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物外 倏忽天地間

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典型意義在于其融合了儒道佛三教思想，以立足社會的心靈歸隱、超脫物我的人生哲學及淡泊適意的生活情趣，最終打造了“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俺弧保且环N對個體、對現(xiàn)實、對萬物超脫淡然的人生狀態(tài)，這不僅體現(xiàn)在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也影響了他身邊的朋輩與門人，為現(xiàn)代人留下了一份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

兼取儒、佛、道眾家之長的蘇軾，“一生嬉游歌唱，自得其樂，悲哀和不幸降臨，他總是微笑接受”，始終快樂得“像一陣清風”，這也正是蘇軾的偉大之處。他為士人展示了“超然”的人生范式，“代表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最健全、最融通，也最為后人所仰慕的一種人格模式”。古代文人墨客經(jīng)歷困頓的不在少數(shù)，他們或是悲慨壯烈或是狂放自我或是退居山林，蘇軾卻能夠在理想與現(xiàn)實、個體與社會、出世與入世之間找到立身的契合點?！俺弧倍?，可謂對蘇軾這一人生態(tài)度的高度概括，是他對個體、對現(xiàn)實、對萬物的一種超脫淡然，這不僅有助于蘇軾坦然地面對人生的苦難，也對當時及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具有極高的文化思想價值。本文從蘇軾對“超然”理解、“超然”的成因、“超然”的三重境界入手，對蘇軾的這一人生態(tài)度進行深入分析。

一、蘇軾對“超然”的理解與認同

“超然”明確出現(xiàn)在蘇軾的《超然臺記》一文之中。時任密州知州的蘇軾，在《超然臺記》中記述了超然臺的來歷與命名?！俺弧倍?，真真是契合了蘇軾的心之所向，深得蘇軾喜愛，他不僅親自題寫“超然臺”之名，更欣然作文以記之。文中，蘇軾闡述了對“超然”的理解，輕外物而自重，是“超然”思想的核心，“游于物外”和“無所往而不樂”，則是“超然”的關(guān)鍵點和目標?！俺弧敝械摹拔铩?，不拘于一事一物，而是所有掛礙人心的凡塵俗世，超然于物外，進而達到“樂”之境，首要是擺脫政治挫折和世間局促，從而收獲心靈的寧靜，與此同時，還要兼顧天下民眾，實現(xiàn)理想抱負。在“超然”之中，蘇軾并未沉淪、消極和悲觀，而是坦然面對，與自然天地融為一體，尋找到個體的價值所在，以獲得心靈的快樂?！俺弧彼枷氲男纬?，是經(jīng)過了坎坷的人生歷程、持續(xù)的社會磨煉和深入思考淬煉的，也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dǎo)下，蘇軾才能夠始終堅守人格理想，詩文創(chuàng)作有所建樹。

二、蘇軾“超然”人生態(tài)度形成的具體原因

蘇軾之所以形成了“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主要是基于蘇軾本人的種種特質(zhì)，但也與宋代的社會文化發(fā)展密切關(guān)聯(lián)，多重因素疊加，最終成就了蘇軾?，F(xiàn)對這些原因一一剖析。

（一）文化背景

宋代是我國古代文明的巔峰時期，儒釋道三教合一是華夏文明發(fā)展至此的重大成果，而這一成果反過來影響了宋代士人的精神世界。儒家鼓勵入世，讓人更加積極奮進，希望士人積極參與社會政治生活，最大化實現(xiàn)個體的社會價值;道家崇尚“無為”，認為人應(yīng)當超然物外，無畏現(xiàn)實拘束，感受天地廣闊;佛教雖來自他國，但與本國文化密切結(jié)合，已經(jīng)在中土落地生根，佛教對現(xiàn)世持否定態(tài)度，教人學會忍耐、承擔苦痛，以此世修來世?？偟膩碚f，儒釋道三者分別從不同角度為士人提供了精神庇佑的空間，讓人進退皆宜。蘇軾則兼取三者之長，在保持忘卻物我、淡泊適意狀態(tài)的前提下發(fā)現(xiàn)生活情趣，依據(jù)不同人生境況自發(fā)自覺地調(diào)節(jié)心理，如此既能實現(xiàn)人生抱負，又能保持超然舒適的狀態(tài)。蘇軾之身雖在俗世之中，心靈卻超然而遠。

（二）坎坷波折的個人經(jīng)歷

蘇軾的一生頗為坎坷波折，雖有大才卻多次宦海沉浮，“烏臺詩案”是蘇軾得意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此后，他就在“外任”“貶謫”中度過此生?！盀跖_詩案”前，蘇軾名聲顯著、自信果敢;“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黃州，身心遭受沉重打擊，他轉(zhuǎn)而進行深刻內(nèi)省，在《聞子由為郡僚所捃恐當去官》中寫下“少學不為身，宿志固有在。雖然敢自必，用舍置度外”的反思。與此同時，蘇軾開始更密切地研讀佛經(jīng)和《老子》《莊子》，專注于為儒家經(jīng)典作注，希望能夠在儒釋道中找到人生的真正意義，并試圖修煉出沉靜無礙的超然心境，以擺脫現(xiàn)實的痛苦。蘇軾從未因遭受苦痛而沉淪，苦痛反而成為他跳脫出個體人生的內(nèi)驅(qū)動力，甚至由此進入一種超越自我和俗世的逍遙狀態(tài)。

（三）靈活堅定的人生理想

蘇軾是一個精神世界充盈的人，他有著堅定又靈活的人生理想，也在坎坷波折的人生中不斷追求和踐行著人生理想。一是獨善其身。蘇軾希望能夠修身修己，所以他時刻反思、始終清醒，真正做到了隨緣自適、逍遙物外。二是兼濟天下。蘇軾雖然被貶謫到蠻荒之地，但他始終不曾放棄兼濟天下之志，每到一處都盡量施展才干、為民做事。三是超然現(xiàn)世。蘇軾渴望能夠打破時空界限，雖身處人生逆旅之中，又“何暇計議窮達”，但他期待自己的精神意識能夠超然于小我和現(xiàn)實的局限，綜觀寰宇、拓展生命，與自然萬物同游。

三、蘇軾“超然”人生態(tài)度的三重境界

蘇軾的超然，源于他能夠冷靜、清醒、客觀地直面人生的苦痛，即使一生中屢次被貶謫，仍能樂天知命。蘇軾在對自我與人性進行深刻反思之后，明確了超越欲望和束縛、返歸自然和本性的生活態(tài)度，形成了超脫自我、超脫世俗和超脫自然三重境界。這正是蘇軾的不凡之處，也是他受到同時代及后世人推崇的關(guān)鍵所在?，F(xiàn)對三重境界進行逐一闡述。

（一）第一重境界——超脫自我

“烏臺詩案”是蘇軾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盀跖_詩案”前，蘇軾主要是堅守儒家的“兼濟天下”之志，他少年得意，胸中頗有浩然之正氣，甚至寫下了有盛唐氣象的詩句，“側(cè)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真興寺閣》）。同許多儒生一般，蘇軾以天下為己任，期待建功立業(yè)、殺敵報國，創(chuàng)作出了“奮厲有當世志”的“千金買戰(zhàn)馬，百寶妝刀環(huán)。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和子由苦寒見寄》）、“雄心欲搏南澗虎，陣勢頗學常山蛇”（《司竹監(jiān)燒葦園因召都巡檢柴貽勖左藏以其徒會》），但因“烏臺詩案”，蘇軾在湖州被捕入獄，雖僥幸得脫卻又被貶至黃州。面對接連而至的政治打擊，蘇軾并未如同其他士人一般，或是沉湎于小我苦痛不能自拔，或是醉心于山水之間寄托情致，而是以相對客觀平和的心態(tài)對自身人格、人生價值和意義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深入的警醒與反思。他在《遷居臨皋亭》一詩中慨嘆“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將自己比作天地之間寄身于大磨的螻蟻，但轉(zhuǎn)念一想，雖然遭受了苦難，卻也卸下了沉重的負擔?！靶移潖U棄余，疲馬解鞍馱”，且一家人相聚仍是幸運，“全家占江驛，絕境天為破”，體現(xiàn)了詩人超然于自身困難的心境。同時期，蘇軾進行了深刻的哲理思辨，創(chuàng)作了許多高質(zhì)量的文學作品，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赤壁賦》等，他將對于“超然”的理解都寫進了這些名篇佳作之中。蘇軾跨越坎坷經(jīng)歷和人生痛苦，形成了區(qū)別于蕓蕓眾生、不拘于瑣碎世事的自由人格，面對世俗羈絆，他以既執(zhí)著又超脫的姿態(tài)獨立于世，也正因為心懷寧靜，所以始終都保持一種昂揚向上的狀態(tài)，泰然自若地跨越人生的種種苦難。

（二）第二重境界——超脫世俗

惠州、儋州的貶謫是蘇軾“超然”人生態(tài)度的深化。蘇軾從看似灑脫的逍遙人格中跳脫出來，不再受限于生活認知與表達的淺表層，功名利祿、男兒事業(yè)已經(jīng)不再是他詩歌的主題，而換以更深刻的視角對現(xiàn)實進行反思。他開始以游離的心態(tài)感悟功名利祿、富貴禍福、生老病死等諸多人生問題，他坦承無追逐名利之心，“囂囂好名心，嗟我豈獨無”（《浰陽早發(fā)》），以“養(yǎng)氣勿吟哦，聲名忌太早”（《迨作淮口遇見詩戲用其韻》）之句來勸解兒子蘇迨不要過早注重聲名。他以審美的眼光審視俗世生活，無論是丑的、俗的，還是美的、雅的，甚至是孤寂、哀戚、病痛，在他眼中都有別樣的“美”。他還能在乏味人生中找到很多的趣味，如吃荔枝時“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枝》）、晨起后理發(fā)“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竅通”（《旦起理發(fā)》）、午后坐于窗邊小憩“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午窗坐睡》）、睡前洗腳“瓦盎深及膝，時復(fù)冷暖投”（《夜臥濯足》）……這些貶謫生涯中的點滴趣事，成為苦澀中的甜，都是幫助蘇軾超越人生苦難的“法寶”。蘇軾積極正視時事的變遷、坦然面對外界的風雪，將社會和精神家園融為一體，在俗世中找到心靈歸依的“桃花源”。

（三）第三重境界——超脫自然

人生經(jīng)歷愈豐富，蘇軾的思考就愈深入，超然物外的人生狀態(tài)也得以形成。李澤厚說：“蘇軾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逼鋵?，蘇軾早已將關(guān)注點從個體轉(zhuǎn)向更廣闊的寰宇，嘗試以佛家禪理去理解現(xiàn)實人生、自然奧義。自然，詩文也成了他表達哲理思想的最佳工具，“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上曾丞相書》）。他認為人渺小若飄萍浮塵，于倏忽間轉(zhuǎn)瞬即逝，顧黃州之貶謫，蘇軾感慨“吾生如寄耳”，貶謫海南島后“吾生如寄耳，何者為吾廬”又寫下“湖上四時看不足，惟有人生飄若浮”之句，《九日湖上尋周李二君不見君亦見尋于湖上以詩》中則慨嘆“人生如朝露，要作百年客”。不過是“形骸一塵垢，貴賤兩草木”（《贈眼醫(yī)王彥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和子由泥池懷舊》），“是身如虛空，萬物皆我儲”（《贈袁陟》），既然都是“虛空”，又何必執(zhí)著，索性放開襟懷尋求一種超然自適更佳。

四、結(jié)語

蘇軾之所以能“游于物之外”，身處逆境而樂道不疲，正是因為他以廣博的視角、寬闊的襟懷，將儒、佛、道思想熔于一爐，行儒家之道但不迂腐，談?wù)摱U思卻不盲目佞佛，安于老莊但未厭棄人生，練就了“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可以說，儒釋道三者已經(jīng)成為蘇軾人格魅力的底色，儒家的積極入世，道家的淡泊無為，佛家的虛空放下，都在蘇軾的人生中有序交替、互為補充，共同構(gòu)筑了他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最終化為支撐他跨越苦難人生的一支長篙，為他超越自我、超然物外、超脫寰宇提供了內(nèi)驅(qū)動能。在蘇軾的人生中，“超然”是對仕途利祿功名、對榮辱得失、對小我私我的“超然”，使他以積極進取的達觀態(tài)度坦然面對一切坎坷不幸。蘇軾雖然一生顛簸跌宕，但他卻始終堅定前行，憑借著“超然”的態(tài)度，身在鬧市、心在桃源、神歸寰宇，也極深地影響了同輩友朋乃至后世眾人。

（哈爾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作者簡介：張曉凡（1979-），女，黑龍江依蘭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