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格里斯河沿岸

李亞楠

底格里斯河，位于幼發(fā)拉底河的東部，與后者不同的是，它的主干道幾乎全部位于伊拉克境內(nèi)，因此，底格里斯河的故事，也就等同于伊拉克的故事。

而所謂的“美索不達米亞腹地”，其實絕大部分也位于伊拉克境內(nèi)?？梢哉f，現(xiàn)代的伊拉克，是兩河流域古文明的主要承載者；然而，同這片土地上過往的輝煌相比，現(xiàn)在的它卻顯得黯然失色，貧瘠荒涼。

沿著底格里斯河南下，各種古文明的遺址總是和戰(zhàn)爭痕跡相伴出現(xiàn)，令人唏噓。

悲傷的故事不僅寫滿幼發(fā)拉底北部，同樣寫滿底格里斯北部。

在伊拉克北部的底格里斯河東岸，有一片遺留了土坯城墻的廢墟。在兩河流域，像這類地處荒地又有人工痕跡的廢墟，很有可能便是曾經(jīng)某個文明古國的遺跡，只是時間抹去了它表面的輝煌，讓它與自然更加融為一體。而眼前的這片廢墟，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尼尼微。

在3000年前，尼尼微是美索不達米亞歷史上最重要的古老政權——亞述帝國的首都，曾擁有無限的輝煌燦爛。而如今，在尼尼微遺跡外，已滿是當代低矮的樓房，這些樓房密聚在底格里斯河兩岸，組成了一個現(xiàn)代伊拉克的重要城市——摩蘇爾。

在近十年中，摩蘇爾是伊拉克最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城市之一。2014年，某極端勢力攻占摩蘇爾，直到2017年伊拉克政府軍才重新收復，且收復之戰(zhàn)打得極為慘烈。在長期的戰(zhàn)亂中，超過70%的城市建筑物和道路遭到完全破壞，前后逃離的居民超過90萬。

快進入摩蘇爾市中心的時候，我看到路口邊一棟四層樓房坍塌成了三層，二樓幾乎不復存在，唯有臨街的一層，彎折的幾根立柱在勉強支撐，整棟樓房呈現(xiàn)扭曲，岌岌可危?？杉词惯@樣，一層卻還亮著燈光，開了一家仍在運營的飯店，人們?nèi)魺o其事地從這棟樓前走過。當我不斷深入市中心，跨過底格里斯河來到摩蘇爾老城時，意識到這種景象竟是常態(tài)。當?shù)厝艘呀?jīng)習慣了在戰(zhàn)爭廢墟中選取還勉強可以使用的房屋，對它進行簡單改造，讓生活在廢墟中掙扎著恢復平靜。

我想起內(nèi)戰(zhàn)后的敘利亞霍姆斯和阿勒頗，這兩座城市的整體建筑規(guī)模和密度更大，樓房更高，同樣幾乎全城淪為戰(zhàn)爭廢墟。街道上空空如也，所有樓房可以自由進入，在瓦礫之間穿梭，能看到無數(shù)戛然而止的生活。用一個不恰當?shù)男稳?，就是那兩座現(xiàn)代戰(zhàn)爭廢墟城市，要比摩蘇爾看起來更為“壯觀”。那些樓房布滿彈孔，立柱殘破顫顫巍巍，樓板被扭曲的鋼筋牽連懸掛在半空中。它們靜默在大地上，有一種無聲的“紀念碑”般的震撼，展現(xiàn)著戰(zhàn)爭的殘酷。

我爬上摩蘇爾的一座高樓，對面的巴格達酒店已經(jīng)人去樓空，東南角的樓板坍塌下來，二樓的招牌殘存了幾個字母。在老城廢墟中還有一些小賣部，一家賣可樂的店主，是一位身著長袍的白頭發(fā)老大爺；見他堅持不肯收我的錢，旁邊路過一個貨車司機便慷慨地請客了。在戰(zhàn)爭廢墟中仍能感受到這種好意，不由得讓人心頭一暖。

雖然摩蘇爾不及尼尼微遺跡古老，但老城里還是有不少后阿拉伯帝國時期的歷史建筑，戰(zhàn)爭摧毀了它們，但也有國際組織前來進行修復。當?shù)赜幸蛔呐珷柷逭嫠?，始建于?000年前，清真寺旁高塔的基座上曾有一座傾斜彎曲的宣禮塔，被當?shù)厝朔Q為“駝子”。2017年，極端勢力即將棄守摩蘇爾時，親手炸掉了這座地標性的“駝子”。如今，奴爾清真寺的綠色屋頂搖搖欲墜，靠大型木構勉強支撐著，阿聯(lián)酋文物修復建設隊正在對其進行修復。

摩蘇爾老城靠近底格里斯河岸的部分，顯得更加古樸一些，窄窄的街道分布著中世紀風格的石磚房，還有幾座被炸毀的教堂坐落于此。我爬上一所石磚房屋頂，從瓦礫縫隙間看到廢墟里立著一塊嶄新的簡易牌子，上面畫著的是現(xiàn)任天主教皇方濟各。這是因為方濟各曾來到摩蘇爾，在被戰(zhàn)火摧毀的教堂進行拜謁，為戰(zhàn)火中傷亡的平民進行祈禱，同時也呼吁和平。

從摩蘇爾出來，沿著伊拉克1號公路南下。這條公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非常不錯的路面，車輛可以在上面飛馳。

隨著路邊漸漸出現(xiàn)綠洲，公路重新回到了底格里斯河岸邊。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是肥沃的土地，掌握河流規(guī)律的人們大面積開墾，但過度的農(nóng)耕破壞了當?shù)氐纳鷳B(tài)，讓富庶的綠洲變成荒漠。如今，除了兩條河的河岸地帶擁有狹長的綠洲之外，大部分平原已被荒涼鋪滿。

來到小城提克里特。這座小城是遜尼派穆斯林的聚居區(qū)，過去并不張揚，然而伴隨著一位“大人物”——薩達姆誕生于此，這里開始變得不同。在提克里特的市區(qū)，一條公路將城市一分為二，一邊是由典型中東風格的低矮住宅樓組成的街區(qū)，而另一邊的封閉區(qū)域，則是薩達姆私人的一座超大行宮。從外部無法窺探到里面的奢華，通過衛(wèi)星圖可以看出，行宮里有數(shù)棟巨大的建筑物，甚至還有私人的森林與湖泊。但隨著薩達姆的倒臺，他在伊拉克境內(nèi)的總共十多座行宮都不再屬于他所有，有些被作為公共建筑使用，有些入駐了政府機關，有些則直接廢棄。

沿著底格里斯河繼續(xù)南下，出現(xiàn)一個向東的轉彎。這個轉彎，便是伊拉克歷史名城薩邁拉的所在地，這里擁有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我最喜歡的建筑物——薩邁拉旋轉塔。

雖然我一向不熱衷于專門去看所謂的“地標性建筑”，但當我面對薩邁拉旋轉塔的時候，還是會被這種遠古的氣息震撼到說不出話來。它靜靜地矗立在美索不達米亞，近1000年來，幾乎都享有這片土地上最高建筑的美譽。它那不容辯說的美感，那一直盤旋而上、直至塔頂?shù)碾A梯，無疑是人們幻想中“巴別塔”的現(xiàn)實樣貌。

薩邁拉旋轉塔的造型既遠古又科幻。不得不說，古人真是“笨拙”得可愛，在平坦到無邊的美索不達米亞，他們對于登高這件事不知所措，因此決定采用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建筑層層壘高，然后一圈一圈盤上去。也正是這樣的形態(tài)，讓它看起來如同一座未來建筑，雖形式極簡，卻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不凡的氣息，既附著了過往神圣的意義，又指向了幻想中不可觸及的未來。當站在它面前時，我才真實地觸摸到屬于自己的、那份關于美索不達米亞的浪漫。

八年前，我在伊朗的庫茲斯坦省，隔著阿拉伯河遙望河對岸的伊拉克巴士拉，從那時起，我有了前往美索不達米亞腹地探索的想法，如今，我終于來到巴士拉。

巴士拉位于整個美索不達米亞的南端，已經(jīng)是波斯灣的前沿。在此，幼發(fā)拉底和底格里斯各自的故事即將走向終結，兩者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新的河流“阿拉伯河”，最終匯入了海洋。我曾在飛機上看過阿拉伯河的末端，海岸線還沒有人為建設的痕跡，甚至顯得有些荒蕪，帶著原始地貌的美感。

實際上，伊拉克占有的波斯灣海岸線很少，大部分都屬于鄰國伊朗和科威特。巴士拉向南有一條連接科威特的80號公路，正是大名鼎鼎的“死亡之路”，30年前的某場國際戰(zhàn)爭中，在這條公路上的潰敗成為了伊拉克部隊的夢魘，大量廢棄的重型武器至今仍散落在公路邊。

在那場戰(zhàn)爭中，曾有一些讓人記憶深刻的場景，最典型的，就是在平坦的大地上，濃黑色的煙遮天蔽日，營造了一種世界末日般的氛圍。這是伊拉克點燃了科威特的石油所造成的景象，如今在巴士拉已經(jīng)看不到這樣恐怖的場景，但周圍的不少煉油廠仍在冒出陣陣黑煙，縈繞在灰藍色的天空中。

回到巴士拉城區(qū)。她的街區(qū)充滿了一種“美國式”的落寞感，低矮的房屋，破敗的街道，隨意搭建的電線和散落地面的垃圾，都讓我產(chǎn)生一種模糊感，仿佛不是在伊拉克，而是置身五大湖邊、美國“銹城”底特律的郊區(qū)。一直走到阿拉伯河邊，河上有兩座橋梁，一座是高大巍峨的現(xiàn)代橋梁，另一座是低矮的鐵橋，充滿老式的工業(yè)氣息。

在新橋的下方，也有一座薩達姆的行宮，現(xiàn)在被改造成了巴士拉博物館，收納著無數(shù)古文明的物件。但遺憾的是，最具價值的文物都不在伊拉克本土，而是散布于世界各地。老橋是當?shù)厝私?jīng)?；顒拥姆秶?，人們喜歡在河邊發(fā)呆、野餐、嬉鬧，一幅典型的阿拉伯式日常生活畫面，而在我的視線中，與老橋鐵架相呼應的，還有遠處的一個摩天輪。

站在鐵橋上看阿拉伯河的中心，有一艘側面傾倒躺在河床上的沉船。走得近一些，能看到船舷上已經(jīng)生銹的文字“AL-MANSUR”，這艘被叫做曼蘇爾的豪華游艇，當年同樣屬于薩達姆私人所有，如今卻只能破敗地躺在阿拉伯河中。

沿著阿拉伯河從巴士拉出發(fā)，北上30多公里后，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古爾奈，便能親眼看到兩河在此交匯。在兩河交匯的三角區(qū)域，有一片我認為最接近古時美索不達米亞地貌的區(qū)域，這里的居民至今保留著原始的生活方式。這里便是“伊拉克大沼澤”，它擁有與蘇美爾文明相同的年齡，在干旱的中東腹地里，是一片難得的濕地。

包一條小船，精瘦的阿拉伯小伙子坐在狹窄的船尾，把馬達拉開，我們開始在濕地里探索。沿著茂密蘆葦所形成的自然水道穿行，經(jīng)過一座鐵架橋，看到大量當?shù)匦『⒃跇蛏湘音[，他們快樂地跳入水中，濺起水花，再爬回橋上，周而復始。在河道兩邊，偶爾能看到他們的傳統(tǒng)房屋，那種由蘆葦編制而成的茅草屋，看起來像個半圓形的圓筒，在蘆葦叢之間若隱若現(xiàn)，充滿波西米亞般的野趣。偶爾又被水牛阻擋去路，只能減速等它慢悠悠地通過。

這個濕地終于描摹出我腦海中遠古美索不達米亞的形象，她如今的荒涼實在配不上她遠古的輝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這里曾擁有的繁榮歷史，不是干癟的文字記載，不是空洞的考古復原，它們是實際存在的事實。

這里并沒有薩達姆的行宮。他占據(jù)了幼發(fā)拉底，占據(jù)了底格里斯，甚至自建私人湖泊，但他唯獨不喜歡大沼澤。他曾表示，人類就不應該在沼澤那種環(huán)境里生活，應該將當?shù)鼐用袢口s出來，然后將沼澤的水排干。這樣的行為給大沼澤帶來了災難，在短短幾年內(nèi)，大沼澤的水域面積縮減了一大半，直到他倒臺之后，大沼澤才稍有恢復。

在大沼澤的貪玩讓我忘了時間。我實在是享受這份真實的遠古美索不達米亞，以至于錯過了飛往巴格達的航班，只能在巴士拉暫住一晚，第二天沿著1號公路返回。

巴格達，是我在伊拉克最熟悉的城市，也是每次來伊拉克的起點和終點。無論去往哪里，都將從巴格達出發(fā)，回到巴格達。

蜿蜒的底格里斯河，將巴格達作了地理上的劃分，人們沿河規(guī)劃城市，展開生活。對于許多沿河而建的城市來說，這是最常見的一種方式。但戰(zhàn)爭，還是改變了巴格達與底格里斯河的關系。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之后，底格里斯河西側的首都核心區(qū)域被圈起了一大片，用防爆墻進行封鎖，這片區(qū)域就是著名的綠區(qū)。綠區(qū)的內(nèi)外是兩個世界，外部是水深火熱的巴格達市井生活，內(nèi)部便是所謂的安全區(qū)，戒備森嚴，名副其實的城中城。

由于綠區(qū)在巴格達的核心位置，它的封鎖使得巴格達原本因沿河而建的交通體系徹底癱瘓。直到2016年，巴格達綠區(qū)開始逐步開放，又過了三年后，綠區(qū)的一條主干道才終于對公眾車輛24小時開放。

穿越綠區(qū)時，能看到很多巴格達的地標建筑，那些都是薩達姆的“手筆”。過去的綠區(qū)同樣較為封鎖，薩達姆根據(jù)自己的審美需求，在這一區(qū)域建設了很多紀念碑式、卻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建筑，關起門來獨自欣賞，也不對外開放。如今坐車駛過綠區(qū)仍然不能停留，但透過車窗能看到無名戰(zhàn)士紀念碑、軍刀門、市法院鐘塔等建筑，雖然有些破敗，但還是屹立不倒。在綠區(qū)西側，還有一座未完工的巨大宮殿，那是薩達姆為自己準備的極盡奢華的總統(tǒng)官邸。

離開綠區(qū)，去往巴格達老城的拉希德大街，就會回歸真正的巴格達市井生活。幾十年來，那里的一切幾乎未曾改變，除了每周五之外，每天都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人們在這里匯聚，購買所需的日用品。進入這里，會立馬陷入這種日常生活帶來的麻痹感，感嘆于這種“平?！笔嵌嗝凑滟F。

就在拉希德大街的旁邊，便是靜靜流淌千萬年的底格里斯河，站在河邊觀望，不免有些悲傷。如今，底格里斯河與巴格達的生活非常脫節(jié)，她孕育了這里的一切，而如今的巴格達卻一副將她拋棄的模樣。河上沒有運輸?shù)拇唬瑳]有任何生活跡象，甚至連釣魚的人或游船都沒有。長期戰(zhàn)亂帶來的界限感，讓底格里斯河與巴格達硬生生地割裂開來，她就像一條城市的排水溝，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里。

其實對于巴格達，我有很多想要訴說的，那就以內(nèi)心的細微感受作為結束吧：巴格達，一個曾經(jīng)戰(zhàn)亂國家的首都，她是一座在全球化進程中轉型失敗、整體上骯臟混亂的城市，但我卻在接近她，每次沿著破敗的高架橋跨過底格里斯河時，就會倍感親切和放松，接受她所有的缺點和真實。我想，把自己打碎并溶解在這片混沌、渾濁里，或許就能分辨出我內(nèi)心深處，最細微的那份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