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亞娟
摘 要:美國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最藍的眼睛》講述了黑人女孩佩科拉因渴望藍眼睛而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本文借助空間敘事理論,嘗試從地志空間、心理空間以及社會空間三個維度分析該作品。地志空間反映黑人生存的艱難,個體心理空間蘊含著種族機制,社會空間則揭露了悲劇的根源,同時也承載著黑人民族的希望。三者有機統(tǒng)一,全面動態(tài)地體現(xiàn)出莫里森對白人文化霸權以及種族歧視的控訴,對黑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未來出路的思考。只有重建黑人社區(qū),回歸本民族文化,黑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與未來。
關鍵詞:空間敘事;地志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03
《最藍的眼睛》是美國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自出版以來便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小說講述黑人小女孩佩科拉短暫而凄慘的人生,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佩科拉就因為自己“太黑太丑”而遭受母親的憎恨,遭到周圍人的歧視。為了得到周圍人的愛和認可,她每天晚上都向上帝祈禱一雙藍色的眼睛。多次遭到親生父親強奸后,她懷孕并早產(chǎn)生下一個死嬰,最終在對藍眼睛的瘋狂幻想中死去。在該作品中,莫里森打破線性敘事規(guī)律,利用空間敘事展現(xiàn)人物的生存狀況,將文本穿插于多維時空體中,勾勒出包涵諸多社會現(xiàn)象和人文情感的時空版圖。
20世紀70年代以來,受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空間轉(zhuǎn)向”的影響,敘事學中的空間問題也引起了評論界的注意。法國思想家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認為空間是“一種社會、地域、政治和文化的多維存在”,在具體的文本操作中可以從物理、心理、社會空間三個角度來構(gòu)建文學敘事。加布里爾·佐倫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敘事空間的三個層次:地志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空間。本文將主要采用佐倫以及列斐伏爾等人的一些觀點,從地志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三個維度來分析《最藍的眼睛》的空間敘事藝術。
一、地志空間:生存的艱難
地志空間主要以自然和城市等地志景觀的形式體現(xiàn)在文本中,形成一個象征的語義場,蘊含大量的隱喻符號和概念所指,折射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意義,反映外部世界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揭示文本主題的重要手段??臻g場景的選擇與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和主題的呈現(xiàn)有很大的聯(lián)系,正如現(xiàn)代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所言:“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蘊含著某種意義?!?/p>
“在俄亥俄州洛蘭鎮(zhèn),百老匯街與第三十五街交匯的東南角有個廢棄的店鋪?!保?8)開車路過的游客抱怨它的存在,附近的居民也無視它的存在。然而,很久之前小說主人公佩科拉一家卻住在這個與周圍一切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店鋪?!按蟆赇亝^(qū)用纖維板隔成兩間屋子。一間是客廳,這家人稱之為前廳,另一間當臥室用,全家人起居都在這兩間屋子里解決。”(39)屋里的家具都已經(jīng)破舊不堪,卻也沒有承載任何的記憶與情感。佩科拉一家就在這個墻皮剝落、昏暗陰沉的匣子里悄然進出,他們從不驚動任何人,不去喊冤也不去抗議。佩科拉的父母喬利和寶琳是從南方鄉(xiāng)村來到位于北方的洛蘭鎮(zhèn)以尋求更多的工作機會。然而,這個想象中本應該充滿生活希望的地方卻從未真正接納過他們。布里德洛夫一家勉強在黑人貧困區(qū)生存下來,北方并沒有改變他們貧窮的生活狀態(tài),反而在精神上扭曲了他們原有的價值觀念,造成了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層迫害。
不同于黑人居住區(qū)的淺灰色的房子,寶琳做工的白人雇主住在湖邊那些最漂亮的白色大房子里,“花園里有各種擺設和裝飾,玻璃窗明亮如鏡,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這些房子后院的綠色斜坡延伸到一片沙灘上,下面就是藍色的伊利湖,湖水拍向?qū)Π兜募幽么?。鐵廠區(qū)斑駁的橘紅色天空永遠不會蔓延到這里。這里的天空總是蔚藍色的?!保?11)雇主家有敞亮的廚房,有擦得锃亮壁櫥和銅器,肉香、菜香、新烤點心的甜香混合著清潔劑的香味。寶琳滿心歡喜地在雇主家做工,甚至在那里找到了一種“歸屬感”。佩科拉家的“匣子”與雇主家的“豪宅”形成強烈的對比,更加直觀地讓讀者感受到黑人在白人文化占主流的社會中生存的艱難。
值得一提的是一群來自莫畢和艾肯、與眾不同的棕皮膚女孩,她們住在安靜黑人居民區(qū),“那里房前的門廊上有綁在柱子上的秋千。那里的草地用鐮刀修剪過,院子里種著雞冠花和向日葵,臺階和窗臺上成列擺放著一盆盆荷包牡丹、常春藤和婆婆舌花”。(89)杰拉爾丁是一個典型的棕皮膚女性,她和家人住在華盛頓·歐文學校的操場附近。她有著漂亮的房子,屋子的一切都很講究?!安妥郎戏胖淮蟊窘鸺t色的《圣經(jīng)》。房間里到處可見帶花邊的布藝品——扶手上、椅背上、那張大餐桌的正中間和小桌上都鋪著。”然而為了保持房子的整潔,杰拉爾丁每天幾乎花費全部的精力來打掃房間。她對整潔干凈的偏執(zhí)延伸到她的道德與情感生活中,她跟自己的孩子解釋有色人與黑人的區(qū)別,不允許孩子和黑人小孩玩在一起。作者描述杰拉爾丁干凈整潔的住所實質(zhì)上是在批判一種內(nèi)在化的種族主義以及中產(chǎn)階級對窮人的蔑視,從側(cè)面反映出黑人種族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地志空間的轉(zhuǎn)變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二、心理空間:身份的丟失
心理空間具有表意和認知性,承載著典型人物的個性特征和情感欲望,是外在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實踐經(jīng)歷在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在 20 世紀 40 年代的美國,法律明文禁止種族迫害,但種族歧視仍然是普遍現(xiàn)象。種族歧視以及文化沖擊下的黑人丟失了民族身份,成為白人文化占主宰的社會中的流浪者。
小說是以佩科拉的心理空間崩潰過程為主線的。佩科拉在一個沖突不斷的家庭中長大,受到年齡和性別的限制,她只能想方設法地忍受一切。母親寶琳一心沉迷于白人雇主家的廚房工作,未曾給過她關愛。佩科拉在白人雇主廚房里不小心打破了果漿盤,果漿濺到她的腿上燙得她失聲尖叫。“就在這時,布里德洛夫太太抱著一袋扎得緊緊的衣服走了進來。她一個跨步撲到佩科拉身上,用手背把她抽翻在地?!保?15)寶琳甚至愛廚房多過愛自己的女兒。父親喬利整日酗酒,甚至在某次酒后強奸了佩科拉。佩科拉在學校也遭到同學的歧視與凌辱,她是班里唯一一個單獨坐雙人課桌的學生。佩科拉把所有的苦難的根源歸結(jié)于自己黑色的皮膚,她幻想能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來改變一切,然而最終只能在對藍眼睛的瘋狂幻想中精神奔潰,心理空間徹底崩塌。
寶琳和喬利無法給予佩科拉家庭的溫暖,因為他們自己的心理空間也是扭曲的。寶琳幼時因為一次意外變得有些坡腳,遭到周圍人的歧視,但她仍然對生活抱有希望。后來她愛上喬利并她隨他來到北方,追尋更美好的生活。然而,來到北方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與想象中并不同。北方有更多的工作機會卻也有更多的種族歧視,她不習慣跟那么多白人打交道,有色人種的勢力也并不比白人遜色,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黑人婦女也總是取笑她。唯一讓她覺得快樂的時光是在電影院里,然而正是電影里宣揚的以白為美的價值觀讓她陷入了痛苦的深淵。她越用力模仿電影女主角的裝扮,越覺得自己丑陋可笑。于是她將所有精力轉(zhuǎn)向白人廚房里的工作,企圖通過疏遠家人、做白人的忠實奴仆來找到自己的生存之路和文化身份,這一切也最終導致了家庭的毀滅以及自我心理空間的瓦解。
敘述者口中的喬利是“與畜生為伍,像老狗、毒蛇、耗子一樣的黑鬼”,而這樣讓常人無法理解的“黑鬼”也并非生來如此。出生四天的時候,喬利便遭到了母親的拋棄。姨婆將他撫養(yǎng)長大,直到上學四年后他才知道父親的名字。他第一次與女孩的性交是在白人手電筒的照射下被迫進行的,也許從那時他的心中就開始埋下邪惡的種子。后來,喬利逃離了家鄉(xiāng),開始尋父之路。幾經(jīng)周折找到生父后,父親卻毫無猶豫地拒絕相認。這時的喬利似乎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直到他遇見了寶琳,遇見了愛情與希望。然而北方艱難貧窮的生活磨滅所有生活的希望,邪惡的種子最終爆發(fā)在喬利的心里。他酗酒、暴力,甚至強奸自己的女兒。他從來不懂家庭的溫暖,也不知道如何去愛。糾結(jié)的內(nèi)心使他開始錯亂,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家,最后死在貧民收容所里。
小說中敘述者克勞迪婭一家有完整的情感世界或者說心理空間,他們住在漏風的屋子里,靠撿煤渣吃菜葉過活,但生活的壓力沒有壓垮他們的信仰和期望,他們相互關愛、互相支撐,有意或無意地恪守黑人傳統(tǒng)文化,保持黑人身份的個性。個體心理空間體現(xiàn)了白人強勢文化對黑人民族文化的沖擊,以及在文化侵略的陰影下黑人群體產(chǎn)生的兩種心態(tài),一是因盲目認同白人價值觀、背棄族群傳統(tǒng)而殘缺病態(tài)的情感空間,二是抵制白人文化影響、堅守黑人民族文化而進一步獲取幸福生活體驗的心理空間。兩種心理空間均折射出黑人主體試圖追求個人價值和族群身份的不懈努力,探索了黑人價值觀在美國文化價值觀盤剝下發(fā)生的扭曲和異化,揭示了個體心理背后所蘊藏的社會種族機制。
三、社會空間:民族的未來
社會空間具有社會文化的屬性,其構(gòu)建是各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滲透以及對異質(zhì)空間操控的結(jié)果,因而社會空間是一定時代社會文化、意識形態(tài)以及思想價值體系的表現(xiàn)。莫里森通過佩科拉的悲劇向讀者展示了白人文化對黑人文化的滲透與腐蝕。無論是印著秀蘭·鄧波兒頭像的糖紙和牛奶杯,還是大行其道的好萊塢電影,所有一切都渲染著白人價值觀?!按笕恕⒋笈?、商店、雜志、報紙、櫥窗標志——全世界公認所有的女孩都會被那種藍眼睛、黃頭發(fā)和粉紅色皮膚的娃娃當做寶貝”(25)全校都為莫麗恩·皮爾神魂顛倒,只因為她有著淺褐色的皮膚。淺棕色的杰拉爾丁竭力地模仿白人的生活方式,甚至讓孩子遠離黑人。以白為美成了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這樣的價值觀不斷侵蝕瓦解著黑人的意識形態(tài)。佩科拉開始祈禱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幻想美麗的藍眼睛可以改變一切,也正是這樣的幻想讓她走向了最終的毀滅。
社會文化空間是悲劇的根源所在,而導致最終毀滅的卻是黑人社區(qū)冷漠的人際交往。黑人群體內(nèi)部分化、歧視甚至憎恨彼此。初來北方就寶琳不喜歡與黑人婦女們相處,因為她們總是嘲笑她的口音與打扮。學校的黑人男孩為了贏得混血小美人莫麗恩的好感而刻意欺負佩科拉。種族內(nèi)部冷漠的社會交往加重了黑人的自我否定,造成絕對的傷害。當佩科拉被生父強奸并懷孕的事情被人揭曉后,周邊的黑人們議論她,言語中沒有任何憐憫和同情,“這件事讓人們厭惡、賞玩、震驚、憤怒甚至興奮。我們真希望聽到有人說‘可憐的小姑娘或者‘可憐的嬰兒,本應該說這些話的,他們卻只是搖頭。我們在人們眼中尋找關懷的神色,卻只看到這重重迷霧。”(196)曾經(jīng)幫助過佩科拉的克勞迪婭和佛里達因為無能為力而選擇永遠地回避。莫里森在批判種族歧視的同時,也試圖探討重建黑人社區(qū)的可行性和必要性。
小說以佩科拉的悲劇故事為主線,但在沉重的悲劇之下仍然存在黑人民族的希望。敘述者克勞迪婭與佩科拉一樣是一個家境貧寒且受到種族歧視的黑人女孩,但她有著完整的價值觀念。她厭惡所有人珍視的藍眼睛洋娃娃,她趕跑欺負佩科拉的男生,她和姐姐祈禱佩科拉的小孩能活下來??藙诘蠇I的母親麥克蒂爾太太是個黑人民族文化的繼承者,她遵循著黑人的價值觀念,保存著黑人身份的個性??藙诘賮喗忝迷诤谌说拿褡逦幕约皟r值觀念的熏陶下健康成長,她們的善良與堅強正是黑人民族的希望,而這希望正是來自于黑人本民族的文化,只有正視自己的民族文化與價值觀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份以及民族的未來。
結(jié)語:
《最藍的眼睛》講述了黑人女孩佩科拉因渴望藍眼睛而最終走向毀滅的故事,其中空間敘事的運用對人物的塑造及主題的深化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地志空間為小說情節(jié)提供基點,反映出黑人的生存狀況,是揭示主題的重要手段。心理空間背后暗含著種族機制,黑人在文化沖擊與種族歧視下難以擁有完整的心理空間,心理空間的崩塌意味著文化身份的喪失。地志、心理以及社會空間的交叉重合,把小說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走向貫穿起來,展現(xiàn)出黑人在種族歧視以及白人文化沖擊下生存的艱難。莫里森在批判白人文化霸權的同時也深刻反思黑人民族的命運,黑人只有團結(jié)合作,回歸本民族的文化與價值觀,黑人民族才會有出路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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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學家2016年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