《阿爾莫克莎產(chǎn)房》記錄了素素的一次馬爾康之行,從敘事形態(tài)上來看,這篇散文呈現(xiàn)出明顯的“游記散文”特點。在行文過程中,“我”對克莎民居的打量和觀察,不可避免地帶有“他者”的目光,“我”敘述的邏輯起點,源自他者對藏地風景、民俗、建筑、歷史等的好奇心,也就是說,“他者體驗”是“我”在敘述中不可避免的敘事視角。作為讀者,我更感興趣的是,在素素筆下的藏地書寫中,她是如何對“游記散文”中慣用的“他者視角”進行突破與超越的?
在《阿爾莫克莎產(chǎn)房》的開頭,素素并沒有一上來就給我們講馬爾康的地理位置特點,講克莎民居的歷史,她先是從峽谷、河流、道路的關(guān)系入手,“河與路之間,始終隔著恰好的距離,像兩個尚未表白的暗戀者,或無須言詞表達的夫妻,峽谷有多長,河與路就有多長,就這么默默相隨”,“路與河都決定不了走向,真正的主宰是峽谷,峽谷與河流是老相識,有多少道峽谷,就有多少條河,卻不一定每條河都有路為伴”,這是素素在馬爾康與峽谷、河流、道路相遇后提煉出的樸素的“地域經(jīng)驗”。顯然,她對三者關(guān)系的觀察與辨析是精準的,在還未抵達克莎民居之前,她選擇了從《后漢書》中尋找嘉絨藏族碉樓的建筑特點。碉房就像一個立起來的“冒”字,“居住住所”和“防御外敵的工事”的雙重功能顯示出其奇特之處。知識性材料作為眼見為實的一種補充,共同構(gòu)成了素素筆下的馬爾康景觀。
沙爾宗鎮(zhèn)哈休村,才是“我”的目的地。在到達目的地后,“我”對老白楊、茶堡河的觀察細致入微。哈休村建于明代,“在它身上,有高原雨雪淋出的銹跡,有超強紫外線照出的灼痕,似乎從矗起的那一天,就再也沒有被驚擾過,也沒改動過”,透過克莎民居,“我”是在尋找一種歷史的延續(xù),一種眾神庇護之下世俗生活的賡續(xù)。阿爾莫克莎民居博物館內(nèi)部,上千件用舊的物件就是歷史的最佳注腳,它們在時光流逝中散發(fā)出獨特的韻味。在一番觀察之后,“我”發(fā)現(xiàn)阿爾莫克莎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神奇之處:“各層的空間各有功用,不但與人體器官相對應,而且人、神、畜三界同在一座屋檐下?!变伱娑鴣淼哪吧凶尅拔摇狈路鹬蒙磉h古傳說中的秘境,這是一種神奇的體驗,阿爾莫克莎是世俗生活與精神信仰的高度融合,人、神、畜三界的互通共存,井然有序,并與身體構(gòu)造的一一對應,令每一個參觀者都嘖嘖稱奇。
事實上,阿爾莫克莎四樓才是素素敘述的重心。這個她停留最久的地方,也是她觀察與思考最深之處。樓梯口的左手邊,一個密閉的小產(chǎn)房,沒有窗戶,低頭弓腰才能進去,“墻是用紅柳樹枝和牛皮糊砌在一起的,上面挖了一個放置油燈的壁洞,角落里除了一只老舊的長條木箱,再無其他”,素素的敘述深入到產(chǎn)房建造時所用的材質(zhì),她甚至還對這間密閉的產(chǎn)房進行了合理的想象,“厚厚的棉褥”“裝滿熱水的木盆”“嬰兒的啼哭聲”“等在門外的家人和喇嘛”,這些補充的細節(jié)將我們帶入了一次女人生產(chǎn)的儀式。產(chǎn)房是生命延續(xù)之地,也是新的生命的誕生之地。阿讓的祖母在產(chǎn)房生下了十四個孩子,阿讓的老婆格西在這里剩下了兩個孩子(“因為她去世早,否則也會生十四個孩子”),“十四”是這個家族和這座克莎的吉祥數(shù),子孫的傳承、家族的興旺,人丁始終是一個重要的指標。阿讓描述的“家里樓上樓下都住滿了人”的景象,無疑是對生命力的一種崇拜,對家族興旺發(fā)達的一種期許。
在我看來,素素的《阿爾莫克莎產(chǎn)房》雖屬“游歷”的產(chǎn)物,但素素在敘事上還是別具匠心的:一方面,在自然風景和人文景觀的呈現(xiàn)中,素素顯然剔除了那種獵奇的、走馬觀花式的游覽敘事模式,這并不意味著她不聚焦藏地景觀,而是她筆下的景觀都帶有自己裁剪和提煉的特征,白描式的呈現(xiàn)方式顯然不是她所倡導的;另一方面,在面對阿爾莫克莎民居的時,素素是在尋找一種歷史的延續(xù),一種生命的延續(xù),一種生活哲學的延續(xù)。換句話說,建筑特點背后蘊含的歷史文化與哲學旨趣才是素素的落腳點,通過建筑物,她是要探討生命、歷史等重大的哲學命題。這些是《阿爾莫克莎產(chǎn)房》與“游記散文”最大的不同,也是素素的高明之處。
周聰,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協(xié)第二屆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