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葉
(北京市老舍文學院,北京 100031)
回顧起來,從我決定寫小說算起,居然也快二十年了。這么多年的光陰在字里行間穿行,儼然是一條綿長的道路。而長路的起點,就是《一個下午的延伸》。1994年,我由一個鄉(xiāng)村小學被借調(diào)到修武縣委宣傳部新聞科工作,科長第一次和我談話時就教育我說:“腳板子底下出新聞?!庇谑俏艺烀χツ_板子,像蜜蜂采蜜一樣去采新聞??僧吘怪皇且粋€小縣,哪有那么多那么新的“聞”呢?于是就閑著??墒切拈e不了,筆也閑不了,我就寫小散文?,F(xiàn)在看來,那些小散文究竟是不是散文很是可疑,因為我喜歡在那些小散文里講故事,講得都有些像小小說了——至今還有一些小小說之類的雜志和選本偶爾會把我的一些散文舊作淘出來轉(zhuǎn)載發(fā)表,讓我汗顏且頷首。還真是很像小小說呢。
不知道是誰定的金科玉律:散文不能虛構。我得承認,如果在散文中虛構是罪的話,那我就是個慣犯。沒辦法,我覺得必須這么干。因為我寫的故事很少是自己的故事,大多數(shù)是別人的故事。我再熟悉的別人,也和我隔著。我必須用想象把我不知道的那一部分填充起來,這就躲不過虛構。那些小散文的典型款式是什么呢?舉個例子吧,如《一塊磚和幸福》:小兩口兒因為一件瑣碎事情鬧了離婚,吃完了分手飯,從餐館出來,路過一片水洼,女人怕濕鞋,在水洼邊糾結,男人就找來一塊磚頭給女人墊腳,她走一步,他墊一步,亦步亦趨中,他們意識到了往昔的錯誤:“一塊磚,墊在腳下,不要敲到頭上。有時候,幸福就是這么簡單?!?/p>
這就是彼時我的小散文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一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評論界和媒體命名為青春美文寫作,括號:哲思類?,F(xiàn)在來看,依然準確。也就是說,青春正盛的我總是這么用故事來總結各種道理,故作老成,且樂此不疲。那時候的讀者來信真多啊,幾乎每一封信抬頭都是稱我為“阿姨”或“老師”,讓我啞然失笑之余又有些沾沾自喜。
不過確實蠻受歡迎的,常常供不應求。令我意外的是,不僅是社會期刊歡迎,文學行家們也關注到了我。這些小散文讓我獲得了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原因恰是“散文寫得有故事性”。喜出望外,備感歡欣,之后呢?有些困惑了。問自己:就這么繼續(xù)寫下去嗎?高頻率的自我復制是免不了的,可你也還不到三十歲……怎么能滿足呢?不能啊。迷茫著,猶豫著,就到了1997年夏季,一個下午,我呆坐在辦公室,突然想,要是能不限篇幅地寫個故事,會是什么樣?——在這之前,我的小散文很少有超過三千字的。那就寫吧。在宣傳部的方格稿紙上,我的小說開始了。那時我沒有電腦,一字一字,大概寫了兩天,寫了不到一萬字。寫完了也不知道該投稿何處,手頭只有一本《十月》,地址現(xiàn)成,于是就寄給了《十月》。編輯很快回信,說留用了。這個小說名叫《一個下午的延伸》,發(fā)表在《十月》1998年第1期。
這個小說的順利發(fā)表讓我有了一個誤解,以為寫小說很容易。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處女作自由投稿被大刊發(fā)表的概率有多么低,我這經(jīng)歷類似于中獎。奈何中獎的人不知道自己中了獎,又開始回頭寫小散文。既是慣性使然,也是因為沒有大塊時間:1998年,我初為人母,好一陣子手忙腳亂,只有邊角料的空暇。直到2001年我又中了獎——成為了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后,才開始又去琢磨寫小說。多年之后,屢屢對人憶起小說寫作之初,我總是在潛意識里想要把《一個下午的延伸》給忽略過去。追究一下根源,應該是因為缺乏面對少作的勇氣:語言、結構、段落,都太隨意,乃至破綻百出。這起點的印記,著實不夠周正。
我到河南省文學院當專業(yè)作家的資本是小散文們集結而成的七本散文集,而在成為專業(yè)作家之后,小散文被我棄置身后,頗有些過河拆橋的意思。也是沒辦法,李佩甫、張宇、李洱他們天天在談小說啊,聽著聽著我就中了蠱,2002年,我下定決心正式寫小說,而且決定要寫第一個長篇。至于為什么瞄準了長篇,現(xiàn)在想來,一是無知者無畏,覺得自己已經(jīng)能寫長篇了。二是虛榮心作祟,想寫個大東西在前輩們面前亮亮相。聽到我準備寫長篇,李佩甫老師的神情有些吃驚,他委婉地勸我先練練中短篇,我斷然拒絕了?;叵肫饋?,他當時一眼就看穿了我,卻也知道不能再勸。不撞墻怎么會知道拐彎呢,也不會知道疼。
2002年整個兒一年的時間,我?guī)缀醵冀菰谶@個長篇里,如同陷入了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旅途。在這個旅程中,我才逐漸理解了佩甫老師的建議是一種多么珍貴的勸導。作為過來人,他無比清楚,我其實就是一個對小說一無所知的傻瓜,以為自己裝備很強,其實根本沒有武器——中短篇小說寫作磨練出來的經(jīng)驗和技術,就是武器。某種意義上,我手無寸鐵,出現(xiàn)嚴重的障礙和困難簡直是必然的。騎虎難下,我也不愿下。我要將旅程進行到底,我要抵達我的目的地,將小說完成,無論抵達目的地時會有多么狼狽。結果是,2002年結束時,我完成了初稿。我以初生牛犢的懵懂和野蠻,經(jīng)歷了一次冒險。
冒險者得到了獎賞。佩甫老師讀過初稿后,以他的寬容給我鼓勵,以他的智慧給我指教,并在我修改過后將這個小說推薦給了《中國作家》,2003年年底,《中國作家》頭條發(fā)表了我的首個長篇,發(fā)表的題目是《守口如瓶》,長江文藝出版社于2004年初出版了單行本,書名是《我是真的熱愛你》。這個小說入選了當年度的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榜,兩年之后,又被《長篇小說選刊》選載,張宇老師為此配了一篇精彩評論。直至2018年,這個小說仍有福利:四川文藝出版社又出版了修訂版。
在修訂這個寫于2002年的小說時,我如同重逢了2002年的自己。這真是一個毛病百出的長篇啊,諸多硬傷顯而易見:議論過多、概念先行、敘述方式單一,等等等等。 不過我還是涌起了一種深深的感動。感動于李佩甫老師和張宇老師對于后輩的關愛和提攜,感動于編輯們勤謹細致的勞作,感動于讀者們的厚情,同時也感動于自己的誠實。是的,誠實。我的思辨也許不夠高級,我的文本也許不夠深刻,但對于彼時彼刻的最大誠實,我一直在盡力?!拔抑牢易龅貌粔蚝茫囊宰晕康氖?,我忠實地表達了一些我的認識和思考”。這是當年為這部小說寫的后記里的話,確實如此。
說來有趣,明明《一個下午的延伸》是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但在感情上我卻總覺得這第一個長篇才是真正的處女作,仿佛前者是個私生子,這個才最宜官宣?!@個小說,是我和小說的初戀,光明正大,轟轟烈烈,唐突冒失,稚拙可愛。從文學價值上來說,這可謂是一個窮人的初戀,囊中羞澀。然而問心無愧的是,確實也傾盡了所有。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能都比它成熟老道,卻再也不會比它更為刻骨銘心。
這個長篇之后,我決定去補課,開始寫中短篇。2004年,我來到了魯院讀高研班,懷著一顆空白之心——只是盡量地懷著一顆空白之心。后來才漸漸明白,真正的空白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經(jīng)驗和閱歷,都有固有的成見和局限。這顆空白之心,更本質(zhì)的就是一種態(tài)度吧。一種盡量清空的態(tài)度。
2004年3月到7月是特別值得紀念的四個月,這期間,我在魯院第三屆高研班學習。雖然好像沒有哪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chǎn)出和此有直接關系,但魯院的作用于我而言,是一種緩慢的、長久的滲透和激發(fā)。聽課、閱讀、交流乃至課余時間的日常生活,對我來說,其實都有營養(yǎng)。最開眼界的就是閱讀和小組討論。我剛剛開始寫中短篇小說,小說閱讀是一片空白。在這個層面上,我是個開蒙很晚的人。所以可以很有界限感地說,經(jīng)由這次魯院學習,我的小說閱讀方才被嶄新開啟。開啟的途徑主要是兩種:老師們推薦書目,同學們互開書單。我是一個純粹的受惠者??柧S諾、納博科夫、博爾赫斯、卡夫卡、莫言、余華、畢飛宇、遲子建,都是這個時期才開始研讀的。
李敬澤先生的《小說的可能性》是我聽到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課。他聲音不高,卻有一種獨特的氣場。班里很多人都和他相熟,印象中的場景是,在上課前他還言笑晏晏,可是上講堂坐定后,他就嚴肅起來。待他開始講的時候,班里鴉雀無聲。老實說,他的課我常常聽不太懂,不過不妨礙我被敲打、被觸動。如果一定要描述最深的感受,那就是他對人和事以及它們與文學關系的理解之寬廣、之深沉、之尖銳、之繁復,都超過了我以往的所知。
他還是我所在的小說組導師,后來給我們上小組課,他讓我們談的主題還是小說的可能性。小組課的形式是學員們充分討論,他做總結發(fā)言。學員們的小說寫作資歷都比我深,我仍是一個純粹的受惠者。小組課都有錄音,我參與了整理錄音的工作,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常常地,我就會自顧自地笑起來。逐漸地,我似乎觸摸到了小說的可能性,各種可能性。這太迷人了。我對這種迷人的可能性的第一次有效實踐,是一個中篇小說,名字叫《紫薔薇影樓》。寫的是一個風塵女子從良回鄉(xiāng)之后的故事,在這個小說中,我覺得自己真切地把到了她的脈搏:她的搖擺、她的軟弱、她的強韌、她的痛苦、她的堅定和清晰、她的曖昧和恍惚。我真切地貼近了她這個人本身,而不是一個概念。
有人問:魯院經(jīng)歷讓你改變了關于哪個問題的理解?我說讓我認識到了:文學的價值最重要的是豐富,而不是正確。上魯院之前,我的認識差不多剛好相反。
曾受邀談過作家和高校的文學教育的關系問題。我說,一個人能否成為作家,其實是個相當個體的問題。往往有著很多偶然因素:是才華、天賦、機遇等內(nèi)力外力的種種結合。高校的文學教育,就程序而言,卻像是一條流水線。所以這二者真的很難畫上等號。但有意思的是,彼此之間其實也有著相當緊密的聯(lián)系。一個作家的寫作,固然和天賦才華等偶然因素有關,但他的作家身份能走到什么層級,他的作品能抵達什么質(zhì)量,他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能夠有多持久,則和他的學習大有因果,但凡是有志向長遠發(fā)展的作家,必然會去學習。學習的方式有時是顯性的,如在合適的時機再度進入高校。有時是隱性的,即默默自我學習。因此,只要聽到一些大作家說自己只是小學或者中學文憑,學歷什么的不重要,我都在心里竊笑。我不信的。學歷也許不重要,因為學歷只是一個很表面的結果展示,但是學習重要。無論是從書本渠道還是從社會渠道,他們一定是進行了充分的隱性的學習,也一定有著極強的學習能力,幾無例外。
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于我而言,也唯有學習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