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世明
1910年,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甫一問世,便“在幾千年的舊學城壘上,燦然放出了一段異樣的光輝”。(郭沫若評語)
《人間詞話》有諸多建述影響后世,其所提“為學(學習、追求)三境界”,向為人們特別是學人所稱道:“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出自北宋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北宋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纤涡翖壖病肚嘤癜浮ぴΑ罚┐说谌骋病!?/p>
國維先生所引三句皆為宋詞。筆者玩味再三,猛然想到,宋詞堪稱一千年聚寶之地,若精耕之,倒是可以發(fā)見不少新的啟迪,新的境界。
蘇軾一首《定風波》,就可找出公仆三境界。
公仆境界?沒錯。蘇東坡一生當公務員,雖然屢遭貶謫,但秉持素心,飽享清譽,即使在逆境中,也堅持濟世救民,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實事,顯著者如為西湖擋海潮,清湖淤,留下了千年蘇堤,為抗黃河決口,救徐州,筑蘇灣堤;便是在晚年被貶天涯海角之海南島儋州,仍然興辦學堂(書院),開一代文脈,造福一方,以至贏得“東坡不幸海南幸”之清譽。
吃貨們更當記得,蘇軾在困苦中首創(chuàng)的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羹等等名菜,流芳于今吧!正是在幾十年的公務員生涯中,蘇軾直臻純樸而高尚境界——清正為民的好官,“俯首甘為孺子?!钡墓停十敯傩盏摹澳锛胰恕?。蘇軾的公仆境界,在這首《定風波》中有鮮明、集中的呈現(xiàn)。
該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此時的蘇軾已因“烏臺詩案”而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元豐五年,是蘇軾在黃州時期創(chuàng)作的巔峰,這一時期既有豪放派的扛鼎之作“一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二賦”(《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也有在蘇詞中甚至宋詞占有獨特地位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詞作于這年3月7日,蘇軾攜友外出,路遇瓢潑大雨,而拿著雨具的仆人已先行離開,他們遂一個個被淋成了“落湯雞”,同行者皆感狼狽,唯獨東坡“視若無雨”,拄著竹杖,穿著草鞋,迎風冒雨,吟詩放歌,氣定神閑。雨勢漸小,若有所思。不一會兒,雨霽天青,東坡這首詞一揮而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一生“紅顏薄命”——錯,應為天妒英才,命運多舛,他有千百個理由傾訴抱怨,甚至痛不欲生,但東坡沒有,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作家林語堂評語),依然樂觀豁達,笑著對抗生活中、職場上的種種不如意、困厄甚至是荒誕不經(jīng),從濃云慘霧中跳脫出來,依然活得有節(jié)有趣、有滋有味。便是行途遭雨,東坡也能爽然走進超凡脫俗之境界,給后世留下一個瀟瀟灑灑的背影,一首充滿人生啟示的黃州蒙難代表作。
且看《定風波》“涵蓋萬有”又卓然獨樹之處:
吟嘯且徐行,煙雨任平生——此公仆第一境界也。著一“立”字,言不管順境還是遭逢逆境之時,官場抑或生活遇風狂雨驟之際,都要有志向、下決心,于風雨的肆虐之中,我行我素,悠然自得,引吭吟唱,從容徐徐前行。
春風吹酒醒,斜照卻相迎——此公仆第二境界也。著一“醒”字,道便是千杯歡聚酒(遑論苦酒),也要及時清醒,而即使是噩夢醒來,也總有斜陽迎迓。
向來蕭瑟處,無雨也無晴——此公仆第三境界也。著一“無”字,可謂點睛之筆,意味雋永。無論是榮辱得失,還是風云變幻,都是浮云。尤其官場人,欲為公仆心,就必須以人民為重,將人心舉過頭頂,個人進退是“無”,綴滿名利的歡迎鮮花與采訪鏡頭也是“無”。
想蘇東坡縱一度下獄,三度貶官,仍坦然面對,更曉:人貴在持守之強悍,素心之堅韌。如時人所評:東坡“有大才氣,真力量,所以沾濡涵泳,無昕往而不可,無所往而不能”。(莊尉心《宋詩研究》)
這位令后世的一代代人會心一笑而尊崇的“東坡老”,給我們多少寶貴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