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童
后廚,馬二爺把滾沸的芡汁淋在翹尾巴鯉魚上。小福海接過魚盤,撒上一把腌好的青紅果,掀簾子遞給堂倌順心。順心擰腰踮步,躥上樓梯。門外敲骨頭,福海走到撤下來的剩盤子旁邊,用紙掖起小半拉扒雞,從后廚走到后院,拿下紅星樓后門的杠子。冬天午后,陽光雖然不暖,模樣倒還不錯,亮亮黃黃的,照得人發(fā)癢。福海滿身是油,嘟著厚嘴唇吹了兩聲并不響亮的哨子。一個撿廢品、收鵝毛鴨子毛的小姑娘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一手拿著兩片牛拐骨,一手攥著鼓囊囊的爛布袋慢慢走過來。
“什么呀?”
“雞!”
“行嗎?”
“沒事,沾酒串味了,不要也白瞎了?!迸R回頭,又從兜里摸出幾粒青果放到小姑娘手上,“好幾天沒聽你轉(zhuǎn)過來了?!?/p>
“前幾天跟我大娘到南城娶媳婦那家撿炮仗紙去了?!?/p>
“哦?!?/p>
福?;氐胶髲N,操起二案上的水蘿卜雕起來。過一會兒順心跑進來,站在他旁邊。福海覺得他礙事,就拿眼瞄他。順心比福海大三歲,十六,是個耳報神。順心笑嘻嘻說:“大帥六姨太戒指上的翡翠丟了,你知不知道?”
福海搖搖頭,“哪個大帥?進城時把咱倆找去拉條幅的大帥嗎?”
順心聽了失望地說:“那是常大帥,常大帥早被曹大帥趕跑啦。曹大帥上禮拜不還來咱們紅星樓給那位六姨太過生日嘛!”
福海突然想了起來,“你說那個大帥呀,他那眼珠子一瞪跟鈴鐺似的,嚇?biāo)廊肆?。六姨太不就是以前在呂劇班唱戲的小蘭云……”
順心一個刮子打在福海腦袋上,“就你看過戲,這事現(xiàn)在不能提啦?!?/p>
福海撇著嘴木木地點點頭,把一朵大水蘿卜花擺到果盤最上面?!岸俗?!”
六姨太戒指上的翡翠沒丟幾天,整個大明府就傳了半邊天。六姨太的事再小也是大帥的要事,大帥的事再小也是全城的大事。人們知道大帥們的脾氣都是一樣的,惹惱了大帥,不曉得誰就要倒霉啦。
晚上打烊的時候,順心拉著福海上樓幫忙給玻璃翠挨個澆水,正巧在上次大帥吃飯的那間大包間里碰到呂掌柜。呂掌柜鍋著腰,左手攥著蠟燭不知在地上尋摸什么,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兩個人身上。
“誰?”掌柜驚恐地叫著彈出去,又回過頭惱怒地望著兩個伙計。
“掌柜的,我?!备:Uf。
“瞎呀?”呂掌柜看清福海和順心后立刻拿起掌柜的架子。
“是我們光長倆眼泡子,您這是?”
“前兒有把鼻煙壺不知道擱哪兒了,進來找找?!?/p>
“我們幫您?”
“不用,天不早了,澆澆盆景兒,早歇著吧。”說完便推門出去了。福海望著順心問:“掌柜的聞鼻煙,我怎么不知道?”
順心笑了,“不是鼻煙,是翡翠!掌柜的都在這屋翻騰好幾回了,就尋思好事兒掉他頭上呢。”
福?;腥淮笪颍芭?,哪有這么巧的事兒!”
轉(zhuǎn)天,一輛汽車停在紅星樓前。來人高個瘦削,國字臉龐,一襲灰軍裝,白手套黑皮鞋,滿身正氣,典型的新式軍人模樣。堂頭眼尖,認(rèn)得是那天陪大帥來吃飯的朱副官,急忙迎上去,又叫人上樓喊下呂掌柜。呂掌柜一個身子兩個殷勤,一邊拍馬一邊打探副官來意。副官嘴里說是來結(jié)清上次飯錢,順便打聽點兒事,可又遲遲不見掏光洋。正是飯點,呂掌柜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客客氣氣請副官移步上樓,小店略備薄酒,以示百姓擁愛之心。朱副官稍一推辭便欣然應(yīng)允,那間大包間重又開業(y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哪想朱副官不光不提結(jié)賬的話頭,反引出那塊丟了的翡翠的事來。說那枚翡翠戒指本是六姨太心愛之物,現(xiàn)在翡翠丟了,就剩一個空槽子,六姨太是茶飯不思,一連三天都沒聽她給大帥唱戲了。大帥為此事大為撓頭,白天忙完公干,晚上還要哄姨太太開心。姨太太自己想來這翡翠應(yīng)是那天在貴飯莊吃飯時脫落,現(xiàn)在大帥委托他負(fù)責(zé)此事,并一再叮囑他,自己向來愛民如子,不得擾民,妥善處理云云。呂掌柜聞聽此言,頓時酒醒,千粒冷汗拱上額頭。無論如何解釋,副官別的尚可,唯有遺落在紅星樓是一口咬定。只是這人倒也仁義,答應(yīng)寬限斡旋,或許是店里哪個伙計撿去亦未可知,只要拿出來,不光是既往不咎,還大大有賞!
臨走,年輕副官這才提出結(jié)賬的事。這次和上次的賬一起結(jié),并一再申明督軍府不同以往魚肉百姓的軍閥,是多少就是多少,絕不虧欠。可呂掌柜哪還敢收,推辭一番,副官也不再堅持,口頭表揚兩句便晃晃悠悠坐到車上剔著小白牙絕塵而去。呂掌柜回過頭來,兩眼死直,知道自己這回惹上一身騷了,早把那唱戲的小蘭云罵了千兒八百遍,面上卻不露,在心里一點點琢磨。慢慢弄清楚那天除了自己屁顛屁顛親自傳菜,姓曹的走后進屋收拾的是順意、順心兩個人。后來這包間一直沒用,除了自己進去扒拉,就是那天晚上的福海和順心了。順意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老實巴交,算起來還是自己的侄子,他撿到了絕不敢私吞。福海也是個實在孩子,可也說不準(zhǔn)。順心小滑頭,一肚子彎彎繞。
鬧明白這些,呂掌柜心里就有底了,兩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還能翻出天去?把兩個人分別叫來連哄帶嚇,什么上大刑下大獄,把個督軍府說得像個地獄一樣。想著他倆年輕輕沒見過什么天地的,一嚇唬也許就嚇出來了。結(jié)果福海是憨愣愣對天發(fā)誓只說沒有,順心更是眼淚都出來了,說掌柜的冤枉老伙計,倒把他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福海怕順心搗蛋貪財,惹下大禍,于是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問他:“那翡翠,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順心急眼了,“別的我敢動,這事我要知道敢不交出來?”
“這就奇了,那翡翠難道飛了?”
福海把這事悄悄告訴師父馬二爺,二爺聽了沉吟良久,末了只問:“你和師父說老實話,到底見沒見那翡翠?這不是玩的,惹毛了他們,腦袋不保!”
“沒!”
師父放了心,說一句:“睡覺,睡死不怕鬼敲門!”
這邊正沒眉目,朱副官卻又來了。副官腰板死挺,面容清秀,與那些老兵油子和肥頭軍官萬分不同,他一到,紅星樓蓬蓽生輝。酒飯過后,副官又是一番渲染,大帥如何更加惱煩催促,如何就連做這戒指的金匠都抓了起來云云,緊接著又如同多年老友為呂掌柜設(shè)身處地,竭力運籌。在笑納了呂掌柜獻出的一對熊掌后愈加和藹,笑著離開。
軍車兩次到訪,早已風(fēng)言風(fēng)語,呂掌柜索性挑明,拾到并交出者大帥重賞,他本人亦賞;隱瞞不報,死傷難論。三天過后,毫無動靜。仁義副官又遣人來,倒也不為別的,實在是家中清貧,上次老掌柜送的熊掌竟然連個放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原樣奉還。呂掌柜心如明鏡,只得忍痛打開了夫人的陪嫁,從中捧出一對青花盤盛著熊掌親自送回府上。
傍晚,福海聽見后門有敲骨頭的聲音,急忙跑出去,看見小姑娘正在胡同里游蕩。
“滿花?!?/p>
滿花轉(zhuǎn)身看見福海,跑過來,黑黑的臉齜出一排小黃牙。
福海兩手捂住滿花的雙耳,“冷不?”
滿花搖頭,“不冷,這片背風(fēng)哩?!闭f著從棉襖懷里拽出兩只藍(lán)色的半截手套,塞給福海。
“哪來的手套?”福海有點驚訝。
“自己織的?!?/p>
福海抬起頭,盯著滿花,“不對,這是毛線手套,你哪買得起毛線!”
滿花趕緊解釋:“是我從一件撿來的破毛衣上拆下來洗出來的,你看這線頭和窟窿就知道是自己織的?!?/p>
福海將信將疑,說:“我是怕你大娘不教你好,叫你去偷東西。”
“你不要拉倒!”滿花說著就往回?fù)?,像小母牛一樣有勁?/p>
福海趕緊把手套藏到身后,“要!我要!”
其實要了也沒用,廚子哪能戴著雙手套忙活呢,顯臟。但他還是要。滿花這才平了氣。
福?;仡^朝院里看了一眼,告訴滿花:“你這兩天少在這邊逛,掌柜的正脾氣不好呢。”
滿花點點頭,“昨天我看見老掌柜在大堂蹦著腳罵人?!?/p>
福海噗嗤一聲笑了,悄悄說:“誰叫他個兒矮?大帥的一個姨太太把塊翡翠掉到我們紅星樓了,那幫人三天兩頭來鬧騰。我?guī)煾刚f這回鬧不好可被訛上了,前兒大帥新來的時候酬軍派餉,掌柜的摳搜了點兒,師父說他們是借這事成心折騰紅星樓。掌柜的整天疑神疑鬼,不知怎么懷疑是我撿去了,把我叫去沒扒了我?!?/p>
滿花似懂非懂點點頭,問:“翡翠是不是就是個玉?”
福海一呆,“是吧?是玉吧?那天她上樓的時候我還見著了,小手指指甲蓋大小,跟那天給你的青果似的綠油油的,透亮?!?/p>
滿花很驚訝,“那就是翡翠?”
“反正順心說那就是翡翠,天兒不早了,回吧,別讓你大娘又罵你?!?/p>
滿花點點頭,晃晃悠悠朝西去了。布袋里大概是鵝毛鴨子毛,鼓著,圓團團的。福海在門檻上坐下來,把手套戴在手上試了試,有點小了。摘下來,急忙進去了。
灶上煨著幾個瓦罐,師父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匆姼:_M來,瞪了他一眼,又瞅瞅案板底下捆好的一把干豆角,福海就識相地跑到一邊洗刷干菜了。大堂里已經(jīng)點著了電燈,客人上座,紅星樓變得生機勃勃。福海一邊忙活一邊琢磨滿花臨走的那個表情,好像是有什么話要說,可是又沒說。這時候順心進來報菜單子,順腿給了福海一腳。
第二天,白白的霧扣住了整個大明府。福海早早就聽到了滿花收廢品敲牛骨頭的聲音,聽見這聲音繞著紅星樓打了一個來回。他覺得很奇怪。上午無客,他從大門走出去繞過拐角,看見滿花正在胡同里坐著眼望著紅星樓后院。他走過去在滿花背后拍了一下,滿花嚇得往墻根一栽。
“怎么了你?”福海問。
滿花不言語,拉著福海的手直往胡同里面走,在胡同根兒一戶沒人的人家門前停下來。
“花兒,咋啦?”
滿花不作聲,看看左右都沒人后才敞開棉襖,從里面一個口子里摸出一個紙包的圓溜溜的東西遞給福海。
“這是啥?”福海問。
滿花咽了一口唾沫,“福海,你打開看看是不是你說那個翡翠?”
福海一把奪過紙包,弓腰攬在懷里,仔細(xì)打量了四周,確定沒人后才慢慢揭開油紙。好一顆混賬東西,攪得大伙兒不得安寧。不是六姨太手上的翡翠還是啥?
“滿花,你哪兒弄來的?”福海的聲音都變了,整個人直往下墜,好像這點兒玩意有多重多沉。
滿花看福海的樣子也嚇到了,小聲說:“你給我的啊?!?/p>
“我什么時候給你這個了?”福海都快哭了。
“就是……就是……”滿花突然結(jié)巴起來。
“你說,你說??!”
“就在魚頭里啊。”滿花竟然用手比劃起魚頭來。
“那天我給你的那塊魚頭?”
滿花拼命點頭,“就是那塊大魚頭。等我回家,料汁早凍住了,我也沒熱就吃,吃到一半,魚眼里就露出這么個東西。我大娘也不在,那魚頭是半個,沒有另一只眼,我以為那魚魚眼就長這樣,順手跟窗臺上的田螺殼啥的扔一起了。誰知道是塊玉呀!”
福海抱著燙手的翡翠,哭不是笑不是,誰想到人家還真把這玩意掉在店里了!那做戒指的也是廢物,你就不能安結(jié)實點兒!
“福海哥,現(xiàn)在怎么辦?咱們交給他不就完了?”滿花毛了手腳,哭腔直弄得福海心煩,他粗暴地打斷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花捂著嘴不敢言聲,也跟著坐下來。
“交出去,興許店里就消停了,可之前掌柜的找過我,師父也問過我,我發(fā)誓說沒見著,我……我是真沒見著??!交出去我就完了,當(dāng)天就得送回老家,這輩子別想當(dāng)廚子了?!备:W匝宰哉Z,“完了完了……”
“福海?”滿花喊了一聲。
福海抬頭瞪著她,突然把手里的東西往小姑娘手里塞,“這是你找著的,你拿走,拿走!”
“我不敢拿?!睗M花倒退著說。
福海重重跺了兩下腳,恨不得把那東西立時砸碎,砸個稀巴爛才好。好端端的手,戴這玩意干嘛,又沉又墜。
“花兒,你幫我一忙行不行?”
“啥?”
“幫我留一天,就一天,我怕帶回店里掉出來被人發(fā)現(xiàn)。明天這時候你再給我,我今兒晚上問問我?guī)煾杆先思?,行不,花兒??/p>
滿花傻傻望著福海,最終點點頭,行,就沖那塊魚頭。
沖那塊魚頭!
整一天,福海都掉了魂兒。半片魚頭上那只鑲了翡翠的魚眼總是在他眼前游來游去,在刀刃上、在火苗里、在白菜幫子上冷冷望著他,讓他不時打出一下寒戰(zhàn)。蓑衣黃瓜切斷了刀,挨了二灶師傅狠狠一拳,最后就連馬二爺都看不了他這個迷瞪樣,給了他一個巴掌。福海帶著巴掌印在后廚游蕩,連順心都不敢和他開玩笑了,他從沒見過馬二爺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到了晚上送走客人,福海提著燈籠伺候師父回住處。福海安好蠟燭,正要提火給師父燒洗腳水,卻聽見師父叫住他。福海不敢抬頭看師父眼睛,只低著頭聽師父說話。
“福海,咋了?”
“師父哎?!备::啊?/p>
“出啥事兒了?”二爺語氣和善,緩緩問道。
“沒……沒事兒?!?/p>
“沒事兒?”
“沒事兒!”
“說實話,是不是——那塊翡翠?”
“不……不是,我就是今兒有點兒頭暈,師父您別掛著了?!辈恢獮楹危:M蝗桓淖兞酥饕?,不想讓師父知道這件事。
“嗯,”馬二爺悶哼了一聲,“沒事兒就好,有事兒跟師父說說?!?/p>
“哎?!备:4饝?yīng)著。
“今天不燒水了,睡吧,早歇著?!?/p>
“嗯?!备:_@才抬頭,卻看見師父正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他趕緊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去閂門,掛上鏈子。
一夜睡不實,夜里翻身,師父把手搭到他身上,捋了兩遍。福海不敢言語,第二天一早隨著師父去紅星樓,遠(yuǎn)遠(yuǎn)瞧見滿花在拐角。福海心里打鼓,怎么來這么早?伺候師父進去,朝滿花走過去。
“翡翠沒了!”
昨天回去滿花把翡翠又放回里屋陽臺,拿東西壓住,晚上睡覺的時候還瞅了一眼。南城幾家接連娶親,大娘天天混進去找酒喝,昨天半夜回來,到現(xiàn)在還沒醒,沒人動。滿花昨晚讓她一吵,早上起得晚些,起來就去看,沒了!那玩意兒就這么消失了!
福海手不受控制地抖動,他豎起食指放到嘴邊,“花兒,就當(dāng)你沒見過它,我也沒見過它?!?/p>
滿花怯怯地點點頭,從口袋里拿出骨頭敲起來。砰砰砰。
大明府熱鬧起來,一輛小汽車叫喚著從大街上闖過去,驚到一個趕路的中年男人,那人不知罵罵咧咧說什么。大早上的,掌柜的就不在飯莊里。堂頭好心跟老板娘打聽了兩句,倒被噎了回來,討個沒臉。
呂掌柜直到下半晌才由一輛黃包車送回,一進門先嘆了一口氣,那模樣,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心疼得要死。踉蹌著上樓,在屋里抽了自己一嘴巴。順意進去遞茶,不小心翻了碗,又給了順意兩嘴巴。順意捂著臉跑下來,順心愣是憋了半天笑。
后來福海才知道,饒是朱副官萬般斡旋,老掌柜還是自掏腰包把一塊藏了多年的綠玉進上去頂了那塊瘟神似的翡翠。掌柜克扣了一輩子,怕丟人,都不敢讓店里的伙計知道。福海還記得那天他和順心給玻璃翠澆水時在包間里碰到他,那天他也不知怎么財迷心竅,就盼著翡翠掉在紅星樓里,現(xiàn)在人家明說就在你莊子里了,想扔這塊燙手的山芋倒得先粘掉一層皮再說。
說也奇怪,自從掌柜出去那趟以后,以前恨不得要和呂掌柜穿一條褲子的朱副官再也沒有來過。紅星樓風(fēng)平浪靜,照樣天天有姨太太三十大壽,闊公子十六定親。轉(zhuǎn)眼過年,年后柳枝拂檐角,春水潤河魚,大明府出了一件轟動全城的案子,在警察局局長家里抓住一個毛賊。
說是毛賊,真是毛賊,此人鼠目猴腮,一路流竄,最近幾個月才來到大明府,并非什么江洋大盜,卻誤打誤撞摸進警局譚局長家里,把個局長嚇得連配槍都來不及拿直接跑到床下隱蔽去了。幸虧局長夫人臨危不亂,趁著漆黑混亂順手抄起手邊的煙槍掄過去,正敲在那賊后腦勺上,緊接著聞訊趕來的門房將其制服。此事令譚局長惱羞成怒,鉆出洋床第一件事就是抄起皮鞋在那賊屁股上狠狠抽了兩鞋板子。而后掛電話回警局,帶回去嚴(yán)加審問。
這一問不要緊,竟?fàn)砍龊J帶出瓢,此賊陸續(xù)交代出在大明府作下的幾十件案子,從南城到北城,從茶行到澡堂,什么棉襖大衣水獺帽、皮鞋圍脖大手套,只要你有他就要。二月二十,是毛賊指認(rèn)贓物的日子,一群閑民早早聚在警局門口,只等警察把那廝押出。中午時分,譚局長親自帶隊,隊伍浩浩蕩蕩趕往西城一處荒廢的院落,那里是此賊這三四個月來最后一個藏身之地。現(xiàn)場起出其尚未來得及揮霍出手的贓物,這些東西分別包在三個包袱里,藏在煙囪、喜鵲窩和茅坑里。其中一粒紐扣大小的翡翠引起了局長的注意。大帥和六姨太成親,局長曾親眼看見大帥把鑲著這塊翡翠的戒指戴在六姨太手上。為這個,同在現(xiàn)場觀禮的局長夫人回家還和局長吵了一架,嫌棄自己首飾老舊,以后簡直不要出門了。
局長肥頭大耳,手里拿著翡翠嘿然一笑,如獲至寶,卻吩咐手下人一個也不許走了消息。
針對翡翠審訊的結(jié)果很快出來,毛賊只記得是一天清晨自己為躲避追捕誤入一戶破舊民宅,那時天已蒙蒙亮了,那家屋里只有兩人,滿屋酒氣,一個五十多歲的女的呼嚕捅破天,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睡得也是迷迷糊糊。他懷里揣著一尊偷來的銅佛,行動不便,看到窗臺有個布袋,抓起布袋,就看到布袋底下這東西透亮。再審,毛賊卻因時間久遠(yuǎn),實在想不起那戶小院究竟在何地。報告送給局長,局長并不在意,只叫人把那塊翡翠送來自己辦公室,順便知會督軍府,看大帥哪天得閑,他要登門拜訪。
轉(zhuǎn)天,局長托一家相識的首飾行老板給這塊翡翠配上一塊白金戒指,牢牢嵌住,死死嵌住,揉碎了也掉不下來,親自送到督軍府上。六姨太愛物失而復(fù)得,欣喜不已;曹大帥對局長青眼相加,贊謝連連;唯有那位朱副官,雖然也是殷勤搭話,神情卻總有些不太自然。
此案告破,滿城流傳。順心是紅星樓消息最靈通的一個,他知道了,不消半個時辰,店里上下便都知道了。福海在心里默默念了兩聲佛,一抬頭,看見師父正盯著自己。師父用自己的毛巾給福海擦擦臉上的汗珠,說:“天暖了,熱就把棉襖換了?!?/p>
福海點點頭,認(rèn)真地望著師父說:“明天就換,換成夾襖就輕省了。您別操心我,今兒晚上我把您的竹布衫也找出來,明天您也換上吧?!?/p>
呂掌柜下樓,心情不錯,哼著《烏盆記》叫順心收拾出一間包間,晚上他有客。
《烏盆記》也叫“奇冤報”。
到了晚上,來者不是旁人,保境安民擒賊英雄譚局長譚青天諱濟蒼者。早年局長還不是局長,曾短暫負(fù)責(zé)紅星樓所在北二道街治安,中午餓飯,多次到紅星樓尋求解決,因此和呂掌柜算是半個熟人。不然,呂掌柜一個飯莊子老板,怎能請動如此人物。局長心寬體胖,面相親和,一桌精心準(zhǔn)備的佳肴雖累壞了馬二爺和后廚一干師傅,卻打進了局長的胃里。再加上呂掌柜不斷煽起早年的交情,酒酣耳熱之際,他順勢提出那塊綠玉的事,局長滿口答應(yīng),協(xié)助解決。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一位探長專程送來一個小巧的方盒,正是呂掌柜的舊物。掌柜內(nèi)心無比欣喜,急忙填了收條,上樓關(guān)門慢賞。打開方盒,玉倒是玉,卻比原先那塊小了一半。
呂掌柜臉色突變,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冷笑幾聲,把那東西往桌上用力一擲。調(diào)包了。什么時候調(diào)的?是送上去的時候,還是要回來的時候?誰調(diào)的?朱副官,六姨太,還是譚局長?
天下烏鴉啊。
這天,呂掌柜叫來黃包車剛要出門,卻看見一個身上穿得爛七八糟腳上卻還踩著一雙破皮鞋的人打紅星樓前路過。那人一頭爛發(fā)遮住腦袋,腰板卻死直,身材瘦削,走路目不斜視,有當(dāng)兵的模樣。呂掌柜覺得這人面熟,便喊了一聲,那人一轉(zhuǎn)頭,呂掌柜和一旁給他提包的福海幾乎同時喊了出來:“朱副官?”
福海想起前兩天自己在后院搗大醬的時候,八卦耳順心又來找他。小堂倌比上回六姨太的翡翠丟了還要神秘,問他:“你知不知道朱副官差點兒把命丟了?”
福海剛要張嘴,就聽順心補了一句:“別問我哪個朱副官,紅星樓沒個不認(rèn)識他的。”
福海不好意思地笑了,“認(rèn)識認(rèn)識?!庇謸u頭,“不知道,他咋了?”
“他露了大餡啦!”順心有了聽眾,興致勃發(fā),“把大帥的差使辦砸了!這幾年欺上瞞下,連大帥都敢騙,最要命的——”順心把聲音壓低,悄悄湊到福海耳邊,“我聽濟德樓的德福說,六姨太每次見到他都笑不攏嘴,見到大帥就愛搭不理的。你想想大帥還能忍?本來是要槍斃的,后來有人求情,才留了一命,啥都沒了,跟個要飯的差不兩樣兒了,還專門下令不許離開大明府?!?/p>
福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由加快了搗醬的速度。里頭的事他不明白,就是覺著邪乎,昨天還人五人六的,說完就完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唱戲的小蘭云,“那六姨太呢?”
“誰知道,鬧不好又要重新回來唱戲啦,也有的說人家照樣吃香的喝辣的,誰知道呢?!?/p>
“哦——”福海拉長了音兒。
朱副官見了呂掌柜,也吃了一驚,滿面通紅,轉(zhuǎn)身要走,卻聽呂掌柜說一聲:“慢著!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朱副官。朱副官,您這些日子可好啊?”
副官不言語,頭發(fā)擋著臉也看不清表情,只不住拿手撓著身上。
呂掌柜接著說:“我那兩只熊掌,您消受得可舒坦?您的原話,咱們可是一個娘肚子里鉆出來的親兄弟,聽說您碰上點兒事?您要是有什么難處,只管言語,為個翡翠您照管我那么多,我可該好好回報您!”
朱副官不言語,木頭一樣。
呂掌柜接著挖苦:“我今兒有事,回來跟您喝酒,老包間,您賞臉。福海,后廚看看還有沒有三天前剩的那上好的母雞湯灌的包子,給咱們朱副官來上兩個先墊巴墊巴?!闭f罷一手拽過福海手里的包,登上洋車使勁踩著鈴鐺走了,臨走還高高吐下一個四四方方的唾沫丁兒。
福海看了朱副官一眼,沒言語,進去了。朱副官就坐在路邊,撓著身上的虱子,撓一個擠死一個,邊撓邊笑,撓夠了,才傻笑著離開。
福?;氐胶髲N,想起掛在院里的木耳該收了,到后院去收木耳,卻又突然聽見敲骨頭的聲音。他跑到洗碗的那兒拿起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紙包跑出院子,瞧見小姑娘滿花正拿著兩個編好的柳條帽等著他。滿花把柳條帽戴到福海頭上,福海把紙包遞給滿花。滿花接過紙包,問:“啥?”
福海說:“魚?!?/p>
滿花隔著紙包捏起來。
福海問:“你捏啥?”
滿花說:“我捏捏魚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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