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
漆器上的花紋圖案和其他工藝品一樣,有的有物體形象,如山水人物、花木鳥獸等;有的沒有物體形象,但其紋飾卻使人聯(lián)想到行云、流水、松鱗、雨點、星空等。犀皮和灑金漆器等的紋飾,屬于后者。
鱗諸斑,近有紅面者,以光滑為美?!睏蠲髯⒃唬骸澳χT般,黑面紅中黃底為原法。紅面者黑為中,黃為底。黃面赤,黑互為中、為底?!蔽淖趾喚?,但畢竟兩家是漆工,毫不牽強(qiáng)附會,比古代幾家有關(guān)犀皮的說法都切合實際(古代幾家的說法見拙作《髹飾錄解說》及《對犀皮漆器的再認(rèn)識》一文所引,茲不贅)。
黃成論犀皮“以光滑為美”。這光滑是經(jīng)過最后的打磨才取得的。在制作之初,器物表面卻必須先用調(diào)色的漆灰堆出一顆顆或一條條高起的地子,也就是所謂的“底”,在底上再刷不同色漆,每色都要刷幾道,積累到一定的厚度,也就是所謂的“中”和“面”,干透后再磨平拋光。至于底、中、面的漆色并無成規(guī),即所謂“可互為中為底”,而以石黃調(diào)漆作底最為常見。據(jù)傳世實物,犀皮還不止黃、黑、紅三色,有的兼用綠色及紫色。
為什么在底上必須先堆出有許多高起的顆?;驐l條呢?因為只有這樣,最后磨平才會在被磨出的斷面上呈現(xiàn)彩色斑斕的漆層。如果“底”是平的,上多少層色漆也磨不出這效果來。
50年代我們曾訪問過做犀皮漆煙袋桿的作坊,承蒙桂茂考師傅的講解和示范,得知在木制的煙袋桿上先上一層用石黃入生漆調(diào)成的厚“底”,趁其未干,用拇指推出一個個突起的小尖,這一工序名曰“打埝”。入蔭干透后,把紅漆、黑漆相間地上在尖頂上,上一次入蔭一次,共四五道,為的是使尖端長得更高一些。此后通體上漆,也是紅黑相間,最后用磨石及炭打磨,凡是打捻高起的地方,磨平后都圍繞著一圈圈紅、黑的漆層,形態(tài)頗像松鱗。其具體做法可能和《髹飾錄》有些出入,但經(jīng)其示范,知做犀皮必須先做好有多處突起的地子這一打捻工序。并悟出犀皮各種不同花紋形態(tài)的出現(xiàn),是由“打捻”的處理方法不同,使其出現(xiàn)突起的形態(tài)各異來決定的。
寫到這里,不禁會提出一個問題:“打埝”既然是做犀皮的一道最關(guān)鍵的工序,為什么黃成本文和楊明注竟無一字講到它,難道二位留一手,故意對此秘而不宣嗎?經(jīng)過綜覽《髹飾錄》全書,我否定了上面的猜測。因為黃、楊二位對許多漆工技法都講得不厭其詳,決不會偏偏對犀皮做法有所保留。我想未講的緣因是因為“打埝”這一工序是當(dāng)時漆工人所周知的,故沒有再述說的必要??墒沁@樣一來,卻苦了多年后研究、了解犀皮,為《髹飾錄》作注解的人。如果當(dāng)年我們沒有訪問到桂茂考師傅并看他示范,就無法知道為什么犀皮的光滑表面會出現(xiàn)細(xì)密多層次的色漆花紋。漆工藝是科學(xué),來不得半點虛偽和偷工減料。小小的犀皮也可以說明這一點。
犀皮工藝的成熟完善,肯定在明代之前,但我尚未見到早于明代的實物。50年代我買到一件圓盒,徑約24厘米,皮胎,花紋如行云流水,紅面間黑紋,并夾有暗綠色。當(dāng)時覺得十分難得,已在1998年修訂本《髹飾錄解說》及《錦灰堆》中用作彩版。過了半個世紀(jì)我才發(fā)現(xiàn)比圓盒更為精美的犀皮器。這是一件小箱,寬27.5、深22、高15.5厘米。蓋頂穹然隆起,造型古拙。皮胎,茶褐色里。黑漆底,四角有曲尺形短足。花紋紅、黑、黃、綠四色相間,比圓盒更為流暢,既有規(guī)律,又無規(guī)律,彩色紛呈,迷離浮動,使人有變化莫測之感。誠是所見犀皮器之最佳者,彌足珍貴。
近又有人詢及犀皮之制作工藝,結(jié)合所見小箱,拉雜述說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