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任飛

古今中外都存在奇裝異服的現(xiàn)象，成因各有差別，但大致都是人追求自由和社會要求秩序之間發(fā)生了沖突。不同的國家和文化，對奇裝異服有著不同的判斷標準和接受尺度。

東周“禮崩樂壞”，出現(xiàn)奇裝異服

目前所記載的奇裝異服現(xiàn)象，幾乎都是在東周以后發(fā)生的。

周王朝有《周禮》來規(guī)范國家體制和個體行為，曾經(jīng)有過近四百年的穩(wěn)定期。在那個時代，《周禮》確實是先進的，但其所倡導的格式化生活，也會逐漸變成對人性的束縛和對社會發(fā)展的阻礙。于是在各種力量的碰撞消長中，服裝層面也上演了一場“禮崩樂壞”的大戲。

從春秋到戰(zhàn)國，一連串的人物以挑戰(zhàn)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了。比如齊桓公，不以周王朝的紅色為尊，毫無顧忌地帶動紫服潮流；比如老子，對《周禮》所倡導的堂皇、尊貴、繁復進行了觀念上的顛覆，直言“圣人被褐懷玉”。

那個年代，齊靈公的宮女女扮男裝，齊景公身穿奇裝異服，鄭公子子臧頭戴鷸冠，孔門弟子子路年輕的時候也戴雄雞冠，楚國大夫屈原甚至自稱一輩子喜歡“奇服”。荀子在《荀子·非相》中提到：“今世俗之亂君，鄉(xiāng)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tài)度擬于女子?！辟刈又傅氖禽p薄巧慧的男子，可見當時確有很多男子追求一種細膩柔弱的審美。

奇裝異服的問題似乎出在奇異二字：所謂奇，就是沒見過的；所謂異，就是跟大多數(shù)不同。中國古人的看法卻頗為犀利，把奇裝異服定義成了政治和天道的叛逆者，于是，如下三種服裝會被視作奇裝異服。

第一，違背了制度和規(guī)定。古代服裝等級森嚴，上級可以向下兼容，但下級絕不能穿上級的服裝，否則就是僭越。這種等級表現(xiàn)在款式、色彩、材質、花紋、數(shù)量、工藝等各個方面。除等級之外，還有其他關于場合、職業(yè)、時辰的復雜規(guī)定，如有違背，則視為奇服?！抖Y記·王制》中規(guī)定“作異服者，殺”，足見奇裝異服的影響日漸強大，為統(tǒng)治者所深惡痛絕。

第二，男女錯亂的服裝。陰陽是中國人心目中最深刻的理論，凡事都會按陰陽進行分析。比如，男為陽女為陰，就是最典型、最概括、最本質的描述；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才是正確和諧的狀態(tài)。因此，女扮男裝或者男扮女裝，除了特殊情境，都會被視為奇裝異服。雖然這樣的裝扮不是殺頭的罪過，但社會的態(tài)度普遍是否定的。

第三，引發(fā)災難的服裝。五行與陰陽一樣，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部分，同樣具有解釋一切的功能。在五行當中，木是大地的外觀，所以與人的服裝對應。漢代文獻《洪范五行志》中說：“貌之不恭，是為不肅，厥咎狂，厥罰常雨，厥極惡，時則有服妖?！币馑际?，帝王如果態(tài)度不恭敬，外表不端莊，就犯了狂妄的罪過，將會受到大雨連綿的懲罰，后果會很嚴重，社會上就會有奇裝異服等問題出現(xiàn)。服妖，既可做奇裝異服的別稱，也可指其背后的神秘力量。

特立獨行的魏晉風度

雖然奇裝異服每個朝代都有，但整個時代都引為典型特征的，當數(shù)魏晉。

魏晉是從曹操家族開始的，他們的裝束也算是魏晉風度的開篇。在《曹瞞傳》中，曹操是這樣一種形象：“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辈懿偕砼p紗，帶著個小包，里面裝著手帕和細軟。很難想象一代梟雄曹操，居然有如此細膩的一面。

有這樣的父親，接下來又有了這樣的兒子?！度龂尽の郝浴分羞@樣描寫曹植：“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辈苤矠榱私哟腿耍钍虖娜∷^來洗澡，敷粉，粉面出鏡。有這樣的兒子，接下來又有了這樣的孫子?！稌x書·志第十七章》：“魏明帝著繡帽，披縹紈半袖，常以見直臣楊阜，諫曰：‘此禮何法服邪！帝默然?！辈懿俚膶O子魏明帝曹睿，戴著織繡的帽子，披著淡青色薄綢半臂，以這樣的裝束接見大臣楊阜。楊阜嘴直，當面提了意見：這是依照什么禮法的服裝呀！魏明帝默然無語。

除了皇族，文人雅士也是引領潮流的力量?！爸窳制哔t”是一群特立獨行的人物，這群人似乎不屑于參與政治，服裝也表現(xiàn)出挑戰(zhàn)常規(guī)的怪異。他們當中有人袒胸露臂，有人頭簪鮮花，也有人散發(fā)赤足，這種“粗服亂頭”即使在現(xiàn)代恐怕也很難被普遍接受，在當時更是驚世駭俗。然而不管遭到多少人的唾罵，他們依然如此逍遙，全然不把正統(tǒng)思想宣揚的禮俗放在眼里。

有人說魏晉人物是垮掉的一代，也有人說他們是思想解放的先鋒，不管如何評價，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一定有相應的歷史背景。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典型的混亂時期。作為個體的人安全感極低，可以說無論什么都只是短暫的存在，沒有長久的意義。既然沒有長久打算，眼前的舒適就變得尤為重要。所以人們不想再受禮制約束去穿衣戴帽，服裝自然會變得隨心所欲。

在這種局面下，為了擺脫生命的苦難，一定會有人做超越現(xiàn)實的思考，玄學便應運而生。魏晉名士崇尚清談，追求玄妙境界，講究的穿著反而會對純真的境界造成干擾。外在越不作修飾，內(nèi)在的深刻越容易彰顯，返璞才能歸真。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或都有能力追求玄學境界，人類對自身美的關注是一種本能。此前受儒道兩家思想影響，人本身要讓位于天地并受禮教約束。到了三國，人們對自身美的追求逐漸得到放大，進入魏晉則到了熱情迸發(fā)的時代。妝容服飾受到極大的重視，涂脂抹粉，服裝華美，很多男人把自己變得細皮嫩肉，皮膚吹彈可破。這個時代很多人的妝容服飾，堪稱一個“媚”字。

宋朝開始，“服妖”的故事越來越多

魏晉時期奇裝異服的故事雖然多，但人們并沒有將其歸結為服妖。而從宋朝開始，出現(xiàn)重大社會問題，經(jīng)常會把服妖作為一種說辭。

給宋人心中留下難以治愈的傷痛的靖康之恥，就被認為和服妖有關。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說到，在靖康初年，京城里的女人流行穿一種服裝，首飾和花紋體現(xiàn)四季，桃花、荷花、菊花、梅花等各色生香，構成了一年的風景，名為“一年景”。陸游寫道：“而靖康紀元，果止一年。蓋服妖也?！币馑际?，“一年景”服裝是不祥之兆，所以靖康這個年號只用了一年。

兩宋之際，金人南下，朝廷惶惶不可終日。人們對未來缺乏信心，就會追求在短期內(nèi)享樂。而從朝廷角度，指責“服妖”，進可以借機整頓社會風氣，退則可以作為借口，推卸責任。之后的文人也經(jīng)常用這樣的思路來解釋社會現(xiàn)象。

在清朝，官貴子弟流行過乞丐裝。近代文人李孟符在京城親眼見識了一個少年行乞。這位少年面色黧黑（黑里透黃），袒裼赤足（敞開上衣赤著腳）；下身僅著一犢鼻褲——就是司馬相如穿過的那種大褲衩，長度還不到膝蓋，又臟又黑，破破爛爛，幾無法遮羞；腳上穿著破舊的草鞋?？催@少年的裝扮應該是位丐幫弟子，但他身邊有好多隨從，其中竟然還有戴三品冠帽的人。等這位少年玩夠之后洗了一把臉，露出“白如冠玉”的本色，原來是某王府的貝勒。原來，乞丐裝在京城貴人中廣為流行。后來經(jīng)過庚子之亂，李孟符頓悟，原來這種服妖是神州陸沉之兆。

其實李孟符說得沒錯，乞丐打扮確實是清王朝將要覆滅的預兆，只是跟妖魔鬼怪沒有關系。任何時尚的流行，都有背后的社會心理支持。

往前一步可能是時尚，懂時尚就是懂人心

古代一出現(xiàn)奇裝異服，往往遭到詬病，但如果我們以現(xiàn)代的理念，去指責古人壓制人性，也是武斷的。祖先在那個年代，需要解決他們所面對的問題，傳統(tǒng)之所以形成，就是因為曾經(jīng)幫助過祖先的生活。

第一，古代沒有報紙、電視和網(wǎng)絡，官員長什么樣子，老百姓是不知道的，所以需要一些外在的標志來說明身份和級別，服裝就是標志之一。

第二，古代戰(zhàn)爭頻發(fā)，當外敵侵入，穿同樣服裝的人自然會聚集在一起，團結對敵，如果混穿，且不說文化認同和民族凝聚力，恐怕連眼前的敵我都分不清楚。

第三，古人衣著寬大，如男扮女裝，可能看不出性別。歷史上的確發(fā)生過男扮女裝，以教良家女子針線活為幌子進而性侵的案件?！杜f唐書·李密傳》也記載過效忠李密的王伯當帶領數(shù)十人，穿著女性裝束，藏刀裙下，詐稱是軍士的妻妾，混入城門后突然下手，占領了縣城。

但不可否認，很多服裝時尚是從奇裝異服開始的，時尚之初，往往會被詬病為奇裝異服。明代蓮花大師所著的《竹窗隨筆》當中談到了時尚一詞，與現(xiàn)代的意義基本相通——“今一衣一帽、一器一物、一字一語，種種所作所為，凡唱自一人，群起而隨之，謂之時尚”。時尚在形成之初，往往是一個人的事情，但這個人不小心做對了，喚醒了普遍存在的渴望，于是大眾紛紛響應，成為潮流。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改變了中國軍服，在推行之前遭遇強烈反對，但是后來得到了多國的響應，引發(fā)了大面積的軍服改革。袁紹戴縑巾，因為不符合官服制度而遭人非議，但沒有他的這一舉動，也就沒有后來的羽扇綸巾、東坡巾子，中國歷史不知道會因此少了多少精彩的事和精彩的人。

一種奇裝異服誕生之初，的確看不清楚將來會演變成什么。也許能美化生活成為流行時尚，最終被凝結進傳統(tǒng)；也許曇花一現(xiàn)之后被歷史遺忘，甚至還敗壞了社會風氣。我們需要對所謂奇裝異服有適度的包容，不然雖然敗壞的危險減少了，但創(chuàng)新的機會也就失去了。

奇裝異服的出現(xiàn)，是人心變化的信號，有成為時尚的可能；而一種時尚之所以存在，少不了其背后無數(shù)人的支持。所以，時尚是了解人心的鑰匙，懂時尚就是懂人心。

（摘自2020年11月24日《中國青年報》。作者為百家講壇《中國衣裳》系列講座主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