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安
(廣西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530006)
宗族一直是歷史學和社會人類學研究的經典題目,現有研究成果已經非常豐富,常建華教授已有三篇文章對其學術史進行了梳理[1-3],茲不贅述。其中科大衛(wèi)教授所說“作為文化創(chuàng)造的宗族”[4],以及劉志偉教授所指出的宗族的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的關系[5],對本文影響很大。就區(qū)域社會史研究而言,宗族研究仍然是常說常新的話題。自宋以后,桂林各地就有宗族建設的記載,但其大規(guī)?;顒觿t在明代后期或清中葉之后。各姓氏在進行家族創(chuàng)造時,運用刻碑文、修族譜和建祠堂等方式,重構自己祖先的來歷,是這一時期全國各地經常出現的做法,桂林也不例外。研究這一過程,有助于了解桂林一些家族在時代的變遷中,怎樣運用正統(tǒng)文化資源,讓自身處于有利的地位,從而了解桂林多元而又一統(tǒng)的文化在國家、社會多重影響下的形成過程。
2005年,廣西興安縣文物部門在該縣高尚鎮(zhèn)茗田村發(fā)現一通古碑,碑高97厘米,寬50厘米。石碑中央,詳細刻寫著“宋唐質肅公先世墳”8個大字,左面為“宋紹定四年遠代孫唐瓊等重據立石”15個小字,字跡仍然清楚。該文物部門以為是宋碑[6]。但是綜合多方史料,此結論并不可靠。
碑中所稱“宋唐質肅公”是宋代仁宗、神宗時期名臣唐介。興安當地至今還有這樣的說法:唐介為興安人,宋朝神宗皇帝繼位時,曾任宰相參知政事,主執(zhí)朝廷政務。宋熙寧二年(1069年),因背患毒疽,死于朝廷,歸葬于家鄉(xiāng)茗田村的大宜山下,并被神宗皇帝謚封“質肅”,入祀于桂林七賢祠[6]。
據筆者檢索史料,上述墓碑早在乾隆時期就已經存在。乾隆《興安縣志》云:
宋參知政事唐介先塋在縣南龍山。海按:《全州志》云:《廣西通志》全州州守列唐子方名,舊志不載。考本傳,介自御史謫,旋起通判潭州。全故潭州屬,豈當時一來暫攝郡篆,遂誤為嘗知州事乎?鄉(xiāng)賢唐清兄弟稱介之后。解學士過全詩曰“唐介墳前江水聲”,頗似郡人。而興安舊傳有唐介墓。《桂林志》亦稱介縣人。史故謂江陵人。予求諸興安五都野中有天宜山,山旁為文昌祠,祠樹天順間一碑,文無足采。碑末唯別書一行云宋質肅公先世墓,又一行云宋紹定四年遠代孫唐瓊等請重立,亦鮮事實。祠旁冢亂不可辨。然止云先世墓而已。則介之先或為縣人,介墓不在此明甚。解詩、府志并誤。且全在宋屬荊湖,興安屬廣西,疆界接比,則介求攝全州與唐清兄弟為全人皆無足疑。第清輩似介同族,誤稱介后爾。據此則介非興人矣。①
文中所說“宋唐質肅公先世墳”墓碑,應即2005年興安縣發(fā)現的墓碑,因為從字跡、內容與知縣黃海所說完全一致。根據乾隆五年(1740年)興安知縣黃海的考證,這其實是天順年間的碑,至于“唐質肅公先世墓”的字樣還可能是后人新刻上的。黃海明確考定唐介非興安人,但謹慎地說或許唐介先人乃興安人也未可知。黃海的考辯顯然十分重要而且很有道理,但這并不妨礙興安一帶的唐氏繼續(xù)自稱為唐介之后。
黃海主要依據的資料當為《宋史》,該書唐氏本傳云:“唐介字子方,江陵人。父拱,卒漳州。擢第,為武陵尉,調平江令。民李氏貲而吝,吏有求不厭,誣為殺人祭鬼。岳守捕其家,無少長楚掠,不肯承。更屬介訊之,無他驗。守怒白于朝,遣御史方偕徙獄別鞫之,其究與介同。守以下得罪,偕受賞,介未嘗自言……入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轉殿中侍御史。由是直聲動天下,士大夫稱真御史,必曰唐子方而不敢名。介自是數與安石爭論。安石強辯,而帝主其說。介不勝憤,疽發(fā)于背,薨,年六十。介為人簡伉,以敢言見憚。每言官缺,眾皆望介處之,觀其風采。神宗謂其先朝遺直,故大用之贈禮部尚書,謚曰質肅?!保?]10330-10332可見唐介并非興安人,沒有在廣西做過官,也沒有證據顯示他的后代落籍廣西興安。興安民間的說法顯然出自附會,但是有其歷史發(fā)展過程。
黃海還指出有《桂林志》亦稱唐介是興安縣人。這個《桂林志》應該就是明初陳璉所修《桂林郡志》,今天尚存殘本。該書記載了當時興安、全州一帶有蔣氏、唐氏、劉氏、張氏、管氏等大姓。其中寫道:“宜鄉(xiāng)長山唐氏,其先實肅公介之后。家近興安,與唐史部同族,累世積善,以儒家名。至理宗朝兄弟三人連中科第。長清,兩中鄉(xiāng)薦,晚就恩科,靜江法曹。子三人,四請于鄉(xiāng)。次湘,號東軒,次洪,號順齋,俱以春秋登正科?!保?]15宜鄉(xiāng)在今全州紹水鎮(zhèn)一帶。至今有“長萬二鄉(xiāng)出白米,恩建二鄉(xiāng)出刀槍,宜鄉(xiāng)多禮儀,富貴落升鄉(xiāng)”的俗語,說明宜鄉(xiāng)長期是文教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從《桂林郡志》可以看出桂林唐氏以北宋唐介為先祖的說法,早在明初就開始了,也即當時就應該有宗族建構而攀附到宋代歷史名人,這是文教很早興盛的結果。
《桂林郡志》還引南宋時石仲元《題唐氏祠》詩曰:“仙馭何年適此游,山中景色妙難儔。幾重云霧藏宮殿,數里□□□□流。此屋有民蒙惠化,土階無草不驚秋?!保?]18看來當地唐氏在宋代就建起了唐氏祠堂。不過這個祠堂是建在比較僻遠的山村,可能是有品級之家追逐潮流建造的一個簡陋祭祖之處而已,并無大影響或合族之舉。此后一直不見當地唐氏的宗族活動,直到上引碑刻所述,明代天順年間又有重述唐介之后的攀附行為,則說明唐氏在此時有其需要。不過在明嘉靖之前,由于官方對建祠堂祭祖的規(guī)定比較嚴格,基本仍然限于有品官之族,因此很難說這種攀附是民間普遍的行為,而有可能是某些官族特別的需要。
唐氏等大姓人口和支系的增加,除了聯宗和自然繁衍之外,其實有不少異姓或者少數民族的加入,梳理這一過程,更能清楚地認識嶺南民族發(fā)展史的問題。這里不一定是因為攀附大姓以增強榮耀,而是在明清時期,由于開戶立籍的現實需要。對此現象的普遍認可也使不少人口較少的姓氏甚至瑤人加入這些大姓中來。比如瑤族《過山榜》中核心內容之一的瑤人十二姓在桂林全州、興安、原義寧一帶的流傳幾乎都帶有唐姓②?!对贰肪?1《順帝紀》有記載道州、賀州有傜人唐、蔣起事:“九月甲子,湖廣行省平章政事鞏卜班擒道州、賀州徭賊首唐大二、蔣仁五至京,誅之。其黨蔣丙,自號順天王,攻破連、桂二州?!保?0]868此記載可能就說明這個問題。全州也有“十家姓唐九姓羅”的說法,據唐氏族老向筆者的解釋,乃是當時有羅姓入贅而最終改姓唐的緣故。入贅改姓是湘南桂北多數地方的習俗。
在全州、興安、臨桂等地流傳的瑤族《過山榜》中,有不少在明代招募入籍的說法:“景泰年閏七月二十九日,立招帖人安監(jiān)、李排年、盧世彩等及四位相公盧國贊、逢元鳳、逢元甲各方:今因先年撩(僚)亂,招得粵東省盤瑤民趙元龍、羅應昌、趙念揚、李伯耶、鄧貴安、趙明福、李伯慶、鄧貴龍、盤笑開(后跟縣官改黃姓為黃肇開)(均為廣西靈川、臨桂、興安、資源、龍勝、三江、融安、融水等縣盤瑤的入山祖公,據說從廣東韶州府樂昌縣遷來),招在江口隘、九龍山,把住大羅界四處……奉欽恩賜榜文,招榜撫瑤字是實,收執(zhí)永遠子孫存據。(原存臨桂縣宛田瑤族鄉(xiāng)廟坪地區(qū)小河村鄧成滿家,流傳龍勝、靈川、興安等縣瑤族地區(qū))?!雹?/p>
再舉一通明代萬歷年間的碑刻:
廣西桂林府灌陽縣為地方事。據傜人趙俊勝、李元應、鄧福安告稱,系廣東肇慶府德慶州鐵凌山民傜。情由山立(主)招至廣西,因為恭城倒平源雷五作叛,占過地方……王積通進永明,前往廣東,查得青壯手傜民趙俊勝等來承領把隘。有軍鄧將保招立軍兵壹拾玖名,招傜會齊傜目趙俊勝、鄭海德、李元應、鄧福安,引軍兵八名。至景泰元年正月初一日到恭城西鄉(xiāng)倒平源征剿,截殺雷通天、李通地,殺獲賊首,獲功貳名,解廣西桂林府羅太爺驗實……盤江鄧福安、蔣建廣,把守大河江,鄭海德把守南回界,奉廣道把守鹽田源,黃子元把守丁岡扼,□□□把守江口、陰江,趙元應把守小河江,趙有良四源把守天門扼、柚子嶺、九盤界三處,守隘漠川源、僉嶺源等。[11]312-314
雖然上述碑文沒有唐氏的情況,所述也有不少值得懷疑之處。但是明代桂東北各地,皆有瑤人是無疑問的,無論這些瑤人是從外地招兵過來,還是一直生活在本地,隨著其進入到官府的防御系統(tǒng),從而發(fā)生了身份的變化,總之這和官府當時實行衛(wèi)所屯田和招撫瑤人的政策有關。如此多瑤人,其中有唐姓或者改為了唐姓,就如前引《元史》所載一樣,也是不奇怪的。另有一則史料也值得細究,灌陽《王氏族譜》卷首“宗祠祭田序”云:
他若唐邦佐等戶籍載于(寧江坊)六甲。其六甲則盡王氏也。今數戶絕已久,而戶籍錢糧付王氏輸納百有余年。如茲雖數戶之田山產業(yè)存者無幾。然既收其租息,自當存絕祀必繼之義,所有田山稅畝及合族新置之業(yè)均一一詳查,登明于祭田冊之后。凡此事宜仿文公法立之約,以昭其信,聞于官以定其守,始可以為久遠計?;是澹ㄇ。┧氖哪隁q次己亥孟秋月十三代孫之樞敘于敦睦堂之東軒。[12]16-18
譜中另有“祭唐邦佐老先生祝文”云:
溯水源木本之由,祖非其祖,序脈絡宗枝之衍,孫豈其孫?霜露既隔其情,蘋蘩難役其享。然而同姓異姓,窮其派,寧殊高曾;大宗小宗,究其微,仍同氣類。況因崇繼祀,先世已著其宏休,而蒙業(yè)守成,后人特崇其祀典,舉之莫敢廢也。神所勞矣,其庶幾乎嗟嗟痛東魯之人,湮享太原之血食;蒸嘗不替春秋,隆二姓之粲盛,祝祀長綿功德,顯三槐之世澤。[12]21
據說灌陽王氏乃明初軍戶之后④,可能在明末清初出戶為民。按這里的敘述,其出為民戶之時似乎是寄籍于唐邦佐戶,后來據說唐氏戶絕,而由王氏繼承了唐戶的所有產業(yè),所以后來者的記憶中對唐邦佐必須祭祀不替。又或者王氏當初并不是軍戶,而是無籍之戶,后附于唐邦佐戶;所謂有屯田則可能是后來購買的,于是又編造了軍戶的來歷。由于沒有更多史料佐證,僅作猜測而已。但不管如何,從此亦可以看出唐氏在灌陽是很早的民戶之一,他們不斷地敘說自己有宋代做官的先祖,就是不斷強調自己的更早的入住權。
歷史上桂林唐姓存在過多種情況的改變路徑,這是基于時代和生活的需要。之前說桂林興安唐氏是攀附歷史名人唐介,而并非其后代,不但有《宋史》等正史可參證,而且在后來的族譜之中也有不同說法。這也顯示桂林唐氏來源的多樣化,這一敘述,在清代以后大量出現。
今天興安以及靠近興安的部分唐氏繼承了自己乃宋代唐介后裔的說法。1926年在義寧縣義江對面的縣政府旁修建了唐介公祠堂,后毀于“文革”。2007年以臨桂唐氏為主,倡議各地唐氏捐款重修了唐介公祠?,F在祠堂坐落在臨桂縣五通鎮(zhèn)(原義寧縣駐地)義江旁,氣勢宏偉。筆者2008年5月前往調查時,還看到祠堂墻上貼著當年捐款和翌年為舉行活動而提前捐款的名單,有來自臨桂各村落以及興安、龍勝、永福等地唐姓。⑤
有記者采訪過五通鎮(zhèn)唐氏族老、據稱是唐介公第29代孫的唐金祥老人,據唐金祥老人說唐介公后人到臨桂已有37代了,現五通三里橋附近的老虎提兒嶺上,還保留著清代所建唐介公的“靴子墓”,全州縣的鳳凰村有唐介公的“冠墓”,興安的高尚則有其“衣墓”。老義寧的五通街和保寧鄉(xiāng)一帶有唐姓人家700余戶、4000余人,桂林全州、興安、灌陽、靈川、永福和荔浦等地有2萬余人,大多是唐介公的后人。義寧的唐氏早在宋代就出過進士,如唐介的長子唐叔問、三子唐義問和孫子唐恕均榜上有名;在清代的舉人和讀書人更多[13]。唐金祥老人的敘述是對桂林唐氏整體的描述,與筆者在興安一帶的調查大致互相吻合。
但是同屬桂林府的全州唐氏的族源傳說則不一樣。今天能夠找到的比較完整的全州《唐氏族譜》(也稱為《晉昌希升唐氏族譜》),初修于光緒三年(1877年),重修于2006年。譜中載有同治七年《修建宗祠序》云:
始祖希升公系本晉昌,譜同東魯,粵稽仕宦,宋理宗時授中憲大夫,任廣南觀察使。追溯遷移,由江西吉安府卜居全郡恩鄉(xiāng)十二都古梧洞村,娶二妣,育四房,立三宅。長舜卿,二鎮(zhèn)卿,三善卿,四仁卿。長、三兩房宅于桐木崗,二房宅于蓮花村,四房宅于白水底介。今子孫繁衍,耕讀頻仍,各房支派分居于粵楚兩省二百余村……欲報本明□,睦我宗族,非建修始祖之祠堂、合輯各房之系譜則不能,欲修始祖之祠堂、合輯各房之系譜,非擇于通衢之吉地亦不可。[14]29
祠堂不久建成,據其譜書所繪祠堂圖,祠堂在縣東守府署旁,為三進建筑,規(guī)模還是挺大的。修譜一事則估計存在相當困難,比如需要厘清世系以彌合各支系不同說法、需要熱心有文化的族人等問題,一時沒有辦法做到。光緒三年(1877年),才開始修撰族譜,其舊譜序云:
吾族自希升公老祖以前,室家播遷,征諸文而不足,質諸獻而不詳,往不可究,來思可追矣。伏念始祖肇基自宋理宗時宦游湘(湖)廣,卜居全郡恩鄉(xiāng)十二都古梧洞村名迎馬。娶二妣粟粟氏,誕育四房:舜公、震公、善公、仁公,其后顯季欲居楚粵兩省遠近村落二百有奇,實為一脈相承。及此而無所紀,保無同宗視若異姓,骨肉等諸路人乎?爰于同治七、八年倡募,資買全州城內太平坊坐北朝南鋪屋吉地壹所,建修享祠以奠始祖之靈,俾世不忘所自。[14]22
族譜明確指出楚粵兩省界鄰地區(qū)二百余村均有唐氏族眾,聲勢浩大,但南宋理宗時的始遷祖以上世系則并不清楚。無論是同治譜還是光緒譜,全州唐氏均說其始祖希升公在南宋由江西直接遷來,無法確知這是南宋流傳而來的祖先記憶還是更晚近的追憶。此說的重要性在于,全州在明代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以前均屬于湖南,后來當地人長期認為自己屬于湖南文化圈,這乃是典型的“江西填湖廣”的套路。我們認為這應該是明中后期或者清代以后出現的說法,因其與前述明初《桂林郡志》所載不同,《桂林郡志》稱當時全州唐氏乃北宋神宗時期參知政事唐介之后。由此亦可見,當時桂林一帶唐氏并沒有聯宗的行為。民國《全縣志》第四編《選舉》記載了宋以后中舉的眾多全州士子,從好些唐氏的名字來看,應該是兄弟或者族兄弟,如明代萬歷己卯(1579年)科進士唐文科、唐文斗;明天啟甲子(1624年)科進士唐良銳,天啟丁卯(1627年)科唐良礦,崇禎丙子(1636年)科舉人唐曾周,其父名唐良錦,清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年)科唐良璽,均為升鄉(xiāng)鶴岡人。康熙四十四年乙酉(1705年)科武舉唐一佐,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武舉唐一倫,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武舉唐一備,雍正元年(1723年)武舉唐一份,均為萬鄉(xiāng)彰甲村人。這說明有些家庭或者家支在取名字時已有字輩的區(qū)別,但在乾隆以前可能還不是一個普遍現象。因為此前更多同一地或鄰地的唐姓,其名字完全看不出字輩的排行意義,甚至有康熙二年(1663年)、五十九年(1720年)兩名舉人名叫唐甲、唐丙的[15]309-420。
根據民國《全縣志》的調查和記載,全州唐姓的來源在當時已經出現更多的說法(不計縣內流動),如升平區(qū)井頭村唐氏是明成化年間從江南朱衣巷遷來;疊祿村等唐姓宋末遷自江陵;日霞村唐姓明初遷自湖南道州;鶴岡村唐姓宋末遷自湖南道州;灣山岡唐姓元末遷自道州;硃塘唐氏元時遷自湖南永州;樂家灣唐姓明末遷自南京十字街;恬美村唐氏宋代遷自江西;恩德區(qū)白茆塢唐姓南宋遷自江西;西頭村唐氏明初遷自江西廬陵;澤沛田唐姓明末遷自湖南永州;大岡面唐姓宋代遷自山東歷城等等[15]115-125,其中有少數說宋末遷自江陵,這可能與前述宋御史江陵人唐介有關,不過其情形已經乾隆時全州人唐遷湗考證存疑。江南朱衣巷則可能是“珠璣巷”之誤,當然不一定是采訪記錄者之誤,而是該族講述者之誤。由此可見,桂林一帶的唐氏就在先祖來源上有不同的說法,有同姓不同宗的事實,但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多數把自己的祖先與宋代某個官員聯系在一起,也與湖南江西連在一起。其實桂林相當一部分姓氏都有這種敘述,這也可以參見民國《全縣志·姓氏》篇的記載,即如明初《桂林郡志》所述唐、劉、蔣等姓氏一樣⑥。
究其原因,是桂林及周邊早在唐宋就得到開發(fā),歷史上涌現出一大批士大夫,就臨桂、全州、灌陽而言,各大姓包括唐姓,自宋代以后進士、舉人就代不乏人。受其影響,在后來的宗族建設中,這些姓氏把自己的先祖說成宋代士大夫,當然更有自豪感和本土優(yōu)勢。還因為在明代以后桂林府不斷有大量外來人口進入,這種強調實是最自然不過的做法。比如桂林府全州在明萬歷十年(1582年)時有15181戶,58127人。經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后,僅存2576戶,17424人,雍正十三年(1735年)增至51000多人,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更增至130197人[16]97-98。其中“工惟泥水匠頗多,陶工縫工,土著者間有之。至木土石工冶工,則土著幾無,人作室制器必藉來自永、寶等處之流寓者?!苁凶咧壅呔惴峭林?,間有之亦不過百中之一二”。全州最大圩鎮(zhèn)合浦坪市“經商純系湘人。在昔粵鹽成行,挑夫日數千人,非常擁擠,百貨流通,商業(yè)頗盛”[15]164。外來人口情況可見一斑⑦。
今天的全州唐氏新修譜,把湖南永州一帶、灌陽、興安等地唐姓聯結起來,而據說過去一直有唐氏分十支的說法⑧,應該是歷史上聯宗的產物,時間估計在光緒年間以后,因為光緒三年(1877年)譜并沒有記錄此傳;原義寧唐氏則在興安、臨桂等地聯宗,都有擴大影響甚至互相交叉的趨勢。光緒年間全州部分唐姓人修譜,除了把全州各地一些村落的唐氏連在了一起,還把自己與湖南唐氏連為一體,而興安一些唐姓人則繼續(xù)把自己與唐介掛上鉤,從而大量出現同姓不同宗的現象。正因為如此,唐氏總人數大為增加,最終出現全州乃至桂林“一唐二蔣”現象。
直至今日,這種跨地域同姓聯宗仍在持續(xù),同姓而不同宗者熱衷建構超級同姓宗族,不少姓氏合修了《某姓某省宗譜》《某姓全國通譜》甚至《某姓世界通譜》,重構了新的世系,假如沒有編者的詳細敘述其前因后果和歷史學家的考辨,千百年后人們會以為真有一個這樣的血緣宗族,而其實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造。
總之,臨桂、興安、全州、灌陽等地的唐氏以及其他大姓如蔣、王等姓,其發(fā)展雖然有不同的具體情況,但是大的社會歷史進程是基本一致的,即宋元尤其明代以后,大量軍事和其他移民不斷進入,使得當地的瑤人社會和原有居民結構及姓氏結構不斷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并不是簡單機械的,而是有其一系列攀附、轉用和融合的過程。廣西桂林山區(qū)宗族的建設和所謂大姓形成的過程,實質上是地域社會的聯合和認同的過程,研究大一統(tǒng)國家形成的過程在邊疆地區(qū)尤其有其特殊的意義。
注 釋:
①乾隆《興安縣志》卷2“古跡·墳墓”。該段文字亦被乾隆三十三年全州才灣人唐遷澍《全州唐氏兩郡考》所引用,并考其始祖其實是宋崇文院說書公唐念祖。其文云:“全州之有唐姓,始自晉靜公,庶孫曰完,事秦莊襄王大夫,使撫百粵,居桂林,分其支于此,世稱晉陽是也。其一乃完之后,有名倫者,為青州刺使,遂改稱東魯。歷三世,遷至江陵,又數世,至我始祖崇文院說書公,避金亂,復居此。雖有二始,實一宗……舊譜云:葬興安之唐家堡,余嘗過此訪問,遺老竟無有知者,況江陵距興安千有余里,豈能跋涉遠葬?則舊譜固不足信也。余又求諸興安五都野中,有大宜山,山側為文昌祠,祠豎天順間一碑,文無足采,末惟別書一行,云:宋質肅公先世墓,又一行云:紹定四年,遠代孫唐瓊等請重立,亦鮮事實,祠傍冢亂不可辨。然此云先世墓而已,介墓故不在此,明甚。又明解縉使交址過全州,詩云:陶生巖畔草青青,唐介墳前江水聲。所云陶生者,宋侍郎崇也,墓在安道鋪道側;‘介’當作‘諫’,宋政和五年進士,官通判,墓在青草埠前,湘水乃解所經過之地,蓋‘諫’‘介’聲相近,而訛耳。質肅公雖同出晉陽一族,當其居諫院參知政事時,尚籍江陵,至說書公始遷全州,豈有未遷之前如太公之五世葬?必無是理也。而質肅公乃一代名臣,其薨葬必有名公巨卿志其墓者,家鮮藏書,無從稽考,俟他日博采詳志焉。”(見百度空間“印象建江”http://hi.baidu.com/%BD%A8%B6%F7%D2%CB/blog/item/289b671884613e0034fa4175.html)可知全州有部分唐姓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以前已經修有譜書。
②最早由楊成志先生1936年收集的《過山榜》(道光間抄本)記錄瑤人12姓為盤、沈、黃、李、鄧、周、趙、胡、鄭、馮、雷、蔣。而后來在全州、興安、恭城、融水、賀縣等地發(fā)現的則均有唐姓。參見黃鈺主編《評皇券牒集編》相關部分。
③《桂北瑤民榜文》,黃鈺主編《評皇券牒集編》,廣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24-527頁。對于《過山榜》產生的年代說法不一,奉恒高等主編《瑤族通史》認為產生于南宋(上冊第21-23頁);科大衛(wèi)、趙世瑜認為產生于明初甚至更晚(科大衛(wèi)《告別華南研究》,載《學步與超越:華南研究會論文集》,香港文化創(chuàng)造出版社2004年3月,科大衛(wèi)(David Faure)The Yao Wars in the Mid~Ming and Their Impact on Yao Ethnicity,Empire at the Margins:Culture,Ethnicity and Frontire in Early Modern China.Edited by Pamela Kyle Crossley,Helen F.Siu,and Donald S.Sutt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趙世瑜《“不清不明”與“無明不清”:明清易代的區(qū)域社會史解釋》,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7期)等等。
④灌陽《江寧王氏族譜》(同治九年續(xù)修),第16-18頁“宗祠祭田序”(作于乾隆四十四年)云:“王氏一族,自始祖考德銘公由江南鎮(zhèn)江府溧陽縣來粵居灌??计渎殲槭匦l(wèi),有屯糧田,則是田也,即有圭田之類也。雖不侔于大夫,而實異于無位之士。憶當時其于祭也,必有盡其禮者。自始祖考歿,歷六七紀,鮮有達人,迄今于六七世,支分派衍,族大人繁,實為衣冠門第。然奉國所受屯田,與所自置之業(yè)留遺至今,傳為世守,未嘗稍有變置。特數世以前宗廟未設,其所遺田糧俱派為各房輪收,入為己有,而報本反始之禮遂久缺而未舉?!绷砭硎住凹捞铩痹朴凶孢z屯觀音閣馬山陰江壩稅田五十畝,另有非屯田的多處。
⑤2008年5月12日筆者在臨桂五通鎮(zhèn)的實地調查,祠堂前有落成碑記《唐介公祠記》。
⑥在桂林地區(qū)至少還有靈川全氏、秦氏(見靈川縣史志辦藏《全氏族譜》《秦氏族譜》),全州有謝氏(謝良琦《醉白堂詩文集》文集卷4第237-239頁《族祖屏南公墓志銘》:“按吾宗,自宋由安成(今江西安福)移居粵,載遷橋渡。厥后本支繁衍,則分為兩甲?!保?/p>
⑦有關桂林歷史上外來移民,參見何林夏、范玉春《湖南移民徙居桂東北的歷史考察》(《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周建明《古代湘桂走廊的人口遷移與社會發(fā)展》(《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古永繼《元明清時期廣西地區(qū)的外來移民》(《廣西民族研究》2003年第2期)等研究,鐘文典《廣西客家》(廣西師大出版社2005年)也調查到桂林有不少姓氏據說在明清時期來自湖南、江西、廣東等地。
⑧《續(xù)修晉昌希升唐氏族譜》第7頁:“社會上流傳著:唐姓有十家,我族屬第四家;十家姓唐九姓羅等等?!毙伦V編者認為上述說法不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