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俊玲
(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590)
1993年,瑞典文學院授予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諾貝爾文學獎,在頒獎詞中,瑞典文學院認為,莫里森的小說以“豐富的想象力”和“詩意的表達方式”,讓美國現(xiàn)實中一個重要方面“充滿活力”。作為黑人作家,種族問題無疑是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議題,這也是眾多研究者所關注的焦點。但還值得注意的是,莫里森的寫作十分擅長使用修辭語言來構建文本,在小說《最藍的眼睛》這部處女作中,作家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她非凡的創(chuàng)作天賦,通過修辭敘事的使用,讓小說充滿想象力且富有詩意。在這部小說中,修辭并不僅是一種簡單的語言技巧,更是潛移默化地影響小說的結構,甚至是人物的價值取向。
傳統(tǒng)觀念認為,修辭只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修飾技巧,其主要功能是增強語言的說服力,但隨著修辭學的深入研究,修辭學的范圍不斷擴大,人們對修辭有了新的認識,美國學者布斯甚至認為,作者為了達到控制讀者所使用的那些全部手段都可看作是修辭。中國學者譚學純、朱玲則認為廣義修辭學不是狹義修辭學經(jīng)驗系統(tǒng)內(nèi)的自我擴張,而是一個雙向互動、立體建構的多層級框架,是兩個主體(表達者/接受者)的雙向交流行為在三個層面的展開,即一是作為修辭技巧,是小說話語構建的重要方式;二是作為修辭詩學,參與文本構建;三是作為修辭哲學,影響小說中的精神構建與價值取向。本文擬借用上述廣義修辭學理論從三個層面對小說《最藍的眼睛》進行敘事分析,闡釋“藍眼睛”這一修辭意象從作為一種修辭技巧開始,層層遞進,成為小說詩意敘事的審美表達,并最終指向了小說所表達的價值取向,成為小說敘事的重要藝術手法。
所謂修辭技巧一般是指比喻、象征、夸張、雙關等修辭手法。在莫里森的創(chuàng)作中,便使用了象征、雙關的修辭技巧,構建小說的敘事話語,對小說的主題、內(nèi)容以及人物構建等進行有效調(diào)配。
《最藍的眼睛》其英文原文表述為“The Bluest Eye”,其英文使用包含雙關和象征意義。在英文語義中“Bluest”既可以理解為“最藍的”,同時也可以是“悲傷的”的最高級,而英文“eye”的讀音則與“I”(我)的讀音相同,所以“The Bluest Eye”其含義便具有了雙關性,表面意義是“最藍的眼睛”,而其背后那個一直期望有一雙藍眼睛的黑人女孩是——最悲傷的我。通過雙關的運用,暗示了小說的內(nèi)容和主題,就是作為黑人女孩的“我”卻在渴望一雙不屬于本種族的的藍色眼睛,這種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帶來的絕望,必然讓“我”注定悲傷。而讀者也會因為小說的雙關標題,去思考為何黑人女孩會有這樣的渴望,從而引發(fā)閱讀和探究興趣??梢哉f,作者通過標題雙關的使用,向讀者表明了小說內(nèi)容的展開方向,同時預留了想象的空間。
《最藍的眼睛》在話語構建中還運用了象征的修辭技巧,在小說中“藍眼睛”象征著白人審美中的“美”,這也是美國社會的主流審美認知,小說中的故事也都是因“藍眼睛”而發(fā)生。作者主要通過人物名稱、貓和狗幾個元素的象征,構建了“藍眼睛”這一小說主題意向背后所代表的特權。對女主角佩科拉來說,擁有“藍眼睛”的人就會擁有美好的人生,在她自己的家庭中,父親酗酒冷漠,母親也不關心自己的孩子,甚至因為女兒沒有一雙“藍眼睛”而不允許女兒喊自己“媽媽”,而是命令她喊自己為“布里德洛夫太太”。與之相對比的是,母親任由她工作的白人家庭的小女孩親昵的喊她“波莉”,因為對方擁有一雙“藍眼睛”。母親波莉在白人家庭費舍爾家當女傭,而費爾舍的英文為“fisher”,有“漁夫”之意,在捕獵了目標獵物——佩科拉之后,費爾舍給佩科拉重新命名,而佩科拉因為這一姓名為白人所給予,便樂于被定義,對于這種扭曲關系卻渾然不覺。佩科拉的名字也來自電影《模仿生活》中一個女孩的名字,這個女孩因為母親是黑人而憎恨自己的媽媽。在電影中,小女孩所真正憎恨的是她母親背后所代表的種族與膚色。小說中的佩科拉其實與電影中的佩科拉一樣,都憎恨自己的種族,認為自己無法獲取父母的關愛和沒有朋友,都是因為自己是黑人。莫里森還用一狗、一貓的狀態(tài)來象征佩科拉的生活。小說中,貝塔·瑞斯養(yǎng)著一條安靜、與世無爭的老狗,但這只狗生病了且并不干凈,假牧師邁卡便想毒死這只狗,佩科拉為了擁有“藍眼睛”便幫邁卡毒死了這只老狗??梢哉f,毒死這只狗的表面上是邁卡所給的有毒的肉,實質(zhì)上卻是“藍眼睛”所代表的白人文化。作者用一只貓的狀態(tài)來形容佩科拉癲狂之后的生活狀態(tài),佩科拉在備受折辱和摧殘后,在幻覺中她認為自己擁有了藍眼睛,但卻是像摔在電爐上的貓——藍色的眼睛緊閉著,只剩下一張毫無生氣的黑貓臉。這只貓“毫無生氣”甚至是死亡的狀態(tài),象征著科佩拉生活在幻想中的狀態(tài)也是如此。象征手法的使用讓寓意隱蔽,也讓小說更加值得回味,并促使讀者去思考。
在小說的語言文本中,作者使用修辭技巧有效地構建了具體的敘事話語,而在篇章結構上,作者則借用修辭詩學巧妙地進行藝術表達,實現(xiàn)了小說的文本構建,讓小說的表達形式更具審美性。在《最藍的眼睛》中,作者通過獨具特色的篇章架構,運用多視角、時空交叉、對照的敘述手法以及敘事語言留白等敘事詩學,讓小說的內(nèi)涵更加深刻,為小說價值取向和主題表達埋下伏筆,實現(xiàn)了用較短篇幅表達宏大主題敘事的目的,完成了對“藍眼睛”為何對黑人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以及他們渴望“藍眼睛”的狀態(tài)及追求的后果。
《最藍的眼睛》這部小說在文本構建上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謀篇布局,這主要表現(xiàn)在序章和四個篇章的組織上。在序章中,小說就用一種敘事方式不同但內(nèi)容表達較為相同的方式,給讀者構建了一個十分模糊縹緲的畫面:作者使用一種童話式的表述方式先給讀者描繪了一幅美麗、平靜的自然景觀,之后作者再次講述了藍眼睛孩子狄克·珍妮的故事,但在這次的敘事中,作者取消了標點符號,而是用空格表達停頓,之后作者再次重復這個故事,但這次單詞間隔和標點符號的空格都被取消,像是一排字幕混亂地排在一起。這三次敘事表達的變化,讓原本第一次描述中的童話意境逐漸扭曲和虛無,給人一種不安、混亂、虛幻的感覺,將原本的故事意義消解。開篇的這種敘事方式為整個故事的氛圍奠定了基調(diào):故事中那個藍眼睛小女孩的故事在第一遍敘事中如童話一般,但隨著第二遍、第三遍相同的敘述,讓故事變得支離破碎、逐漸模糊。而實際上這個故事只是黑人女孩佩科拉的想象而已。之后創(chuàng)作者為了強化這一主題和基調(diào),在每個章節(jié)的開始都有一個小段落沒有單詞間隔和標點。
小說 《最藍的眼睛》的四個章節(jié)以季節(jié)命名,但并非是按照春夏秋冬的四季順序,而是以秋、冬、春、夏的順序來安排。在序章故事后,小說第一章以“秋”命名,在這一章節(jié)中,作家以金盞花沒有在秋天發(fā)芽引出故事,金盞花象征著希望,而這種希望在秋天沒有如期而至,可能是因為種子埋得太深,也可能是因為土地缺乏營養(yǎng),還可能是因為“佩科拉懷了父親的孩子”。秋天在傳統(tǒng)意義上被賦予了收獲的意義,但在小說中,秋天原本充滿希望的金盞花種子死了,喬利死了,佩科拉的孩子也死了,這是一個充滿死亡氣息的秋季。在這一章中,讀者看到了女孩佩科拉因為是黑人,沒有藍眼睛,被家人認為是丑陋的,整個家庭關系也是十分扭曲,父母與子女之間關系冷漠,沒有愛,連基本的尊重也沒有。在“冬”的章節(jié),作者描述了佩科拉的生存環(huán)境,家庭所在社區(qū)也充滿欺凌和歧視。在“春”的章節(jié),作者一層層將造成當前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進行了剖析,一切都是因為“藍眼睛”。同樣在“夏”這樣一個本該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小說中依然彌漫著死亡的氣息,這包括精神和肉體的兩個方面,在夏季,佩科拉的孩子在早產(chǎn)后很快死亡,喬利也死于收容所,而在精神方面佩科拉已經(jīng)開始瘋癲,但她的家人卻依舊對她漠視,佩科拉的世界再無希望,精神也進入扭曲世界。四季的混亂順序暗示著小說中一切非正常的狀態(tài),但同時這些混亂和無序并不會終結,而是像四季一樣會陷入輪回循環(huán),命運的不幸將依舊光顧那些沒有“藍眼睛”的人。
借助修辭詩學,莫里森讓小說突破一般作品的文本規(guī)范,形成獨特的謀篇布局,她從多角度向讀者展現(xiàn)了佩科拉渴望“藍眼睛”的原因、追求“藍眼睛”的后果等,完成了小說文本的構建。
作者運用所有的修辭手段,其最終是為了傳達小說及其中人物的價值取向和角色存在的意義,這就涉及到修辭哲學。在修辭哲學層面,修辭成為主體認識世界和認識自己的一種方式,因為在個體的交流中,人們并不是將所看到的世界以抽象的方式互相表述,而是把真實的世界進行修辭,轉(zhuǎn)化為一個似真或者是失真的世界。修辭的應用讓個體可以美化世界,并且讓接收對象印象深刻。在漫長的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修辭便也是主體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
在《最藍的眼睛》中,小說中的人物便使用修辭構建了一個“黑白分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黑人生下來就是丑陋的、愚蠢的,而擁有藍眼睛的白人則是可愛美麗和聰明的。這種修辭認知自小就深深影響著佩科拉對美的標準的劃分、對自我價值的審視以及對世界的認知。在小說中“藍眼睛”等同于“漂亮”,這種修辭功能影響著佩科拉的人格構建,也成為佩科拉的人生價值追求——擁有一雙藍眼睛。在佩科拉的世界,她對于真善美的認知都是通過成人世界的修辭獲得的,成年人對白人小女孩都是夸贊和認可,被成人談論的好萊塢童星秀蘭·鄧波兒,被印在糖紙上的瑪麗·珍,她們都擁有一雙藍眼睛,她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被修辭幻化為美的代名詞,這種價值取向?qū)ε蹇评膶徝勒J知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成人世界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的人生價值便有了黑皮膚丑陋不幸、藍眼睛美麗幸福的觀念。當“藍眼睛”成為衡量世界一切的價值,那么它必然決定了佩科拉的生存狀態(tài):因為沒有藍眼睛,佩科拉便被包括父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忽視,并遭受來自伙伴的嘲笑,可以說從一出場開始,佩科拉就是可憐的、被拋棄的姿態(tài)。在小說序章作者描述的美好場景中,有一棟綠白兩色裝飾的漂亮房子,而黑人小女孩則住在破舊的綠色房子里,作為社會階層中的底層和邊緣人物,黑人女孩渴望靠近生活的中心地帶,盡管她們住在破敗不堪的綠色房子里,他們談論的卻是好萊塢的白人女明星葛麗泰·嘉寶、金吉·羅杰斯,女孩們對這些女明星充滿了崇拜和向往之情,她們都因擁有“藍眼睛”而美麗非凡。黑人女孩們對“藍眼睛”的過度關注和渴望,正是從小接受了周圍大人修辭渲染的結果。成人世界這種修辭化的對美丑的認知影響了佩科拉的人格建構,她在接受大人們的審美標準的同時,也接受了外界對她的價值判斷。
“藍眼睛”象征著美和愛的修辭意向不僅影響著佩科拉的現(xiàn)實生存,還影響著佩科拉的價值取向,影響她的理想生存。在現(xiàn)實中,佩科拉對“藍眼睛”的渴望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地步,因為喜歡杯子上印的秀蘭·鄧波兒的藍眼睛,一有機會她就用這個杯子喝牛奶;因為喜歡印在糖紙上的女明星的藍眼睛,她不停地吃糖,好像自己吃更多的糖,眼睛就會變成糖紙上的藍眼睛;為了不再受到周圍人的鄙視,她開始在夜里祈禱自己可以擁有藍眼睛……佩科拉相信自己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沒有一雙“藍眼睛”,后來她被父母誤以為自己摔死了一只藍眼睛的貓,而再次遭遇來自家庭的折磨,母親打罵她,父親在醉酒后玷污她,這種悲慘境遇并沒有讓她反抗,反而是更加堅信,只要自己擁有“最藍的眼睛”,她就能獲得父母的關愛,同伴的喜愛。在這樣扭曲的價值觀指引下,她找到了變態(tài)的牧師,祈求他能賜給她一雙藍眼睛,牧師則要求佩科拉毒死一條老狗。在滿足了牧師的要求后,牧師謊稱自己已經(jīng)給了佩科拉一雙藍眼睛,只是這雙藍眼睛只有佩科拉自己看得見,別人看不見。已經(jīng)陷入精神癲狂的佩科拉相信了牧師的謊言,就生活在自己已經(jīng)擁有藍眼睛的幻想中。
作者通過層層敘述,展示了佩科拉從對藍眼睛的喜愛向往到癡迷癲狂的過程。她周圍的成人世界將抽象的美修辭為具象的“藍眼睛”,作為小女孩的佩科拉接受并認同了這一修辭,并內(nèi)化為她的認知經(jīng)驗,使其成為其價值觀建構和行為處事的重要準則?!八{眼睛”在小說中早已超離修辭話語的范疇,而是泛化為白人的價值觀對黑人群體的審美、存在價值等產(chǎn)生重要影響,也是造成人物悲慘命運的重要因素。
在《最藍的眼睛》中,“藍眼睛”是表達小說主題的重要修辭意向,作者通過修辭技巧構建小說話語,使用修辭詩學有效構建小說文本,最終以修辭哲學的姿態(tài)直抵小說人物的價值構建,也完成了小說的主題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