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健，施惠芳

“名片”與唐宋社會

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名片”是考察唐宋社會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一方面，“名片”本是上下級以及相互交好的官員之間交際通名、公務(wù)往來、自薦申敬的媒介；隨著科舉制度興起，廣大士人的政治價值愈發(fā)明彰，成為官場投送“名片”的主力軍，是士人階層分割國家政治權(quán)力的歷史縮影；另一方面，“名片”最初作為官場交際禮儀的產(chǎn)物，至唐宋時期出現(xiàn)官民共用的現(xiàn)象，是當時官方禮制整體“下移”的重要表現(xiàn)，從而促進了社會各階層的交際互通。

唐宋； 名片； 科舉制度； 禮制下移

中國以“禮儀之邦”聞名于世，注重交際禮儀更是古今常態(tài)。王符《潛夫論》云：“人惟舊，器惟新，昆弟世疎，朋友世親，此交際之理，人之情也?！盵1]葉夢珠《閱世編》亦云：“交際之禮，始乎情，成乎勢，而濫觴于文?！盵2]都反映出古人對于交際禮儀的重視程度。其中，“名片”作為社會交際中互通姓名的重要媒介，更是古代交際禮儀的集中體現(xiàn)。既往研究中，劉桂秋、劉洪石、馬怡、角谷常子、潘建國、呂靜、郭浩等一批專家學(xué)者，通過文獻歸納、考證、分析和“文獻—考古實物”二重研究的方法，對古代“名片”的流變、材質(zhì)、形制、稱謂、書寫體例、交際功能、使用時間與場合、投送禮節(jié)與禁忌、反映尊卑等級的差異性等進行了系統(tǒng)而又深入的探討與闡述，研究成果頗豐①。而近年來，突破傳統(tǒng)研究的“范式”，以“名片”本身為基本研究視角，以政治史、社會史研究中社交網(wǎng)絡(luò)的構(gòu)建問題為出發(fā)點，重新審視“名片”在國家禮制、官僚政治、社會生活等層面所展現(xiàn)出的豐富的文化特質(zhì)，成為新的研究趨勢②。唐宋以降，隨著國家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科技等領(lǐng)域?qū)崿F(xiàn)全方位的飛躍式發(fā)展，“名紙”“門狀”等新型“名片”興起，徹底取代漢晉“謁”“刺”作為社會主流通名工具的地位，并與當時的社會生活產(chǎn)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方面，“名片”是士人階層政治價值的進一步彰顯，是其通過科舉制度分割國家政治權(quán)力的歷史縮影；另一方面，“名片”作為官場交際禮儀的產(chǎn)物，其官民共用的現(xiàn)象是唐宋之際官方“禮制下移”的重要表現(xiàn)。本文擬以唐宋時期的“名片”為切入點，對其源流、形制、書寫體例、交際功能，以及與社會生活的重要聯(lián)系，進行初步的梳理與考察。

一、唐宋時期的“名片”

考諸史志典籍，唐宋時期使用的“名片”有“名帖”“刺”“謁”“名紙”“門狀”等別稱?！懊币环Q最早見于劉存《事始》，曰：“古昔削木以書姓名，故謂之刺。后世以紙書，謂之名帖?！盵3]526劉存生于晚唐社會，但有唐一代其他傳世文獻則未見關(guān)于“名帖”的記載。南宋時，宋臣金人宇文懋昭《大金國志》亦錄有“名帖”一說，曰：“進士參賀儀：外任官長初到任，如有管內(nèi)進士參賀，并用名帖，具儒服。子外躬揖問候，官長位前立答。于佐貳以下，并用客禮?！盵4]結(jié)合劉存、宇文懋昭兩家之言，唐宋時期的“名帖”主要起到通傳姓名的交際功能，屬于傳統(tǒng)“名片”的范疇；但由于其不作為當時主流通名工具的原因，未能獲得長足發(fā)展，亦不常為史志典籍所載錄。

“謁”“刺”是唐宋時期人們對“名紙”“門狀”等主流“名片”的代稱。周輝《清波雜志》載：“大父有手札藥方，乃用舊門狀紙為策?。見元祐間雖僧道謁、刺，亦大書‘謹祗候起居某官，伏聽處分’，或云‘謹狀’，官稱略不過呼?！盵5]102費兗《梁溪漫志》載：“熙豐間，士大夫謁、刺與今略同，而于年月前加一行，云：‘牒件狀如前，謹牒。’后見政宣間者，則去此一行?！盵6]都是以“謁”“刺”代指當時社會交際所廣泛使用的“名紙”“門狀”，其實質(zhì)是追溯唐宋“名片”對前代“謁”“刺”的直接繼承性。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曰：“孔平仲<續(xù)世說>：古者未有紙，削竹木以書姓名，謂之刺。后以紙書，謂之名紙。唐李德裕貴盛，人務(wù)加禮，改具銜候起居之狀，謂之門狀?！盵7]5020即是對這種繼承關(guān)系的初步闡述。

（一）“名紙”對“刺”的繼承性

“名紙”與“刺”一脈相承，最初是貴族官僚與高士名流之間交際往來的媒介。古昔“削竹木書姓名”以為“刺”，其源頭已不可考，最早“投刺”的記載是關(guān)于東漢初年的名士井丹。《太平御覽》引《高士傳》云：“井丹，字太春，扶風人也。博學(xué)，故京師為之語曰：五經(jīng)紛綸井太春，未嘗書刺候謁人?！盵8]東漢桓靈以來，《后漢紀校注》《后漢書》等傳世典籍頻繁出現(xiàn)官員、名士交際時“投刺”“懷刺”等示敬禮儀的記載③，應(yīng)是“刺”在社會交際中扮演的角色、發(fā)揮的作用愈發(fā)重要的結(jié)果。魏晉官場尤盛行一種稱作“爵里刺”的通名工具，顧名思義是標識有官員姓名、鄉(xiāng)里、官爵等個人信息的“刺”?！度龂尽は暮顦s列傳》載：“弟榮，字幼權(quán)，幼聰惠……文帝聞而請焉，賓客百余人，人一奏刺，悉書其鄉(xiāng)邑名氏，世所謂爵里刺也，客示之，一寓目，使之遍談，不謬一人?！盵9]1974年，江西南昌晉墓出土“爵里刺”1枚，其行文書“中郎豫章南昌都鄉(xiāng)吉陽里吳應(yīng)年七十三字子遠”。[10]可知“爵里刺”是應(yīng)官員的交際需求而出現(xiàn)的標識有個人信息的“木刺”，不僅包含姓名、鄉(xiāng)里、官爵，有時還書明字號和年齒。

南梁前后出現(xiàn)的“名紙”，是魏晉“爵里刺”的書寫材料發(fā)生重大變革、由竹木轉(zhuǎn)變?yōu)榧埡蟮漠a(chǎn)物。《南史·何思澄列傳》載：“思澄重交結(jié)，分書與諸賓朋校定，而終日造謁。每宿昔作名一束，曉便命駕，朝賢無不悉狎?！盵11]何思澄所作“名”即為“名紙”，古代已有學(xué)者對此作過專門考證。如吳曾《能改齋漫錄》云：“梁何思澄終日造謁，每宿昔作名紙一束……蓋名紙始見于此?！盵12]21趙釴《鷃林子》亦云：“何思澄終日造謁，每宿豫作名紙一束……此巧宦之一端也，人至今能之。”[13]皆以何思澄“作名”為后世“名紙”的開端。當然，“名紙”的出現(xiàn)與當時社會主流書寫材料的大變革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古代造紙術(shù)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了顯著進步，特別是南北朝以來，造紙的設(shè)備與技術(shù)、紙的產(chǎn)量與質(zhì)量都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紙徹底取代竹簡，成為社會的主流書寫材料。[14]在這一社會背景下，“爵里刺”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強烈沖擊，由傳統(tǒng)的木質(zhì)轉(zhuǎn)變?yōu)樾屡d的紙質(zhì)；為了昭彰其書寫材料的大變革，“名紙”一稱應(yīng)運而生，成為“爵里刺”的新稱謂，迅速風行全國，即陳元靚《事林廣記》所言：“見長者用名紙，見敵以下用刺，其文書某郡姓名，有爵者并書爵，謂之爵里刺，其實已皆用紙也。六朝時名紙但謂之名?！盵3]527而因追根溯源之故，后人在斂呈“名紙”時，仍有稱其為“投刺”者。[3]527

唐宋之世，“名紙”獲得長足發(fā)展，極大程度影響和改變了人們的交際理念、交際方式，時人謂之：“求見之禮，必先通名紙”[15]，而在官場交際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斂呈“名紙”逐漸制度化、體系化，發(fā)展為士人階層向官僚貴族階層通名、應(yīng)酬、自薦、申敬，下屬拜謁長官，以及相互交好的官員之間“相通一番，此后有事，亦可相聞好”的常儀。唐至德間，禮部侍郎楊綰上奏“貢舉之弊”，曰：“矜能者曾無愧色，勇進者但欲凌人，以毀讟為常談，以向背為己任。投刺干謁，驅(qū)馳于要津；露才揚己，喧騰于當代。”[16]明代學(xué)者謝肇淛考察唐宋科舉時亦言：“唐時士子入試，皆遍謁公卿，投贄行卷；主司典試，亦必廣訪名流，旁搜寒畯……宋初舉人被黜者，猶得擊登聞鼓聲冤?！盵17]288當時官場“投刺”通名的習俗可見一斑。遺憾的是，目前尚未出土唐宋“名紙”的實物，但通過傳世文獻的記載，亦可觀當時“名紙”的形制以及書寫體例：

《北夢瑣言》載：“古之制字卷紙題名姓，號曰名紙?！盵18]166

《陔余叢考》引《御批歷代通鑒輯覽》載：“唐百官于合門奏榜子，榜子用紙闊四五寸，書鄉(xiāng)邑姓名于其中。刺則用紙闊二三寸，書姓名于紙之前，反卷如箸，以紅絨要之。凡謁人，必先托門者通進，謂之投刺?！盵3]527

《嘯亭雜錄》載：“先恭王少時，扈駕東巡，于衍圣公孔昭煥宅見唐程知節(jié)拜帖。箋長七尺，字如擘窠，色已黝黭如漆，真千載古物。因知唐元載友人乞載書干謁范陽節(jié)度，載惟與名刺，友人不得已投之。朱泚已命數(shù)人用箱籠舁人，是當時名刺之制，固如是長也?！盵19]

從上述記載看來：唐宋時期的“名紙”并沒有固定的尺寸大小，因使用場合、參拜對象的身份等級不同而有著明顯的差別；書寫體例與魏晉時期的“爵里刺”如出一轍，未及第士子不外乎書其鄉(xiāng)里、姓名等個人信息，有官爵者則加書官爵；斂呈“名紙”時，需“反卷如箸”，以“紅絨要之”，猶存古昔削竹木以為“刺”的遺式。

（二）“門狀”對“謁”的繼承性

“門狀”繼承了“謁”官場通名、奏事的政治功能，以及有明顯官僚階層烙印的書寫體例?！爸]”是古代諸多“名片”的源頭?！妒酚洝垉x列傳》載：“張儀于是之趙，上謁求見蘇秦。蘇秦乃誡門下人不為通，又使不得去者數(shù)日。已而見之，坐之堂下，賜仆妾之食?！盵20]這是古代參見尊貴者而先自通姓名的濫觴。秦漢魏晉以來，官員日常交際、公務(wù)往來時以“謁”通名、奏事的官場習俗日漸流傳開來；凡下位者拜訪上位者，如朝覲君王、參拜王侯、請見長官等，皆可“上謁”“奉謁”，以求通傳④。新中國成立后的考古發(fā)掘中，數(shù)次出土了魏晉時期“謁”的實物，如連云港西郭寶墓出土西漢中晚期“謁”2枚[21]、尹灣漢墓出土西漢晚期“謁”10枚[22]、長沙東牌樓出土東漢末年“謁”1枚[23]、安徽朱然墓出土東吳“謁”3枚[24]等。從這些考古實物看來，相較于“刺”使用場合較為隨意，主要用于官員交際、應(yīng)酬的功能特點，“謁”適用于更為正式的政治場合，更加注重官場“公事”上的交接往來。[25]同時，“謁”所用的“進（奏）——受謁者的敬稱——上謁者的官爵——再拜——謁——上謁者的名或字”；“上謁者的鄉(xiāng)里、名——再拜——謁——姓、字”等書寫體例，也更具有官僚色彩。

“門狀”又稱“門啟”，形成于唐后期，最初是下層官員向宰相或清要官通名、奏事的“公狀”。關(guān)于其起源，主要流傳著兩種說法：一云始自李德裕。李匡乂《資暇集》載：“門狀，文宗朝以前無之，自朱崖李相貴盛于武宗朝，且近代稀有生一品，百官無以希取其意，以為舊刺輕，相扇留具銜候起居狀。”[26]二云起自薛保遜。孫光憲《北夢瑣言》載：“大中年，薛保遜為舉場頭角，人皆體效，方作門狀。洎后仍以所懷列于啟事，隨啟詣公相門，號為門狀、門啟。”[18]166李匡乂生活在距“門狀”起源更近的晚唐社會，北宋學(xué)者王讜在考證唐代的“門狀”時，也基本認同李說[27]754，故“門狀”始于李德裕，應(yīng)更具說服力。值得審視的是，李匡乂、王讜以“門狀”上承“舊刺”，則是唐宋以來“謁”、“刺”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世人遂將二者混為一談的表現(xiàn)。如顏師古注《漢書》曰：“為謁者，書刺自言爵里，若今參見尊貴而通名也。”[28]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曰：“書姓名以自通求見曰刺，秦漢之間謂之謁?！盵7]1773李匡乂、王讜顯然也不例外。

“門狀”無論官場通名、奏事的政治功能，還是具有濃厚官僚色彩的書寫體例，都繼承于“謁”，而非“刺”。唐制，“門狀”起初是五品以上清要官都堂參見宰相之禮，不書前銜，只曰“某謹?shù)o候”“某官謹狀”；其人親在，即曰“謹?shù)o候”“某官兼起居，謹狀”等，“祇候”“起居”不并稱，各有其適用的場合；若“參辭謝事先具事因，申取處份，有非一事”，則稱“牒件狀如前，謹牒”。宰相要于“門狀”后判“引”，方許見[29]。后漸施及私第，清要官之間公務(wù)往來，所遞“門狀”與都堂見宰相之禮相類，不書前銜，自稱“某”；而府縣見長吏，諸司僚屬見長官，藩鎮(zhèn)入朝見宰相、臺參等，皆具前銜，曰“右某謹?shù)o候”“某官伏聽處分”“牒件狀如前，謹牒”等。[30]21宋制，“門狀”有“大狀”“小狀”之分：“大狀”用全紙，“小狀”又稱“平狀”，用半紙[31]19。吳曾《能改齋漫錄》載：“故事：知制誥見宰相，止用平狀；非朔望而見，則去鞾笏。張文節(jié)公知白在中書，頗重典故。時徐奭知制誥，初投刺，以大狀；后又請見，多具鞾笏。張力辭此二事，且述舊制，謂徐曰：‘且勿破他故事?！盵12]15可知其大小之分，實是官場體面以及官員交際禮儀隆重程度的體現(xiàn)。熙寧、元豐以后，諂事上官者“無高下一例用之，謂之大狀”，以致時人感嘆：“送門狀習以成風，既勞于作偽，且疏拙露見為可笑?！盵5]57綜上，唐宋官場盛行的“門狀”整體繼承了“謁”在公務(wù)往來中“請見”的政治功能，而非“刺”在交際應(yīng)酬中“通名”的社交功能；“門狀”的功能也決定了其書寫體例如“謁”一般，具有濃重的官僚階層烙印。

二、“名片”與社會生活

古代官場交際之風熾盛，其背后卻經(jīng)常充斥著官員企圖獲取名利的欲望之心。既往已有學(xué)者指出，漢晉官場流行的“上謁”“投刺”之儀，實則是先秦時期人們正常的交際行為發(fā)生“變異現(xiàn)象”后，士人、官吏開始為了取得仕進途徑上的多助而熱衷于交際的表象化[32]。唐宋之世，隨著隋朝誕生的科舉制度日趨成熟，以及繼承于“刺”“謁”的“名紙”“門狀”等新型“名片”獲得長足發(fā)展，官場交際中投送“名片”的初衷，進一步由“昆弟世疎，朋友世親”的情感表達向“飛黃騰達，扶搖直上”的政治訴求傾斜。

（一）“名片”與科舉制度

科舉對于古代國家政治權(quán)力的重新分配，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唐宋以降，隨著科舉制的興起與蓬勃發(fā)展，官僚政治獲得進一步發(fā)展，官僚體系漸趨龐雜的同時，各官僚集團拉結(jié)朋黨、相互引援的現(xiàn)象愈演愈烈；廣大士人階層也通過科舉制度，分割國家的政治權(quán)力，政治價值愈發(fā)明彰，成為官僚集團爭相拉攏的對象，主要表現(xiàn)為：一，各官僚貴族集團加緊對朝廷“文柄”的激烈爭奪，科舉爭當主考，且廣開門庭，招納門生。唐制，科舉放榜例行“關(guān)試”一節(jié)，吏部員外郎“于南省試判兩節(jié)”，諸生謝恩，自稱門生，時人謂之“一日門生”[33]38；又有及第士子執(zhí)弟子禮，“投刺”私室，以主司為座主，而自稱門生。[17]289宋制，一日稱門生而終生事之，“范文正公以晏元獻薦入館，終身以門生事之，后雖名位相亞亦不敢少變。慶歷末，晏公守宛丘，文正起南陽，道過，特留歡飲數(shù)日。其書題門狀，猶皆稱門生。”[30]86如此“懷賞拔之私惠”，難免滋生朋黨之嫌，引起皇帝的猜忌。按會昌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圣旨：“不欲令及第進士，呼有司為座主……自謂門生，遂成朋比”；又按建隆三年九月丙辰圣旨：“及第舉人，不得拜知舉官子弟，及目為恩門師門，并自稱門生?！盵34]二，及第士子大多成為各豪門貴族的座上貴賓，享盡殊榮。建中年，“水部趙郎中需方應(yīng)舉，自江淮來，投刺于贊，誤造何侍御第”；何文哲本是武臣出身，“以需進士，稱猶子謁之，大喜，因召入宅”。過數(shù)日，何文哲仍以“趙需”為“何需”，戲說云：“侄之名宜改之，且‘何需’似涉戲于姓也。”趙需遂以本姓相告，“文哲大愧，乃厚遣之而促去?！盵27]533大中、咸通之世，劉允章為文學(xué)之宗，“氣頗高介”，后進晚學(xué)、循常之士罕有敢于登門入謁者。咸通中，“皮日休登第，將歸覲于蘇臺，路由江夏，因投刺焉；劉待之甚厚，至于饔餼有加等，留連累日。”[35]2082又辛文房《唐才子傳》載：盧延讓有“卓絕之才”，“吳融為侍御史，出官峽中，時延讓布衣，薄游荊渚，貧無卷軸，未遑贄謁”；逢吳融弟得延讓詩百篇，吳融覽其警聯(lián)，嘆其“自成一體名家”，必垂名文壇，“遂厚禮遇，贈給甚多……后奪科第，多融之力也?！盵36]136皆可為證。

官僚貴族此舉，反又促成士子階層紛紛為“參見尊貴而通名”，加快了士人階層分割國家政治權(quán)力的步伐。一則飽學(xué)之士熱衷于“投刺”自薦，以希冀獲取官僚貴族在仕途上的幫扶。戴叔倫，“貞元十六年陳權(quán)榜進士”，吏部尚書劉昌裔、祠部員外郎張繼書博訪選材，“叔倫投刺，一見稱心，遂就薦?！盵36]68牛僧孺始舉進士，“致琴書于灞浐間，先以所業(yè)謁韓文公、皇甫員外”；二公見“刺”，及接見，詢問其《說樂》“拍板”之由來，牛僧孺對曰：“謂之樂句?！倍?，有意提攜，遂揚鑣至其門，署曰“韓愈、皇甫湜同謁幾官先輩”；不逾半日京城名士咸往觀之，牛僧孺之名“由是赫然矣”。[33]35又會昌中，周瞻進士及第，因慕李德裕高義，數(shù)月入謁而未得見，及問閽者，對曰：“公諱‘吉’，君姓中有之；公每見名紙，即顰蹙。”[27]614此外，官場還流行一種以詩文自寓“入仕”之志的新風尚：孟郊《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云：“禰生投刺游，王粲吟詩謁。高情無遺照，朗抱開曉月。”元稹《重酬樂天》云：“百篇書判從饒白，八米詩章未伏盧。最笑近來黃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眲Ⅳ旓L“投刺”江西刺史張又新，賦一七絕曰：“萬卷書生劉魯風，煙波千里謁文翁，無錢乞與韓知客，名紙毛生不為通。”既以詩文“投刺”自薦于先達名宿之家，又委婉表達了自己“入仕”的志愿，可謂別出心裁。二則“投刺”通名與每年科舉放榜后國家例行的“謝恩”“期集”“過堂”等諸儀緊密結(jié)合起來，成為科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謝恩時，狀元“到主司宅門下馬，綴行而立，斂名紙通呈”[33]35；謝恩過后便是期集，同年及第士子“出抽名紙錢，每人十千文，其斂名紙，見狀元”[33]36；之后又有過堂，“宰相既集，堂吏來請名紙，生徒隨座主過中書，宰相橫行，在都堂門里敘立?！盵33]37顯然在這一套流程中，“名紙”大多時候只在“形式”上起到通傳姓名的作用，但斂呈“名紙”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科舉常儀，無法更逆了。

（二）“名片”與“禮制下移”

所謂“上行而下效”，唐宋官場廣泛流行的投送“名片”的禮儀習俗，很快為社會民眾所爭相模仿，斂呈“名紙”、投送“門狀”等交際行為日漸成為新的社會風尚，是下層社會主動聯(lián)結(jié)上層社會的重要途徑；同時，以及第士子熱衷“投刺”風月場所的妓女為典型代表，“名片”又逐漸形成從“上”到“下”、從“良”至“賤”的流通渠道。如此，“名片”及投送“名片”之儀漸趨“下移”，從而促進了整個社會階層的“交際”互通，也是唐宋之際官方“禮制下移”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唐宋士人入試前后，要向達官顯貴、豪門望族以及名宿先達“投刺”通名自是常態(tài)，前文已有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傳世文獻中還有及第士子“投刺”風月場所的記載。馮贄《云仙雜記》云：“長安平康坊，妓女所居，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其中，時謂此坊為‘風流藪澤’。”[37]王定?！短妻浴酚衷疲骸芭崴贾t狀元及第后，作紅箋名紙十數(shù)，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詰旦，賦詩曰：‘銀缸斜背解鳴榼，小語偷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盵33]50“紅箋名紙”本是科舉放榜后及第士子謝恩“主司”之儀，而“投刺”于風月場所的妓女，應(yīng)是其附庸官場交際風尚的結(jié)果。

除士人以外，史志典籍亦常見釋道中人與統(tǒng)治階層交際通名的記載：

《北夢瑣言》云：“沙門貫休，鐘離人也，風騷之外精于筆劄……休公初至蜀，先謁韋書記莊，而長樂公后至，遂與相見，欣然撫掌曰：‘我與你阿叔有分?！L樂怒而拂袖。它日謁之竟不逢迎，乃曰：‘此阿師似我禮拜也?！允穷l投刺字，終為閽者所拒。”[18]313-314

《太平廣記》云：“唐汝陽王好飲，終日不亂，客有至者，莫不留連旦夕……明旦，有投刺曰：‘道士常持滿?！跻?，長二尺。既坐，談胚渾至道，次三皇五帝、歷代興亡、天時人事、經(jīng)傳子史，歷歷如指諸掌焉。”[35]450-451

《夷堅丁志》云：“郡人王浪仙，本書生，讀書不成，決意往從學(xué)……時杭守喜方技，至者必厚待之，然久而乖戾，輒寘諸罰，不少貸。王書刺曰：術(shù)士王浪仙，守延入?！盵38]

《清波雜志》云：“大父有手札藥方，乃用舊門狀紙為策?。見元祐間雖僧道謁刺，亦大書‘謹祗候起居某官，伏聽處分’，或云‘謹狀’，官稱略不過呼?！盵5]102

《唐才子傳》云：“清塞，字南卿，居廬岳為浮屠，客南徐亦久，后來少室、終南間。俗姓周，名賀。工為近體詩，格調(diào)清雅，與賈島、無可齊名。寶歷中，姚合守錢塘，因攜書投刺以丐品第，合延待甚異?！盵36]75-76

從這些僧道交際通名的記載看來：其參謁的對象主要是身居高位的達官顯貴、地方大員，以及享譽天下的高士名流。所投“名片”也分“名紙”和“門狀”兩種：斂呈“名紙”者，只是簡單書明姓名，加以謙稱，如“道士常持滿”“術(shù)士王浪仙”等，以“通姓名于主人而為之先容”；投送“門狀”者，按照官場固例，書“謹祗候起居某官，伏聽處分”“謹狀”等。也有攜生平所著詩文“投刺”者，類似于飽學(xué)之士以詩賦自薦、委婉表達“入仕”之志的官場習俗；有所不同的是，釋道之人多清心寡欲，以詩文“投刺”的初衷也是為了切磋文采、增賢廣識。

復(fù)次，唐宋“名片”本身的變化即是當時“名片”之儀漸趨“下移”的重要表現(xiàn)?！伴T狀”本是唐代清要官都堂參見宰相之禮，后“漸施于執(zhí)政私第”；入宋以來，又有“大狀”“小狀”之分，更有甚者不論官品高下，一例用之“大狀”，投送“名片”之儀已然“下移”，但仍舊屬于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交際禮儀的范疇。而隨著宋代“手狀”的興起，“名片”不再為統(tǒng)治階層所專屬，“漸演變成一般百姓參見大官時所用的起居問候之禮敬”[39]。“手狀”又稱“手刺”，出現(xiàn)于元豐以后，“大不盈掌”，俱不書銜，曰：“某謹上，謁某官，某月日”，故得名[40]。元祐中，其書寫體例再次發(fā)生變動。據(jù)張世南《游宦紀聞》載，其家藏“元祐十六君子墨跡”，其間有“觀敬賀子允學(xué)士尊兄，正旦，高郵秦觀”“庭堅奉謝子允學(xué)士同舍，正月日，江南黃庭堅”“耒謹候謝子允學(xué)士兄，二月日，著作郎兼國史院檢討張耒”“補之謹謁謝子允同舍尊兄，正月日，昭德晁補之”等諸多“手狀”[41]。雖已與元豐間“手狀”書寫“某謹上，謁某官，某月日”的體例大相徑庭，但仍有其不具官銜，且完整書明入謁者、受謁者以及投送日期的遺意。綜觀唐宋時期的“公狀”和“手狀”，二者一脈相承，“手狀”是官場投送“公狀”之儀漸趨“下移”的產(chǎn)物：投送“公狀”時，除清要官都堂參見宰相以及同列之間交際往來，其他場合皆書官銜，而“手狀”俱不書銜，應(yīng)是受入宋以來官民共用“手狀”現(xiàn)象的深刻影響；因官場體面和官員交際禮儀的隆重程度不同，“公狀”有全紙和半紙之別，而“手狀”大不盈掌，以致時人感嘆“足見禮之薄矣”[31]19，則是“公狀”在“下移”過程中，社會民眾對其規(guī)制、投送儀式刪繁就簡的結(jié)果。

三、余論

“名片”及圍繞投送“名片”所展現(xiàn)出來的一系列文化特質(zhì)，是考察唐宋時期國家禮制、官僚政治和社會生活的一個全新視角。本文對唐宋“名片”的源流、形制、材質(zhì)、稱謂、書寫體例、投送禮節(jié)、交際功能等進行系統(tǒng)梳理后，分別從科舉制度和禮制下移兩方面探討了“名片”與社會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其一，唐宋蓬勃發(fā)展起來的科舉制度，實現(xiàn)了古代國家政治權(quán)力的重新分配，廣大士人與各官僚貴族集團之間頻繁的“名片”往來，是當時政治價值愈發(fā)明彰的士人階層打破固有的權(quán)力分派模式，開始分割、占據(jù)國家政權(quán)的歷史縮影。其二，“名片”是戰(zhàn)國、秦漢以來官場交際往來、應(yīng)酬答謝、慕名申敬等的重要媒介，很長一段時期里為統(tǒng)治階層所專屬，而唐宋“名片”的風行致使其出現(xiàn)官民共用和趨于簡化的現(xiàn)象，是當時官方禮制整體“下移”的重要表現(xiàn)，從而促進了整個社會階層的交際互通和文化資源的共享。同時不難發(fā)現(xiàn)，唐宋以降“名片”世俗化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最終形成上下、尊卑、長幼、親疏互通共流的傳播渠逕；而且在中國這個人人重禮、崇禮、持禮的古老國度里，“名片”始終與人們的社會生活有著休戚與共的聯(lián)系，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是人們?nèi)粘Ｐ袨?、思想意識，甚至聲名權(quán)勢、社會地位的折射。后續(xù)研究中，緊密結(jié)合唐宋時期科舉制度蓬勃發(fā)展和官方禮制整體下移的時代背景，擴大“名片”使用人群的考察范圍，延伸“名片”與社會生活緊密連接的“點”和“面”，最大程度揭示唐宋“名片”的政治內(nèi)涵、社會內(nèi)涵、文化內(nèi)涵，是值得繼續(xù)探討的問題。

① 主要研究成果有：劉桂秋：《古代的“名帖”》，《文史知識》1983年第12期，第57-59頁；潘建國：《〈金瓶梅〉名帖考》，《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1期，第16-22頁；劉洪石：《“謁”、“刺”考述》，《文物》1996年第8期，第51-52頁；郭浩：《漢晉“名片”習俗探究》，《史學(xué)月刊》2011年第9期，第131-134頁；馬怡：《天長紀莊漢墓所見“奉謁請病”木牘——兼談簡牘時代的謁與刺》，《簡帛研究二〇〇九》，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4-39頁；呂靜、程博麗：《漢晉時期における名謁?名刺についての考察》，《東洋文化研究所紀要》第160冊，2011年，第73-101頁；（日）角谷常子：《漢?魏晉時代の謁と刺》，收入藤田勝久、松原弘宣主編：《古代東アジアの情報伝達》，東京：汲古書院，2011年，第53-76頁。

②主要研究成果有：潘建國：《<金瓶梅>請?zhí)肌?，《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2期，第100-103頁；張小艷：《敦煌文獻中所見“門狀”的形制》，《文獻》2004年第3期，第77-88頁；甘懷真：《中國中古時期“國家”的形態(tài)》，收入《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72-182頁；王使臻：《敦煌遺書中的“門狀”》，《尋根》2014年第5期，第95-100頁；王彬：《漢晉間名刺、名謁的書寫及其交往功能》，《出土文獻》2016年第1期，第221-235頁。

③詳見：袁宏撰，周天游校注《后漢紀校注》卷22《桓帝紀下》曰：“滂睹時方艱難，知其志不行，乃投刺而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19頁；范曄《后漢書》卷76《仇覽列傳》曰：“林宗因與融赍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林宗嗟嘆，下床為拜。”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81頁；卷76《童恢列傳》曰：“及賜被劾當免，掾?qū)傧ね洞倘ィ知氃勱I爭之。”第2482頁；卷80《禰衡列傳》曰：“始達潁川，乃陰懷一刺，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钡?652-2653頁。

④詳見：司馬遷《史記》卷87《李斯列傳》曰：“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嘀翆m門上謁，如此者三?！钡?558頁；卷97《酈生陸賈列傳》曰：“沛公引兵過陳留，酈生踵軍門上謁?！钡?704頁；班固《漢書》卷66《陳萬年列傳》曰：“丞相丙吉病，中二千石上謁問疾?！北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2899-2900頁；卷77《何并列傳》曰：“欲無令留界中而已，即且遣吏奉謁侍送?！钡?2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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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ing card” and the Society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CUI Jianjian, SHI Huifang

(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China )

“Calling card” is an important starting point to investigate the society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On the one hand, “calling card” was originally a medium for communication and official exchanges between superiors and subordinates as well as officials on good terms with each other. With the ris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political value of the intellectuals became more and more obvious, and they became the main force of the officialdom to send “calling card”, which was the historical epitome of the division of the political power of the country by the scholar class. On the other hand, “calling card” was originally a product of official communication etiquette, and it appeared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at officials and people shared it, which was a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the overall “downward” of official etiquette system at that time, thus promoting the communication and intercommunication of the whole social class.

Tang and Song dynasty, calling car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etiquette system downgraded

K204

A

1673-9639 (2021) 04-0120-08

2021-04-7

崔健?。?994-），男，甘肅定西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

施惠芳（1993-），女，甘肅榆中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物與博物館。

（責任編輯 車越川）（責任校對 黎 帥）（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