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旭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是宋末元初的一個杜詩集注本,署徐居仁編、黃鶴補注。日本島田翰《古文舊書考》記載,此書有宋紹定四年(1231)趙氏素心齋婺州刻本。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的最早版本是元皇慶元年(1312)建安余氏勤有堂刻本,二十五卷,前有傳序碑銘、注杜姓氏、年譜,無文集。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一字,小字雙行,行二十六字。門類目錄后有“皇慶壬子”鐘式木記,“勤有堂”爐式記,傳序碑銘后有“建安余氏勤有堂”篆書木記。此本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SBA00524南區(qū)善本閱覽室善本縮微),《經(jīng)籍訪古志》①《鐵琴銅劍樓書目》②等書著錄。此本成書時間晚,所收錄注家相對完整,盡管此書為坊間刻本,但就對杜詩注釋研究本身而言仍具有重要價值。我們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進行遍檢,發(fā)現(xiàn)有三點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該書卷一有三首詩在引用《杜工部草堂詩箋》注文時,區(qū)別了蔡夢弼本人注和蔡夢弼引他人注。二是該書在引用趙次公注文時,對注文進行了改造。通過推源溯流的方法,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改造最早可追述到《門類增廣十注杜詩》,進一步說明宋代集注本從“十注”發(fā)展到“千家注”是一脈相承的。三是前人常把該書與《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放在一起討論,是因為二書書名相似,成書時間也基本一致,但根據(jù)筆者比對二書注釋,發(fā)現(xiàn)有顯著差別,我們認為二書是在相同時間,各不相干的情況下成書的。本文嘗試從這三方面入手來探討《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價值。
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中,卷一前三首詩明確標注有“夢弼曰”。蔡夢弼的《杜工部草堂詩箋》很多注文沒有標注注家姓名,因此很難判斷哪些是蔡夢弼對前人注文的改動,哪些是蔡夢弼自注原創(chuàng)內(nèi)容?!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匪鶚恕皦翦鲈弧笔侵苯诱粘抖殴げ坎萏迷姽{》注文,還是對蔡夢弼自注進行了甄別?我們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與《杜工部草堂詩箋》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蔡夢弼注是有所甄別的。我們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前三首詩《北征》《徒步歸行》《彭衙行》所引蔡注和《杜工部草堂詩箋》中的注釋進行對比,如下:
表一:《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與《杜工部草堂詩箋》注釋對照表
詩句《徒步歸行》國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禍亂非公誰?鳳翔千官且飽飯,衣馬不復能輕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diào)?!杜硌眯小放瘻易?,剪紙招我魂。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罚圳w曰]魏賀拔軌稱宇文泰曰:“宇文公文足經(jīng)國,武能定亂。”[夢弼曰]明公指李特進,時遭祿山之亂,經(jīng)綸康濟天下,倘不藉李公英雄之姿,撥定禍亂,誰能膺是任乎?[魯曰]《語》:乘肥馬,衣輕裘。[夢弼曰]是時,公私匱乏,群臣粗得飽飯,出入不能兼乘,其余可知。按《集》有詩云:“自從官馬送遠官,行路難行澀如棘?!保垆ㄔ唬莞χ]上于鳳翔,受左拾遺。[魯曰]《史》: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夢弼曰]甫貧甚,官卑,只衣綠,是時馬貴,不能辦,是以徒步歸家也。[洙曰]一作“論心誰為”。古今殊異,代可同調(diào)。[夢弼曰]古人交契,有忘年者,不必論其老少也,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甫雖向日不與李特進相識,今一見傾蓋如舊,亦不必論先同調(diào)也。[洙曰]宋玉為屈原招魂。[夢弼曰]甫意若曰:盜賊充斥,身涉艱苦,魂魄為之沮喪,故孫宰剪紙招旌,以招其魂也。[夢弼曰]當艱難之際,能披心肝,以氣義相待者,是難其人?!抖殴げ坎萏迷姽{》明公指李特進,時遭祿山之亂,經(jīng)綸康濟天下,倘不藉李公英雄之姿,撥定禍亂,誰能膺是任乎?魏賀抜軌稱宇文泰曰:“公文足經(jīng)國,武能定亂?!?是時,公私匱乏,群臣粗得飽飯,出入不能兼乘,其余可知。按《集》有詩云:“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是也?!墩撜Z》:“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弊之而無憾。” 甫貧甚,官卑,只衣綠,是時馬貴,不能辦,是以徒步歸家也。交一作心,特進少年特達。甫自言:老大非其輩行,然古人交契,有忘年者,不必論其老少也,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甫雖向日不與李特進相識,今一見傾蓋如舊,亦不必論先同調(diào)也。謝靈運詩: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diào)。孫綽子或問雅俗曰:判風流,正位分,涇渭殊流,雅鄭異調(diào),此之謂雅俗矣。昔屈原被讒于楚,懷沙自沉,宋玉為之作《招魂》。甫意若曰:盜賊充斥,身涉艱苦,魂魄為之沮喪,故孫宰剪紙為旌,以招其魂也。楚詞有《招魂》篇。當艱難之際,能披心肝,以氣義相待者,寔難其人。惟孫宰尚義,以所坐之堂而館我,況復以盤飱禮之加恤,故甫誓與之為弟兄,示其親愛之誠,不相忘也。
根據(jù)上表對比,發(fā)現(xiàn)《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所引蔡注或是蔡夢弼自注,或是蔡夢弼進行剪裁拼合的注文。曾祥波《〈杜工部草堂詩箋〉注文的來源、改寫與冒認》③一文認為《草堂詩箋》注文有以下三種基本規(guī)律可循:第一是蔡夢弼完全照搬其他注家注文,第二是蔡夢弼以其他注家注文為材料,進行剪裁拼合,三是蔡夢弼自注?!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肥侨绾握鐒e出蔡注的呢?實際上《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編撰者采用了“他?!?法。根據(jù)洪業(yè)《杜詩相得序》可知④,《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文底本應是《黃氏補集千家注杜陵詩史》,又按照《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進行編次。除此之外,我們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文進行比對,發(fā)現(xiàn)該本注釋還參考了《九家集注杜工部詩》《王狀元百家注杜陵詩史》等集注本中的注釋。將這些集注本與《杜工部草堂詩箋》中的注釋進行比對,集注本沒有,而《杜工部草堂詩箋》有的即是蔡夢弼注,如《北征》一詩中的“夢弼曰”后面基本沒有其他注文,這些注釋僅《杜工部草堂詩箋》有注,于是《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用,且標注“夢弼曰”。《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雖以《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黃氏補集千家注杜陵詩史》為基礎,同時還參考了《杜工部草堂詩箋》,將《分門注》和《黃氏補注》中都沒有的注文,通過《杜工部草堂詩箋》增補,這恰好能說明這些注釋為蔡夢弼自注。關于蔡夢弼剪裁拼合的注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又進行了甄別和判斷,如“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薄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纷ⅲ骸埃垆ㄔ唬菟斡駷榍谢?。[夢弼曰]甫意若曰:盜賊充斥,身涉艱苦,魂魄為之沮喪,故孫宰剪紙招旌,以招其魂也?!薄抖殴げ坎萏迷姽{》注:“昔屈原被讒于楚,懷沙自沉,宋玉為之作《招魂》。甫意若曰:盜賊充斥,身渉艱苦,魂魄為之沮喪,故孫宰剪紙為旌,以招其魂也。楚詞有《招魂》篇?!憋@然《杜工部草堂詩箋》注文是將舊注洙注與自注混合而成,《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在引用這條注釋時,則區(qū)別了舊注與蔡夢弼注,《北征》之后的兩首詩歌《徒步歸行》《彭衙行》所引蔡夢弼注均屬于這種情況。非??上У氖?,《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僅在第一卷,且前三首詩中,準確地標明了“蔡夢弼曰”,筆者推斷僅第一卷引入蔡注是為了增加書籍的銷售量,《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畢竟是坊間刻本,書商利益將是重要位置。編撰者在前三首詩甄別性地錄入蔡注后,可能發(fā)現(xiàn)鑒別《杜工部草堂詩箋》蔡夢弼自注工作量巨大,為了省事,從卷一后《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不再標蔡夢弼注。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并非在一卷之后就沒有參考《杜工部草堂詩箋》,最顯著的例證是《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卷二十四,新添一首《虢國夫人》,這首詩在《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中都沒有,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之前的集注本中只有《杜工部草堂詩箋》第四十一卷出現(xiàn)了此詩(后來朱鶴齡《杜詩鏡銓》批注此詩為草堂逸詩亦見張祜集),《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錄入這首詩,且詩歌所標注文與《杜工部草堂詩箋》一模一樣,只是賦予了注家姓名。這說明《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在成書過程中一直將《杜工部草堂詩箋》作為參考書目,相較于《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而言,分類本注釋更完整,更具有“集千家注”的特質(zhì)。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用最多者趙次公注,據(jù)統(tǒng)計共引趙注2766 處。宋人趙次公,字彥材,于紹興(1131-1162)初年作《杜詩趙次公先后解》,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及清康熙重抄本丁、戊、己三卷,林繼中先生在宋人集注本基礎上輯校甲、乙、丙前三卷,著《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將趙次公注較為完整地展現(xiàn)給后人。趙次公注杜在宋人注杜中有關鍵性作用,林繼中《趙次公以及杜詩注》⑤,曾祥波《現(xiàn)存最早杜詩編年注本〈杜詩趙次公先后解〉平議》⑥已經(jīng)論述得比較詳實了。我們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所引趙注與國家圖書館所藏《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殘卷相較,卻發(fā)現(xiàn)注文有變化,一是注家姓氏的差異,二是注釋內(nèi)容的刪減。對此我們做具體說明:
1、注家姓氏的差異,以《故秘書少監(jiān)蘇公源明》一詩為例:
表二:《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與《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注釋對照表
從上表中可知,《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中的“趙注”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中冠以“洙注”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那么《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所標“洙注”到底是對趙注注名的換用,還是有甄別地判斷出趙注對洙注的利用?我們知道在宋人注杜中,王洙注是偽注,今人已證王洙注為鄧忠臣注⑦,宋代集注本中大都采納了洙注,根據(jù)聶巧平《從〈十家注〉到〈百家注〉的發(fā)展演變看宋代杜詩之偽注》⑧一文得知《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后文稱《百家注》)中的“洙曰”是將《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后文稱《十注》)中沒有注者名的注釋冠以“洙曰”,我們將這些冠以“洙曰”的注釋與《宋本杜工部集》中的注釋對比,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基本一致,《宋本杜工部集》中的注釋實際是杜甫自注⑨,也就是說《百家注》中“洙曰”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的“洙曰”都是杜甫自注,是從《十注》本而來?!妒ⅰ肥撬慰瘹埍荆翊媪?,按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記載《十注》注家為:“坡云者,東坡有《老杜事實》,朱子謂閩人鄭昂偽為之者也。趙云者,西蜀趙次公字彥材,著有《杜詩正誤》者也。薛云者,河東薛蒼舒,有《續(xù)注杜詩》者也。又,薛云者,薛夢符,有《廣注杜詩》者也。杜云者,城南杜修可,有《續(xù)注杜詩》者也。杜田云者,字時可,有《詩注補遺》,舉其名,以別于修可也。鮑云者,縉云鮑彪字文虎,著有《譜論》者也?!雹狻妒ⅰ繁静粌H保留了杜甫自注,也輯錄了趙次公注,但在輯錄趙注時,已經(jīng)做了刪減工作,杜甫自注中出現(xiàn)的內(nèi)容,若趙注重出,則省略,之后《百家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繼承其注文。趙次公著《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其注釋同樣是汲取了杜甫的自注,如上表中第一個注釋趙次公稱:“此篇鋪敘其明,特舊注亂之耳。”這里的“舊注”就是指“杜甫自注”。由此可知《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所標洙注即杜甫自注,所標趙注是《十注》本中進行刪減后的注文??梢?,宋代杜詩注本,無論是集注本還是單注本,注釋體系基本是一脈相承的,造成注本差異的主要是注家人物的增加和注本編次的變化。
2、刪減趙注內(nèi)容:
表三:趙次公注對照表
從以上例子可知,《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對趙注的刪減多為引經(jīng)據(jù)典部分,趙次公注最顯著特點即是對杜詩字詞考求來歷。趙次公處于“江西詩派”風行的南宋初期,深受“無一字無來處”的影響,他在《自序》中說:“余喜本朝孫覺莘老之說,謂‘杜子美詩無兩字無來處’。又王直方立之之說,謂‘不行一萬里,不讀萬卷書,不可看老杜詩’。因留功十年,注此詩。稍盡其詩,乃知非特兩字如此耳,往往一字綮切,必有來處,皆從萬卷中來。”?趙次公反復考證杜詩字詞來歷,實為“得于斯,亦失于斯”。如上表注釋中對“薈蕞”的考釋,雖然詳實,但顯繁瑣,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中則全部刪減,只保留與詩文“神農(nóng)”“黃石”有關的注釋,《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對趙注的刪減使趙注更加簡練,但也使后人難以見趙注全貌,以致清人錢謙益對趙注有“篇幅單窘”的評價。如對“東望西江水”中“江水”的解釋,趙注注釋詳實清晰,引經(jīng)據(jù)典,且有糾正舊注之功,刪減后的趙注糾誤之功不能體現(xiàn)。在宋代集注本中,郭知達所著《九家集注杜工部詩》所引趙注最多,林繼中在輯?!囤w次公先后解》時也是將《九家注》作為底本。洪業(yè)《杜詩引得序》以為《十家注》“實可疑其所收家數(shù)與《九家注》相差,僅在偽蘇一家而已”。關于《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對趙注的刪減同樣可以溯源到《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十注》本中的趙注與《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完全一致,《十家注》應該就是刪減趙注的源頭,其后各家注本均從《十注》本出。
綜上所述,《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所引趙注當源于《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中的趙注,與《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中的趙注相校,其內(nèi)容進行了刪減和修改,甄別出趙注中源自舊注的部分,且冠以‘洙曰’,刪減部分則主要是趙注中引經(jīng)據(jù)典部分?!缎露ǘ殴げ抗旁娊w詩先后并解》和《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均為殘本,通過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文的梳理,我們可以還原趙注原貌,并進一步判斷出集注本源頭,這正是《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的價值所在。
署名劉辰翁評點、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后文簡稱《集千家注批點》),成書時間當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最為相近,又二者都冠以“集千家注”名,前人往往將二者不加區(qū)別地放在一起討論,如吳騫撰《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楊紹和《楹書偶錄》,邵懿辰、邵章《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等。實際上,《集千家注批點》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是互不相干的兩個杜詩集注本。編次上,《集千家注批點》是編年,其編次之例主要從魯訔《編次杜工部詩》,同時又參考了黃鶴的系年。?體例上,《集千家注批點》是詩后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則是每句之后出注。
注釋上,二者主要區(qū)別有二,一是有無劉辰翁批語?!都Ъ易⑴c》是劉辰翁弟子高崇蘭采千家注本,加老師評語而來,以保存老師批語為主,對宋代其他注文進行了刪減?!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穭t無劉辰翁批語,且注釋尊崇舊注,沒有進行后續(xù)加工。洪業(yè)在《杜詩引得序》中認為《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取黃鶴補注,改依《分門》本排列。更從高崇蘭本采擷蔡注、劉評而來。后來的杜集書目大都采用洪業(yè)的說法,如《杜集敘錄》載:“此書乃后人以徐居仁《門類杜詩》為底本,編入黃鶴注、文天祥、謝枋得、劉辰翁等人評語而成?!?均認為《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采擷了劉辰翁批語,根據(jù)我們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進行遍檢,發(fā)現(xiàn)所有詩歌注釋中并無劉辰翁批語。造成《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采擷劉辰翁批語的錯因,很有可能是《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家姓氏”最后新添“時賢廬陵劉氏”,因此,后來學者認為是收錄了劉辰翁評語。周采泉在《杜集書錄》中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杜集書錄》云:“宋代號稱集千家者,黃鶴、蔡夢弼二家以后,又有合黃、蔡二家之書,而托名為徐居仁編次之本。其書已引及時賢劉辰翁,則其成書之時當在宋亡以后。但今所發(fā)現(xiàn)之本,最早翻刻者為趙氏素心齋,刻于紹定四年(1231),則初刻當在嘉泰、嘉定(1201-1224)之間矣。初刻及素心齋刻均未見。據(jù)日本島田翰關于素心齋刻本題識,知宋槧之本原無劉辰翁之名,劉辰翁批為余氏勤有堂翻刻時所增入者,非原書之舊也。即就原本而言,恐亦非出于徐宅及黃鶴之手。”?周采泉認為宋本《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家姓氏是沒有劉辰翁之名,換句話說,宋本亦無劉辰翁批點。劉辰翁批是余氏勤有堂翻刻增入,但只增其名,不增其注。二是《集千家注批點》所引蔡夢弼注文是不加分辨地直接照抄《杜工部草堂詩箋》的注釋,并沒有區(qū)分出蔡夢弼本人注,而《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前三首詩所引蔡夢弼注,則是對蔡注進行過甄別判斷,所引注是蔡夢弼本人注。以《北征》詩為例,《集千家注批點》引“夢弼曰:指言安慶緒也。至徳二載正月乙卯,安慶緒已殺其父祿山,而襲偽位矣。”《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九家集注杜詩》《杜陵詩史》《補注杜詩》《分門集注》均標“趙曰”,《集千家注批點》是直接摘錄《杜工部草堂詩箋》注釋,《杜工部草堂詩箋》沒有標注注家姓氏,《集千家注批點》則認為是蔡夢弼注,當誤?!都Ъ易⑴c》引“夢弼曰:‘靡靡’,猶遲遲也?!对姟罚骸羞~靡靡?!捝?,言人皆避亂無留居者?!逼渌骷⒈揪鶚恕颁ㄔ弧?,錯標蔡夢弼注的情況在《集千家注批點》中比比皆是。在上文中我們已經(jīng)說過《杜工部草堂詩箋》是沒有完全標注姓氏的集注本,《集千家注批點》在引用此本注釋時,不加抉擇均視為“夢弼曰”,從這點看,《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了蔡夢弼注的問題?!都Ъ易⑴c》看似名字與《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最為接近,但二者關系卻是最遠,我們認為二書極有可能是在相近的時間內(nèi),在互不相干的情況下進行刊刻的,沒有因承關系。
圖一:《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元廣勤書堂刻本
注杜現(xiàn)象是宋代杜詩學較為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盡管杜詩的接受始于中唐時期,但真正將杜詩闡釋、傳播發(fā)展到高潮的時期是北宋,在這期間,注杜現(xiàn)象發(fā)展最為迅猛,最早杜詩注釋出于單注本,即個人對杜詩的注釋,由于單注本散于諸家,檢閱不便,集注本的出現(xiàn)乃成自然之趨勢,宋人所著單注本,于今皆已亡佚,而幾種集注本得以保存,因此,對早期杜詩注釋研究應從集注本入手,從集注本中亦可窺探單注本之梗概?!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烦蓵鴷r間晚,收錄各家注釋相對完整,通過對此書注釋的研究,基本能窺見宋代集注本成書之貌,宋代杜詩集注內(nèi)容可溯源到《十家注》,其后的集注本變化大都是在此基礎上增加注家名。對于較為重要注家的注釋,《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又進行了甄別與判斷。作為宋代末期的坊間刻本,《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雖然也具有一定缺陷,但其本身價值不應被忽略?!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放c《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成書時間相近,名字相似,前人往往將二者聯(lián)在一起討論,加之明清以后有讀杜詩“編年本第一,分體本次之,分類本最下”之說,《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被忽略,但通過二書注釋的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幾乎沒有關聯(lián)性,就“集千家注”而言,《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釋是優(yōu)于《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的。
圖二:《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明嘉靖靖江王府刊本
注釋:
①[日]澀江全善、森立之等撰,杜澤遜、班龍門點校:《經(jīng)籍訪古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1頁。
②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書目錄》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③曾祥波:《〈杜工部草堂詩箋〉注文的來源、改寫與冒認》,《文學遺產(chǎn)》2020年第2期。
④洪業(yè)《杜詩引得序》言:“其書業(yè)皆未見。就諸家題錄審之,疑是坊估所為,取黃鶴《補注》本,改依《分門》本排列焉?!焙闃I(yè)著,曾詳波譯:《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頁。
⑤林繼中:《杜詩學論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264頁。
⑥曾祥波:《杜詩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版,第32頁。
⑦關于偽洙注的討論可參考論文鄧小軍《鄧忠臣〈注杜詩〉考——鄧注的學術價值及其被改名為王沫注的原因》(《杜甫研究學刊》2002年第1期)。
⑧聶巧平:《從〈十家注〉到〈百家注〉集注的發(fā)展演變看宋代杜詩之偽注》,《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7月,第36卷第4期,第301頁。
⑨關于《宋本杜工部集》中注文為杜甫自注的討論請參見謝思煒:《〈宋工杜工部集〉注文考辨》,《唐宋詩學論集》,商務印書館2003 年版;徐邁:《杜甫詩歌自注研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
⑩張忠綱等編著:《杜集敘錄》,齊魯書社2008 年版,第78頁。
?杜甫著,趙次公注,林繼中輯校:《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關于《集千家注批點》編次問題,可參見曾祥波:《論宋代以降杜集編次譜系——高崇蘭編劉辰翁評點〈集千家注杜工部集〉編次的承起為轉折》,《國學學刊》2016年第1期。
?張忠綱:《杜集敘錄》,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102頁。
?周采泉:《杜集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6 年版,第6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