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偉
摘 要:隨著大殖民運動和海上貿(mào)易的發(fā)展,不同地區(qū)間人員交往日漸頻繁,公元前6世紀,出現(xiàn)了記錄地中海航線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港口市鎮(zhèn)、水文狀況、避難地、沿岸物資、人文風(fēng)情及政治狀況等內(nèi)容的周航記。此類作品具有早期散文的基本特征,其語言簡單、句子短小、很少修飾。一般認為,周航記是古代希臘羅馬海員和船長的海上航行指南。但是,結(jié)合此類作品的成書過程、作者的寫作意圖和身份、可能的受眾讀者,加之與中世紀航海圖鑒比較,我們可知周航記并非海上航行指南,而是旅行指南或貨物購銷指南。
關(guān)鍵詞: 周航記;古代希臘羅馬;旅行購銷指南
長期以來,學(xué)界一般認為周航記是古代希臘羅馬海員海上航行的指南。早在一個多世紀之前,諾登斯基奧爾德強調(diào):“(古希臘羅馬)存留下一批被稱為周航記或海岸記略的作品,至少其中一部分被海員用作航海指南。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看,它們都可與中世紀成文的航海圖鑒相提并論?!雹?/p>
泰勒毫不諱言地將周航記視為由商船或戰(zhàn)艦的船長或水手編撰、為海員提供航海必要信息的“航行指南”(sailing directions)。②20世紀80年代,學(xué)者們認為,周航記是“羅馬船長的手冊(shipmaters handbook)”。③甚至到21世紀初,仍有學(xué)者理所當(dāng)然地相信《厄立特里亞周航記》是“為航行于紅海和北印度洋的海員而撰寫的航行指南(sailing guide)”。D.P.S.Peacock and A.C.S.Peacock, Food for the Gods: New Light on the Ancient Incense Trade, Oxford: Oxbow Books, 2007, p.95.
近年來,上述看法受到了挑戰(zhàn)。普隆德拉認為,所有周航記類型的作品都應(yīng)歸于地理學(xué)范疇。F.Prontera, “Períploi: sulla tradizione della geografia nautica presso i Greci,” in LUomo e il mare nella civiltà occidentale: da Ulisse a Cristoforo Colombo.Atti del Convegno, Genova, 1-4 giugno 1992, Genova: Nella sede della Società ligure di storia patria, 1992, pp.36-38.沙路威認為所有周航記著作中,只有帕加馬人美尼普斯的《內(nèi)海周航記》和佚名作者的《大海之距》與航海有一定關(guān)系。B.Salway, “Sea and River Travel in the Roman Itinerary Literature,” in R.Talbert and K.Brodersen, eds., Space in the Roman World: Its Perception and Presentation, Münster: Lit Verlag, 2004, pp.67, 95-96.因為這兩部著作都不太關(guān)注民族、歷史、神話等文化內(nèi)容,主要講述地形地貌及航海里程,有時也會提及水源、港口及其他與航海有關(guān)的信息。但正如沙路威指出的,這兩部著作仍缺乏航海者最關(guān)心的風(fēng)向和航行方向信息。B.Salway, “Sea and River Travel in the Roman Itinerary Literature,” p.67.謝普利斷言托名斯凱拉克斯的周航記是一部地理學(xué)著作,并將這位作家與斯特拉波相提并論。Graham Shipley, ed.and trans., PseudoSkylaxs Periplous: The Circumnavigation of the Inhabited World, Exeter: Bristol Phoenix Press, 2011, p.x.換言之,盡管有學(xué)者認識到并非所有周航記都是航海指南,但他們往往僅將之視為地理學(xué)作品,并未論及此類作品的功用。鑒于此,本文首先簡介古希臘羅馬周航記的文本和分類,然后歸納相關(guān)作品的基本特征,最后結(jié)合成書過程、作者寫作意圖及可能的讀者,在與中世紀航海圖鑒進行對比的基礎(chǔ)上,考察此類作品的主要功用。
一、周航記的文本及分類
周航記(Periplus)一詞由περ+πλο構(gòu)成,意為“環(huán)繞……航行”或“沿……的海岸航行”,是古代希臘最早出現(xiàn)的散文形式之一,也是古代希臘最早出現(xiàn)的地理學(xué)作品。S.Hornblower and A.Spawforth,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108-1109.此類作品發(fā)端于古風(fēng)時代,一直持續(xù)到公元6世紀拜占庭時期?,F(xiàn)存文獻中,提及的周航記共計40余部,其中10余部大體完整?,F(xiàn)存的周航記主要保存在《帕拉丁希臘抄本》(codex Palatinus Graecus)398和《巴黎希臘抄本補集》(codex Parisinus Graecus supplementi)443中。19世紀中葉,德國學(xué)者繆勒將內(nèi)容相對完整的篇目編入《希臘次要地理學(xué)家》一書中,Karl Müller, Geographi Graeci Minores,Hildesheim, Zürich and New York: Georg Olms Verlag, 1990.成為我們參考的主要文獻。近年來,周航記類型的作品吸引了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關(guān)注,出現(xiàn)了一批與之相關(guān)的注疏。即將問世的《希臘歷史殘篇》第五編《歷史地理》(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 V: Historische Geographie)舉國際學(xué)術(shù)界之力,收集整理散布于各種文獻中的古希臘歷史地理學(xué)片斷。法國布代叢書(Budé series)正在編輯一套七卷本的周航記叢書,其中第一卷關(guān)于偽斯凱姆努斯的周航記業(yè)已出版。D.Marcotte, Ps.Scymnos: Circuit de la terr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2000.正在編輯的第2—3卷是由偽斯凱拉克斯、美尼普斯和偽阿里安所作的地中海和黑海周航記;第4—5卷是由馬爾西安、漢諾和佚名作者編撰的關(guān)于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外海周航記;第6卷是古希臘羅馬旅行指南匯編。同時,包括阿里安的《優(yōu)克辛海周航記》、魯弗斯·斐斯圖斯·阿維努斯的《海岸紀行》、漢諾的《周航記或非洲環(huán)行記》、皮泰亞斯的《論海洋》Arrian, Periplus Ponti Euxini, A.Liddle, ed., London: Bristol Classical Press, 2003; J.P.Murphy, Rufus Festus Avienus Ora Maritima, or Description of the Seacoast [from Brittany round to Massalia].Latin Text with facing English translation, commentary, notes, indices and facsimile of the “Editio Princeps”,Chicago: Ares Publishers, 1977; A.N.Oikonomides and M.C.J.Miller, eds., Hanno the Carthaginian, Periplus or Circumnavigation [of Africa]: Greek Text with Facing English Translation, Commentary, Notes and Facsimile of Codex Palatinus Gr.398, Chicago: Ares Publishers, 1995; C.H.Roseman, ed., Pytheas of Massalias On the Ocean: Text,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Chicago: Ares Publishers, 1994.等著作都有了英文譯本。其中最為國內(nèi)學(xué)界知曉的佚名作者撰寫的《厄立特里亞周航記》已有三個英文譯本。最權(quán)威的譯本當(dāng)數(shù)L.卡松:《厄立特里亞周航記:引言、譯文及評注》(L.Casson,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Text with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另外兩個英文譯本分別是W.肖夫:《厄立特里亞周航記:一位生活在1世紀的商人在印度洋的旅行及貿(mào)易》(W.Shoff, 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Travel and Trade in the Indian Ocean by a Merchant of the First Century, London: Longmans, Green &Co., 1912);G.W.B.亨廷福德:《厄立特里來周航記:由一位佚名作家所著,輔之阿加提奇德斯〈厄立特里亞海志〉中的一些摘錄》,參見G.W.B.Huntingford, 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by an Unknown Author, with Some Extracts from Agarthikhides on the Erythraean Sea,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1980.令人欣喜的是,這部著作的中文譯本及國內(nèi)學(xué)者對該書的研究專著也相繼出現(xiàn)。參見武曉陽:《斯特拉波“東方世界”探研》,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61-277頁;龐緯:《〈厄立特里亞周航志〉譯注》,碩士學(xué)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xué),2019年。
周航記作品通常被分為三個種類,它們對應(yīng)的拉丁拼寫形式分別是periploi, stadiasmoi和limenai。Periploi(單數(shù)形式為periplus)指狹義的周航記,是此類作品的基本和主要類別。漢諾、偽斯凱拉克斯、偽斯凱姆努斯、美尼普斯的成果和佚名作者的《厄立特里亞周航記》等皆是此類狹義周航記的代表作。相較于其他兩類作品,Periploi的主要內(nèi)容除航距、地貌等描述外,還包括大量歷史、政治、博物學(xué)和神話學(xué)內(nèi)容。Stadiasmoi(單數(shù)形式為stadiasmus)本義為以斯塔狄亞為單位丈量距離。如今所知,現(xiàn)存僅有2世紀士麥那人赫爾莫根尼斯的stadiasmus和1世紀至2世紀佚名作家的《大海之距》(Stadiasmus Maris Magni)。《大海之距》嚴格按書名之義,以斯塔狄亞為單位,講述兩個不同市鎮(zhèn)的航海里程。除這兩部作品外,帕加馬人美尼普斯的周航記也具有stadiasmoi的特征。Limenai(單數(shù)形式為limenon)是描述不同海域港口之間的航程、港口的規(guī)模與深度、停泊地及設(shè)施等狀況的周航記作品,這種作品僅短暫出現(xiàn)在希臘化時代。遺憾的是,如今只保留下蒂莫斯提尼(Timosthenes)、蒂馬格托斯(Timagetos)、克來翁等三位作家只言片語的少量殘篇。從現(xiàn)存殘篇看,與periploi類似,limenai中也保留了大量神話傳說。
就寫作時間而言,從現(xiàn)存內(nèi)容相對豐富的29部作品看,創(chuàng)作于希臘化時代的共計14部。換言之,創(chuàng)作于希臘化時代的周航記幾乎占據(jù)了總數(shù)的一半。周航記盛行于希臘化時代的主要原因在于,隨著亞歷山大東征和希臘化各王國派員捕獵戰(zhàn)象、考察及交流,希臘人對有人居住世界(oikoumene)的地理知識劇增,眾多系統(tǒng)的考察活動為地理學(xué)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更加廣闊的視野、新收集的大量資料和天文學(xué)的進步,伴隨著作為科學(xué)研究中心的亞歷山大里亞博物館的建立,“地理學(xué)出現(xiàn)了史詩般的業(yè)績”。 [法]保羅·佩迪什著,蔡宗夏譯:《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65頁。在希臘化時代,描述地理學(xué)、數(shù)學(xué)地理學(xué)、自然地理學(xué)及結(jié)構(gòu)地理學(xué)相繼出現(xiàn),科學(xué)的地理學(xué)開始興起。作為為地理學(xué)著作準備的資料匯編,周航記類型的作品繁榮一時。
二、周航記的基本特征
作為一種特殊類型的散文作品,大多數(shù)周航記在書寫結(jié)構(gòu)、基本內(nèi)容及文學(xué)風(fēng)格上具有某些共同特征。
首先,從書寫結(jié)構(gòu)看,周航記大多是平面單向的。周航記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從A到B有多少斯塔狄亞+其他內(nèi)容”。具體而言,作者通常列數(shù)一個個地名,指出從甲地到乙地的距離(或用天數(shù)表示航程),最后討論關(guān)于此地歷史、政治、神話、族群、動植物等細節(jié)。從阿里安的《優(yōu)克辛海周航記》關(guān)于小亞細亞北岸的描述可以一窺此類作品的結(jié)構(gòu)特征:
在阿普薩洛斯起錨后,我們趁夜駛過距此15斯塔狄亞的阿堪普西斯。巴提斯河距阿堪普西斯75斯塔狄亞,阿基那塞斯河距巴提斯河90斯塔狄亞,而伊西斯河距阿基那塞斯河90斯塔狄亞。阿堪普西斯河和伊西斯河皆可通航,每日清晨從河谷吹來勁風(fēng)。從伊西斯出發(fā),我們經(jīng)過了莫哥洛斯河,兩地間的航程為90斯塔狄亞。該河也可通航。從莫哥洛斯出發(fā),我們航行90斯塔狄亞進入法希斯城。在此,從不知名的河流排入最清澈、顏色最怪異的河水。Arrian, Periplus Ponti Euxini, A.Liddle, ed., p.65, chapter 7.4.8.
在此,阿里安主要列舉了不同市鎮(zhèn)之間的航程距離。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描述是平面而非立體,且只講述從一地到另一地的單向航程,并不涉及往返航程。在航海的實際操作中,因風(fēng)向、洋流的不同,即使相同兩地的返程,海員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迫修正航行路線,從而導(dǎo)致航程發(fā)生變化。譬如,在夏季順風(fēng)條件下,從羅德島到埃及只需要3~4天,但因洋流和風(fēng)向不利,返程一般需從埃及繞行黎凡特沿岸,所以至少花費22天。Alain Bresson, The Making of Ancient Greek Economy,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9.阿里安關(guān)注的另一個重點內(nèi)容是沿岸的河流、通行狀況及河水是否可以飲用,這對船上人員飲用水的補充至關(guān)重要。
此外,從空間順序上,大多數(shù)周航記都會以某一獨特景觀地為起始點,沿順時針或逆時針方向展開。偽斯凱拉克斯的周航記以赫拉克勒斯柱為起始點,沿著順時針方向,從伊比利亞半島一直到博斯普魯斯,繞黑海一圈后,從小亞細亞、黎凡特、埃及經(jīng)非洲北部海岸,再回到最初的出發(fā)地赫拉克勒斯柱。這一敘述的空間傳統(tǒng)被偽斯凱美諾斯、阿維努斯等周航記作家及赫卡泰烏斯、埃弗魯斯及斯特拉波等地理學(xué)家沿用。與之相異,美尼普斯的描述按逆時針方向展開。關(guān)于歐洲地中海部分的描述,他以赫勒斯滂為起點,向西逐次講述到加的斯。關(guān)于非洲和亞洲部分地中海海域的描述,他從赫拉克勒斯柱出發(fā),向東經(jīng)北非到埃及,然后向北,經(jīng)黎凡特、小亞細亞,最后返回赫勒斯滂。同樣地,關(guān)于黑海的描述也是從色雷斯博斯普魯斯海峽附近的宙斯·烏里俄斯神廟出發(fā),一直延伸到東南角的科爾齊斯。阿里安的《優(yōu)克辛海周航記》和托名阿里安的同名偽作也按逆時針方向展開。
其次,從內(nèi)容上看,周航記類型的作品大多龐雜。一般包含航行沿岸的市鎮(zhèn)、港口及其特點、島嶼、暗礁、淺灘、海岸、河流入口、海岬;不同地區(qū)間的距離(以航行天數(shù)或斯塔狄亞計算);每個地區(qū)的特定地貌(譬如陸地或海上顯著的地標、淡水獲取地、水質(zhì)、風(fēng)向)等。從佚名作者的《厄立特里亞周航記》關(guān)于亞丁港的描述可以管窺此類作品的龐雜內(nèi)容:
到達奧凱利斯后,大海再次向東擴展開來,很快呈現(xiàn)出寬廣的海面。航行大約1200斯塔狄亞后,就抵達海濱村莊優(yōu)達蒙·阿拉比亞(Eudaemon Arabia,即今亞丁港),它也位于卡里巴埃爾王國境內(nèi)。這座村莊有便利的錨地和供水之所,其水質(zhì)比奧凱利斯的水更加甜美優(yōu)良。它位于一座海灣的入口。從這里開始,陸地回縮。之所以被稱為優(yōu)達蒙,是因為這座城市的早期,從印度到埃及的航行還未貫通,人們不敢從埃及直航到大洋對面的港口時,都會前往這里。正如現(xiàn)在亞歷山大里亞匯集了海內(nèi)外的貨物一樣,它匯集了兩個地區(qū)的貨物。不過在我們生活的時代之前不久,愷撒摧毀了它。L.Casson, 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Text with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p.64, chapter 26.
上述細節(jié)的插入,不但清楚地呈現(xiàn)了奧凱利斯與優(yōu)達蒙兩座沿海城市之間的航距,而且對優(yōu)達蒙的港口狀況、水源供應(yīng)、海岸走向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同時,作者不失時機地對優(yōu)達蒙的歷史和現(xiàn)實狀況展開了敘述,從而使這部作品內(nèi)容更加豐富,具有了可讀性。然而,隨意插入的龐雜內(nèi)容可能會沖淡周航記的航海主題。偽斯凱拉克斯關(guān)于昔蘭尼周邊地區(qū)的描述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
昔蘭尼沿岸有若干港口。由此到赫斯培里德斯分為如下幾個地區(qū):菲庫斯,一個海灣;其內(nèi)陸之地是金蘋果樂園(Hesperides)。該樂園地處一個深18尋、四周懸崖峭壁的深坳。谷底一片平展,周遭半徑各為2斯塔狄亞。樂園里樹木層林疊翠,濃密幽深,包括荷花和各種果樹:石榴樹、梨樹、楊梅樹、桑樹、葡萄樹、桃金娘樹、月桂樹、常春藤、橄欖樹、野橄欖、杏樹、堅果樹。Graham Shipley, ed.and trans., PseudoSkylaxs Periplous, chapter 108.4.
關(guān)于昔蘭尼海事狀況的敘述,偽斯凱拉克斯僅稍提及沿岸的港口。接著,他立即將關(guān)注重心放在與神話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上。金蘋果樂園及守護者一直是希臘人喜聞樂見的神話故事。Luke Roman and Monica Roman, Encyclopedia of Greek and Roman Mythology, New York: Facts on File, 2010, p.233.雖然這里只是一個地名,但因獨特的地貌和生物狀況,偽斯凱拉克斯情不自禁地脫離了主題。事實上,關(guān)于樂園的半徑、周邊的地貌乃至果樹類型,與航海并沒有太多直接聯(lián)系。
最后,從文體風(fēng)格上看,雖然現(xiàn)存周航記多以散文形式寫成,但它們大多簡練,缺乏修辭和文采。佚名作家的《大海之距》最能體現(xiàn)這種風(fēng)格。
100從薩布拉塔到洛克里有一座村莊,村莊之后的山上有一座高塔: ???300斯塔狄亞
101從洛克里到宙奇斯寨,寨中有一座塔,很容易看到港口處的塔: 300斯塔狄亞
102從宙奇斯到格爾吉斯鎮(zhèn),有一座塔,塔邊有寨子、港口和水源: 350斯塔狄亞
103從格爾吉斯鎮(zhèn)到美寧格城,城外有一座島嶼,離大陸8斯塔狄亞: 150斯塔狄亞
沿途有許多城鎮(zhèn),但該城是其中最主要的城市。這座島嶼是食荷者居
住之地。島上有赫拉克勒斯神殿,被認為世間最大。此地有一座港口,
港口周邊有水源。從萊普提斯到美寧格城的航程總計:???? 2300斯塔狄亞
104從美寧格城到(格爾吉斯或吉格提斯所在的)大陸有一座良港,
港口附近有水源:????????????????????? ?180斯塔狄亞
105從格爾吉斯鎮(zhèn)到基狄弗塔。沿途有一座城市,城市有一座港口: 200斯塔狄亞
106從基狄弗塔到塔卡佩:????????????????? ?200斯塔狄亞
107從塔卡佩到尼亞波利斯城,該城有一座港口:? ???????400斯塔狄亞
108從尼亞波利斯城到泰奈:???????????????? ?220斯塔狄亞
109從泰奈到阿科亞:??????????????????? ?500斯塔狄亞
110從阿科亞到阿利波塔:????????????????? ?120斯塔狄亞
111從阿利波塔到塔普蘇斯:???????????????? ?120斯塔狄亞
112下列諸城雖然擁有港口,但因地處淺灘,只有中等船只才能駛?cè)搿?/p>
阿科亞、阿利波塔、基狄弗塔及離此120斯塔狄亞的凱爾基娜。如果通過海峽,從食荷者所在的美寧格到凱爾基娜的航程為750斯塔狄亞。從泰奈到凱爾基娜[……]。該城所處的這一地區(qū),一直到城市之畔都是淺灘。
凱爾基娜到塔普蘇斯的航程為700斯塔狄亞。凱爾基娜是塔普蘇斯地區(qū)外海中的一座優(yōu)良的島嶼。而塔普蘇斯城位于海岸以北80斯塔狄亞處,該城有一座港口并擁有水源。以上就是伊卡利亞海中的諸多島嶼。Anonymi, Stadiasmus Maris Magni, chapters 100-112, in Karl Müller, Geographi Graeci Minores, pp.464-469.
在這位佚名作家的筆下,周航記變成了一個個地名和數(shù)字,難免讓人感到枯燥乏味。盡管如此,它包含著大量與海上活動密切相關(guān)的信息:譬如海岸的形狀和性質(zhì)、海角、半島、港灣及其深度、河流的入???、沿河口上溯直到大型居民點的距離及通航狀況等。此外,它還記述那些為城市服務(wù)的港口及其數(shù)目、港口的特征、封閉還是開闊。正是因為如此,《大海之距》和美尼普斯的《周航記》才被沙路威認為是航海者必須參照的指南。B.Salway, “Sea and River Travel in the Roman Itinerary Literature,” pp.67, 95-96.當(dāng)然,相同的記述同樣也是旅行者和商人所需要或感興趣的內(nèi)容。
綜上所述,無論從書寫結(jié)構(gòu)、基本內(nèi)容還是文體風(fēng)格上看,周航記具有早期散文“語言簡單、句子短小、很少修飾”羅念生編譯:《希臘羅馬散文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的特征。周航記的這些特征一直傳承到拜占庭時期。同時,周航記中還會適時插入一些政治、歷史、神話、風(fēng)俗人情等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可讀性,并能為讀者提供航程距離、港口、水源、商品等相關(guān)的信息。周航記的上述特征與此類作品的功用有著密切聯(lián)系。
三、周航記并非航海指南及其原因
一般認為,周航記是古代希臘羅馬海員的航行指南。然而,文獻表明,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此類作品發(fā)揮著不同的功用。
如今,很難推斷創(chuàng)作周航記的最初目的究竟為何。從現(xiàn)存材料看,至少在古風(fēng)時代,周航記作家的一個目的是為開拓海外殖民地的地中海周邊各族群提供遙遠海外地區(qū)的必要信息。現(xiàn)存最早的周航記——迦太基人漢諾的《周航記》——以第一人稱記述了公元前6世紀迦太基人為了在西非大西洋沿岸建立殖民地而進行的海上探險活動。漢諾在《周航記》中明確交代了出航的原因、殖民者的規(guī)模、各殖民地之間的航距及到達之地的地理狀況。漢諾及其他殖民者撰寫的周航記中記載的這些最新信息無疑對后來者及時了解即將殖民之地的地理、風(fēng)俗和人文狀況大有裨益,有助于他們盡快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J.Blomqvist, The Date and Origin of the Greek Version of Hannos Periplus, p.55; F.Prontera, “Períploi: sulla tradizione della geografia nautica presso i Greci,” pp.27-28.值得注意的是,公元前7世紀-前6世紀在黑海沿岸建立殖民地最多的城邦是米利都,雖然該邦之人以富有和博學(xué)而著稱,但并沒出現(xiàn)任何一位作家撰寫的周航記。然而,到公元前6世紀末,希臘人和腓尼基人大規(guī)模的殖民運動已基本告一段落。自公元前4世紀偽斯凱拉克斯開始,興起了編撰周航記的熱潮。那么,大殖民運動結(jié)束后出現(xiàn)的周航記到底有何功用,是否如學(xué)界普遍認為的那樣,是作為航海指南,被船長和海員廣泛運用,對他們的海上航行決策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周航記類型作品關(guān)注的重點并非海員日常航行需要的信息。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古代希臘羅馬海上航行者面臨的困難超出現(xiàn)代人的想象。他們不但會在宜航季節(jié)的白天附岸航行,而且還經(jīng)常會在不宜航行的冬節(jié)從事遠洋深海作業(yè),夜航也并非特例。Danny Lee Davis, Commercial Navigation in the Greek and Roman World, Austin: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9, p.248; A.Bernard Knapp and Stella Demesticha, Mediterranean Connections: Maritime Transport Containers and Seaborne Trade in the Bronze and Early Iron Ages,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17, pp.9-11.然而,在古代地中海的海上航行過程中人們幾乎不會使用儀器,甚至缺乏導(dǎo)航必需的指南針。除測深錘(sounding-weight)外,船長或水手必須借助海岬和島嶼等標志性地貌、寺廟和燈塔等建筑物及風(fēng)向、洋流、鳥群、魚群、星辰等自然現(xiàn)象作為海上航行的參照。Deborah N.Carlson, “The Seafarers and Shipwrecks of Ancient Greece and Rome,” in Ben Ford, et al.,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ritime Archae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92. 莫頓基于古希臘文獻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次航行過程中,海員們都會根據(jù)天氣狀況的變化隨時改變和調(diào)整航行的線路。Jamie Morton, The Role of the Physical Environment in Ancient Greek Seafaring, Leiden: Brill, 2001, pp.173-180.此外,船舶的類型、船載貨物的種類、海員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都會影響航行的方向和路線。Jamie Morton, The Role of the Physical Environment in Ancient Greek Seafaring, pp.152-156.當(dāng)然,不同海域的危險性、出入海的時間等也會對海員的決定產(chǎn)生影響。關(guān)于古代地中海航行者需要考慮因素的更多論述,參見A.B.Knapp and S.Demesticha, Mediterranean Connections: Maritime Transport Containers and Seaborne Trade in the Bronze and Early Iron Ages, pp.9-11.然而,周航記作家感興趣的話題卻并非如此:
從貝蕾尼塞出發(fā),繼續(xù)航行,右側(cè)海岸是柏柏爾人的居住地。沿岸生活著食魚族,他們居住在散布于狹窄山谷的洞穴中。在更遠的內(nèi)陸,則生活著柏柏爾人。在柏柏爾人之后,是以野獸為食的部落和以牛犢為食的部落,每個部落都由自己的酋長進行統(tǒng)治。在他們之后更遠的內(nèi)陸,在朝向西方的地區(qū),有一座城市名為麥羅埃。在以牛犢為食的部落下方的海岸上,有一座小集鎮(zhèn),被稱為托勒邁伊·泰隆。從貝勒尼塞航行至此約有4000斯塔狄亞。在托勒密王朝統(tǒng)治時,獵人們從這里開始前往內(nèi)陸。在這座集鎮(zhèn)中,有少量真正的陸龜。它們呈白色,龜殼較小。此地還有少量象牙,就如同阿杜里斯的象牙一樣。不過,這里沒有海港,僅有小船才能駛往。L.Casson, 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chapters 2-3.
從《厄立特里亞周航記》的這個片斷可管窺此類作品的關(guān)注重點。無疑,作者會關(guān)注一些與航海相關(guān)的內(nèi)容。譬如貝勒尼塞、托勒邁伊·泰隆等港口之間的航距,船舶的停泊地等。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作者更喜歡將描述的重點集中于食魚者、食獸者、食犢者、柏柏爾人等不同族群的生活習(xí)俗、當(dāng)?shù)氐奈锂a(chǎn)及歷史。作者甚至將筆觸延伸到地處內(nèi)陸深處的麥羅埃王國。無疑,這些內(nèi)容可能是旅行者或商人更喜聞樂見的,但并非海員航行所需的關(guān)鍵信息。就此而言,即便是由商人撰寫的周航記(譬如佚名作者的《厄立特里亞周航記》),也幾乎沒有描述風(fēng)向、洋流等信息,不太可能成為海上航行的可靠依據(jù)。
其次,在航海實踐中,周航記類型作品中即便看似與海上航行關(guān)系最密切的航行里程其實也沒有太大參考價值。在航海過程中海員最關(guān)心的是風(fēng)向、航行方向、洋流、海岸狀況等,但大多數(shù)周航記通常更關(guān)注相關(guān)海域及周邊海岸的地形地貌、商品,水源和食品的補給、港口等。即便是看似與航海關(guān)系最密切的不同港口之間的航行里程,周航記的記述也缺乏系統(tǒng)性和精確性。F.Racine, “The Periplous of PseudoScylax,”The Classical Review,NS.Vol.63, No.1.(April 2013), p.57.在大多數(shù)周航記中,撰述者常以航行時長或斯塔狄亞作為計量單位。然而,古代地中海船舶的航速會因風(fēng)向、洋流的不同產(chǎn)生巨大的差異。據(jù)卡松研究,不同風(fēng)向洋流情況下,船舶的航行時速從0.9節(jié)到6.2節(jié)不等。L.Casson, Ships and Seamanship in the Ancient World,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283-294.值得注意的是,偽斯凱拉克斯將每日的航距等同于500斯塔狄亞。Graham Shipley, ed.and trans., Pseudo-Skylaxs Periplous, chapter 69.當(dāng)代學(xué)者根據(jù)水下考古和古代文獻記載復(fù)制了基萊尼亞2號商船和奧林匹亞斯號戰(zhàn)船。在順風(fēng)條件下,它們的航速甚至可達7~12節(jié)。G.A.Cariolou, “Kyrenia II: The Return from Cyprus to Greece of the Replica of a Hellenic Merchant Ship,” in S.Swiny, et al., eds., Res Maritimae: Cyprus and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from Prehistory to Late Antiquity, Atlanta: Scholars Press, 1997, pp.92, 94; Boris Rankov, Trireme Olympias: The Final Report, Oxford: Oxbow Books, 2012, pp.48-49.因此,古典作家對每日船舶能夠航行距離的記載也不盡相同。偽斯凱拉克斯認為,普通商船每日可航行500斯塔狄亞。Graham Shipley, ed.and trans., PseudoSkylaxs Periplous, chapter 69.美尼普斯則強調(diào),順風(fēng)時,船舶每天的航距可達700斯塔狄亞。如果水手的技術(shù)高超,可達900斯塔狄亞。如果船舶設(shè)計不太合理,即便順風(fēng),也最多只能航行500斯塔狄亞。Marcian, Epitome Peripli Menippei, chapter 5, in Karl Müller, Geographi Graeci Minores, pp.567-568.2世紀作家阿里斯提德更進一步,認為在順風(fēng)情況下,如果一艘商船日夜兼程,每天甚至可以航行1200斯塔狄亞。Aelius Aristides, Aigyptios, chapters 24-25, in C.A.Behr, trans., The Complete Works of P.Aelius Aristides (Vol.II), Leiden: Brill, 1981, pp.156-157.僅憑周航記中記載的航行天數(shù),顯然無法判斷兩個港口之間的準確距離。即便使用斯塔狄亞需要指出的是,古代作家筆下1斯塔狄亞所指長度各不相同,從148米、158米、168米、178米、185米、192米、197米到222米不等。參見Sarah Pothecary, “Strabo, Polybios, and the Stade,” Phoenix, Vol.49, No.1 (Spring 1995), p.50.作為計量單位,大多數(shù)周航記也通常只關(guān)心直線距離,很少考慮海岸的曲折和走向。為了糾正這個問題,馬爾西安特別指明相同兩個地方的航距存在著最大值和最小值之分:
從海峽中的海岬到加狄拉島,最長航程為270斯塔狄亞,最短為240斯塔狄亞。從美涅斯泰烏斯到阿斯特拉河口的航程為210斯塔狄亞。由此開始就是圖爾狄塔尼人的聚居區(qū)。從阿斯特拉河口到巴埃提斯河的東口,最長航程為385斯塔狄亞,最短285斯塔狄亞。從巴埃提斯河口到河源最長距離3350斯塔狄亞,最短2400斯塔狄亞。從巴埃提河?xùn)|口到奧諾巴灣的最長航程為420斯塔狄亞,最短為300斯塔狄亞。從奧諾巴灣到阿那斯河口的最長航程為210斯塔狄亞,最短為150斯塔狄亞。從阿那斯河口到河源最長距離為2140斯塔狄亞,最短為1550斯塔狄亞?,F(xiàn)今伊比利亞(hispania)的巴埃蒂卡與赫拉克勒斯海峽兩側(cè)的海面相連,此處也是該地區(qū)的邊界。這道海峽不但連著我們的海,也連著外海,或稱大洋河……靠地中海的巴埃蒂卡最長距離為6709斯塔狄亞,最短5140斯塔狄亞。這一地區(qū)居住著5個部族,有85座值得注意的市鎮(zhèn),綿延著3座山脈,流淌著5條河流,延伸出2座海岬,并擁有一座著名的港口。Marcian, Periplus Maris Externi, chapter 2.9-10, in Karl Müller, Geographi Graeci Minores, pp.517-518.
換言之,由于航速的不同和對海岸的曲折缺乏重視,周航記類型作品關(guān)于航海里程的記載往往不夠精確。因此,即便是書中所載的航程,其實對航海實踐也沒有什么參考價值。此外,大多數(shù)周航記所涉范圍太廣,往往包括整個有人居住的世界,或整個地中海,最小的也囊括了整個黑海。譬如,《厄立特里亞周航記》涉及的范圍從紅海盡頭的蘇伊士灣、埃塞俄比亞直到印度的恒河流域;馬爾西安的《外海周航記》囊括了大西洋歐洲沿岸海域和印度洋;魯弗斯·阿維努斯的《海岸紀行》將當(dāng)時人們所知的所有海域——大西洋歐洲和非洲沿岸、地中海、黑海及印度洋都包括在內(nèi)。因涉及如此廣闊的區(qū)域,古典時代幾乎無人能夠具備如此豐富的航海知識,也不可能編撰出可供航海者參考的精準航海圖鑒。因為涉及的區(qū)域太廣,寫作過程中不可避免會抄襲前人的成果。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第127、185頁。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shù)周航記都是不同時代的學(xué)者根據(jù)前人的作品編撰而成。在編輯過程中,因為受自身經(jīng)歷或?qū)W識的限制,作者往往會不加考察地使用一些過時的材料。譬如,在描述西西里時,偽斯凱拉克斯談到了公元前4世紀已不復(fù)存在的市鎮(zhèn)希麥拉和那克索斯,但他卻遺漏掉了大希臘的重要城市塔拉斯。Graham Shipley, ed.and trans., PseudoSkylaxs Periplous, chapter 12, 希麥拉見12.4,那克索斯見12.3,大希臘見12.5.事實上,羅馬帝國時代佚名作家編撰的《大海之距》、普羅泰哥拉的《大地幾何學(xué)》及馬爾西安的《外海周航記》等作品的主要材料大多取自于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派出考察海洋的蒂莫斯提尼、尼亞庫斯等人的成果。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第185頁;Danny Lee Davis, Commercial Navigation in the Greek and Roman World, pp.179, 188-189.缺乏批判的抄襲,結(jié)果必然會導(dǎo)致時代錯位問題越來越突出,從而使他們撰寫的作品在現(xiàn)實中的參考意義大打折扣。
復(fù)次,周航記中對各港口細節(jié)的描述對于航海也沒有太大指導(dǎo)作用。結(jié)合前引佚名作家的《大海之距》可見,周航記中經(jīng)常會描述某個地方有一座塔,或某棵樹旁有一道泉水流出。對航行于大海之上的船長和水手而言,從遙遠的海面上望去,塔、樹、泉等地形地貌即便在白天也未必看得清楚。相較于周航記中的描述,在航海過程中,人們更容易注意到突出的海岬、沿岸醒目的城市、曲折的海岸線等。即便在視線不佳的夜晚,那些巨大的海岬、城市、海岸線也可能對航海者具有一定的指導(dǎo)作用。但是,周航記對海員需要的這些細節(jié)卻往往沒有太多描述。
最后,如果與中世紀的航海圖鑒(portolan chart)稍做比較,更能發(fā)現(xiàn)周航記的不足。最初出現(xiàn)于13世紀末的航海圖鑒是一種圖文并茂的航海指南。圖鑒的主要內(nèi)容是彩色繪制的海圖,配以船舶、海怪、旗幟、城郭等裝飾圖案。在重要的地方,制作者會插入數(shù)量不一的說明性文字(legend)。相較于古希臘羅馬的周航記,中世紀航海圖鑒廣泛運用了等角航線、比例尺、羅盤刻度盤、風(fēng)向玫瑰圖等定位和確定方向、航速的手段,并通過不同顏色的標注和特定的形貌,使海圖不但一目了然,而且有利于航行者快速判斷和定位所處的位置和面臨的形勢,從而擬訂恰當(dāng)?shù)暮叫蟹桨浮M瑫r,制作者大多具備海上航行經(jīng)歷,并能夠從航海親歷者那里獲得第一手材料,加之行會對操作方法的規(guī)范和對航海知識的傳承,使他們制作的圖鑒在精確性和適用性上遠超此前的任何時代。制作者的科學(xué)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中世紀航海圖鑒的精確性和適用性。
關(guān)于中世紀航海圖鑒,參見Tony Campbell,“Portolan Charts from the Late Thirteenth Century to 1500,” J.B.Harley and D. Woodward, eds.,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ol.1, 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371-463;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公司編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編輯部編譯:《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430頁。
正是因為如此,中世紀的航海圖鑒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地圖”。
對中世紀航海圖鑒的評述,參見Tony Campbell,“Portolan Charts from the Late Thirteenth Century to 1500,”p.371.
簡言之,鑒于周航記的內(nèi)容并非海員亟須的信息,即便是相關(guān)海域及周邊地區(qū)的地形地貌及甲港到乙港的航海里程的描述,也因為簡略且不精確,在航海實踐中很難有實際的應(yīng)用價值。此外,因大多數(shù)周航記涉及的范圍太廣,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夠完全知曉文中涉及的沿岸各地的情況。相較于中世紀航海圖鑒,無論在準確性、可識別性還是科學(xué)性上,古代希臘羅馬的周航記在航行實踐中都沒有太強的可操作性。就此而言,古希臘羅馬的周航記是航海指南的說法難以令人置信。其實,在指南針等航海工具出現(xiàn)之前,每當(dāng)航行到遙遠陌生的海域時,船長或海員不得不利用自身的經(jīng)驗,觀察星辰、洋流、風(fēng)向、魚群或海鳥飛行方向確定航行路線。Danny Lee Davis, Commercial Navigation in the Greek and Roman World, pp.238-242;
[英]菲利普·德·索薩著,施誠、張珉璐譯:《極簡海洋文明史:航海與世界歷史5000年》,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19頁。他們還可以沿途招雇通譯或向?qū)榇皩?dǎo)航。比如前引漢諾在西非的航行。另參見G.J.Shipley, “PseudoSkylax and the Natural Philosophers,” p.124.似是而非且內(nèi)容龐雜的周航記并非水手們海上航行不可或缺的必備材料。
四、旅行通商指南
如果周航記不是用作水手和船長的航行指南,那么此類著作的寫作目的到底為何?從周航記的成書過程、作者的身份及受眾讀者等方面進行考察,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功用。
從成書過程看,如前所述,確有一部分周航記是作者在親歷海上航行后撰寫的旅行報告。許多古風(fēng)時代的航海親歷者可能寫過類似的報告,但保存至今的僅漢諾一部。公元前6世紀馬賽利亞的探險家優(yōu)特美尼斯(Euthymenes)曾前往大西洋非洲沿岸航行并寫下一份報告,但迄今遺佚。早期殖民者或旅行者可能寫作了旅行報告。參見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第16、18、37頁。羅馬帝國時代的情況與之類似,如今僅留下阿里安寫給皇帝哈德良的《優(yōu)克辛海周航記》和佚名作者的《厄立特里亞周航記》。但大多數(shù)周航記通常以一次臆想的航行為基礎(chǔ),綜合多位前輩作家的記述或官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編撰而出。
這些統(tǒng)計和調(diào)查結(jié)果包括大殖民時代航海者留下的口傳故事,亞歷山大大帝派出的尼亞爾庫斯、阿那克西克拉特斯、安德羅尼斯提尼、安提戈涅等測地員收集的航海報告,托勒密王朝派往紅海沿岸、中非麥羅埃、中亞及印度的官員、獵象人員的報告等。參見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第30、76-80頁。這類作品開始于公元前4世紀偽斯凱拉克斯的《有人居住世界的周航記》。利用前人成果編撰周航記的傳統(tǒng)一直持續(xù)到公元6世紀拜占庭時期,成為希臘羅馬時代周航記的主體。但此類作品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因作者沒有親身的航行經(jīng)歷,缺乏對所描述地區(qū)的確切認識,對于航行沿途各地地形地貌的描述難免出現(xiàn)錯誤。這在阿維努斯的《海岸紀行》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保羅·佩迪什:《古代希臘的地理學(xué)》,第37頁。其二,更重要的是,除關(guān)注與海上航行相關(guān)的信息外,為了彰顯博學(xué),也為了使作品的內(nèi)容更豐富、更吸引人,周航記的編撰者往往會花大量篇幅描繪該地的歷史、政治狀況和神話傳說。這在前引片斷中多有出現(xiàn)。自公元前4世紀末開始,這種關(guān)注風(fēng)土人情的寫作風(fēng)格被廣泛借鑒。不但在斯特拉波的地理作品中,而且在埃弗魯斯的歷史著作中皆可發(fā)現(xiàn)周航記類型作品所用術(shù)語、描敘方法及寫作風(fēng)格。Daniela Dueck, Strabo of Amasia: A Greek Man of Letters in Augustan Rom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40.總之,從成書過程看,鑒于大多數(shù)周航記并非由航海親歷者撰寫,其中或者充斥著許多夸張離奇的想當(dāng)然的敘述,或者偏離主題,過分關(guān)注于歷史、政治、習(xí)俗和神話內(nèi)容,對于航行者沒有太大幫助。不過,這些內(nèi)容對于即將到海外游歷的旅行者和商人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那么,公元前4世紀及其后的周航記的編撰者是一些什么樣的人?他們的身份背景或?qū)懽髂康氖欠裼欣谧C明這些作品是為了幫助船長和水手的海上航行而編撰?與中世紀航海圖鑒的制作者形成鮮明的對照,目前所知的近40部周航記幾乎沒有一位作者是船長、水手或?qū)iT從事航海業(yè)務(wù)或與海上航行有關(guān)的人員。在馬爾西安的《外海周航記》(Marcian, Periplus Maris Externi, chapter 1.2)中提到公元前1世紀的一位被稱為“舵手”( κυβερνη'τη)的索桑德(Sosander)曾撰寫過一部厄立特里亞周航記。但從簡短的記述中很難判斷其“舵手”之名是因為他是一名海上航行的操舵者,還是因其作品問世后人們稱呼他的綽號。此外,從卷首敬獻詞看,海上航行者也不是他們關(guān)注的對象。偽斯凱姆努斯將他的著作敬獻給尼科美底亞國王,不難推斷作者是服務(wù)于帕加馬王庭的一位詩人。馬爾西安在《外海周航記》中向一位名為安菲泰利俄斯的公民致敬,但在他的三卷本著作中,幾乎沒有提及任何與航海相關(guān)的知識。佚名作者將《大海之距》獻給他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弟兄。阿維努斯將《海岸紀行》獻給一位“心胸開闊、智識不凡”(patuli pectoris, sensu capacem)的年輕人波魯布斯??傊?,從目前所見的幾篇敬獻詞可見,沒有一篇獻給海員,而往往是一位飽學(xué)之士敬獻給另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讀者或權(quán)貴。
事實上,除周航記外,編撰者往往還會創(chuàng)作歷史學(xué)、哲學(xué)或文學(xué)作品。與希羅多德同時代的作家西吉翁人達馬斯泰斯不但編撰了一部周航記,而且還是《希臘大事記》和《論詩人和智者》的作者。I.Bekkeri, ed., Suidae Lexicon, Berolini: Typis et Impensis Georgii Reimeri, 1854, p.257, s.v.Δαμα'δη; C.Müller, Fragmenta Historicorum Graecorum (Vol.2), Parisiis: Editore Ambrosio Firmin Didot, 1841-1870, pp.64-67.編撰《有人居住世界周航記》的作者偽斯凱拉克斯可能是柏拉圖學(xué)園的繼任者本都人赫拉克雷戴斯或亞里士多德的弟子狄凱亞庫斯(Dikaiarchos)。
G. J. Shipley, “PseudoSyclax and the Natural Philosophers,”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Vol.132 (2012), pp.132-134.希臘化時代的作家敘拉古人寧芙多魯斯不但編撰一部周航記,而且還創(chuàng)作了一部《西西里奇事紀》。C.Müller, Fragmenta Historicorum Graecorum, Vol.2, Parisiis: Editore Ambrosio Firmin Didot, 1848, pp.376-381.公元前3世紀的作家赫拉克利亞人寧菲斯是《亞細亞周航記》的編撰者,其實他還撰述過一部關(guān)于母邦的歷史著作和一部關(guān)于繼業(yè)者及后來者的作品。
C.Müller,F(xiàn)ragmenta Historicorum Graecorum, Vol.3, Parisiis: Editore Ambrosio Firmin Didot, 1849, pp.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