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惠齡
(湖州師范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老子所謂“致虛極,守靜篤”,即是心靈持守著從虛到靜的篤定狀態(tài)。自我約束、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運用客觀心態(tài)來觀察事物循環(huán)往復(fù)的規(guī)律,可以說是代表著老子的思想??傻搅藨?zhàn)國中期的莊子時代,已然不能在安靜中保持安全距離。因此,這個時候的莊子必須在心隨境轉(zhuǎn)的條件下,既要讓自己順應(yīng)時代的變化,又要使自己不受任何的干擾和傷害?;诖?,莊子的生命美學(xué)也呈現(xiàn)出其個人特點及時代印記。
戰(zhàn)國中期,諸侯國君大肆辟地充庫,大臣士子棄義助紂為虐,野心政客變相攘奪政權(quán)以及混亂世局的傾軋爭斗,帶來殺人盈野的戰(zhàn)爭摧毀?!皯?zhàn)國時期兼并戰(zhàn)爭比春秋時期來得更為激烈和頻繁,規(guī)模也更大。……春秋時期的大戰(zhàn),有時數(shù)日即告結(jié)束,戰(zhàn)國時期則短者要數(shù)月,長者可以‘曠日持久數(shù)歲’?!盵1]47暴政衍生的失序,率獸食人、率土地食人肉之混亂污濁的黑暗世道,正是莊子所處戰(zhàn)國時期的特征印記。驚濤駭世,正道不彰,邪道猖狂,時空次序顛倒錯亂,價值觀念扭曲變形,以致天下共苦,戰(zhàn)爭不休。于是,在滿目皆是無可奈何的殘忍現(xiàn)實里,如何在動亂中全身保身,重獲安適心境的精神自由,這就需從個人的人生體驗中反思慣常的價值觀念。
莊子家境貧窮,入不敷出,向監(jiān)河侯借米欲化解當(dāng)下之危?!氨O(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子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莊子·外物》)得知監(jiān)河侯非但不予救濟,反而以其將得封邑百姓之租稅自滿驕人,心里不是滋味的莊子,豈能咽下這口惡氣。“涸轍鮒魚”,即是莊子無畏困窘及不被現(xiàn)實所屈的表現(xiàn)。天下大亂,戰(zhàn)火頻仍,生靈涂炭,哀鴻遍野,“莊子的困境意識、憂患意識、沉痛隱忍的程度,對于時代災(zāi)難和人群禍患的敏感度,都遠遠超過了先秦諸子其他各家”[2]464-465。莊子雖處窮途末路的借糧之境,卻不失清高孤傲的性情,對于監(jiān)河侯落井下石的無理行徑予以辛辣的諷刺。于此可見,在那個昏亂的時代里,清廉智士要持守貧窮不失志,是非常的艱辛困難和無可奈何。
“千金,重利”“卿相,尊位”,是無數(shù)人夢寐渴求、汲汲營營之所在,無數(shù)人為此出賣人格蒙蔽靈魂,甚至鋌而走險,不惜付出性命代價仍執(zhí)迷不悔?!扒f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莊子·秋水》)不為世俗所羈,不被名利所動,不讓高官厚祿束縛自我。深諳因果關(guān)系的莊子認為人生于世,猶如伴君伴虎般游于羿之彀中,處處充斥危機。因此,為能不為有國者所羈,追求自由而不愿做官,即便簞瓢屢空,窮居陋巷,仍甘于貧賤。《莊子·秋水》通過對莊子動作、神態(tài)及語言的描摹,刻畫出莊子向往自由、超然物外的思想。終因不屑與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其精神氣象,自能流露出一種快意其志而盡逍遙之自由自足的充盈底蘊。
然而相對于社會動蕩、人生無常、命若螻蟻的人生困境,生之有限與死之必然之悖論當(dāng)更為深重。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中指出了“莊子認為人馳心于死生的問題,也和馳心于是非的問題一樣,是精神的大束縛;所以他要解除思想問題的束縛,同時也要解除死生問題的束縛”[3]405。因為死亡是每一個人所必須面對的,因此莊子苦心孤詣地將以“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養(yǎng)生主》)之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學(xué),作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之一切束縛的解脫與自由?!叭松鷣碇皇且允芸酁槟康?,因此死亡是脫離悲慘世界的一種不錯的方式,苦難直至死亡才結(jié)束?!盵4]48因其“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莊子·讓王》),故而才能在悅生惡死中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危機,才能認真嚴肅地思索生死,在不為利所役、亦不為物所累的無待境界中善待生命、善待死亡。而死亡始終存在于存在之中,承擔(dān)死亡亦即擔(dān)負起自我的存在?!罢嬲恼軐W(xué)家一直在練習(xí)死?!盵5]19偃然巨室,向死而生。唯有真正懂得生死,才能積極樂觀地觀照日常精彩,得以體驗逍遙死亡的美學(xué)境界。
生命的生發(fā)在莊子看來是從無到有再至無的一種氣化過程?!吧菜乐?,死也生之始?!?《莊子·知北游》)生死之氣充盈于天地,并非撅然兩分之不可逾越的鴻溝。隨著氣聚則生,氣散則亡,在聚散死生不斷地交替流轉(zhuǎn)變化中,洞察到生與死是共通相融之“萬物一府,死生同狀”(《莊子·天地》)的“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養(yǎng)生主》)不過聚散浮游之一氣之化。生源自于天地,死生消散后又以之成始,從而體現(xiàn)出人之在世,安之非若喪耶之萬物同化之普遍自然的生命過程。
這一哲學(xué)認識在莊子妻死一事上體現(xiàn)得非常具體?!扒f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至樂》)惠子不悅質(zhì)問:妻子與你結(jié)發(fā)生活,為你生兒育女,撫養(yǎng)長大成人。如今年老去世,你不悲傷難過也就算了,居然還邊敲盆邊唱歌,這個樣子是不是太過分了呢!莊子答道:不是你所想的這樣的。當(dāng)她剛?cè)ナ罆r,我又怎么會不哀傷難過呢?在哀痛之際,我思前忖后,忽然察覺到妻子她在起初時根本就是處于無生命的狀態(tài)。不但沒有生命的狀態(tài),而且根本是連個形體都沒有;不但沒有形體,而且還連個一絲氣息也都沒有。在若有似無恍惚之際,形成了氣,由此一氣變化出一個形體來,再由此一形體變化出生命。而此刻的生命又變回到原來的死亡,如此這般地迎生送死、生來死去的變化,就好似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一樣。想想如今妻子已然寧靜安詳?shù)貤⒃谔斓刂g,我卻還在這邊哭哭啼啼的哀慟難舍,我認為如果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便是太不通曉生命所賦予的偉大道理,正是因為明白了這樣的緣故,所以才會停止哭泣。
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堪破的至大關(guān)卡。人生艱難唯一死,從沒有人逃得過死亡所帶來的焦慮恐懼以及傷痛的情緒反應(yīng)。從前害怕死亡是因為死亡讓我們感到孤單,憂心“我們”二字被徹底拆解掉了。因為一旦面臨“死亡”,從前拼命努力所建立的一切關(guān)系即將全面瓦解。“死亡”在日常語境中代表著“去世”,不僅是生命的告終,亦代表著參與的社會活動終將被迫停止,從而崩解了辛苦建立的“我們”,吞噬掉綿延持續(xù)的“生活”。
在莊子看來,死生有命,這是一個存在的事實,人生在世的最末一關(guān),無法依恃任何客觀的情勢來扭轉(zhuǎn)。既然來到人間無法自我主導(dǎo),只能是被拋擲的偶然機緣,那么離開人世亦是無所逃的必然結(jié)局。因為從來就無人知曉死亡對人而言究竟是最高的祝福還是最大的詛咒,可人們卻止不住擔(dān)憂并徑自將它視為最大的詛咒。來是偶然,去是必然。死亡便好似瓜熟蒂落般的自自然然灑落一地的種子,萌芽、長成、茁壯、開花、結(jié)果,燦爛一生,美好一世,最后再回歸大地。生來死去,自自然然,不起執(zhí)著,不生分別,不設(shè)好惡。最終,無邊無際、無常無名之苦痛煩惱,便無法駐足于所有形式上的心頭念想了。
莊子進而認為,生命的意義并非僅止于外在之形之“生”,更應(yīng)指涉內(nèi)在精神層面之“形”,形隨境轉(zhuǎn),形變形化而為之“死”,生命由此自然自在地輪轉(zhuǎn)運行,死亡便像是演戲之后的落幕,亦像是座通道,透過死亡而到了不同的生命境域。未知生,焉知死,誰又能清楚明白死后的世界是不是比我們自以為正在活著的世界更加美好呢。如此看來,順應(yīng)自然的生便不會執(zhí)著于死,如果將死的這個死字都給消解掉,那么死不再仰賴生來制造,生便不會依恃死而作為結(jié)束。生死一貫,一貫生死,不要把死亡陰霾牢牢惦記而忽略了朗朗陽光的生存燦爛。于是,生命歷程雖狀似終結(jié),但此生的美好總會永不消失地在彼端永恒存在著。
換言之,就莊子說法,妻子原來是不存在的,始自荒野里的一股氣,這一股氣莫名得到了形體,此一形體成為有了生命的妻子,妻子長大后便與莊子結(jié)婚生子,老了死后再返回最初無形體生命的狀態(tài),回歸到初始的氣里面了,安詳自在地長眠于天地之間。氣聚則生,氣散則亡。也就是說,“人之在世,安之非若喪耶?”“若喪”是自幼流落他鄉(xiāng)之意,意思是人活在世上,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年輕時候的離家出走呢?莊子此問,將生死之實與幻堪破了,是其生命美學(xué)的迷人之處。
進而言之,在時間的大鐘上,只有“現(xiàn)在”二字。努力在能夠把握當(dāng)下的有限生命中,如何不負光陰活得真實而充實,便能死得快樂而無憾?!胺e極面對生死問題,經(jīng)由高度精神性的探索,獲得生死智慧,從而安身立命?!盵6]60因為形體只是暫居的過客,所以面對死亡,只能說是“化”,而非死。何謂化?即是此“身”在生死之間的轉(zhuǎn)“化”中形“化”。人之在世,安之非若喪耶?何以故?離家出走后,最后仍須返回最初來時之地,過客終是歸人。莊子參透了氣聚則生、氣散則亡的死生之道,接納死亡大限的降臨,明白生死必然之理。是故,面對妻死的莊子,其心早已超拔于生死之上,頓悟了死亡等于回家之鑰,因此莊子不再傷感悲慟,轉(zhuǎn)而敲盆助興,最終便以歡送的姿態(tài)來祝愿他的妻子一路順風(fēng)。
莊子以其順任自然的達觀態(tài)度來面對死生?!霸谇f子看來,生死只是自然造化的規(guī)律,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和痛苦的離別,而是順應(yīng)天意,回歸本真,讓自己‘寢于天地之間,相與四季之運化’?!盵7]171換言之,莊子不僅對于功名利祿不動心、不生情,在死亡大限降臨之際,更能體現(xiàn)出“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養(yǎng)生主》)
生非樂事,死亦非悲情?!敖K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莊子·齊物論》)“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求t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莊子·至樂》)對于骷髏頭而言,人一旦死了,上沒國君,下無臣子,沒了四季該要打理的所有事情,自由自在地和天地萬物并生共存,即便是擁有了能夠像南面稱王的快樂,也無法超越過它呀!莊子滿臉狐疑,語帶保留答道:若讓司命官恢復(fù)你的形體,還原你的骨頭肌膚,還給你父母妻子和鄉(xiāng)親故舊,覺得如何?難道不想要恢復(fù)作為人類原來所擁有的一切嗎?骷髏頭聽罷,收斂笑容,愁眉深鎖,沉痛且憂傷地說道:我好不容易死掉了,又怎么能夠放棄掉南面稱王的自在快樂,而重返人間再去辛苦地受累呢?
因為骷髏頭深諳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霸家K,故知死生之說,以其一體而已,則世之貪生惡死者固非是,樂死而惡生者亦岜所以為一體邪?而莊子言此者,以世人所病尤在于貪生惡死,則南面王樂之說,岜無為而言之乎?”[8]578死生是無法改變的命定,必須從存在提升轉(zhuǎn)往精神上的超越?!按硕锡R生死之意,當(dāng)看得活動。《淮南子》曰:‘始吾未生之時,焉知生之樂?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樂也?’即此意。若說莊子有厭生歆死之心,便是癡人說夢矣?!盵9]187如果生是值得雀喜的事,那么就應(yīng)該將死也等同視作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顛覆了常人對于生存的戀棧及死亡的恐懼,從而領(lǐng)悟到生和死是能夠有著不同轉(zhuǎn)化選擇的意義。暴君橫虐、諸侯割據(jù)、烽火連綿、朝不保夕的種種生存恐怖壓迫,正是莊子所歷經(jīng)的動蕩時代。世道難為,現(xiàn)實充斥著苦痛曲折,還得艱辛地去承擔(dān)日常所必須實踐的社會責(zé)任?;钪蕴硬贿^生不如死之痛苦,遂轉(zhuǎn)往精神的高度延伸、超拔乃至解脫。莊子借骷髏之口,以死的無限性來譏諷生的有限性,坦然面對死亡無常之恒常,從而劃出一道泯滅生死、超越苦樂時空限制的臻善境域。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世界里,“身”與“生”是擁有和掌握權(quán)勢和名利欲望的表征。又,對于死后最為敏感的“鬼”字,《說文解字》解釋為“人所歸為鬼”[10]439?!稜栄拧め層?xùn)》:“鬼之為言歸也?!盵11]469也難怪骷髏頭認為人死了,便是自我回歸至上沒國君,下無臣子,沒了所有的所有,便可快樂自在地和天地萬物并生共存?!巴ㄌ煜乱粴舛北臼恰叭f物一府,死生同狀”(《莊子·天地》)的前提?!啊畼匪馈菫榱吮磉_死生的隨機性,目的在于破除世人對生的過分偏執(zhí)?!盵12]394與其痛苦活著,倒不如死后快樂恣意的樣子,因雖死猶生矣,生倒不如死也,如此一來的死竟是如此的痛快和美好。“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莊子·知北游》)肉體上的無,是人類無可避免的歸宿;精神上的有,卻是人類存活于世的最大收獲和留給后世的最終遺產(chǎn)。但我們切不可走入重死輕生的另一個極端,莊子本意“卻只在于引導(dǎo)人們以其‘死’來反省‘生’。似乎是在告誡世人‘有所待’的‘生’反倒不如‘無所待’的‘死’,并非重死輕生,更不是要人們舍生赴死。確切地說,只是以一種看似極端的方式說出了對其‘無所待’境界的向往”[13]46。換言之,無論生死,無所待才是莊子心中的至善世界。
一個人是否得以通達生命之真義,可觀察他是否汲汲追求于生命中不必要的事物。沒有死亡美學(xué),生命僅是隨便活著,任意死去。然而“莊子如此強調(diào)死亡的本己性,強調(diào)以超然達觀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死亡,不僅在中國先秦死亡哲學(xué)中是特別突出的,而且在整個中國死亡哲學(xué)史中也是特別突出的”[14]10。生命自然往返來去,最終形散氣竭又歸于自然?!八郎啻笠?,而無變乎己?!?《莊子·田子方》)因此,紛擾心田安寧的囿限生死自由,于莊子理想的精神氣象是不存在的。“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f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列御寇》)僅從學(xué)生們欲厚葬莊子一事,便能知悉莊子不僅對于現(xiàn)世的功名利祿視如敝屣,對于傳統(tǒng)禮法制度同樣是不屑一顧的。按傳統(tǒng)的禮法制度與習(xí)俗,喪葬可以說是一件大事。根據(jù)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還存在著野蠻的殉葬制度,貴族富豪死后仍用大量的珍貴物品隨葬。其棺槨、連璧、珠璣、赍送,皆是古代喪禮的必備品。莊子卻將天地視為棺槨,將日月當(dāng)作連璧,把星辰看作珠璣,將萬物用以陪葬,其生死一體、了無所待、萬物同化的生命逍遙境界展露無遺。
莊子思想美學(xué)的立足點,即是對于個人精神自由寧謐的追求。活著的時候隨任天體自然的運行,死去的時候更是化解掉人世間的所有束縛。天地萬物皆生于道,人生于道而死后歸之于道,所以樂生惡死實在沒必要。既然生不足戀,那么死又何以懼之?尤其是仍醉心幻想死后還能享受生前快樂的世人,豈不愚蠢至極!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莊子·大宗師》)莊子認為死生猶如晝夜交替的自然規(guī)律,這是何等通達超脫的生命美學(xué)。因為了解自己的限制,才能發(fā)揮自己的能力,心轉(zhuǎn)境轉(zhuǎn),換個角度思維,結(jié)果便大大不同。拋擲非可非不可的執(zhí)念,好與不好的預(yù)設(shè),便能從容愉悅的生活。接受安排,順應(yīng)變化,明白世間規(guī)則的變化,但又不被其規(guī)則變化所困擾。
古人的最高智慧,就是能夠了解到何謂“未始有物”。所謂“未始有物”,意思就是萬物從來不曾真正的存在著。世事變化一如滄海桑田,如果從生前死后來看,人的存在不也像是沒有具體存在,而是暫時過渡的階段嗎?莊子“其生命美學(xué),便意味著以一種以探索生命存在與超越為旨歸的美學(xué)”[15]32。換言之,若能超脫凡塵俗世,順任自然規(guī)律,解放精神自由,便能無拘無束樂在其中。而莊子的快樂美學(xué)就在于他從不讓自己陷溺在人間相對偏頗的價值觀里面,而是覺悟到道是一個整體,是天人合一,是天地一體。既然生命在整體里面從來就沒有損失消散,那又何來難過之有呢?正因為有如此豁達的生死觀,故而才能理解生命存在之前本是無生命的狀態(tài),生命存在之后,依舊是無生命的形態(tài)?;秀敝H,形成了氣、形、體、命,命逝之后,又回歸于體、形、氣。形聚為生,形散則死。塵歸塵,土歸土,生死一如晝夜更替,不過是宇宙循環(huán)、天地演化過程之一氣之化的種種自然現(xiàn)象。
人生到了最后,需用什么樣的心情,該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要用什么樣的方法跟這個世界揮手說再見。波斯詩人奧瑪爾于《四行詩》中悟到:“喝吧!你來臨的時候,不知其故;喝吧!你逝去的時候,不知其故?!盵16]4好好整理當(dāng)下人生,好好面對這個渡口,好好走向最后的渡口,好好地為自己尋找一條船,好好地為自己微笑送行?!叭缛鐏碇?,如如去之”,即莊子“未始有物”之“一氣之化”的生命呼應(yīng)?!叭缛纭痹醋苑鸾陶Z,意指永恒存在的真如,引申為永存常在,用白話解釋就是隨順自然,應(yīng)當(dāng)如何就如何,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如如來之,如如去之,一切皆是因緣和合,從哪里來便往哪里去。生是死的延續(xù),死乃生之開端,沒有生死,只有變化。把生都給放開了,死便沒了立足空間,也只能是消失于無形無跡之中了。如此一來,便能夠同情人的有限性,讓遭逢挫折傷痛的人得到理解,并給出安撫,以獲得希望,最終引領(lǐng)他走出桎梏的有限,從而朝向樂觀陽光之永續(xù)生命的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