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力
七月盛夏,杭州正熱。傍晚,去吃飯的路上,遠遠地,楊小勇與我打招呼。我沒認出來。不能怪我,他穿著一件戴帽子的灰衫,帽子蓋住了頭頂,硬硬的胡子也改變了他以往的形象。我看著他朝我走近,客氣地稱我“蔣老師”,依舊有些犯愣:“這是楊小勇嗎?是要在正在排演中的歌劇《紅船》中扮演李大釗的楊小勇嗎?”
上一次見面時,他不是這樣的,那不是去年(2019)。去年是在視頻上見到他的,在“中國合唱節(jié)”上演唱《黃河頌》,那完全不算見面。真的見面,該是前年(2018),在濟南,在歌劇《沂蒙山》的舞臺上,在演出后的消夜餐桌上。那時,他頭上還有些再短不過的頭發(fā)茬兒,沒留胡子,平和憨厚的笑容,與他剛剛塑造的那個硬漢孫九龍幾乎不搭邊兒。那次演出,我沒有寫劇評,更沒有預(yù)料到《沂蒙山》之后產(chǎn)生了那么巨大的影響。后來在福州再次觀看時,《歌劇》雜志執(zhí)意約稿,我就寫了楊小勇和他扮演的孫九龍?,F(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的寫作狀態(tài),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一揮而就”。在我,這是極其少有的事,是個例外,但也不意外。楊小勇的戲,我看了二十年,他的閃光點—從臺上的表演到日常的語言,我心里有數(shù)。那次消夜時,他說的一句話,也給我增加了“一揮而就”的勇氣。這次,答應(yīng)《歌唱藝術(shù)》的約稿,壯膽再寫楊小勇,也是借其“小勇”,充我之余勇吧。
歌劇《紅船》中扮演李大釗
歌劇《紅船》劇照
導(dǎo)演黃定山排《沂蒙山》時,身邊順手的男中音都在別的戲上,有些演員他沒看中,忽然想起上海的楊小勇。于是,他對不久前在中央歌劇院的歌劇《邊城》中與楊小勇有過合作的青年男高音王傳亮說:“聯(lián)系一下楊小勇吧,問問他愿不愿意來《沂蒙山》劇組?”那是2018年,楊小勇的退休之年,他所在的上海歌劇院有兩部待排的新戲,男一號都是男中音,但沒有安排給他。本來,歌劇《晨鐘》中一個叫白堅武的“反派”次要角色,劇院想讓他演,他推辭了,理由是:“這個戲的首演時間是11月,那時我已經(jīng)退休了。”我頗能理解楊小勇彼時的心情,因為我倆同齡。我在辦理退休手續(xù)那年,心緒也略波動,當(dāng)時心里很清楚的一點是,今后若想活得更精彩,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就是在那年,楊小勇在濟南把一個鮮活的、非常有個性的孫九龍“立”在了舞臺上。
從《沂蒙山》到《紅船》,還是黃定山任導(dǎo)演,這次他只帶了兩個角色演員,王傳亮和楊小勇,要扮演的是劇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毛澤東和李大釗。浙江歌舞劇院排練廳,坐滿了人,從角色演員到合唱隊員。指揮王燕正在和他們一起進行音樂作業(yè),這個環(huán)節(jié)叫“坐唱”。我坐在指揮背后的一角,聽他們的排練,也觀察著我對面坐在前排的角色演員們。一排“角色”中,楊小勇的年齡最長、聲音最穩(wěn),那渾厚的音色,即使閉眼去聽,也能聽得出是他的聲音。同排的演員大都年輕,有的才是他子侄輩的年齡。楊小勇和男高音嚴圣民坐在居中的位置,后者是陳獨秀的扮演者。陳獨秀和李大釗,“北大”的同事,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戲中有不少他倆對唱、重唱的段落,從音樂作業(yè)起,兩個演員就在有意地磨合、碰撞,了解對方。和楊小勇這樣的名演員對戲,嚴圣民既感榮耀,又難免忐忑。李大釗的唱段,在劇中出現(xiàn)得偏晚(這是我的感覺),雖居中而坐,楊小勇卻很低調(diào),沒有躍躍欲試的樣子。直到要唱迎接陳獨秀的《你今出獄了》時,他才抹去灰衫帽子,露出光頭。那幾天他感冒了,抱病不缺席,帶病的“痛”與工作的“樂”交織一身。
《紅船》的開排啟動儀式是2020年7月5日在嘉興南湖舉行的,其中的一項內(nèi)容是劇組全體人員參觀南湖革命紀(jì)念館。在館內(nèi),陳列著一幅李大釗駕騾車送陳獨秀出京城的油畫,這是歷史上確有其事的“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楊小勇、嚴圣民兩位扮演者在畫前駐足良久,顯然是在努力尋覓和體會李、陳當(dāng)時的心境。那一刻,楊小勇還想到了陳獨秀與楊家的關(guān)系。
楊小勇生在重慶江津,陳獨秀生命的最后四年,就是在小勇家祖上大院里的石墻院度過的。2019年,出席一個文化活動時,小勇遇到了陳獨秀的曾孫陳恩田,兩人共憶歷史,格外感慨。小勇就學(xué)的江津中學(xué),曾培養(yǎng)過“共和國開國元勛”聶榮臻?!拔逅摹逼陂g,正在江津求學(xué)的聶榮臻參加了愛國斗爭,為躲避軍警抓捕而離開江津,遠赴法國尋求真理,最終成為一代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小勇的經(jīng)歷,則另有一番坎坷。1975年,他從江津中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與現(xiàn)在的職業(yè)毫不搭界—挑煤工。從事聲樂表演的最初動力,來自隔壁鄰居家收音機里播放的男中音歌唱家馬國光演唱的《一壺水》。他聽會了這首歌,愛上了這首歌,并唱著這首歌考進了家鄉(xiāng)的永川文工團。2011年,在楊小勇的獨唱音樂會上,這首歌排在了曲目單中,而且效仿當(dāng)年,用了手風(fēng)琴伴奏。
進永川文工團前,1977年,楊小勇首次參加高考,報考的第一志愿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第二志愿是四川音樂學(xué)院。雖成績不錯,卻因考試期間患急性腸炎導(dǎo)致腹瀉,以致體重未達標(biāo),“央院”未錄取。“川音”因是第二志愿而根本不考慮,只有永川文工團向他敞開了大門。1979年,小勇再次參加高考,且將“川音”排為第一志愿。這次沒有瀉肚,“川音”錄取了,單位卻不肯放人,眼睜睜地失去了入學(xué)的機會。1987年,文工團面臨分拆,楊小勇自尋出路?!俺浴绷酥貞c市歌舞團的“閉門羹”后,他未死心,繼續(xù)把目光投向全國,終于以專業(yè)和文化雙雙第一的成績考入上海音樂學(xué)院干部專修班,這無疑是長達十年、歷經(jīng)三次高考的楊小勇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在上海音樂學(xué)院,他先后從師張仁清和周小燕兩位教授。1988年,楊小勇得到訪問學(xué)者的機會赴美深造。在美國期間,他主演了歌劇《漢斯與格蕾特》,那幾乎就是他歌劇表演生涯的開端。
歌劇《賭命》劇照
歌劇《阿蒂拉》劇照
歌劇《沂蒙山》劇照
那時,我已在北京一家報社主持副刊,且做音樂門類的采訪,但他還沒有進入我的視野。坦率講,他后來參演的若干部歌劇,包括在《卡門》這樣的戲中,從走私犯演到斗牛士,我依然沒有多深的印象。引起我關(guān)注他的兩臺演出:一是他應(yīng)邀到我所在的中央歌劇院加盟《霍夫曼的故事》劇組。在這部戲中,他竟一人扮演了三個角色,對演員來說,這可是比演主角還具挑戰(zhàn)意味的考驗。二是他和男高音歌唱家王豐一同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音樂廳舉辦的獨唱、重唱音樂會,那是如同擺擂臺般的一臺音樂會。曲終消夜,我們坐于一桌,除了“真好!真棒!”之外,我似乎再找不出別的詞來贊許他了。
迄今為止,對楊小勇最權(quán)威的評論,我以為當(dāng)是德國《歌劇望遠鏡》雜志上的一篇,作者是2008年觀看了他在瑞典演出的威爾第歌劇《奧賽羅》(飾亞戈)后寫的。文中寫道:“……聲音振動性強,低音結(jié)實有力,中音富有核心,高音伸展舒暢,使他在音色和力度上有多種可能性進行明暗調(diào)配,對歌詞的理解和人物的刻畫都極其出色。他在‘復(fù)仇二重唱’的最后,為聽眾獻上一個漂亮的高音A(小字二組的a),從卡普奇里以后幾乎沒有聽到過這么漂亮的結(jié)尾?!毖卮嗽u論回溯,該說說他塑造的亞戈了。
2004年,上海歌劇院排演《奧賽羅》。接到這個角色后,能否將其塑造成功,楊小勇心里沒底,他的性格與亞戈相去甚遠。之前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演出許舒亞的歌劇《太平湖的記憶》時,他就抽空開始背《奧賽羅》的譜子了,別人知道后也有質(zhì)疑:你一副斯文和善的樣子,怎么能演亞戈?再之前,一次順利的排練后,他騎著電動車回家被出租車撞了,遭遇車禍。臨近演出時,劇院專門邀請的外國主演意外摔傷。這使楊小勇在排《奧賽羅》時難免緊張,整個劇組更緊張,據(jù)說還在楊家貼了個“停止一切娛樂”的橫幅。其實是編的段子!但楊小勇那段時間特別小心翼翼倒是真的,盡量不出門,走路都很小心。同住一個院兒的時任上海歌劇院院長魏松允許他搭便車,甚至打車。盡管如此,第一次合樂時,楊小勇的嗓子還是啞的。但調(diào)整之后,上臺時他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他做了很多功課,音樂本身體現(xiàn)出的性格,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意大利導(dǎo)演在楊小勇身上下了很大功夫,也認為楊小勇是完成得最好的,無怪乎在戲劇排練時導(dǎo)演看到有的角色演員還“脫”不了譜子時會咆哮起來。
亞戈只是個勤務(wù)官,但他心里一直覬覦著更高的權(quán)位,幾乎從不離手的權(quán)杖就是他心理外化的最佳道具,掄來轉(zhuǎn)去都有講究,楊小勇為此沒少練習(xí)。這個角色太陰暗,楊小勇也為其設(shè)計了許多形體狀態(tài),背身、正身、側(cè)身的都有,就是想表現(xiàn)出他的陰暗心理。鬼鬼祟祟地蹲在那里唱《我是一個惡人》,最后一句“死亡,然后是死亡”唱完,眼睛一瞪、起身一閃,瞬間的情緒變化得益于導(dǎo)演提示;二重唱時表現(xiàn)出貓戲弄老鼠般的感覺,也是導(dǎo)演的要求。第一幕“飲酒歌”那場戲,導(dǎo)演讓整個舞蹈隊跟著亞戈表演,他怎么走,舞蹈隊就怎么跟,構(gòu)成了既好看又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場面戲。那年的演出,奧賽羅有A、B兩組,亞戈只有小勇一人,沒有B角。原定三天三場,實際上三天演了四場,加上之前的連排、彩排,楊小勇等于五天連續(xù)演了六場—連觀眾都認為每天的上半場都是亞戈的主角戲??!最后,導(dǎo)演欣慰地對楊小勇說,不管在多么難受、多么困難的情況下,我看到你,心里就舒服了很多。
在歌劇《紅船》的角色演員順利合樂后的一個下午,楊小勇跟我聊到那段往事。他說:“那是一次危險的經(jīng)歷,但也是很過癮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舞蹈隊陪著我,邊唱邊舞,走出那種帶探戈感覺的舞步,多精彩!唱了多少個‘la’(小字二組的a)呀,沒有一個‘偷偷摸摸’的,唱得很痛快,場景也漂亮!其實,那時候我也快50歲了,怎么能這樣干呢?”
在歌劇《奧賽羅》中扮演亞戈(左)
《奧賽羅》在上海的演出,楊小勇塑造的亞戈,受到了業(yè)內(nèi)人士的高度贊揚?!案璩覝乜慑P先生說,亞戈是壞人中的壞人,你完成得這么好……廖昌永看完就問我是不是學(xué)過跳舞?指揮家王燕說,顛覆了以前她對我的印象。剛從意大利回來的歌唱家欒峰到處跟別人說他在上??戳伺_好戲,很多不認識我、也沒看過戲的人都是從他那里聽到了好評。那天見面,欒峰還跟我說,按你的聲音來說,唱這種戲劇性角色不是特別合適,但是你把控得沒有亂。其實這也是無奈的轉(zhuǎn)型,40歲時曾有外國人說我唱‘大’了(出演歌劇《假面舞會》);到2008年歐洲演出時,有評論就直接說我是‘威爾第男中音’了(偏重、偏戲?。!?/p>
楊小勇自己認為,他的歌劇表演歷程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別人承認他會演戲。從音樂學(xué)院出來,到歌劇院后,一度被人看不起:唱得還行,不會演戲。從演出《蝙蝠》開始,跟德國人合作,他完全放開了,找到演戲的感覺,又跳又唱,還能不停地翻高音。可以說,他是在喜劇中進入了第一階段,那是1996年。到演完《奧賽羅》,他不光會演戲,塑造人物也到了一個高度,意味著進入了第二階段?,F(xiàn)在看來,是不是可以說從《沂蒙山》開始,他進入了第三階段呢?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演好中國歌劇。現(xiàn)在想,無論外國人、中國人,都是人物,還是要把人最根本的東西抓住。楊小勇說:“我對那種有性格的角色情有獨鐘。亞戈性格非常鮮明,孫久龍難道不是嗎?也是。在他身上,豪氣、匪氣都得有。亞戈邪惡,心眼壞,沒有底線。但舞臺上演這個形象,即使是壞人,仍然要有一種‘美’的東西,音樂的美、形體的美、表演的美。從藝術(shù)上說,不能是低俗的。我喜歡這種‘美’,不管是亞戈鬼祟的形體,還是孫九龍豪氣的形體。演《賭命》里那個財主,有那么點兒猥瑣,喜歡開玩笑、愛整人,但不是不講信用。那個戲有些像寓言。演《賭命》,我就顯得形體單薄,畫了個花臉,更襯得單薄了。亞戈也不胖,但也不單薄。《賭命》和《鼻子》,這兩個戲,角色的臉都畫得花里胡哨,你不仔細看,就看不到演員,尤其是面部表情。《賭命》那個戲,是個現(xiàn)代作品,音準(zhǔn)、節(jié)奏太麻煩了,表演上還是受了一些限制,還是應(yīng)當(dāng)把注意力放到音樂上去,根據(jù)音樂去塑造人物。我不是留洋的,語言不是特別通,即便演過的戲,也不是每個詞都非常清楚。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了,具備了一定的經(jīng)驗和積累,唱中國歌劇,很理性地去表達清楚,很有意思?!?/p>
歌劇《霍夫曼的故事》劇照
在《紅船》的排練場上,楊小勇與嚴圣民排李大釗送陳獨秀出京城的那段戲,有人拍了視頻隨即便發(fā)到朋友圈,很快就達到刷屏的程度。雖然穿的是代用服裝,用的也是代用道具,但從第一次排練起,他們就像正式演出時那樣認真對待。確如陳獨秀的唱詞所道:“趕車人、坐車人都是大先生?!眱晌淮髮W(xué)教授,坐在自己駕馭的騾車上討論著國家的命運和一個政黨的誕生,對話從詼諧到嚴肅,舉重若輕、收放得當(dāng)。我還喜歡幾處李大釗的戲,比如,見到出獄的陳獨秀時兩人的惺惺相惜。又如,演講般字正腔圓地朗誦《共產(chǎn)黨宣言》的開篇名句:“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幽靈,在歐洲大地徘—徊—”。再如,尾聲中在沒有樂隊進入時的清唱:“多么想,遠遠地看一眼,那霞光將你輝映成紅船?!痹诒姸嗟慕巧?,楊小勇獨特的聲音和音色,證明了他的功力和修養(yǎng)。看過這些過目不忘的排練和演出,我當(dāng)然希望他談?wù)勛约旱穆晿酚^。
楊小勇說:“確實,很多搞聲樂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奧妙。我在北京大學(xué)歌劇研究院給學(xué)生們上課,連彈鋼琴的教師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是享受。我不跟他們講發(fā)聲,也不練聲,上來就唱,不管什么語言,我都給他們的聲音‘弄’得很漂亮。因為我一直在研究吐字,我也是琢磨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吐字是能把聲音‘弄’得很漂亮的。好多年前,有一次,魏松把欒峰請到我們歌劇院來上大師課,我在后面旁聽,聽著聽著,忍不住自己笑起來。他在意大利生活了二十年,我一天沒出去過,怎么他講的要點跟我想的一樣呢?字怎么咬、咬到什么位置上,等等,我沒琢磨錯呀。有一次去北大上課,我說了一句話——元音,元音,還是元音!元音,讓你的聲音變得更漂亮、更純凈;把元音唱準(zhǔn)了,你就‘有聲音’了。你的元音中間有一點兒雜質(zhì),聲音就不干凈。怎么獲得元音呢?比如說,很松弛,字怎么咬?有的人,使勁地唱,一直在唱,你就是聽不到他在唱什么,他其實是在找那個‘唱’的聲音。漢語、意大利語、法語、德語的咬字,我碰到過好多藝術(shù)指導(dǎo)(Coach),他們講的都是這些東西。我唱歌劇《愛之甘醇》,按藝術(shù)指導(dǎo)提示的方式去唱,兩小時都不累。如果不理解他們的提示,肯定費嗓子。前兩天,我跟某個角色演員講臺詞,有一句是‘現(xiàn)在我們就黨章和綱領(lǐng)舉手表決’,他把后面的字都‘吞’了,下面觀眾聽不見的,沒人教,也沒人提醒他。黃導(dǎo)問我愿不愿跟他演個話???我說,不敢,我有口音的,但我知道怎么把話說(送)出去,如‘一個幽靈—’。我在英國演出時,看過‘皇家劇院’的《亨利五世》,那臺詞,把我嚇壞了,震耳欲聾,有底氣、有發(fā)音體系。而我們沒有!要把你的聲音變得有穿透力,那就是一個關(guān)鍵—元音。唱,也要咬字,把元音咬得越好,聲音就越漂亮。元音就是生命!很多歌者不敢咬字,字頭都沒有,演唱中字頭一定要跟元音結(jié)合在一起,咬的那一瞬間,就可以把你的腔體、聲音的狀態(tài)建立起來。不咬字,唱起來很吃力的,如‘共產(chǎn)主義’的‘義’字,閉口音,唱時要如說‘i’—(延長數(shù)拍),不然就沒了。沒有什么民歌咬字好的說法,民歌手咬字問題若沒解決,一樣聽不清他(她)的字!咬得好的,就是做到了這個。為什么民歌手的聲音那么小?其實還是咬字不好。我是這樣理解的,其他人的切入點和理念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我去上課時,學(xué)生唱完我就告訴他們,這樣做不夠,再多一點兒;過了,再少一點兒。就這么簡單。”
楊小勇一直呼吁,從聲樂到歌劇,都應(yīng)該建立自己的規(guī)范。他說:“有些大師一開口就講聲音,我說,‘聲樂’,你只講了一半啊,還有個‘樂’呢?怎么不合起來講呢?唱到最后,我們希望是好聽的,但唱得好聽是要有方法的。怎么把歌唱好,這里面有很多講究?。≥o音、字尾怎么盡量短些,連起來,加上對歌曲的理解,藝術(shù)指導(dǎo)就能幫你的忙,不同的歌者會把同一首歌唱成兩個樣子。在國家大劇院排歌劇《冰山上的來客》時,迪里拜爾急得直叫,什么‘的’(de)?‘di’,應(yīng)該唱‘di’!可惜沒人聽她的。吃飯的時候,我問一位作曲家,這個字應(yīng)該怎么唱?他說沒想過。古蘭丹姆、阿米爾這樣的名字,迪里拜爾堅持按維吾爾語(發(fā)音)來唱,其他人仍按漢語去唱,沒人管、沒人提要求。國家大劇院,演中國歌劇,卻不安排藝術(shù)指導(dǎo),排外國作品都有。中文,大家都沒有足夠重視,總以為是個中國人就能講好中國話。戲曲有一套規(guī)范,我記得老一輩歌唱家吳其輝先生講‘字’,就從京劇切入,‘擔(dān)水劈柴’的‘水’怎么吐字、發(fā)音。所以說,京劇是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的,歌劇也應(yīng)該有規(guī)范。某歌者學(xué)的是某名家,帶鼻音的,‘先進’!但是聽不出是后鼻音還是前鼻音,也就聽不出他在唱(說)什么。比如指揮提到的‘萬歲’,在這個字上唱長音要怎么唱呢?很多歌者其實不知道。這套東西我琢磨了好久,也沒人教我啊。要想把音量最大化,就是把元音最大化,元音‘純’了以后,才有更好的、更純的音色。有些歌者,不會把元音唱到底,唱到一半就開始收了?!业哪赣H,我的祖國!—’(唱起歌曲《我愛你,中國》的結(jié)束句,模仿‘國’字不正確的唱法),其實是把自己的聲音都唱沒了?!?/p>
《紅船》試首演后轉(zhuǎn)日,楊小勇即到浙江音樂學(xué)院報到,正式受聘成為該院聲歌系教授。我很羨慕那些即將成為他學(xué)生的年輕人,因為他們能更系統(tǒng)地聽到他的“傳道”。我也希望在他“傳道”時,身邊能有助教類的人,將他講授的那些內(nèi)容盡量完整地記錄下來并整理、出版,以使更多的聲樂愛好者受益。我期待“元音”光環(huán)下的楊小勇,繼續(xù)在舞臺和課堂上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