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國
夏、商、周三代連稱,在中國歷史上有久遠的傳統(tǒng)。在三代文化中,由禹開創(chuàng)的夏與商、周有很大的區(qū)別。這就是夏代還沒有文字的出現(xiàn),而商、周兩代已經(jīng)有甲骨文、金文的歷史記載。所以,盡管自先秦以來夏、商、周被稱為三代,但對歷史及其文化研究而言,夏代與商、周兩代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而多有至今不決的疑義。但從各種彝器文物與文獻記載中,禹與夏代的史實還是依稀可見,特別是通過董仲舒的夏尚忠之說,還是可以得到對夏文化的一定認識。
對夏文化的研究,首先涉及歷史上是否有禹與夏王朝的問題。對這個問題,中外學者一直不乏異議。早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以顧頡剛為代表的疑古派,就依據(jù)殷商卜辭沒有關于夏的文字記載,及其對“禹”的考辨等,認為夏朝的歷史與人物不過是后人編造出來的,禹在古史中是神化的產(chǎn)物,是西周中期才出現(xiàn)的,這被魯迅在小說《理水》里譏諷為“禹是一條蟲”(1)禹為蟲名,出于崔適:“禹之本義為蟲名,猶鯀之本義為魚名,夔、龍、朱虎、熊羆之本義為毛蟲、甲蟲之名也。”參見崔適:《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年,第32頁。后顧頡剛據(jù)以發(fā)揮。關于這個問題,吳銳在《“禹是一條蟲”再研究》(《文史哲》2007年第6期)中有詳細的論述。。雖然疑古派并沒有完全否定夏史的存在,但對之更多的是一種懷疑態(tài)度。這一觀念至今在學術界還有一定的影響。在西方漢學界也有不少人持否定夏文化的觀點。(2)參見王宇信:《美國“夏文化國際研討會”側記》,《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0年第8期;閆敏:《洛杉磯“夏文化國際研討會”英文本論文譯述》,《人文雜志》1991年第4期。而1999年出版的《劍橋中國上古史》,作為歐美學者對中國上古史研究的成果總結,以商作為中國第一個歷史王朝這種安排,在實際上也表達了否定夏王朝存在的觀念。
從歷史文獻特別是考古的學術成果看,禹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夏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更接近歷史的真實。這也是中國一些學者一直堅持的觀念。在《左傳》中就有十余處關于大禹的記載。魯國的臧文仲評價宋公不吊淫雨時說:“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3)《春秋左傳正義》莊公十一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770頁。罪己是敢于承擔責任,罪人是將一切過錯歸咎于他人。這是將大禹與商湯相提并論,并與桀、紂相對為說,作為罪己與罪人的兩種代表。類似贊譽禹的各種說法,還有多處記載。如晉國的羊舌職說:“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此之謂也?!?4)《春秋左傳正義》宣公十六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888頁。這是稱贊大禹的能夠任用善人。吳公子札在魯國觀禮,“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5)《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九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008頁。這是通過禮樂而感知并贊美禹的德行。劉定公代表天子慰勞趙孟時說:“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6)《春秋左傳正義》昭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022頁。這是贊頌禹治洪水的偉大功績。魯國的子服景伯在與季康子討論是否伐邾時說:“禹合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7)《春秋左傳正義》哀公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163頁。這是萬國尊奉禹的歷史說明。晉國的胥臣向晉文公推薦冀缺時說:“舜之罪也殛鯀,其舉也興禹;管敬仲,桓之賊也,實相以濟?!?8)《春秋左傳正義》僖公三十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833頁。這涉及禹不因父親鯀治水失敗而受到舜重用的歷史事實。叔向因受弟弟叔虎牽涉下獄,祁奚為救叔向,對執(zhí)政宣子也講到“鯀殛而禹興”(9)《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一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971頁。。君子批評魯國宗伯夏父弗忌的逆祀時也談到禹:“禹不先鯀,湯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鄭祖厲王,猶上祖也。”(10)《春秋左傳正義》文公二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839頁。這些關于禹的記載,表明在春秋時期關于禹的傳說已經(jīng)十分流行,在后世文獻中也多有與之相同的內(nèi)容,應該是對春秋時期這些關于禹的論述的發(fā)揮。
將夏與商、周三代連稱的習俗,也始于春秋時期?!蹲髠鳌废骞哪?公元前549年)載,范宣子在述其先祖時,就歷數(shù)從堯、舜到夏、商、周的歷史:“昔丐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11)《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四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979頁。這一年孔子三歲,說明夏、商、周三代連稱在孔子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而范氏追溯其家族歷史,能夠說出在夏、商、周三代的具體情況,可以說是夏王朝絕非出于歷史虛構的有力證據(jù)。這絕非孤證。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叔向反對子產(chǎn)鑄刑書時,也是夏、商、周三代并說:“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12)《春秋左傳正義》昭公六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043頁。到春秋末年,以夏、商、周三代并稱的論說更為流行。所以,孔子有多次相關論說,如“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13)《論語·為政》,《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463頁。;“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14)《論語·八佾》,《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466頁,第2468頁。;顏淵問為邦,孔子答以“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15)《論語·衛(wèi)靈公》,《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517頁。??鬃拥牡茏釉孜掖鸢Ч珕柹纾惨匀煌Y制為說:“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痹凇渡袝贰对娊?jīng)》《國語》《山海經(jīng)》《古本竹書紀年》《世本》《尚書大傳》《孟子》《荀子》《禮記》《大戴記》與《逸周書》的《世俘篇》《商誓篇》《嘗麥篇》等中,都有關于夏的記載,尤其是以禹作為圣王形象,與以夏代最后一位君王桀作為淪喪道德的暴君被多次提及。據(jù)徐旭生考辨統(tǒng)計,先秦文獻中有關夏代的史料約有80條。(16)徐旭生:《1959年夏豫西調(diào)查“夏墟”的初步報告》,《考古》1959年第11期。司馬遷能夠在《史記》的《夏本紀》中,記敘從禹、啟到紂的完整夏代史,就與春秋以來就有三代的歷史述說有直接關系。這些歷史文獻有力地證明,以夏、商、周三代并稱,以夏代為中國第一個家天下的王朝不是神話,也不僅僅是無根無據(jù)的傳說,而是有充分文獻根據(jù)的。
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彝器文物尤其是考古發(fā)掘的研究成果,更有力地證明了禹與夏代的真實存在?!洱R侯镈鐘》有“處禹之堵”的銘文;《秦公簋》有“鼏宅禹跡”的文字;《遂公盨》銘文有“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的記載。根據(jù)科學測定,遂公盨是西周中期的器物,這說明大禹并不是西周中期才被造出的,而是至少在西周中期以來就一直被傳頌的圣王。戰(zhàn)國抄寫的清華簡的《厚父》等出土文獻,也保存有涉及夏史的新史料。這些都有力地證明了夏王朝不是虛構出來的,而是有古代文物、可靠文獻證明的歷史事實。特別是考古學數(shù)十年的研究成果,人們已經(jīng)從多方面論證說明,以二里頭遺址為代表的二里頭文化就是夏文化,并越來越多地得到考古學的認可。尤其是經(jīng)過李學勤先生主持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經(jīng)過200多位學者的共同努力,在考古學、天文學、文獻學、甲骨文等綜合研究的基礎上,通過14C測定等科學測定手段,采用多學科聯(lián)合攻關、交叉研究的方法,基本上對夏、商、周三代的時間作出了較為準確的判定,以夏的始年大致在公元前2070年,夏、商分界約在公元前1600年,商、周分界在公元前1046年,并列出了三代君王的具體在位時間。(17)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方燕明研究員在《夏商周斷代工程中的早期夏文化研究》(《中原文化》2001年第2期)中說:“經(jīng)過夏代年代學研究學者的共同努力,已經(jīng)大致建立了夏代的基本年代框架。夏商分界估定為公元前1600年。夏代始年的推定,我們主要是依據(jù)文獻中有關夏代積年記載的研究,并參考天文推算的結果及相關14C測年數(shù)據(jù)。關于夏文化的上限,學術界主要有二里頭文化一期、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兩種意見。新砦二期遺存的確認,已將二里頭文化一期與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緊密銜接起來,以公元前1600年為商代始年上推471年,則夏代始年為公元前2071年,基本落在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第二段(公元前2132年—前2030年)范圍之內(nèi)?,F(xiàn)暫以公元前2070年作為夏的始年?!边@一成果更有力地證明了夏王朝的存在,絕不是傳說與神話,而是有考古學、天文學、文獻學、文字學等多學科支持的可靠結論。
夏代處于三代開端的位置,加之夏代還沒有文字出現(xiàn),相對于商、周而言,作為觀念形態(tài)的夏文化還是比較模糊的。郭沫若就說:“照現(xiàn)在由地下發(fā)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學上所得來的知識而論,大抵殷商以前還是石器時代,究竟有沒有文字還是問題,《周書》上的周初的幾篇文章,如《多士》、如《多方》、如《立政》,都以夏、殷相提并論,夏以前的事情全沒說到。就是說到夏、殷上來在詳略上也大有懸殊,夏代知識籠統(tǒng)地說一個大概,商代則進論到它的比較具體的事跡。尤其是《無逸》與《君奭》兩篇,敘殷代的史事,頗為詳細,而于夏代則絕口不提。可見夏朝在周初時都是傳說時代,而殷朝才是有史時代的?!?18)郭沫若:《青銅器時代》,《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7頁,第318頁。他認為,“斷定夏代是傳說時代,并不是說夏代沒有。有是有的,不過不會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點口頭傳下來的史影。”(19)郭沫若:《青銅器時代》,《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7頁,第318頁。雖然在考古學上,人們依據(jù)出土文物,可以通過科學的檢測,知道其準確的年代,并對其材質(zhì)、形態(tài)、工藝等作出較為合理的說明,結合古文獻,對夏代的某些問題如夏墟、都城、建筑、生產(chǎn)工具、生活用品、祭祀用品等,做出了一些有成就的研究成果,但對觀念形態(tài)的夏文化發(fā)展具體情況的認識卻相對薄弱。郭沫若對夏代文化的論說,至今還是有參考價值的。觀念形態(tài)的文化必須借助文字表現(xiàn)出來,出土的文物中所包含的文化意義,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情況下,是很難得到準確說明的。沒有文字,只有實物,特別是出土的遠古文物,很難準確地說明其觀念形態(tài)的文化的具體內(nèi)涵。因為實物可以有各種已知或未知的文化意義,在已知的文化意義中也往往有多種含義,沒有文字的表述,難以得到準確說明是十分正常的。所以,我們只能從最早的文獻中來嘗試尋求觀念形態(tài)的夏文化的認識。
按照孔子的說法,夏代是從天下為公的大同時代轉(zhuǎn)變?yōu)榧姨煜碌男】禃r代的開始,是禪讓制向世襲制轉(zhuǎn)化的起點,也是三代文化的開端,其后的商、周文化都是損益夏文化而來。所以,孔子有關于三代禮的損益之說。但孔子并不是最早論及夏文化的人,在《左傳》襄公四年,晉侯與魏莊子的一段論辯就有關于夏文化的內(nèi)容:
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晉侯曰:“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蔽航{曰:“諸侯新服,陳新來和,將觀于我,我德則睦,否則攜貳。勞師于戎,而楚伐陳,必弗能救,是棄陳也,諸華必叛。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夏訓》有之曰:‘有窮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對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困、熊髡、龍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于內(nèi)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nèi)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jié)灿脦?,滅斟灌及斟尋氏。處澆于過,處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豷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盡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队蒹稹啡缡?,可不懲乎?”于是晉侯好田,故魏絳及之。(20)《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3頁,第1933頁。
魏絳不僅講到后羿、寒浞、少康的夏代故事,還以后羿的好武不修德、重用奸小帶來的有窮國滅之禍作為反面教訓。(21)這一關于夏王朝的歷史巨變,絕非孤說。春秋時期伍子胥也有類似敘說,他在勸誡吳王不接受越國的投降時也談道:“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后婚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之。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使季杼誘豷,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眳⒁姟洞呵镒髠髡x》哀公元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154頁。伍子胥原為楚人,這說明關于夏代的歷史文化在春秋時期不僅流傳于中原的晉國等,也在楚國、吳國等有傳聞。其中指責后羿恃其射,“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重用寒浞,“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并提到《夏訓》與周太史辛甲所著《虞人之箴》兩部著作,引用《虞人之箴》的“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從這些論述可見,重賢才,以修德為務,以重民為中心,應該就是夏所奉行的德行,而這與存世文獻所說的三皇五帝的德行完全是一脈相承的。所以,在春秋時期的魏莊子等人眼里,夏代雖然是家天下的開端,但在文化觀念上,與三皇五帝并不是完全相反的。因此,魏莊子才會用“不德于民”等語來批評后羿的違背夏德。而《虞人之箴》的“芒芒禹跡,盡為九州”(22)《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3頁,第1933頁。,可與《齊侯镈鐘》的“處禹之堵”,《秦公簋》的“鼏宅禹跡”,《遂公盨》的“天命禹敷土,墮山濬川”等記載,相互印證,表明大禹與九州是周秦時公認的歷史事實。
魏莊子的話,也可以從《尚書》相關的虞夏文獻中得到證明。雖然今存《尚書》的《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被認為是《偽古文尚書》,但從《皋陶謨》《益稷》《禹貢》《甘誓》等有關夏的篇目內(nèi)容來看,夏代文化在重視天文、注重德性、關注民生等方面,與三皇五帝完全是一脈相承的。正是這種一脈相承,才會有三代文化的損益相貫。但關于夏代這些文化的說辭,多是后人據(jù)后代文化的發(fā)展所作出的推論,并不一定完全合于歷史。郭沫若早就指出,“在現(xiàn)今傳存的《尚書》中,所謂《虞書》和《夏書》都是戰(zhàn)國時的儒者假造的?!?23)郭沫若:《青銅器時代》,《郭沫若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7頁。假有多種,有的是無中生有,有的是夸大其說,有的是事出有因,《尚書》中的虞夏書,固然出于后世,但是這個假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去尋歷史淵源的“假”,有著真實的歷史印跡。
三代雖然同屬小康,但夏代是直接從虞舜而來的。所以,相對而言,夏代比較接近虞舜時代,而以夏與虞舜相連,在古人的著作中是常見的。故在《尚書》的分篇上,古代不少學者直接以虞夏不分,孔穎達疏就說,“馬融、鄭玄、王肅、《別錄》題皆曰《虞夏書》,以虞、夏同科,雖虞事亦連夏。此直言《虞書》,本無《夏書》之題也?!?24)《尚書·堯典》,《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17頁。不僅《尚書》,《墨子》也是如此。蘇秉琦說:“先秦儒家言必稱堯舜,《尚書》就是從《堯典》開始編纂的。墨家常是虞夏商周連稱,把堯舜的歷史同三代相連系而與以前的歷史相區(qū)別。在其余各家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類似的傾向?!?25)蘇秉琦:《重建中國古史的遠古時代》,《史學史研究》1991年3期。以至于董仲舒認為,禹開創(chuàng)的夏與堯、舜是一脈相承而無所損益的:“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26)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中華書局,1983年,第2518-2519頁,第2518-2519頁。孔子也有虞、夏、商、周四代連稱的說法:“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27)《論語·衛(wèi)靈公》,《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517頁。韶舞為虞舜的樂舞。晚清的廖平講孔子改制,就據(jù)此而認為孔子改制是參用虞、夏、商、周的四代之禮。而《禮記·表記》中記載孔子論四代,也多虞、夏連稱,以與商、周相區(qū)別?!白釉唬骸菹闹?,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敝?!?28)《禮記·表記》,《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642頁,第1642頁。“子曰:‘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29)《禮記·表記》,《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642頁,第1642頁??鬃釉谡摷坝?、夏、商、周四代時,以虞、夏相連,以別于商、周,并以文質(zhì)來區(qū)分,這是以虞、夏為質(zhì),商、周為文?!墩f文解字注》解“質(zhì)”說:“以物相贅,如春秋交質(zhì)子是也。引伸其義為樸也,地也?!?30)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1頁。與文相對的質(zhì),有質(zhì)樸、素質(zhì)、古樸之義,是引申義。虞、夏為質(zhì),商、周為文,是以夏文化還處在人文初始的階段,還沒有文字的出現(xiàn),人們還保留了較多古代野蠻習俗。
在論及夏、商、周的不同時,有一個大家都熟知的忠、敬、文之說。這個說法出自董仲舒。他在《天人三策》中說:“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31)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中華書局,1983年,第2518-2519頁,第2518-2519頁。這是以忠、敬、文來說明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制度,而之所以有忠、敬、文變化的原因,在救敝補偏。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太史公贊,將其師的話作了更詳細的說明:“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32)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第393-394頁。對忠、敬、文之義,裴駰《集解》引鄭玄說: “忠,質(zhì)厚也。野,少禮節(jié)也”,
“多威儀,如事鬼神”,“文,尊卑之差也”。(33)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第394頁。鄭玄之說,是以人的質(zhì)樸厚道說忠,以事鬼神多威儀說敬,以尊卑等差之禮說文。這一解釋還是比較合乎董仲舒的本義的。
董仲舒的這一說法,可以追溯到孔子。《禮記·表記》載,孔子說:“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34)《禮記·表記》,《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642頁。這里用尊命、尊神、尊禮來說明夏、商、周三代的不同,雖然沒有忠、敬、文之說,但以“樸而不文”說夏,以“先鬼而后禮”說商,以“文而不慚”說周,與鄭玄對忠、敬、文的解釋在精神上是一致的。明代呂柟曾對此作出了清楚的解說:“夏尚忠相與只是渾厚的意思,在內(nèi)不在外面,到商尚質(zhì),雖漸形于外面,卻全質(zhì)樸還無文藻,至周尚文,則儀文度數(shù)纖悉備具,多在外面了。且如禹之時,菲飲食,惡衣服,再進前看如舜,連漆器也不用,抵璧投珠,土階三尺,茅茨不剪。”(35)呂柟:《四書因問》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三代忠、敬、文之別,不過是從渾厚無內(nèi)外之分的質(zhì)樸到儀文度數(shù)悉備的差別。呂柟的這一解釋,與鄭玄對忠、敬、文的訓詁是一致的,都認為忠、敬、文表達的是三代文明發(fā)展的差異,以夏代為文明未開的質(zhì)樸時代。這比較合乎孔子對夏代的看法,董仲舒、司馬遷以政治制度解讀忠、敬、文,《白虎通》更以《三教》為說,與孔子的本義是不同的。從夏尚忠這一古老的說法中可以看出,在孔子等人眼里,夏代的文化還處于質(zhì)樸的時代。這個看法也是合乎歷史發(fā)展的。
正因為夏代文化處于質(zhì)樸的時代,所以,盡管孔子講到夏禮,還說夏禮吾能言之,但孔子言及夏的禮制,比較可靠的只有一條材料,即所謂“行夏之時”(36)《論語·衛(wèi)靈公》,《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517頁。。另外,《論語》還載有孔子弟子宰我答哀公問社,有“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敝v的是三代祭祀設立社神所用木材的不同。孟子為了宣傳自己的“十一而稅”時,曾說道“夏后氏五十而貢”(37)《孟子·滕文公上》,《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703頁,第2703頁。,為推廣其學校教育,講到“夏曰?!?38)《孟子·滕文公上》,《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2703頁,第2703頁。。此外,《禮記》多處記載有所謂夏禮,如《檀弓》說:“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明堂位》更有數(shù)十條關于虞、夏、商、周四代禮制的不同,如樂器的不同、學校名稱之異,祭祀所用動物臟器之別,酒水使用的差異等。但從考古已知的夏代經(jīng)濟與文化狀況看,夏代不可能有所謂“五十而貢”的稅法和專門教育弟子的學校出現(xiàn)。至于《檀弓》《明堂位》的各種說法,應該是董仲舒以黑、白、赤言夏、商、周的三統(tǒng)說出現(xiàn)之后,才可能有的各種附會。所以,這些關于夏代禮制之說多不可信。(39)《禮記·明堂位》關于虞、夏、商、周四代禮制的說法,雖然不可信,但言說四代職官多少一條,卻有合理性。該條說:“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边@一由少到多的變化,正好也說明虞、夏、商、周四代文明的進步,夏代是三代文明的開端,職官比較商、周為少,這與夏代質(zhì)樸之說是相通的。
但不少典籍記載,孔子與《夏小正》的關系密切。如《禮記·禮運》載: “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也?!?40)《禮記·禮運》,《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第1415頁。鄭玄注云:“得夏四時之書也,其書存者有《小正》?!薄妒酚洝は谋居洝芬舱f: “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41)司馬遷:《史記·夏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第89頁。后人多據(jù)此認為《夏小正》是孔子所著,是夏代的歷法,如清代的洪震煊說:“禮征夏時,學傳《小正》,尼山舊業(yè),由來久矣?!?42)洪震煊:《夏小正疏義序》,《清經(jīng)解、續(xù)清經(jīng)解》(八),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10263頁。莊述祖、劉逢祿還認為,《夏小正》不僅是孔子所作,而且包含有公羊?qū)W的三科微言。但經(jīng)過現(xiàn)代的研究,多數(shù)人認為它成書于戰(zhàn)國時代。王安安在《〈夏小正〉歷法考釋》中,還通過“《夏小正》與《月令》的天象比較”,“《夏小正》與《月令》的物候比較”,“《夏小正》與《逸周書·時訓》的物候比較”,“證明《夏小正》以十月記歷”,而非十二月歷?!敖癖尽断男≌匪浫藗冊谑辉隆⑹碌幕顒觾?nèi)容,完全有可能是《傳》文作者將《夏小正》誤當成十二月歷,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圖,從十月內(nèi)析分出來的。”(43)王安安:《《夏小正》歷法考釋》,《蘭州學刊》2006年第5期。后人講孔子著《夏小正》,雖然查無實據(jù),《夏小正》也不是夏代歷法的記錄,但是,此說確有不可忽略的文化意義,這就是重視歷法天文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文化傳統(tǒng)。從周秦到西漢的眾多典籍,如《逸周書·周月解》《逸周書·時訓解》《管子·幼官》《管子·四時》《管子·輕重已》《禮記·月令》《大戴記·夏小正》《呂氏春秋·十二月紀》《淮南子·時則訓》《淮南子·天文訓》都有天文歷法的內(nèi)容,以及司馬遷著《史記》專列《歷書》《天官書》二篇,就可見一斑。依托夏王朝的《夏小正》,正是農(nóng)業(yè)是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命脈,人們因農(nóng)業(yè)的需要而重視天文歷法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