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多米
(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北京 100013)
作為考古研究的組成部分,檔案史已成為研究各國歷史時期的重要工具。檔案是一種民族記憶,包括相關文件,如書面公文、照片、地圖、文件或圖紙等,這些碎片共同描繪了一幅歷史圖景,需要整體研究才能獲取有效信息。同時,應注意剝離檔案記錄中的主觀記載,留下客觀事實,并根據(jù)文獻記載進一步完善認識。
19世紀中葉,對于距今2000年以來的考古研究多采用“文獻對照法”,即出土文物與文字記載相互印證的方法。20世紀60年代以來,它越來越多地被“歷史考古學”一詞所取代。盡管這一定義在過去幾十年里一直存在爭議,但檔案對于考古學研究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例如,早在1840年,斯托克斯船長(Captain Stokes)就曾將1728年沉沒的澤威克號(ZEEWYK)錯認為是1629年沉沒的巴達維亞號(Batavia),直到亨麗埃塔·德雷克·布羅克曼(Henrietta Drake Brockman)通過深入的檔案研究,后者的實際沉沒區(qū)域才得以糾正。此外,即使近代發(fā)生的事件,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需要借助檔案才能進行完全面研究。
北洋海軍既是中國軍事現(xiàn)代化建設重要時期的代表,又見證了1894—1895年甲午戰(zhàn)爭這一慘痛的歷史,致遠艦管帶鄧世昌等重要人物都對這段黑暗時期留下了文字記錄。因此,在北洋海軍沉艦的水下考古調(diào)查中,尋找和評估現(xiàn)有檔案資料就顯得尤為重要。這不但有助于戰(zhàn)事過程、背景的完整記錄和深入調(diào)查,而且有助于更好地了解艦體結構(19世紀末期,戰(zhàn)艦建造的實物證據(jù)保存很少)。
19世紀,海戰(zhàn)和造船技術不斷更新?lián)Q代,到19世紀中葉,隨著蒸汽機戰(zhàn)艦的興起,船舷帶有大炮的傳統(tǒng)木制帆船戰(zhàn)艦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蒸汽機戰(zhàn)艦不但可以在變化的風況下保持恒定速度,而且其更強大的動力也促進了戰(zhàn)艦的大型化發(fā)展。到19世紀下半葉,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的迅速發(fā)展和冶煉技術的進步使軍艦從木制結構升級為載炮裝甲艦。當時,各國都積極投身海軍軍備競賽,不斷加快建造速度,在裝備技術上你追我趕。戰(zhàn)列艦作為旗艦,其強大自是無法比擬,但造價高昂,難以批量化生產(chǎn),且因速度相對較慢,艦體龐大,而導致機動性能不佳。另一種戰(zhàn)艦則是尺寸更小的巡洋艦,其建造成本僅為戰(zhàn)列艦的1/3。雖然他們的裝甲更薄,武器裝備更少,但速度卻更快,適合偵察和遠程作戰(zhàn),甚至有的巡洋艦就是專為長途奔襲而設計建造的,它們可以輕松超越敵艦,對敵方速度更慢的魚雷艇、巡洋艦等實施有效打擊①H ft,2017.。
首個裝甲戰(zhàn)艦是一艘法國裝甲護衛(wèi)艦,1859年下水。早在1862年,美國內(nèi)戰(zhàn)中曾使用過裝甲船,但實戰(zhàn)中表現(xiàn)不佳,速度慢且實用性較差,不過隨后發(fā)明的新型載炮艦則在歐洲戰(zhàn)場以及定遠、鎮(zhèn)遠中得以應用。英國、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奧地利在這場軍備競賽中爭相建造裝甲艦,而普魯士和北德意志邦聯(lián)在這方面起步較晚,直到1864年普魯士才從英國購買了他們的第一艘裝甲艦。當時,德國甚至還沒有鋼鐵造船廠,格但斯克(Gdansk)的海軍造船廠只能建造木船,位于基爾(Kiel)和威廉沙文(Wilhelmshaven)的另兩個海軍造船廠則還未建成②H ft,2017.。
1851年,F(xiàn)rüchtenicht & Brock機械船 廠在什切青(Stettin,波蘭語:Szczecin,現(xiàn)位于波蘭境內(nèi))附近的布魯多(Bredow)成立,廠址位于奧得(Oder)河畔,通往德國最大的波羅的港口,專門建造蒸汽鐵甲船;1856年擴建改為后來大名鼎鼎的Vulcan造船廠;1875年,它為德國海軍建造了第一艘蒸汽鐵甲帆船(S.M.S. Preuen)③Lehmann-Felskowski,1907,Ostersehlte,2009.。大約3年后,由Vulcan造船廠總工程師魯?shù)婪颉す耍≧udolph Haack)指揮建造了德國第一艘蒸汽動力裝甲主力艦薩克森號(S.M.S.Sachsen)。至此,德國海軍開始逐漸擺脫對外國造船廠的依賴,并很快迎來中國和俄羅斯的訂單,隨后,其他國家的訂單也紛至沓來。
彼時,清政府既面對著西邊歐洲殖民國家的虎視眈眈,又處于東邊日本迅速現(xiàn)代化、軍事力量不斷加強的壓迫下,統(tǒng)治岌岌可危④Mach,1984,Ostersehlte,2009.。
時任北洋通商大臣兼直隸總督的李鴻章,打算組建新的現(xiàn)代化海軍。雖然他更傾向于購買英國軍艦,但迫于俄羅斯的阻撓,只好轉而向德國Vulcan造船廠訂購。實際上,中德早在薩克森號下水當日(1877年7月21日)就結緣了。當時中日兩國大使館成員均應邀前往柏林參觀了此次下水儀式。1880年,中國向德國訂購了第一艘鐵甲戰(zhàn)艦(這是德國首次為外國海軍建造大型戰(zhàn)艦),以及另外2艘魚雷艇。7年后,中國帝國海軍再次接收了1艘鐵甲戰(zhàn)艦、2艘裝甲巡洋艦、1艘防護巡洋艦以及12艘魚雷艇,所有的訂購合同都由中國駐柏林大使館授予。由于同時也在為德國海軍建造船只,德國沒有按時交付戰(zhàn)艦,中國的付款也出現(xiàn)了延遲。按原計劃,為打造海防線,中國應該繼續(xù)訂購第三艘定遠級鐵甲戰(zhàn)艦,但由于資金耗盡,只能選擇更便宜的經(jīng)遠號防護巡洋艦⑤Mach,1984,Ostersehlte,2009.。
第一艘戰(zhàn)艦始建于1881年2月中旬,當年3月31日鋪設龍骨,舷號100,因此又被稱為“鐵艦一號”。她的姊妹艦鎮(zhèn)遠艦于1年后開始建造,舷號112,被命為“鐵艦二號”。
1881年12月28日中午, 100號戰(zhàn)艦下水⑥Wulle,1989.,被正式命名為“定遠”(意為安定遠方)。駐德公使李鳳苞和德國海軍總司令列奧·馮·卡普里維將軍(General Count Leo von Caprivi)出席了下水儀式。1882年11月28日中午,舷號112的戰(zhàn)艦完工⑦Wulle,1989.,命名為“鎮(zhèn)遠”(意為遠航)。李鳳苞再次和時任德國海軍總司令的馮·斯托施(von Stosch)一同出席下水儀式。1883年5月2日,由馮·諾斯提茲(von Nostitz)船長率領的定遠艦在施維寧明德(Swinemünde)附近的波羅的海進行了第一次試航⑧Mach,1984,Schinkel,2009.。
順利完成試航后,定遠艦于當年5月中旬駛向中國。當時定遠艦還懸掛著德國國旗,載有德國船員以及未來的中國船長和工程師。但途中恰逢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定遠艦隨即被召回什切青。與此同時,鎮(zhèn)遠艦也完成了首航。期間,1門克虜伯加農(nóng)炮在施維寧明德郊外的射擊演習中爆炸,還引發(fā)英國輿論的批評。直到1885年6月《中法和平條約》簽署后,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才得以交付。
1883年12月1日中午,濟遠艦(圖1)下水,舷號131⑨Wulle,1989.,李鳳苞出席下水儀式。次年8月初,移交工作開始,8月18日,濟遠艦按計劃駛向施維寧明德完成試航和測試。在造船廠短暫停留后,濟遠艦于1885年6月22日到達基爾整裝,準備移交中國。
1885年6月17日,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也整裝待發(fā)(圖2),由中國駐柏林大使館招募了德國船員。1885年7月8日,定遠、鎮(zhèn)遠、濟遠三艦分別在福斯(Vo )、梅勒(Meller)、阿諾德(Arnold)3位艦長的指揮下離開基爾,7月25日抵達直布羅陀。濟遠艦隨后因技術問題被召回到馬耳他進行修理,其余兩艦于9月18日抵達香港,定遠艦和2艘固定在其甲板上的魚雷快艇首先交付,鎮(zhèn)遠艦繼續(xù)北上,10月3日抵達大沽。隨后,修理后的定遠艦于10月10日與鎮(zhèn)遠艦匯合,共同編入北洋艦隊。船員替換為中國人,德國船員于次年11月8日返回漢堡,其中幾位,如梅勒上尉(Captain Meller),留下作為北洋艦隊的教官。
圖1 戰(zhàn)后被編入日本海軍的原濟遠艦, 1895年2月12日于威海衛(wèi)被俘 (來源:NHHC, NH 101774,由Tom Stribling先生提供,1986年)
圖2 ??吭诘聡鶢柛?,正在等待移交給中國的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
接下來建造的是裝甲巡洋艦經(jīng)遠艦(舷號176,1887年1月3日下水)和其姊妹艦來遠艦(舷號177,1887年3月25日下水)⑩Wulle,1989.(圖3)。兩艦于同年8月11日交付,林永升和邱寶仁分別擔任經(jīng)遠艦和來遠艦的管帶,船員包括285名中國海軍士兵以及德國、英國的船員?H ft,2017,Qing,2018.。
圖3 來遠艦(來源:NHHC, NH 2089-A)
找到并直接查閱Vulcan造船廠檔案的可能性很小,因為自“二戰(zhàn)”以來,這些檔案就已無處可尋了?!岸?zhàn)”期間什切青曾遭到猛烈轟炸,老城區(qū)中心和Vulcan造船廠所在的港口地區(qū)幾乎盡毀。此外,戰(zhàn)后什切青被蘇聯(lián)占領,后移交給波蘭。因此,即使戰(zhàn)火中檔案得以僥幸留存,戰(zhàn)后,他們也可能會被當作戰(zhàn)利品運往蘇聯(lián)。
除了戰(zhàn)火等客觀原因,20世紀以來造船廠波折的歷史沿革也使得檔案保存更加困難。由于Vulcan造船廠并不緊鄰波羅的海,所以建成的船只必須經(jīng)奧德河運輸?shù)绞┚S寧明德。20世紀初,造船廠就已經(jīng)達到生產(chǎn)極限,無力建造尺寸更大的艦船,于是1909年公司在漢堡設立分公司。隨后的幾年里,收購、兼并、新基金董事會的成立和破產(chǎn)重組等風波不斷,因此,檔案很可能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就分散在了許多地方。1926—1928年,Vulcan造船廠被Deschimag船廠兼并,由于造船廠的大多數(shù)文件,尤其是19世紀的船舶數(shù)據(jù)早已失去了商業(yè)價值,因此兼并后只有少量較新的年度報告、文件和施工圖轉移到了德國,大部分舊檔案則留在了什切青。不過有一些年報還是可以找到的,例如,在位于基爾的霍瓦茲造船有限公司(Howaldtswerke Deutsche Werft GmbH(HDW))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一些舊年報的蹤跡,而這家公司在2012年被隸屬于蒂森克虜伯股份公司(ThyssenKrupp A.G.)的蒂森克虜伯海事系統(tǒng)公司(ThyssenKrupp Marine Systems GmbH (TKMS))兼并。
上述的大多數(shù)造船廠在兼并重組后都不會留存檔案,因為這通常需要耗費很多的財力物力,尤其少不了懷有個人興趣愛好的志愿者,例如前雇員參與其中。A.G.Weser解散時,其前雇員也可能保存了為數(shù)不多的檔案。因此,即便上述公司曾留存過Vulcan造船廠的部分檔案,它們?nèi)匀缓苡锌赡芤呀?jīng)遺失,或許正靜靜地躺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或許在某位不愿露面的私人收藏家手中。
無論如何,Vulcan造船廠的公司檔案、艦船資料以及北洋軍艦的建造文件均已不見蹤影,大量德國和波蘭的歷史學家經(jīng)過廣泛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后,也證實了這一點。不過,現(xiàn)有出版物中仍然能夠找到一定數(shù)量的相關材料,幫助我們重建Vulcan造船廠見證的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19世紀,中國從克虜伯購置了大量火炮,定遠號、鎮(zhèn)遠號、濟遠號、經(jīng)遠號和來遠號等艦船自然也搭載了克虜伯火炮。那么克虜伯很有可能會得到造船廠專門提供的艦船建造施工圖,以便對火炮進行改進來最大限度地匹配軍艦需求。
然而,對克虜伯歷史檔案館阿爾弗里德·克虜伯·馮·博倫和哈爾巴赫基金會(Alfried Krupp von Bohlen und Halbach-Stiftung)的幾番調(diào)查都未獲得有價值的信息,似乎造船廠并未專門給克虜伯提供有關艦艇建造的任何文件。根據(jù)現(xiàn)存的1份商業(yè)檔案,尚未發(fā)現(xiàn)在艦艇建造期間有火炮直接交付給造船廠的證據(jù),那么,針對個別艦艇的交易記錄就更加無從查起。不過,從這份檔案中出售的火炮明細來看,阿爾弗里德·克虜伯公司在1881年和1885年曾分別接到了來自中國的大訂單,包括8門305 mm口徑25倍徑80式輕型艦載加農(nóng)炮和10門210 mm口徑30倍徑80式輕型艦載加農(nóng)炮。此外,還有150 mm口徑35倍徑80式輕型艦載加農(nóng)炮的零散訂單:1881年,4門;1883年,1門;1885年,4門;1886年,3門;1888年,2門;1891年,2門。到1912年,只訂購了2門40 mm口徑40倍徑的輕型艦載炮。
這份檔案詳細記錄了各種細節(jié),包括火炮口徑和長度、客戶、物流信息,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有關當時阿爾弗里德·克虜伯公司與中國的關系,或者該公司在中國現(xiàn)代化(鐵路建設、軍備等)進程中所起作用的只言片語,中國僅以訂購方的身份出現(xiàn)其中。
檔案中除了一般商業(yè)記錄外,值得一提的是還有關于李鴻章(包括信件、照片、訪問、禮品等)和克虜伯董事會成員、中國技術顧問喬治·鮑爾(Georg Baur)的文件(包括其日記、旅行記等)。2002年,斯達基金會東亞研究學會(The Starr Foundation East Asian Studies Endowment Fund)成員伊麗莎白·卡斯克根據(jù)檔案中喬治·鮑爾的日記,整理出版了《俾斯麥的“傳教士”:德國軍事教官在中國(1884—1890年)》,但書中更多的是關于克虜伯大炮的記錄。
德國聯(lián)邦檔案館收藏了德國各地有關國家層面的文件、照片、計劃和建筑圖紙,大部分來自政府和軍方。這些數(shù)據(jù)沒有公開的電子版,只能閱讀紙質(zhì)版本。
這些來自德意志帝國海軍、德國駐華大使館和聯(lián)邦外交部的檔案是當時德國的重要報告,因為這是德國首次以卓越的軍艦建造者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國際社會中,他們也尤其重視維護這樣重要的國際形象。此外,中國軍艦制造和海外運輸?shù)慕?jīng)驗,以及它們在中日戰(zhàn)爭中的使用效果評估對于德國本土軍艦的建造也十分重要,有助于解決德國早期在薩克森(Saxon)級艦艇的建造中遇到的諸多問題。
1887年11月12日,《華北日報》(英文版)刊發(fā)了一篇轉載至英國報紙的文章,極大貶低了Vulcan造船廠的艦船質(zhì)量: “……這些來什切青的軍艦甚至沒有吊桿,只能靠蒸汽機進行調(diào)運……軍艦甲板用的是普通松木,根本不適合中國的氣候……” 。而后,對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建造的致遠艦和靖遠艦則不吝贊揚??颂敳a(chǎn)的大炮也同樣沒有獲得好評(英國報紙筆下的阿姆斯特朗火炮當然比德國克虜伯火炮更好): “……糟糕落后的板式壓縮機早已被其他海軍強國所擯棄,而克虜伯公司卻仍在使用……克虜伯所設計的零配件都無法自動化生產(chǎn)”。這種帶有誹謗性質(zhì)的文章,其目的更多是在貶低德國這個新興的海軍國家,進而保護英國的經(jīng)濟利益。
有趣的是,1888年8月,《中國時報》刊登了一封題為《來自德國制造的巡洋艦:定遠艦和來遠艦》的英文信件,這是Vulcan造船廠于1888年6月1日對上述誹謗報道的直接回應和澄清。信中糾正了英國論及的艦船缺點,并強調(diào)了艦船的卓越品質(zhì),其最佳證明是清朝政府官員在產(chǎn)品審核的官方記載:“發(fā)動機運轉良好,合同第12條已經(jīng)履行?!毙胖凶詈舐暶鳎骸跋M陨险撌瞿茏屪x者滿意,或許1887年11月12日那篇文章的作者受到了錯誤信息或片面看法的誤導。此外,在對兩國艦船進行比較時可以看出作者對專業(yè)海軍知識有所欠缺,因此報道有失偏頗。實際上,德國軍艦同時裝備了堅固的防護裝甲和重型火炮,而英國軍艦雖配有比較重型的大炮,卻沒有裝甲”。
更有趣的是,這份聲明后還附了一段評論:“Vulcan造船廠的聲明中存在明顯錯誤,有故意誤導之嫌。例如,阿姆斯特朗巡洋艦在甲板的關鍵區(qū)域有厚達4英寸(1英寸≈2.54 cm)的裝甲,而非Vulcan造船廠所說的40 mm”。如此直接的回應,其作者竟然是《中國時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編輯,這倒是令人感到頗為意外,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位編輯就是1887年11月12日那篇文章的作者,甚至可能是來自阿姆斯特朗造船廠的雇員。
由于開本不同,每張設計圖紙的尺寸都需要核對。然而,戰(zhàn)艦的建造計劃和技術圖紙僅供當時臨時使用,這就意味著數(shù)據(jù)庫和其他來源途徑的數(shù)據(jù)條目本身就存在誤差,修改更正這些條目將耗時數(shù)年。這項工作由一群來自“e.V.造船史研究工作組”的志愿者完成,他們主要研究1871—1945年的德國造船史。在對大量資料進行精心篩選以后,1875—1918年(1929年)期間建造圖紙仍有10 500幅之多。
時至今日,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的施工圖依舊無跡可尋,但還是有可能對其進行復原。定遠艦(圖4~圖6)依據(jù)薩克森級護衛(wèi)艦(圖7)設計,兩者的船體幾乎完全相同,因此,通過對比已知的定遠級和薩克森級的構造差異,加上位于弗萊堡的德國聯(lián)邦檔案局所存的薩克森級和符騰堡級艦船數(shù)據(jù),便可一窺定遠和鎮(zhèn)遠二艦的構造細節(jié)。而且,薩克森級作為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的雛形,薩克森號測試報告結果中的部分數(shù)據(jù),如位移曲線、穩(wěn)定性曲線、波浪阻力測量、動力和速度曲線可能對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建造細節(jié)的重建具有借鑒意義。
德意志帝國海軍部(帝國海軍辦公室)批準了Vulcan造船廠以薩克森級護衛(wèi)艦為母艦,以便更好地進行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的建造和設計。表1是兩艦主要的設計差異。
表1 薩克森級護衛(wèi)艦與定遠艦的設計差異
圖4 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的裝甲布置
圖5 定遠艦的外景圖及剖面圖(來源:4th edition of Meyers Konversationslexikon, 1889)
圖6 定遠艦及鎮(zhèn)遠艦第24、30及42號架的橫截面圖,上層甲板及二層甲板平面圖
圖7 薩克森號的側視圖和上層甲板
1896年,R.Haack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描寫了為中國建造的戰(zhàn)艦。在經(jīng)遠艦、來遠艦(圖8)以及濟遠艦(圖9)的圖紙中,可以看到許多建造細節(jié),如房間布置和機械裝置等。
圖書館擁有一個龐大的期刊部,收藏有德國境內(nèi)外的報紙。在ZEFYS在線系統(tǒng)中,可以檢索到311 234條相關記錄,他們源自193份德國境內(nèi)外的歷史報紙??梢钥吹?,普魯士官方媒體曾多次報道為中國建造的軍艦,也報道了中日戰(zhàn)爭和戰(zhàn)損情況:“除了幾乎已經(jīng)完全損毀的來遠號,其余在亞瑟港的軍艦將在短時間內(nèi)被修復”。不過,另一篇報紙摘錄中又有截然不同的報道,令人難以探究事實真相:“然而,中日雙方對這場戰(zhàn)爭的最終戰(zhàn)況有明顯爭議。中國聲稱有3艘日本軍艦沉沒,日方不但表示強烈反對,而且聲稱其傷亡人數(shù)未達100人;另外,中國沒有否認他們遭受的重大損失,承認失去了4艘戰(zhàn)艦,其中包括2艘最大的鐵甲艦”。
報紙檔案是18世紀末至20世紀相關課題研究資料的最重要來源之一。上文提及的普魯士媒體報道了經(jīng)遠和濟遠2艘戰(zhàn)艦的下水情況,這些同樣可以在聯(lián)邦檔案館的檔案中找到。但這作為一種佐證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每一個細節(jié),無論多么微小,都可能引發(fā)新的觀點。
上述報紙刊載了很多關于甲午海戰(zhàn)的報道,其中2篇文章比較具有代表性?!蹲钚孪ⅰ?894年8月3日第4版:“這似乎是日本對這場戰(zhàn)爭的官方解釋,由于中國違反了《朝鮮安保條約》(the Trea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Korea),日本根據(jù)條約條款而進行了這場守衛(wèi)朝鮮,抵御中國的戰(zhàn)爭?!标P于朝鮮問題始終存在爭論,自明朝以來,朝鮮名義上是中國的藩屬國,實際享有很大的自主權,中國雖有意將朝鮮作為一個省納入版圖,但日本從政治和商貿(mào)方面不斷阻撓。日本還提到了1885年簽訂的《天津會議專條》(又稱《中日天津條約》或《朝鮮撤兵條約》),根據(jù)該條約,朝鮮如有變亂等重大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可派兵維持朝鮮秩序和安全,但雙方應首先行文知照。正如日本政府在一份冗長的說辭中指出的那樣,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起因在于中國違反了條約規(guī)定。事實真相還有待考據(jù),但中國自然不會就此接受。
圖8 定遠艦和來遠艦(來源:R.Haack,Nachtrag zum Bericht über die Sitzung vom 3.Februar 1896: ber die in Deutschland gebauten chinesischen Panzerschiffe,Verhandlungen des Vereins zur Bef rderung des Gewerbeflei es,1896,tables C-D und p.176-177)
根據(jù)Teltower Kreisblatt于1894年7月31日第2版刊發(fā)的報道,朝鮮似乎并不反對中國軍隊在該國駐扎:“據(jù)首爾消息,日本特使曾要求朝鮮政府敦促中國軍隊撤離,遭到朝鮮政府的拒絕之后,首爾爆發(fā)了一場小規(guī)模戰(zhàn)斗,日本軍隊占領了皇宮,后歐洲國家應求斡旋調(diào)?!?。這樣看來,朝鮮確乎是受日本掌控,這使得朝鮮陷入戰(zhàn)亂,朝鮮因而向歐洲國家提出從中調(diào)停的請求。這就與日本1894年8月3日聲稱要保護朝鮮的說法完全不符,相反,戰(zhàn)爭爆發(fā)是日本出于本國政治和經(jīng)濟利益的訴求。
美國報紙也刊載了很多關于甲午海戰(zhàn)的報道,信息來源于中日兩國,因此對了解戰(zhàn)爭的背景很有幫助。而且,諸多關于海戰(zhàn)的細節(jié)也頻繁見報,這樣一個一個的小謎團不斷涌現(xiàn),將整個事件揉碎分解,又一點一點黏合完整。以下是報紙中提供的重要信息。
(1)日本戰(zhàn)艦被中國鐵甲艦撞擊。柏林8月4日報道:中國大使收到一份官方報告,稱定遠號于7月27日在杰羅姆灣(Jerome gulf)附近撞沉1艘日本軍艦。這艘鐵甲戰(zhàn)艦曾被報道遭受了同鎮(zhèn)遠艦一樣被日軍擊沉的厄運,但它又再次現(xiàn)身了,雖然受損嚴重,但最終得以逃脫。
(2)有缺陷的炮彈。不僅是中國發(fā)射的炮彈沒有全部爆炸,來遠號巡洋艦甲板上找到了2枚海戰(zhàn)遺留的日本炮彈:一個保險絲脫落,沒有引爆;另一個的彈藥在炮彈底部空腔內(nèi)燃燒,但沒有造成傷害。此外,鎮(zhèn)遠艦的甲板上還發(fā)現(xiàn)了1塊6英寸長的彈殼碎片。
圖9 濟遠艦(來源:R.Haack,Nachtrag zum Bericht über die Sitzung vom 3.Februar 1896: ber die in Deutschland gebauten chinesischen Panzerschiffe,Verhandlungen des Vereins zur Bef rderung des Gewerbeflei es,1896,tables A-B)
(3)令人恐慌的日本—來自一位后來在中國海軍任職的美國軍官的敘述。華盛頓賓夕法尼亞州5月6日報道:“中日戰(zhàn)爭的失敗源頭在于中國政府,戰(zhàn)前和戰(zhàn)爭期間,中國高層官員被日本滲透,敵人通常能夠提前摸清我們的計劃”。麥吉芬(McGiffin)上尉透露了這一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剛剛結束在中國海軍10年的服役期回到家鄉(xiāng)。作為鎮(zhèn)遠艦的前管帶,他已經(jīng)回到美國,雖然言談中有所保留,但他顯然并不看好中國軍事和海軍事務?!拔耶敃r在醫(yī)院,并沒有指揮鎮(zhèn)遠艦。如果我參加了戰(zhàn)斗,那現(xiàn)在就不在這里了,當然我也決不當俘虜,我絕不會被他們輕松抓住。日本人有一條鐵律—禁止外國狗入內(nèi)。黃海海戰(zhàn)時,我們已做好萬全準備以防落入日軍之手,是的,我會在被日本人折磨我之前自殺?,F(xiàn)在戰(zhàn)爭結束了,我想說,日本曾經(jīng)的好名聲烙下了一個永遠抹不掉的污點:在宣戰(zhàn)之前沒有任何提前警告,日軍艦隊猛撲向毫無防備的高升號,把它連同船上1 000條生命一起葬送入海底—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冷血的把戲之一”。
海軍歷史與遺產(chǎn)委員會(NHHC)收集了一批有關定遠艦、鎮(zhèn)遠艦、經(jīng)遠艦和來遠艦的重要照片。這些照片拍攝于1883—1895年,為研究19世紀后期戰(zhàn)艦建造史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對于定遠艦而言, 照片NHHC,NH 2088(圖10)頗為重要,因為這是目前唯一可用的照片,顯示該船已經(jīng)在Vulcan造船廠完工,也有可能正停泊在基爾港,為越洋運送至中國進行準備。另一張來自德國基爾市檔案館的特殊照片?Stadtarchiv Kiel,80.504/Fotograf:Friedrich Braune.展示了在基爾港等待移交的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鎮(zhèn)遠艦在戰(zhàn)爭中受損,右舷的一些戰(zhàn)斗損傷可以通過照片NHHC,NH88889和NHHC,NH 88892(圖11)進行研究,照片上的白色標記顯示了其受損區(qū)域。鎮(zhèn)遠艦在威海灣被擊沉,北洋艦隊投降后,1895年2月17日,日軍打撈并修復了受損的船體,而后作為戰(zhàn)利品運往日本。鎮(zhèn)遠艦后命名為Chin Yen(中文譯名仍為“鎮(zhèn)遠”),編入日本海軍,服役至1914年,正如照片NHHC,NH 74378(圖12)所示。照片NHHC,NH 1597詳細展示了其改進后的武器和防護系統(tǒng)(圖13)。
圖10 在什切青的Vulcan造船廠完工時或正在基爾為運往中國做準備時的定遠艦(來源:NHHC,NH 2088,攝于1883—1885年)
圖11 鎮(zhèn)遠艦右舷正中的詳細主視圖(來源:NHHC, NH 88892)
圖12 戰(zhàn)后被編入日本海軍的原鎮(zhèn)遠艦(來源:NHHC, NH 74378)
圖13 1897年原鎮(zhèn)遠艦的裝備和保護計劃圖(來源:NHHC, NH 1597)
下一步研究應著手查閱和復制德國聯(lián)邦檔案館的上述文件和造船計劃,以及親赴位于不萊梅港的德國海事博物館,研究檔案中的現(xiàn)有資料。波蘭同行還指出,“二戰(zhàn)”期間,什切青的檔案材料可能被帶到了德國施特拉爾松(Stralsund)、瓦爾內(nèi)明德(Warnemünde)和羅斯托克(Rostock)的檔案館,因此也有必要去這些地方進行深入研究。此外,在檔案調(diào)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一些檔案館和博物館不一定整理了所有舊資料的檔案數(shù)據(jù),因此,他們也并不清楚是否有甲午海戰(zhàn)戰(zhàn)艦的相關資料存在。
(致謝:感謝Arnulf Siebeneicker博士,Andreas von Mach先生,Christian Ostersehlte博士,Eckhard Schinkel博士,Karl-Uwe Heu ner博士,Marta Kurzyńska女士,Dariusz Kacprzak博士,Ossowski先生。同時感謝張立元先生和微信小組的其他成員提供的信息和資料。感謝Ralph Anton和“deutsche-schutzgebiete.de”網(wǎng)站的同事們討論了有關斯特汀檔案的可能去向和新想法。感謝《自然與文化遺產(chǎn)研究》編輯部同仁對該文英文原稿的翻譯及編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