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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口音

      2021-01-19 10:15:19肖江虹
      小說月報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秦老徐老太婆

      晚飯韓曉蕙親自下的廚。下午沒課,從培訓(xùn)中心折到超市去買菜。在生鮮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很沮喪,新鮮一點(diǎn)的,品相好些的,早被捷足先登者挑完了。轉(zhuǎn)到海產(chǎn)區(qū),稱了一斤半花甲,半斤基圍蝦,一小塊生魚片。晚飯內(nèi)容在路上就構(gòu)思好了?;椎米龀陕槔钡?,那就得再買一塊重慶火鍋底料,這東西配花甲,幾乎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味道還好得不行;基圍蝦白灼,均勻鋪在盤子里,扔點(diǎn)姜蔥,淋上少許料酒,上屜蒸五分鐘,人間美味,制作核心是千萬不能過水;生魚片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公公婆婆、老公孩子都不喜歡芥末的味道。特別是婆婆,第一次看見自己吃生魚片,眼睛差點(diǎn)就從眼眶里擠了出來。

      小區(qū)門口停好車,韓曉蕙幾乎一路小跑。不得不跑,跑慢一步,家就有淪陷的可能。

      推開門,屋子里出奇安靜。女兒鬧鬧在沙發(fā)邊玩積木,聽見門響,抬頭漫不經(jīng)心喊了一聲“媽”,低頭繼續(xù)玩積木。公公在書房寫毛筆字,老頭就好這一口,不臨帖,不寫碑,跟著感覺走,寫了幾十年,用老公的話說:伏案數(shù)十載,終于成了鄉(xiāng)級書法家。

      提著菜轉(zhuǎn)進(jìn)廚房,婆婆在擇菜,老太太眼睛不太好,臉都湊到菜葉上去了。和兒媳婦不同,老太太從來不去超市買菜,只選小區(qū)旁邊的東山巷,清晨和黃昏,郊區(qū)的農(nóng)戶會挑著新鮮的蔬菜過來,一群老頭老太太早早埋伏在那里,菜籮剛著地,立時圍得水泄不通。老頭老太太們大都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兒女成了器,進(jìn)了城,腳趕腳跟來的。拼足殘力,幫著看看孩子,做做飯菜,這不叫發(fā)揮余熱,叫上輩子欠他們的。

      一餐飯做完,廚房只有三句話。

      韓曉蕙:“媽,麻煩你把勺子遞給我。”

      婆婆:“大調(diào)羹還是小調(diào)羹?”

      韓曉蕙:“大的?!?/p>

      婆婆的普通話有點(diǎn)類似夾生飯,“國家”叫作“國(ɡui)家”,“老虎”喚作“老虎(fu)”,邊鼻音永遠(yuǎn)不分,前后鼻音更是捋不抻抖,怎么教都不行,估計上刑也不行。最可怕的不是這個,最可怕的是那些屬于洪荒遠(yuǎn)古的方言。公婆剛來那陣子,鬧鬧喜歡在地上爬,韓曉蕙怕地上有細(xì)菌,就大聲呵斥:“鬧鬧,不許在地上爬。”廚房伸出一顆花白的腦袋:“怕啥子嘛?娃娃家就是要在地上梭嘛!他家老者就是在地上梭大的嘛!”韓曉蕙直愣愣定在那里,半天才說:“媽,你能不能說普通話?”老太太很肯定地回復(fù):“我說的就是普通話。”什么“梭”啊“拐”啊這樣的方言,只屬于入門級,韓曉蕙憑借自己研究生學(xué)歷,結(jié)合上下文能估摸出意思,難度稍微加大,就只有仰天長嘆了。去年夏天,韓曉蕙給老太太買了一件襯衫,帶點(diǎn)淡淡的粉色,老太太死活不要,闡述理由的時候代入了一個猛詞:皺皮臘干。原話是這樣的:“花朗朗的,啷個穿嘛?你看我皺皮臘干的,不曉得的還以為是臘肉上披了一塊花布頭?!表n曉蕙當(dāng)時就傻了,晚上老公在床上解釋清楚這句方言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相當(dāng)于做了一場講座。

      如果說婆婆的普通話是夾生飯,那公公的就是散白酒。特點(diǎn)是味猛,打頭。能堅持聽他說十分鐘還活著的,那是命硬。作為專業(yè)的普通話過級培訓(xùn)機(jī)構(gòu)高級講師、國家級普通話過級測評員,普通話一級甲等水平的韓曉蕙什么稀奇古怪的普通話沒聽過。公公這樣的,平生罕見,不標(biāo)準(zhǔn)也就罷了,還會在方言和普通話之間掙扎著來回切換。最神奇的是,如果說方言,老頭能絮絮叨叨說上一小時不帶喘氣的;換成普通話,十分鐘就面紅筋漲,雙眼圓睜,嘴角還掛著白色的沫子,看樣子隨時都可能陷入昏厥。有一次韓曉蕙下班回來,老頭正指著小黑板教鬧鬧認(rèn)字。

      “跟倒我念,‘腳’(jué),腳桿的腳?!?/p>

      韓曉蕙眼前一黑。

      那晚在飯桌上,韓曉蕙鄭重表態(tài),兩個老人不能在家教鬧鬧認(rèn)字。二老倒是沒說話,老公刨著飯說:“這有什么??!”韓曉蕙一臉殺氣看著老公說:“不行就是不行?!?/p>

      晚飯剛上桌,老公秦順陽回來了。站在門口喊了一聲鬧鬧,還笑嘻嘻問了一句:“今天我們家鬧鬧乖不乖?。坑袥]有調(diào)皮搗蛋???”

      說的是普通話,音色醇厚,字正腔圓。

      解下圍裙,韓曉蕙看了看飯桌上的公婆,又看了看正在換鞋的老公,心里有些感慨。不管從生物學(xué)還是遺傳學(xué)角度,你都無法把面前這三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

      秦順陽高考后才離開老家修文,本科研究生都在上海念的,在北京讀的博士,畢業(yè)后本有機(jī)會留在大城市,掂量一番還是回到了貴州,進(jìn)了一所高校,講音韻學(xué),也帶研究生,不過專業(yè)有些冷門,最近兩年都沒人報考。落得清閑的好處是可以在家做做學(xué)問,帶帶孩子,興致來了操持一桌,把要好的同事朋友請來小酌幾杯。

      一餐晚飯,只有碗筷敲擊的聲音。

      晚飯到睡覺這段時間,是典型的混沌期,面上平靜如水,實(shí)則暗流涌動。

      韓曉蕙在書房備課,明天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是繞口令。

      寫完教案,韓曉蕙還是有些拿不準(zhǔn),她怕表述上有問題。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和自己剛?cè)肼毮菚合啾龋F(xiàn)在的培訓(xùn)中心可謂高手如云,師資越來越年輕化,特別是剛出學(xué)校的那群孩子,理論未必貫通,一開口要人老命,閉上眼以為在聽央視新聞。

      秦順陽斜躺在沙發(fā)上看書,鬧鬧爬過來吵著要爸爸講故事。輕輕捏了捏女兒臉蛋,秦順陽笑嘻嘻地說:“好,爸爸就給鬧鬧講一個《老漢倫克朗》,這個故事??!出自《格林童話》——”

      鬧鬧使勁搖搖頭,吵著說:“我不要聽這個,我要聽《宋定伯捉鬼》?!?/p>

      秦順陽一愣,眼睛瞟向一旁的老太太。

      “媽,你給她講過吧?”秦順陽問。

      老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們倆都不在家,哄她睡覺時講的?!?/p>

      看著滿頭白發(fā)的母親,秦順陽有些恍惚。

      那時候自己跟鬧鬧差不多大,鄉(xiāng)下屋子里有老鼠,一家子到了晚上就出來見世面,父母帶隊,五個孩子跟在身后,從屋角的墻洞魚貫而出,吱吱吱吱,邊走邊解說,像是買了門票,合理又合法。

      秦順陽蜷縮在床頭,雙手抱膝,一臉驚懼。

      母親總是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出現(xiàn),推開門,雙腳使勁一跺,老鼠一家落荒而逃。走到床邊摸摸兒子的臉,母親笑嘻嘻地說:“怕啥子嘛!幾只耗子?!?/p>

      “媽,為哪樣大耗子要讓小耗子先進(jìn)洞呢?”

      “你憨?。孔约彝尥迖D嘛!肯定要讓它先進(jìn)洞噻?!?/p>

      “媽,整包耗子藥把它們毒死算嘍!”

      “毒哪樣毒哦!鄉(xiāng)下嘍嘛,沒得幾只耗子算哪樣鄉(xiāng)下嘛!”

      “我怕得很?!?/p>

      “幺兒不怕,媽給你擺個龍門陣。”

      “擺哪樣嘛?”

      “擺一個《宋定伯捉鬼》?!?/p>

      母親講故事的特點(diǎn)是人和鬼分得很清楚,人說話氣定神閑,鬼說話尖利輕飄,正義邪惡一目了然:從前呢時候,有個地方叫南陽,那地頭有個人叫宋定伯,宋定伯氣飽力漲的時候,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呢,他一個人走路,拐咯,運(yùn)氣崴,遇見了一個鬼,那個鬼,你不曉得,瘦殼啷當(dāng)呢!宋定伯就問鬼:你哪個?鬼說:我是鬼。那個鬼反問他:你又是哪個?這個宋定伯啊!比鬼還鬼,就說:老子也是鬼。

      …………

      每次講完,母親都會哈哈大笑,邊笑邊說:“從來沒見到過這樣憨的鬼?!?/p>

      秦順陽很少聽母親把故事講完,故事剛過半自己就睡著了。

      此刻母親就坐在對面,臉龐被歲月雕刻得深深淺淺,眼神沒有了年輕時候的自信和專注,看看丈夫,瞟瞟孫女,睖睖兒子,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康牡胤?。

      “爸,你快講?。 迸畠捍叽?。

      “哦”了一聲,秦順陽把女兒摟進(jìn)懷里。

      從前有個地方叫南陽,那里有個人叫宋定伯,他年輕的時候,夜里走路遇見了鬼,他問道:誰?鬼說:我是鬼。鬼問道:你又是誰?宋定伯欺騙他說:我也是鬼。鬼問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宋定伯回答說:要到宛市。鬼說:我也要到宛市。他們一同走了幾里路。鬼說:步行太勞累,可以輪流相互背負(fù)。宋定伯說:很好。鬼就先背宋定伯走了幾里路。鬼說:你太重了,恐怕不是鬼吧?宋定伯說:我剛死,是新鬼,所以身體比較重。輪到宋定伯背鬼,這個鬼幾乎沒有重量。他們像這樣輪著背了好幾次——

      “你講得不對,”鬧鬧搖著秦順陽的胳膊說,“宋定伯是氣飽力漲的,鬼是瘦殼啷當(dāng)?shù)模銥槭裁床恢v呢?”

      秦順陽愣了愣,剛想解釋,韓曉蕙在書房喊他。

      指了指筆記本電腦,韓曉蕙說你來看看我這樣表述有沒有問題。

      秦順陽剛俯下身,客廳傳來了電視的聲音。聲音來自本地電視臺,方言類節(jié)目,叫作《開心幫》,說話的是一個叫大方的演員,云南人。

      “我們昆陽人很樸實(shí)熱情,吃飯前洗手都要謙讓一番,客人說:你先洗嘛。主人當(dāng)然不干,回答道:咋個能主人先死(洗),你先死(洗)你先死(洗),你死(洗)了我再死(洗),一哈就死(洗)完了——”

      沉默一陣,客廳傳來兩聲渾濁的大笑。

      老秦起得很早,簡單洗漱,鋪開毛邊紙開始練字。老秦退休前是老家鎮(zhèn)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有空喜歡劃拉兩筆。有次,在縣書法家協(xié)會當(dāng)主席的老同學(xué)看了他寫的毛筆字,笑了笑說寫得還算熟練,但是離真正的書法還有距離。最后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你得臨帖,從古人那里多汲取營養(yǎng)?!崩锨卣f:“都到了這把年紀(jì),啥子營養(yǎng)喲!吃飼料都不管用了,我就是畫幾筆解解悶。”

      兒子一家三口在桌上吃早餐,內(nèi)容很簡單,面包、牛奶和煎雞蛋。三個人低聲說著話,韓曉蕙抓張餐巾紙擦了擦嘴,抬頭對秦順陽說:“昨天你們學(xué)報的編輯通知我,我那篇《普通話發(fā)音原理新論》留用了,估計下一期就能出來,謝謝你的推薦?!鼻仨橁柡攘艘豢谂D蹋瑪[擺手說:“先申明,跟我沒關(guān)系,我就是幫你把稿子遞給他們,僅此而已。”韓曉蕙笑笑,有些得意:“那倒是,在專業(yè)上,我什么時候含糊過?!?/p>

      鬧鬧死活不肯喝牛奶,韓曉蕙把杯子推到女兒面前,黑著臉說:“必須喝,要不然鬧鬧就長不高?!濒[鬧拿手朝老秦一指:“爺爺連早餐都不吃,還不是長高了?!?/p>

      老秦停了筆,朝鬧鬧揮揮手說:“爺爺跟你這樣大的時候,家里頭窮得燒虱子吃,哪有早餐吃嘛!我不吃早餐,是習(xí)慣嘍嘛!”

      老秦說的是普通話,嘴里像含了個湯圓,滾燙的。

      韓曉蕙側(cè)臉看了看老秦,欲言又止。

      把女兒送到門口,韓曉蕙把書包給鬧鬧背好,先是叮囑在路上要聽爺爺?shù)脑?,然后又把嘴巴湊到鬧鬧耳朵邊說了句悄悄話。

      公交車上,老秦問鬧鬧:“媽媽剛才跟你說了啥子呀?”

      鬧鬧抬頭看了看老秦說:“不能告訴爺爺,這是我和媽媽的秘密?!?/p>

      其實(shí)老秦知道,根本就沒有秘密。

      少和爺爺說話。這就是秘密。

      目送鬧鬧進(jìn)了幼兒園,老秦東拐西拐拐到了人民公園。

      人民公園在城東,算是最早建成的公園了,后來城市不斷擴(kuò)大,新的公園如雨后春筍,面積越來越大,設(shè)施也越來越全。不過老舊有老舊的好,老公園最大的好處是能聽到各種方言。順著窄窄的石板路拐進(jìn)公園深處的花壇,環(huán)形的木椅上坐滿了須發(fā)花白的同齡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東拉西扯,說到好笑處就咧開嘴哈哈大笑。

      穿過長廊,就算游了一趟貴州全境。

      全是方言,聽得骨頭都酥了。

      銅仁話、遵義話、都勻話、畢節(jié)話,好像都差不多,仔細(xì)聽其實(shí)差別巨大。短長、起伏、輕重,不是地道貴州人很難區(qū)分。老秦分得很清楚,木椅上倆老太太在聊天,不超過三句話,老秦就知道她們來自銅仁地區(qū)的沿河縣。

      老秦經(jīng)過一棵桂花樹,一老頭正在樹下打盹,雙腳長伸,剛好截斷去路。

      “麻煩你把腳桿收一下,”老秦喊,對方?jīng)]做聲,老秦提高聲音又喊,“麻煩你把腳桿收一下,擋路了?!?/p>

      “哦”了一聲,打盹的起身。

      “睡瞌睡回家睡嘛,路都遭你霸干凈。”老秦小聲嘀咕。

      走出去兩步,身后的突然喊:“你等一哈?!?/p>

      老秦回頭,瞪著雙眼說:“咋個,還想干一架?”

      老頭擺擺手站起來,直勾勾盯著老秦,兩眼放光。

      “聽口音你是修文的吧?”

      老秦點(diǎn)點(diǎn)頭。

      “哎喲,我也是修文的,你修文哪點(diǎn)呢?”老頭問。

      “修文六廣呢!”

      一把攥住老秦右手,老頭笑呵呵說:“我也是六廣呢!”

      “六廣哪點(diǎn)?”老秦問。

      “來鶴村?!?/p>

      “我賈家寨,離你們來鶴不遠(yuǎn)?!?/p>

      拉著老秦往石凳上一落,老頭說:“我叫徐志遠(yuǎn),來城頭給兒子帶娃娃?!?/p>

      一張臉慢慢舒展開,老秦使勁拍了拍老徐肩膀:“我們吹吹殼子,跟你講,我好久都沒得正經(jīng)說話了?!?/p>

      臨近下班,主任宣布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晚上聚一下。

      地點(diǎn)在“黔城故事”,地道的貴州菜,據(jù)說食材相當(dāng)講究。培訓(xùn)中心十個人,訂了一個十六人的包房,落座后,看起來有些稀稀拉拉。

      椅子往后挪了挪,韓曉蕙放眼,一色的生力軍,新鮮細(xì)嫩。主任端起酒杯,晃了晃,說:“開喝之前,還是喊一句我們的口號吧!”

      “認(rèn)真生活,好好說話?!?/p>

      高亢嘹亮,整齊劃一。

      輕輕抿了一小口紅酒,韓曉蕙突然站起來,舉起手機(jī)揚(yáng)了揚(yáng)說:“不好意思,先打個電話?!边^道里韓曉蕙撥通秦順陽電話,說中心今天聚會,突然發(fā)起的。秦順陽在那頭呵呵笑,說:“沒事,你們吃好喝好?!?/p>

      “好了,先這樣,我先掛了?!鼻仨橁栒f。

      “等一下,”韓曉蕙急忙說,“你早點(diǎn)回家?!?/p>

      “我把手邊這點(diǎn)事忙完就回去?!鼻仨橁栒f。

      “你哪有什么正事?我告訴你,你馬上回去,看看你爸媽是不是又在教鬧鬧認(rèn)字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最后秦順陽說:“知道了?!?/p>

      回到桌上,氣氛開始升溫,主任指了指韓曉蕙面前的杯子說:“我們已經(jīng)下去了兩杯,你得補(bǔ)齊?!?/p>

      主任臉上的褶子開始爬滿紅藻??粗魅?,韓曉蕙突然有些傷感。當(dāng)初省電視臺的新聞主播,全省第一個國家級普通話測評員,才五十歲出頭,就老態(tài)畢現(xiàn)。不過韓曉蕙佩服他的果敢,三十六歲斷然選擇退出主播崗位,干些培訓(xùn)打雜的閑活,四十歲辭去公職,開辦了全省第一家普通話培訓(xùn)中心,中心發(fā)展很快,主任老得更快。

      端起酒杯,韓曉蕙說:“主任,我敬你?!?/p>

      主任端起酒杯朝韓曉蕙揚(yáng)了揚(yáng),仰頭一飲而盡。

      輕輕呷了一口,韓曉蕙側(cè)臉看見邊上一小姑娘也端起酒杯,站起來,身子微微前傾,帶著笑也對主任說:“主任,我敬您!”

      事件一樣,內(nèi)核不同。

      站著敬和坐著敬肯定是有差別的,“你”和“您”一樣有差別。

      年齡帶給你的有時候不一定是篤實(shí)與沉穩(wěn),也有可能是遲緩和混沌。長者對視青年,感受到的不一定是朝氣與活力,也有可能是挫敗和敵意。特別是這樣露骨且趕趟的表達(dá),暗含著明晃晃的叫板。

      主任依舊紅著臉帶著笑,酒杯微微舉起,朝對面的“花骨朵”晃了晃,唇酒還未相依,就把杯子放下了。放下杯子的主任朝韓曉蕙看了一眼,意思很明確:“怎么樣?我態(tài)度還算端正吧!”

      那是,韓曉蕙是誰?開國元勛,三朝元老。那時候中心剛成立,無槍無糧。韓曉蕙復(fù)旦碩士,剛從北方飛到南方,連窩都找好了,和秦順陽一所大學(xué)。前新聞主播找到她,好說歹說,揮舞著雙手在她面前畫了好大一個餅。開始不松口,秦順陽也不支持,說踏踏實(shí)實(shí)比凌空虛蹈可靠。主任三顧茅廬之后,韓曉蕙同意了,原因很多,主要還是北方姑娘膽肥。

      “曉蕙,你那篇《普通話發(fā)音原理新論》我看了,寫得不錯,”主任端起酒杯,“我敬你!”

      韓曉蕙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

      邊上的小姑娘看看主任,又看看韓曉蕙,笑著說:“韓老師還做理論???真厲害?!?/p>

      “這叫知其然,還得知其所以然。”主任拿手朝一撥年輕人掃過去。

      吃完出來,幾個年輕人揮手打完招呼匯入了來往的人流,韓曉蕙和主任站在飯店門口,主任看著幾個遠(yuǎn)去的背影感嘆:“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他們的?!?/p>

      “是??!”韓曉蕙長嘆一聲。

      “但歸根到底還是我們的?!敝魅喂笮?。

      回到家,鬧鬧已經(jīng)睡下,公公婆婆在客臥,不時有嘀嘀咕咕的聲音傳出來,聽不清楚說什么,但韓曉蕙知道,肯定是方言。

      秦順陽斜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大明王朝》,正值李善長全家問斬。

      仰頭喝下秦順陽遞過來的溫開水,韓曉蕙問:“一家子都?xì)⒐饬???/p>

      “除了大兒子李祺?!?/p>

      “為什么不殺他?”

      “皇帝是他老丈人?!?/p>

      “看來沾點(diǎn)親帶點(diǎn)故還是有好處的?”

      拉個靠墊倚在背后,盤腿坐下來,韓曉蕙又問:“李善長是伙同胡惟庸造反才被殺的吧?”

      “鬼扯!李善長被殺時,胡惟庸都死了十年了?!?/p>

      手指朝秦順陽一指,韓曉蕙說:“秦教授,你剛才說方言了?!?/p>

      “沒有啊!”

      “‘鬼扯’,我聽得清清楚楚?!?/p>

      秦順陽笑笑:“好像是?!?/p>

      手掌往秦順陽面前一攤,韓曉蕙說:“家規(guī),一句方言罰款五十。”

      揮揮手,秦順陽說:“先欠著?!?/p>

      “都欠四百了?!表n曉蕙直了直身子,眼睛轉(zhuǎn)到電視上,“這么說李善長還真沒造反?”

      “要造早造了,當(dāng)年群雄并起,他完全可以自立山頭,何必等到現(xiàn)在。”

      “兔死狗烹。”沉默片刻,韓曉蕙語氣幽幽,“今天吃飯,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p>

      秦順陽轉(zhuǎn)頭看著韓曉蕙,笑著說:“這可不像你說的話?。 ?/p>

      “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是元老,能力又?jǐn)[在那兒,況且你們主任那么信任你,你怕啥?”

      韓曉蕙嘆口氣,說:“誰知道他是不是朱元璋。”

      秦順陽笑笑。

      指著電視里跪在刑場上的一眾老小,韓曉蕙問:“李善長是朱元璋稱帝后多少年被殺的?”

      “二十三年。”

      “我也快了。”

      老太太提著雨傘和菜籃子剛出小區(qū),正好撞見兒子回家。

      天空淅淅瀝瀝落著雨,風(fēng)撩著老太太白發(fā),看見兒子,她說:“我去買點(diǎn)菜?!鼻仨橁柊涯赣H推進(jìn)單元門,隔著鐵柵欄說:“下雨了,我去買吧,今天有客人來家吃飯?!?/p>

      老太太說:“你買的那叫哪樣菜喲!干巴干實(shí)的,露水都看不到一滴。”

      把雨傘從門框縫隙里遞出來,母親說:“記得買點(diǎn)青菜,我做壇酸菜?!?/p>

      走出去幾步,母親在身后又叮囑:“青菜要嫩,顏色要帶點(diǎn)鵝蛋黃?!?/p>

      折到車邊,秦順陽突然改變了想法。

      關(guān)上車門,他從小區(qū)側(cè)門轉(zhuǎn)了出去。

      通往東山巷兩條路,一條走大門,折過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右拐就能到,路程短,路也好走;另一條走側(cè)門,穿過無數(shù)彎彎拐拐的小巷,還得翻過市區(qū)最老舊的石拱橋,路程遠(yuǎn)得多不說,還得記性足夠好,才能順利走出迷宮般的巷子。

      鉆進(jìn)巷子,喧囂不見了。

      陳舊是主調(diào),老石板、老門框、一磚一瓦都被時光擦拭得油光锃亮。老舊的不僅是那些物事,還有屋檐下藤椅上的男女,輕言細(xì)語聊著天。

      “拐嘍,說是下半年巷子要拆了?!?/p>

      “鬼扯,人家說巷子要留起,保護(hù)起來?!?/p>

      “聽哪個說呢?”

      “政府家放出來的話還有假?”

      兩顆花白腦袋的主人隨即笑得前仰后合。

      穿過漫長的巷道,視野一下變得開闊,石橋橫跨在南明河上,青苔爬滿了全身。橋頭的涼亭里坐滿了人,一群人在唱花燈戲。幾個老頭老太太手里或絹或扇,扭著枯瘦的腰板,歌聲起起伏伏。

      男:清早起來到妹家,妹在家頭燒粑粑,想吃粑粑找妹拿,又怕妹家二姑媽。

      女:小哥小哥心腸毒,妹妹把你當(dāng)塊肉,昨晚悄悄去找你,哪知你又不落屋。

      …………

      站在橋頭看了半天,秦順陽才明白,父母每次過來買菜都要舍近求遠(yuǎn)是有原因的。

      東山巷口,秦順陽放眼過去,菜攤隨著巷子,迤邐蜿蜒。晚市的蔬菜更多,品種更全。和超市清爽干凈不同,籮筐里的蔬菜還保持著采摘和出土的原貌,蘿卜、折耳根都還裹著泥,菠菜還留著須。

      蹲下身,秦順陽揀了兩根黃瓜朝攤主揚(yáng)了揚(yáng)問:“黃瓜多少錢一斤?”

      攤主是個老漢,六十出頭的模樣,買主的口音讓他怔了怔,隨即伸出四根手指:“四塊!”

      “能不能少點(diǎn)?”

      “少不得咯!就是混兩個鹽巴錢。”

      普通話,只是口音彎兒拐得太急,有側(cè)翻的感覺。

      稱了兩斤黃瓜,秦順陽轉(zhuǎn)到另外的攤位上又買了點(diǎn)青菜和菠菜。折回來時,一個老太太正跟剛才的黃瓜攤主講著價。

      “黃瓜咋個賣?”

      “三塊。”

      “哎喲!你看這黃瓜,蔫敗失垮的,少點(diǎn)?”

      “孃孃,你好裹攪哦!最少兩塊五?!?/p>

      “我要兩根?!?/p>

      秦順陽癟癟嘴,走到老頭面前彎下腰。

      “兩塊五,剛才為什么賣我四塊?”

      老頭抬起頭,盯著秦順陽的臉看了看,不慌不忙答:“哪個叫你說普通話呢嘛!”

      “說普通話怎么了?”

      一旁老太太拍了拍秦順陽肩膀:“外地人咯嘛!這些賣菜的,遇到說普通話的就喊高價。”

      “我就是本地人?!?/p>

      “啊你娃兒說哪樣普通話嘛?活該?!?/p>

      晚飯餐桌上,秦順陽把今天菜場的遭遇說給大家,惹得桌上一陣大笑。

      來吃飯的都是秦順陽同事,清一色頂著博士頭銜,但來自五湖四海。四川、云南、青海、北京,最近的重慶,最遠(yuǎn)的漠河。主人有心,桌上菜式?jīng)]有大麻大辣,總體溫和清淡,南北咸宜。

      老太太死活不上桌,吵鬧不說,還擁擠。鄉(xiāng)下人吃飯講究天寬地闊,還有諺語,叫作飽吃不如寬坐。開飯前老兩口在房間開了個簡短的碰頭會。老太太意思很明確:“款天磕地的,我不上桌。”老頭開始也是這個意思,沉默一陣,一跺腳說:“我還是要上,免得娃兒同事有想法,再說順陽也喝不了酒,我不上去陪兩杯說不過去?!?/p>

      上了桌老頭才發(fā)現(xiàn),這桌人上輩子估計是掉進(jìn)酒缸子淹死的。

      一色的大茶杯,五十三度的醬香白酒,最低標(biāo)準(zhǔn)兩杯半。老秦右首的小伙子,黑龍江的,三茶杯下去了眼睛還死死盯著酒瓶子。老秦咽了口唾沫,原來這群狠人喝酒是不需要人陪的,自己這樣的小酒量,這哪是陪酒,是自殺。

      酒量參差,共同點(diǎn)是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剛開始還略顯拘謹(jǐn),幾杯下去,氣氛開始松軟綿柔。

      清咳一聲,韓曉蕙端起一杯紅酒站起來朝對面一個面皮白凈的中年人說:“顧主編,感謝你收留我那篇稿子,敬您!”

      對面慌忙站起來,一仰脖子吞下小半茶杯白酒,抓張餐巾紙擦掉嘴角的殘余,豎起大拇指朝韓曉蕙一伸:“韓老師客氣了,您那篇稿子質(zhì)量很高,說實(shí)話,在我們學(xué)報發(fā)可惜了?!?/p>

      坐下來,顧主編接著說:“你關(guān)于普通話發(fā)音原理的論述,除了理論上的貢獻(xiàn),最重要的是它的可操作性,如果掌握了你提出的方法,就可以完全去除掉方言帶來的發(fā)音困擾,人人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p>

      秦順陽拍了拍身邊的小年輕,笑呵呵說:“說到發(fā)音,小余最有發(fā)言權(quán)?!?/p>

      所有目光齊刷刷掃了過來。

      小伙子靦腆笑笑說:“我河北承德的?!?/p>

      “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金溝屯鎮(zhèn)金溝屯村,這才具體?!鼻仨橁栃χa(bǔ)充。

      “哎呀!”韓曉蕙趕忙站起來,端著酒杯轉(zhuǎn)到小余邊上,敬完酒才說:“我們國家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語音就是從余老師的老家采集的?!?/p>

      小余點(diǎn)著頭:“其實(shí)還具體到了個人的,主要就是向當(dāng)時我們村第四小學(xué)的白向明老師和金溝屯中學(xué)的石俊勇老師采集的。”

      猛然間,老秦覺得自己該表達(dá)一下。

      站起身,老秦舉起杯子揚(yáng)了揚(yáng):“今天呢!感謝大家來家里頭,也沒得哪樣子好菜招呼大家,我呢!敬大家一杯酒,以后經(jīng)常來耍。”

      凳子一陣嘎吱亂叫,眾人齊刷刷站了起來。

      老秦致辭完畢,除了四川重慶的兩個笑嘻嘻點(diǎn)著頭,其余人一臉茫然。

      “我給大家翻譯一下,”韓曉蕙說,“今天非常感謝大家來做客,也沒什么準(zhǔn)備,粗茶淡飯,我敬大家一杯酒,以后大家常來?!?/p>

      “哦!”四下釋然,凝固的氣氛瞬時緩解,冰雪消融,萬物復(fù)蘇。

      老秦喉嚨一陣干澀,跟酒沒關(guān)系,蹩腳的普通話燒的。

      酒過三巡,發(fā)言轉(zhuǎn)入胡扯環(huán)節(jié)。

      四川來的酒量不大,但話多。

      他先是給大家普及了長江的稱謂其實(shí)是從四川宜賓開始的,接著又開始講述五糧液的悠久歷史。

      “這個我曉得,”老秦突然一揮手,堆滿褶子的臉酷似丹霞地貌,酒量確實(shí)不行,半茶杯下肚,舌頭就打結(jié)了,“五‘娘’液酒廠我去過,順陽七八歲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組織去峨眉山玩,順便去了趟五糧液酒廠,跟你們講,五糧液最早不叫五糧液,名字難聽得要死,叫雜糧酒,后來有個文化人叫——叫——”

      “楊惠泉,晚清一個舉人?!彼拇▉淼幕琶ρa(bǔ)充。

      “對,姓楊的改了名字,不過我跟你們說,要說白酒,還是貴州的好,你們?nèi)ミ^茅臺鎮(zhèn)沒得,五十里以外,就能聞到酒香,哎喲!那個味道,硬是巴適得很?!?/p>

      眾人看看老秦,又看看韓曉蕙。

      韓曉蕙看了看秦順陽,半天才小聲問:“這段,翻嗎?”

      秦順陽探出腦袋看著老秦:“爸,你沒事吧?”

      橫起衣袖擦掉嘴角的白沫,老秦?fù)u著頭說:“我能有啥事,老子屁事沒得。”

      綠色的森林里,一頭霸王龍正撕咬著一頭馬門溪龍。馬門溪龍笨重的軀體在霸王龍連續(xù)不斷的撕咬中終于轟然倒地。

      鬧鬧舉起手里的霸王龍朝奶奶晃了晃,問:“奶奶,霸王龍厲不厲害?”

      老太太輕輕捏了捏孫女下巴:“我們家鬧鬧整反了,你看遭咬死的這個,又高又大,頸子又長,應(yīng)該它把你手頭的這個咬死才對嘛!”

      “不對不對,”鬧鬧大聲說,“馬門溪龍是吃草的,霸王龍是吃肉的。”

      “吃肉嘎嘎的就了不起???”老太太說。

      鬧鬧不干了,霸王龍橫掃一切,這是真理。

      一把掀翻面前的塑料森林,鬧鬧“哇”一聲哭了出來。

      剛開始其實(shí)挺和諧的。奶奶和孫女對外面的酒局沒什么興趣,兩人鉆進(jìn)書房,門一關(guān),直接進(jìn)入白堊紀(jì)。地面上先鋪滿各種樹木,還得點(diǎn)綴些蕨類植物,各色恐龍悉數(shù)登場,腕龍、迅猛龍、三角龍、劍龍、滄龍,管他三疊紀(jì)、侏羅紀(jì)、白堊紀(jì),全都會師了。孫女?dāng)[放完畢,老太太看見腳邊還躺著兩頭,順手也抬進(jìn)了林子。鬧鬧連忙撿起來,高高舉起給奶奶科普:這是蛇頸龍,生活在水里的;這是翼龍,天上飛的。

      “中國的龍才能在天上飛,還騰云駕霧的?!崩咸f。

      “中國的龍什么樣子的?”鬧鬧問。

      “嗯,”老太太費(fèi)勁地矮下來和孫女并肩坐在地板上說:“嘴巴上有須須,就是胡子,背上有鱗片,彎來彎去的,有點(diǎn)像老蛇,會噴火,還會吐水——”

      孫女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奶奶,半天才說:“奶奶,它能打贏霸王龍嗎?”

      一瞪眼,老太太肯定地說:“那當(dāng)然,中國的龍最厲害?!?/p>

      門突然開了,秦順陽走過來俯身在老娘耳邊輕聲說:“媽,你去勸勸爸,他喝不動了?!?/p>

      老秦正紅著臉侃侃而談:“不要看我就是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老師,也是教出了幾個好學(xué)生的,中科院有一個,姓龍,當(dāng)年全縣的高考理科狀元;還有一個,對外貿(mào)易經(jīng)濟(jì)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美國的猶他州,龜兒子,學(xué)成后就不回來了,他老爸跟我說起就開黃腔,說辛辛苦苦養(yǎng)了個叛徒——”

      “秦老者,”老太婆喊了一聲,“差不多了,再喝就麻了?!?/p>

      老秦抬起頭,一揮手:“不要管,喝得正安逸。”

      秦順陽拍了拍父親,輕言輕語說:“爸,我看差不多了,你休息吧!”

      “老子為啥子要休息?”老秦瞪著眼看著兒子。

      秦順陽兩手一攤,說:“都話語霸權(quán)了,關(guān)鍵是你說什么別人也聽不懂。”

      老秦悻悻下桌,像被驅(qū)逐的入侵者。離開時他特意看了看兒媳婦的表情,兒媳婦滿臉堆笑,就差敲鑼打鼓歡送了。

      送走了方言,飯桌清澈見底,一色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純正。

      話是能聽懂了,不過內(nèi)容異常壓抑。

      統(tǒng)一的情緒是不滿。領(lǐng)導(dǎo)有眼無珠,排斥異己;同事小人做派,背后使絆;學(xué)生素質(zhì)堪憂,精神委頓。話越說越多,酒越喝越慢,飯局很快僵死。

      端起一杯酒,秦順陽最后總結(jié):“來,我們喝個團(tuán)圓杯吧!”

      眾人散去,屋外一團(tuán)死寂。

      奶奶和鬧鬧把恐龍放進(jìn)收納箱,蓋上蓋子,摸了摸鬧鬧的臉蛋,奶奶說:“恐龍要睡覺了,鬧鬧也該睡覺了?!?/p>

      “爺爺喝醉了嗎?”鬧鬧問。

      搖搖頭,奶奶說:“爺爺喝不了好多,但耐得住,不要看他那樣子,起碼還可以再整半斤。”

      凌晨四點(diǎn),秦順陽醒了過來。

      窗外有光,不時有汽車快速駛過路面的聲響??戳丝磿r間,把枕頭塞在后背,秦順陽靠在床頭。韓曉蕙也醒了過來,揉揉眼說:“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秦順陽搖搖頭說:“我做了一個夢。”

      夢很復(fù)雜,懸疑類。

      場景就在自己的小區(qū),先后有六七個人遇害。秦順陽記得很清楚,第一個受害者是一樓的門衛(wèi),老頭六十歲出頭,特別熱情,經(jīng)常幫助業(yè)主搬抬扛送,說一口都勻方言,一開口臉上就帶著笑。老頭死在值班崗?fù)だ?,死狀恐怖,警察的結(jié)論是被斧頭一類的工具殺害,兇手極其殘忍,十多次砍殺都在頭部,腦袋像個被搗碎的西瓜。關(guān)于中間幾個受害者的記憶有些模糊,到了最后一個又變得清晰了,女性,十二樓那個保姆,每天都會推著嬰兒車在小區(qū)花園里遛彎,見人就笑容滿面打招呼。秦順陽和她攀談過一次,畢節(jié)大方縣來的,口音很重,聽她說話你得聚精會神。她死在電梯里,喉嚨被人割斷,身體斜躺,兩個眼睛還大大睜著。

      案子是秦順陽破的,鬧鬧要吃蘋果,秦順陽從刀架上取下水果刀時發(fā)現(xiàn)上面沾有血跡。要知道韓曉蕙對刀具的使用有極其嚴(yán)格的規(guī)定,削水果的刀子絕對不會去觸碰肉類的,倏然一驚后,他開始滿屋翻找,最后在客房父母的床下找到了一柄沾著黑褐色血印的斧子。

      韓曉蕙撐著腦袋聽,突然她坐起來笑著問:“大義滅親了?”

      秦順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覺得你做得對?!?/p>

      秦順陽想了半天,說:“對錯先不說,我奇怪的是沒有絲毫猶豫,警察帶走他我還覺得很高興。”

      主臥睡不著,客臥也清醒得很。

      酒意早就散去,老秦站在窗邊,點(diǎn)燃一支煙,看著窗外的闌珊夜色,幽幽抽著。他其實(shí)很少抽煙,一盒煙能抽三五天,他沒做夢,是壓根就沒睡著。有些事你不能細(xì)想,細(xì)想就哪兒都不對勁。

      煙霧把老太婆嗆醒了,翻身起來說:“三更半夜你是搞哪樣名堂?!?/p>

      “幾十歲了,居然遭人家從飯桌上攆下來,”吐出一口煙,老秦接著說,“還是自家娃兒?!?/p>

      “你看你,哪個攆你嘛?想法比田里的茅稗都多?!?/p>

      回過頭看著老太婆,老秦問:“我說普通話你聽得懂不?”

      “聽是勉強(qiáng)能聽懂,”老太婆緩緩躺下,“就是難聽得很?!?/p>

      “老子就不信,”老秦狠狠吸了一口煙,說,“別人能學(xué)好老子就不能學(xué)好?”

      人民公園里,櫻花正在怒放,草皮也在返青,數(shù)不清的蜜蜂嚶嚶嗡嗡到處飛。

      老秦和來自六廣鎮(zhèn)來鶴村的徐志遠(yuǎn)坐在公園南角一棵粗大的桂花樹下。老秦義憤填膺地分析,自己之所以不受待見,還是普通話說得太崴。隨后咬牙切齒決定,聽說有專門針對老年人的普通話培訓(xùn)班,跑去報個名,重新開始學(xué)習(xí)好好說話。

      老徐明確表示不參與,老秦好說歹說,他都堅持不去。

      “舌頭都硬邦了,能說話就不錯了,還學(xué)他媽啥子普通話喲!”老徐說。

      “聽說好看的老太太不少?!崩锨芈唤?jīng)心地說。

      猛然立起身,老徐說反正閑著沒事干,我陪你去轉(zhuǎn)轉(zhuǎn)。

      培訓(xùn)班在市老年大學(xué)邊上,三層小樓,一樓是初級班,往上依次是中級班和高級班。

      培訓(xùn)班屬于公益性質(zhì),不收錢。

      負(fù)責(zé)報名的老師遞過來一張紙,讓老秦按著紙上的內(nèi)容讀一遍。老秦拿過紙,內(nèi)容是朱自清的《春》。

      這個老秦熟悉,給學(xué)生講過無數(shù)遍。

      用方言,老秦兩分鐘就能叭叭完。普通話不行,舌頭攪拌了十來分鐘,春天才終于成了剛落地的娃娃。

      老秦讀完把紙遞給老徐,老徐慌忙擺手:“這個肯定讀不了,要人命?!?/p>

      培訓(xùn)老師沒有歧視他們,指了指教室說:“你們可以先去體驗一堂課,聽完想聽再來?!?/p>

      上課老師是個女孩子,二十出頭,指了指下面一大撥花白腦袋,她說:“各位叔叔阿姨,因為你們是零基礎(chǔ),我們就從最簡單的原理開始。普通話的發(fā)音其實(shí)是動作,跟種莊稼、練武術(shù)一個道理——”

      一眾老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遭遇了鬼打墻。老秦抻長脖子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年輕的女老師正照著書在念。

      走回公園的路上,老秦問老徐聽沒聽懂那個女娃娃說的是啥子。

      老徐搖搖頭,說:“我才懶得聽,光顧看老太太了,哎!我跟你說,右邊靠窗那個,穿灰衣服那個,頭發(fā)差不多都白完了,臉還是玉滑滑的?!?/p>

      “你這樣色你婆娘曉得不?”老秦笑著說。

      “婆娘,早沒了?!崩闲煺f。

      看著老秦想了想,老徐突然問:“你兒媳婦不就是教普通話的嗎?跟她學(xué)不就行了?!?/p>

      老秦?fù)u搖頭,說:“她們教的都是高級的,我這樣的崴貨人家不收?!?/p>

      已近正午,太陽有些灼人,把自己挪到陰涼里,老徐說起了老伴兒的故事。

      那年兒子在城里有了工作,過年回家對我和他媽表態(tài):辛苦一輩子,該享福了。還定下三不準(zhǔn)政策:一不準(zhǔn)種莊稼,二不準(zhǔn)養(yǎng)牛馬,三不準(zhǔn)干重活。你也曉得,鄉(xiāng)下人哪里閑得住嘛!牛馬可以不養(yǎng),苞谷總是要栽幾棵噻!其實(shí)種得也不寬,兩畝地不到,哪曉得兒子回家發(fā)現(xiàn)了,二話不說沖到地里頭把苞谷苗苗全拔了,都一人高了,硬是拔得一棵都不剩。他媽不干了,兩人吵了一架。兒子回城那天跟他媽說:你種一次我回來給你拔一次。

      摸出一支煙點(diǎn)燃,老徐縮在一團(tuán)陰涼里看著老秦說:“后來孫子出世,去接我和他媽來幫忙看娃娃?!?/p>

      “他媽肯定不來?!崩锨卣f。

      “來了,兩個月不到就回去了?!?/p>

      “住不慣?”

      “她也不說,反正三天兩頭念著要回家。”

      陽光又過來了,老徐把自己往陰涼里又挪了挪接著說:“后來還是回去了,回去沒多久就出事了,一個人去山上栽苞谷,那天正好下了點(diǎn)毛毛雨,腳一滑,摔下五六米高的坡坎,還是第二天有人上坡放牛才發(fā)現(xiàn),都硬邦了?!?/p>

      長嘆一口氣,老徐說:“我應(yīng)該跟她一起回去的。”

      “這個真不怪你,那頭是妻,這頭是兒,秤桿咋個都難得抬平?。 崩锨卣f。

      從陰涼里走出來,老徐拍拍酸麻的腿笑著說:“我把她埋在那塊苞谷地里頭了,現(xiàn)在好了,翻起身來就可以干活了。”

      往來的喧鬧開始刺耳,車輛發(fā)出的聲音仿佛正在撕裂的布匹聲。

      臨別前,老秦問老徐:“培訓(xùn)班還去不去?”

      老徐點(diǎn)著花白的腦袋:“去,肯定去,好看的老太太那樣多?!?/p>

      晚飯后,空氣一如既往混沌。

      老秦在書桌前心不在焉劃拉著毛筆字,鬧鬧捧著一本彩色繪本跑過來,指著一個字問:“爺爺,這個字怎么讀啊?”

      低頭看了看,“農(nóng)”,農(nóng)民的農(nóng),張著嘴想了想,老秦朝書房指了指。他知道自家的短板,邊鼻音從來就沒有分清過。鬧鬧蹦跳著去了書房,從韓曉蕙那里得到讀音后,親了媽媽一口,自豪地說:“媽媽好厲害,這個字爺爺都不認(rèn)得?!?/p>

      “胡說,爺爺退休前可是中學(xué)老師呢!”韓曉蕙瞪了鬧鬧一眼說。

      老秦話是越來越少了,老太婆心細(xì)如發(fā),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老秦的變化。

      特別是面對鬧鬧,更是惜字如金。

      鬧鬧問:“爺爺爺爺,世界上最長的蛇有多長???”

      這個老秦還真知道,最長的蛇叫網(wǎng)紋蟒,迄今發(fā)現(xiàn)最長的差不多十五米,在印度尼西亞捕獲的。幾個月前的老秦一定這樣表達(dá):“世界上最長的老蛇叫網(wǎng)紋蟒,長甩甩得嚇人,有記錄的是在印度尼西亞抓住的一條,有差不多十五米,嚇(hei)不嚇(hei)人?”

      現(xiàn)在的老秦這樣表達(dá):“網(wǎng)紋蟒?!?/p>

      還特別注意“蟒”字,后鼻音,一定要拖長拖足。長度也不說,直接從屋子里找出漁線和卷尺,長度量夠了,祖孫倆牽著魚線的兩端逆向走遠(yuǎn),線繃直了,鬧鬧在臥室里驚奇地高喊:“真長?。?biāo)廊肆??!?/p>

      還有就是老秦特別喜歡往外跑,周末白天幾乎看不見人影。有時候鬧鬧會問奶奶:“爺爺都不愛跟我說話了,是不是不喜歡我???”奶奶輕輕刮了一下孫女的鼻子:“他是厭煩他自家。”

      普通話培訓(xùn)課堂上,老秦異常認(rèn)真,不時還會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老徐心思不在這上面,一雙眼睛四處亂瞟,課間還會去和心儀的老太太聊聊天氣什么的。不過老太太們都積極向上,對滿口方言的老徐明顯瞧不上眼。

      “請說普通話?!蹦樕嫌窕陌装l(fā)老太太提醒老徐。

      手一揮,老徐說:“不就是說個話嗎?說哪樣話不一樣喲!我這個話說了六七十年,和手腳一樣,我這兩只腳桿也走了幾十年路,難道老都老了還要我換雙腳桿嗎?”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滿臉鄙夷。

      下了課,老徐和老秦并排著一直順著人行橫道往前走,兩人都沒說話。一直走到人民公園門口,老秦才對老徐說:“去你家喝杯茶如何?”

      老徐有些遲疑,猶豫一陣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徐住在幸福小區(qū),人民公園往東半里路。因為開發(fā)得比較晚,布局相對合理得多,樓和樓之間間距很大,綠化面積也比先開發(fā)的小區(qū)要大得多。

      “環(huán)境可以嘛!”老秦說,“還有籃球場,這里轉(zhuǎn)兩圈就行了,何必還要往公園跑呢?”

      “哎喲!不是牽狗的就是抱貓的,搭不上話?!崩闲煺f。

      打開門,中式裝修,墻上有幅書法作品,戴明賢先生的,內(nèi)容是清人鄭珍的一首詩:絕憐烏子無朝暮,飛來飛去桂樹閑;不以群鴉止貪飽,直須日落始知還。

      端詳半天,那邊老徐招呼喝茶。

      沙發(fā)上坐下來,老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咂吧咂巴嘴,老秦笑著說:“老家的茶葉?!?/p>

      老徐眼睛瞪得斗大:“可以啊!這個都嘗得出來?!?/p>

      “煤山茶咯嘛!”老秦說。

      放下茶杯,老秦接著說:“我家老者還在世的時候,到了采茶的季節(jié)就自己上山,茶青采回來自己炒,一口砂鍋,一對巴掌,炒出來的茶葉真是好;茶壺是個沙罐,用了十多年,從來沒洗過,茶垢巴掌厚,跟你說,不放茶葉,打罐水煮上十分鐘,倒出來的茶水顏色都是墨汁色。”

      兩人哈哈大笑。

      突然臥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姑娘探出頭。短發(fā),皮膚瓷白,眼圈泛黑,咬著牙,瞪著眼。

      老徐站起來,指了指沙發(fā)上的老秦說:“這個是老家的秦伯伯,喊人嘛!”

      姑娘手往大門口一指,厲聲高喝:“說方言滾到門外去說。”

      老徐應(yīng):“哪個規(guī)定的一定要說普通話,老子就要說方言,咋樣?”

      “咣當(dāng)”一聲,門合上了,震得老秦一哆嗦。

      半天回過神來,老秦問:“哪個?”

      老徐嘆口氣:“我姑娘。”

      茶水續(xù)了三次,兩人都沒開腔。

      開水跌落杯中,早沒了翻滾的墨綠,茶水寡淡,興致也寡淡。

      “這茶淡了?!崩锨卣f。

      “要不換一泡?紅茶?”

      老秦點(diǎn)著頭說:“那就紅茶吧!”

      老徐一直占著話頭,聲音也慢慢高亢了起來。

      “我在縣文化館那幾年,縣里舉辦‘陽明文化節(jié)’,請來的專家學(xué)者全國各地的都有,哎喲!我說話人家根本聽不懂,人家說話我也聽不懂。”

      頓了頓,老徐又說:“除了國內(nèi)的,韓國、日本和東南亞的國家也有人過來,話肯定是說不上了,溝通全靠手勢,開始比畫起來特別費(fèi)勁,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比說話好使?!?/p>

      老徐兩手一攤,說:“祖先還是猿猴的時候,有啥子這樣話那樣話嘛!還不是靠吼叫和比畫變成人的?!?/p>

      “我現(xiàn)在比畫得更好!”老徐自豪地說,“我還專門買了一本書,叫《中國手語》,齊全得很,跟說話一樣。”

      門又開了,姑娘疾步走過來,把一張紙輕輕拍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回屋。

      咣當(dāng)!

      客廳兩人倏然一顫。

      相互看看,老秦伸手撿起面前的紙張,內(nèi)容和格式如下:

      第一,你們的發(fā)音讓人惡心。

      你們以為你們說的是普通話嗎?呸!你們說的叫“貴普話”,就是將貴州話的俚語用普通話的聲調(diào)來說,每個字都像剛從糞堆里飛出來的蒼蠅,你們以為很洋氣嗎?外地人根本聽不懂。

      第二惡心的是語速,你們說話像拉稀,根本沒有節(jié)奏,也就是抑揚(yáng)頓挫,哦!說抑揚(yáng)頓挫你們也聽不懂。

      第三是發(fā)音錯誤,你們剛才短暫的對話中,發(fā)音有十三處錯誤,其中姓徐的六處,姓秦的七處,本想給你們一一指出來,想想還是算了,因為你們都屬不可雕的朽木。不過可喜的是你們錯誤都差不多,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恭喜恭喜,你們可以平等交流了。

      最后,趁我還沒完全憤怒的時候離開,滾到外面去說。

      老秦把紙條遞給老徐,老徐沒看,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了垃圾桶。

      天上堆著厚厚的云,太陽見不著了,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發(fā)出一模一樣尖厲的鳴叫聲。

      老秦和老徐坐在小區(qū)石凳上,各自點(diǎn)燃了一支煙,煙霧籠著他們的腦袋,神情和天上的黑云一樣重。

      老徐摸支煙遞給老秦,先說了幾聲對不起,然后他緩緩講起了小女兒。

      從小到大在鄉(xiāng)下長大,高中才進(jìn)了縣城,姑娘樣樣好,模樣好,成績好,品德好,體育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普通話。高中還好,基本都是本地人,方言普通話都屬通用貨幣。三年汗水,終于去了北京,還是一所重點(diǎn)大學(xué),進(jìn)了大學(xué)只能說普通話。可能是鄉(xiāng)下待的時間太久,女兒的普通話總夾雜著濃烈的椒鹽味,別人偶爾會取笑一下來自貴州的發(fā)音,一直好強(qiáng)的姑娘不干了,狠狠惡補(bǔ)了一年,椒鹽味依舊沒能去除。大三時談了一個男朋友,小伙子河北的,同班同學(xué),暑假還去見了男方父母,大四上學(xué)期男生提出分手,理由很稀奇,是男方家人覺得姑娘說話聲音怪。兩人分手后,姑娘情緒就越來越差,最后還得了病。

      嘆口氣,老徐接著說:“得的病也怪!看上去好好的,就是惹不得,一開口就狂轟濫炸,凈挑難聽的說,氣性差的得活活被氣死。”

      “現(xiàn)在呢?”老秦問。

      “休了半年學(xué)?!?/p>

      “有好轉(zhuǎn)嗎?”

      “好多了!”老徐笑笑,杵滅煙頭后接著說,“剛回來的時候更不得了,聽不得別人說話,電視里頭播方言劇,二話不說提起凳子就把電視機(jī)砸了?!?/p>

      老秦嘆口氣,想說點(diǎn)什么,最后什么都沒說。

      晚飯后,韓曉蕙對秦順陽說:“明天我有節(jié)大課,想請你去現(xiàn)身說法?!鼻仨橁栒f:“我也沒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情,現(xiàn)什么身說什么法?”韓曉蕙說:“就說說你是如何學(xué)習(xí)普通話的?!?/p>

      秦順陽從沙發(fā)上欠起身來,笑著說:“說可以,給我多少報酬?”

      韓曉蕙冷哼一聲:“頂多就算個道具,還報酬?!?/p>

      第二天課堂上,韓曉蕙先做了簡單的開場白,她告訴學(xué)員,學(xué)習(xí)普通話的過程其實(shí)就是一次自我革新的過程,作為南方人,學(xué)習(xí)普通話難度更大,說是鳳凰涅槃也不為過,今天專門給大家請來了秦順陽教授,請他給大家說說作為一個貴州人是如何說好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的。

      秦順陽上臺,一開口下面就有驚呼聲傳來。

      確實(shí)標(biāo)準(zhǔn),吐字如珠,抑揚(yáng)頓挫。

      “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的老師都用方言教學(xué),高中老師開始用普通話教學(xué),但是非常不標(biāo)準(zhǔn),上了大學(xué)后,語言的缺陷給我的交流溝通帶來了極大的障礙。我的同學(xué)調(diào)侃我,說我姓秦名順陽,字黔之,大家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下面一個學(xué)員舉手:“我知道,黔之,黔之驢嘛!”

      點(diǎn)點(diǎn)頭,秦順陽接著說:“這個事情對我的自尊心是有傷害的,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學(xué)好普通話。下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學(xué)習(xí)普通話的一些心得。在座的大部分應(yīng)該看過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虛竹誤打誤撞破掉‘珍瓏’棋局,被無崖子收為徒弟,在傳授他內(nèi)功之前,先用‘北冥神功’化掉他體內(nèi)的少林內(nèi)功,這一步非常重要,因為虛竹學(xué)習(xí)少林功夫時間太久,已經(jīng)有了身體記憶,這種記憶很難去除。就像我們說了很多年的南方方言,肌肉已經(jīng)有了記憶,改變起來非常困難?!?/p>

      “直接說辦法吧!”一個學(xué)員喊。

      “從大二開始,我就徹底跟方言一刀兩斷,在學(xué)校不用說,肯定說普通話,給老家父母打電話,也說普通話,有老鄉(xiāng)親戚來訪,還說普通話。自己給自己構(gòu)建一個語境非常重要,直到現(xiàn)在,我們家都有規(guī)定,一句方言罰款五十,我至今還欠著我們家那口子四百罰款呢!”

      下面一陣歡笑。

      “我非常驕傲地告訴大家,到了大四,就算專業(yè)的普通話測評員,都無法辨別我來自哪里——不過,我也負(fù)責(zé)地告訴大家,一個人的成功跟普通話說得好不好是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的,我的導(dǎo)師,全中國最有名的語言學(xué)專家之一,一輩子都用方言授課?!?/p>

      現(xiàn)身說法結(jié)束,秦順陽才發(fā)現(xiàn)韓曉蕙的老板正端坐在下面。

      三人相約去茶樓喝茶。

      主任親自泡茶,茶是熟普洱,主任告訴秦順陽,到了我們這個年紀(jì),熟普洱是最好的選擇,存放十年以上的才能喝。放好茶盅,主任話里有話:“茶是老的好,人是舊的親啊!”

      說完看了韓曉蕙一眼。

      咧嘴笑笑,韓曉蕙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

      “曉蕙??!你這堂課資源浪費(fèi)嚴(yán)重,秦教授這樣的你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請來呢!”

      “反正資源閑置,不用白不用。”韓曉蕙笑著說。

      給秦順陽續(xù)了茶,主任看著兩口子說:“今天正好你們兩口子都在,我有個想法,跟你們商量一下?!?/p>

      呷了一口茶,主任接著說:“中心能有今天,曉蕙功不可沒,人品、能力有目共睹。曉蕙你也知道,中心目前的發(fā)展確實(shí)面臨很多實(shí)際的問題,主要是規(guī)模偏小,不能滿足社會龐大的需求,我的意思是在每個地州市都設(shè)立分部,先行占據(jù)制高點(diǎn)?!?/p>

      說完,主任死死盯著韓曉蕙。

      韓曉蕙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側(cè)臉看了看秦順陽,秦順陽依舊悠閑地喝著茶,面上波瀾不驚。

      “你放心,”主任抬手揚(yáng)了揚(yáng)說,“幾個地州市隨你選,我的意見是你去遵義,一是離貴陽最近,二是遵義是第一個設(shè)立分部的城市,你去主持我才放心。”

      “有點(diǎn)突然,主任,你看這樣,”放下茶盅,韓曉蕙說,“我和順陽回去商量一下再答復(fù)你,如何?”

      “好好好,我靜候佳音?!敝魅闻e起手里的茶盅大聲說。

      回家的路上,韓曉蕙開車,車駛?cè)胼o路,路邊正好有個停車位,韓曉蕙一甩方向盤,將車停在了路邊。

      “你的意思呢?”韓曉蕙問。

      “我能有什么意思,關(guān)鍵看你?!鼻仨橁栒f。

      側(cè)過身,韓曉蕙一臉嚴(yán)肅地問:“你說這算重用呢還是貶謫?”

      秦順陽笑笑,說:“古代官員外放,要么為重用打基礎(chǔ),要么不受待見滾得越遠(yuǎn)越好,以我的觀察,你應(yīng)該屬于前者。”

      “發(fā)自內(nèi)心,我想去,”頓了頓,韓曉蕙接著說,“但我不能去?!?/p>

      “為什么?”

      伸手拉住秦順陽的衣袖,韓曉蕙鄭重地說:“順陽,我要真走了,鬧鬧就毀了?!?/p>

      “你想太多了?!?/p>

      掰起指頭,韓曉蕙開始一二三四??偨Y(jié)起來就是此時正是鬧鬧學(xué)習(xí)語言的黃金時期,自己一旦離開,方言就會大肆入侵,這樣造成的后果幾乎是災(zāi)難性的。

      “不是還有我嗎?”秦順陽說。

      摸了摸額頭,韓曉蕙說:“你?就你,是,光看外在,你完全褪去了地域痕跡,不過骨子里還是典型的鄉(xiāng)土思維,我多次要求你爸媽不要教鬧鬧認(rèn)字,你哪次不是跟你父母站在一邊。我告訴你,教育是有規(guī)律的,也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p>

      “我也告訴你,我能到今天,也是有規(guī)律的,我的規(guī)律就是上學(xué)時除了念書,還負(fù)責(zé)放牛割草;說到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我兄妹四個,每天到處亂跑瘋玩,晚上回家挨著點(diǎn)一遍,好,都活著,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p>

      談話陷入僵局,兩人都不再說話。突然秦順陽電話響了,按下免提,是母親,說的是普通話:“幺兒,回來順便給我?guī)c(diǎn)蒜瓣瓣,要黃皮皮那種哈,白皮皮那種一點(diǎn)蒜氣氣都不得?!?/p>

      想忍,沒忍住,韓曉蕙“撲哧”笑出了聲。

      老太婆窩在躺椅里,眼睛盯著墻上的掛鐘。下午四點(diǎn)十分,離幼兒園放學(xué)還有五十分鐘。以老頭子走路的速度,五分鐘能到公交站,公交車開到幼兒園需要二十分鐘左右,下了公交車,步行十分鐘才到幼兒園,滿打滿算,老頭子五分鐘以后就得出門。

      鐘聲滴答,老太婆在心里跟著數(shù)。才數(shù)完半分鐘,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竟然忘算了等公交車的時間。

      “時間到了!”老太太慌慌朝里屋喊。

      老秦捉著一管濕答答的毛筆鉆出來,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鬼吼吶叫哪樣嘛!還早得很嘛!”

      “我算過了,差不多可以走了?!崩咸耪f。

      “排隊都要十多分鐘,慌哪樣嘛!”老秦咕噥。

      放下毛筆,老秦出來對老太婆說:“哎!我問你,你曉得‘胡說八道’啥子意思?”

      “哪個不曉得嘛!就是亂說話噻!”老太婆白了一眼說。

      老秦指指老太婆,說:“你看,就說你不曉得吧!枉自我教了這樣多年書,昨天普通話老師講了我才曉得。這個胡呢,是我們國家古代對西、北部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八道呢,不信佛的人認(rèn)為,胡人講解佛經(jīng)是說鬼話,總起來說就是胡人講解佛經(jīng)八圣道,就叫‘胡說八道’?!?/p>

      老太婆又白了他一眼。

      老秦呵呵地笑笑,說:“如何?長見識了吧?”

      “該走得了,鬼話多。”老太婆直起身喊。

      “趁娃娃不在家,我想多說點(diǎn)話咯嘛!”老秦?fù)Q好鞋,看著老太婆說。

      牽著鬧鬧的手從幼兒園出來,老秦一路無話。

      鬧鬧蹦跳著報喜:“爺爺,今天我得了一朵小紅花?!?/p>

      老秦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鬧鬧也跟著笑:“老師說我吃飯吃得可好了?!?/p>

      老秦又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公交車上,鬧鬧把嘴巴湊到老秦耳朵邊,悄悄地問:“爺爺,我們班的許梓萌說她昨天見到鬼了,是不是宋定伯捉的那個鬼?”

      想了想,老秦?fù)u了搖頭。

      “那是什么樣的鬼嘛?”鬧鬧大聲問。

      “等你媽媽回家后你問她?!逼胀ㄔ?,一字一頓,邊鼻音分得很清楚。

      鬧鬧噘著嘴不理老秦,老秦這才松了一口氣,進(jìn)步是有的,能勉強(qiáng)分清邊鼻音和前后鼻音,條件是一兩句話,多了或者快了立馬現(xiàn)出原形。

      推開門,老太婆在淘米,看見孫女,趕忙迎上來,剛準(zhǔn)備問候,老秦輕咳了一聲。老太婆趕忙懸崖勒馬,只是送過去一臉笑。

      拉著奶奶,鬧鬧說:“奶奶,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紅花。”

      嘴巴張了張,奶奶心里喊了一聲“好”。

      “你為什么不問我怎么得到的小紅花?”鬧鬧問。

      老太婆慌了,趕忙看向老秦。

      把老太婆拉進(jìn)里屋,老秦說因為吃飯吃得好。

      老太婆咕噥:“吃飯吃得好都能得紅花?我像她那樣大的時候都是搶別人飯吃?!?/p>

      走出來看著鬧鬧,老太婆比畫了一個端著碗刨飯的動作。鬧鬧一臉笑,夸奶奶真聰明。

      鬧鬧鉆進(jìn)里屋玩玩具,老秦松了一口氣。

      那天老秦回來后,給老太婆匯報了老徐家姑娘的事情,老兩口坐著嘆了好久的氣。這種事情絕不能在自己家里上演,老秦決定了,少和孫女說話,少說一句,影響就小一分。老秦還開動腦筋,學(xué)習(xí)了很多常用的手勢,困難也不小,有時候比畫了好半天孫女都沒明白過來,他才不得不開口說話。說話也有講究,能一個字表達(dá)完的,絕不說兩個字,還有就是要慢,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這樣出錯的概率就會小得多。

      鬧鬧察覺出了變化,晚上韓曉蕙給女兒洗澡,鬧鬧抱著她的脖子跟她說爺爺奶奶,特別是爺爺不愛自己了。韓曉蕙問:“為什么呀?”鬧鬧說:“他們都不跟我說話了?!表n曉蕙聽完松了一口氣,畢竟是做過人民教師的,知道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想到這些,她不由得對老秦生出一些肅然。

      老秦呢,自從在家開始凈口,往公園跑得更勤了。逮著老徐就滔滔不絕,天文地理諸子百家,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一張口就停不下來。老徐好人,點(diǎn)支煙看著老秦噴沫子,需要搭腔的地方“哦”“唉”“咳”,儼然光頭的搭檔燙頭的,配合得天衣無縫。

      入了冬,公園就很少去了。

      老太婆提前把棉衣棉褲給老秦找出來,讓他套上出去走走,老秦沒心思。去哪兒啊?霜重霧濃,人民公園門可羅雀,熙攘的人流都化整為零龜縮在家,滿園子的方言早被寒鴉的凄鳴取代。

      實(shí)在無聊,老秦會給老徐打個電話。其實(shí)也沒啥可說的。最近一次,接通老徐電話,老秦問:“我這邊下雪了,你那邊下了嗎?”老徐“呸”了一聲,說:“他媽就隔半里路,你問我這里下雪了嗎?”然后他告訴老秦,最近沒事不要給他打電話,他正忙著給家里的窗戶安裝防護(hù)欄。老秦說:“二十三樓安啥子防護(hù)欄嘛!防燕子李三嗎?”老徐罵了句臟話就掛斷了電話。

      唯一的生趣就算是接送孫女了。雖然跟鬧鬧不能說話,可公交車熱鬧?。≡綌D老秦越喜歡,碰了肩踩了腳,開口就讓人心潮澎湃。

      “踩我腳了,眼睛瞎爆了嗎?”

      “哪樣素質(zhì)?一開口就滿口噴糞?!?/p>

      “喲!踩我腳了你還雄火得很呢!”

      “我就雄火了,你來咬我兩口??!”

      “你信不信老子給你兩窩腳?”

      “你過來。”

      “你過來?!?/p>

      架是打不起來的,各自碎碎念幾句,眼睛望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老秦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電話響了,接通前先正正色。

      “哎!趙總好!方案我已經(jīng)做完了,企劃部正在審,審?fù)炅宋揖徒o您送過去,哎!好的好的,哎!好好好,趙總再見?!睒?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特別是那個“您”字,圓潤壯碩,要知道,這個字一直是老秦的短板。小伙剛把電話揣進(jìn)褲兜,電話又響了,皺著眉接通電話,瞬間切成了畢節(jié)方言:“媽,哪樣事情?過年殺豬啊!回不去,公司事情一大堆,老火得很,你們殺嘛!老者腳桿不好,炕臘肉的柴隨便搞點(diǎn)就行了,喊他不要滿坡去跑,再摔一回,怕就歸一咯!”

      老秦早早就出了門,帶著鬧鬧在路邊等公交車,街道濕滑,冷風(fēng)順著巷子吹過來,直往褲管里鉆。公交站臺人很多,都陰著臉,不時朝車來的方向瞟一眼。

      公交車終于來了,人群開始往前擠,老秦牽著鬧鬧也跟著往前擠,人流實(shí)在太過密集,動靜還大,鬧鬧被擠開了。正當(dāng)老秦回頭準(zhǔn)備找孫女時,突然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

      老秦看見空中劃過一彎淡粉色弧線,他看得很真切,那是鬧鬧的書包。

      撞倒孩子的是一輛電瓶車,速度太快了,孩子倒地的瞬間,電瓶車也重重撞在公交車右側(cè)前輪上。

      老秦抱著鬧鬧在風(fēng)中飛奔。他不敢低頭看孩子的臉,全是血,最可怖的是臂彎里幼小的生命沒有喊叫,沒有哭泣,冷風(fēng)里只有老秦粗壯驚恐的喘息聲。

      醫(yī)院其實(shí)離得不遠(yuǎn),但是老秦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這才是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

      一起一伏的顛簸中,老秦聽見了一聲咳嗽,接著臂彎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老秦也跟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才是人世間最美妙的發(fā)音。

      突然一只滿是鮮血的小手摸了摸老秦的下巴,老秦第一次有勇氣低下頭看了一眼孫女。

      鬧鬧說:“爺爺,跑快點(diǎn),我都出血了?!?/p>

      醫(yī)院走廊里,醫(yī)生對眼淚汪汪的韓曉蕙說:“已經(jīng)做了全面檢查,還好,都是輕微擦傷,我們已經(jīng)給孩子用了藥,孩子看起來情況還好,就是驚嚇得不輕?!?/p>

      韓曉蕙慌不迭點(diǎn)著頭,抹了一把淚,她問:“我看頭部流血挺多的,會不會傷著腦袋了?”

      “腦部CT顯示沒問題?!贬t(yī)生說。

      長舒一口氣,韓曉蕙說:“我可以去看看孩子嗎?”

      “當(dāng)然,再觀察一下,晚點(diǎn)就可以回家了?!?/p>

      韓曉蕙和秦順陽在醫(yī)院走廊盡頭看到了老秦,兩只沾滿血污的手墊在屁股下,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風(fēng)掠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老秦的嘴角跟著下意識地牽動。

      晚飯一家人隨便吃了碗面條,所有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給鬧鬧蓋好被子,韓曉蕙又流了一回淚。

      “去看看你爸吧!也給嚇傻了?!表n曉蕙說。

      把鬧鬧安頓睡下,秦順陽對韓曉蕙說:“你明天還有課,先去睡吧,我陪著孩子?!备┫律碛H了一口女兒,韓曉蕙說:“寶寶乖,好好睡覺,爸爸給你講故事。”

      “鬧鬧想聽什么故事?。俊鼻仨橁柪[鬧的手問。

      “我要聽宋定伯捉鬼。”

      客房里,老太婆不停嘆氣:“太嚇人了?!?/p>

      老秦不說話,眼睛盯著屋頂?shù)牡鯚簟?/p>

      他想過,如果今天孫女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就直接去東山的城郊接合部買瓶百草枯喝下去,大瓶的,要保證死透。

      突然,秦順陽推開門伸進(jìn)半個腦袋。

      “媽,你過去給鬧鬧講故事吧!”

      “你給她講嘛!我又說不來普通話?!?/p>

      頓了頓,秦順陽說:“我說故事她睡不著?!?/p>

      老太婆走了出去,門輕輕合上了。

      “吱”,門又打開了,秦順陽站在門口對老秦說:“爸,這就是個意外,誰也不敢保證能絕對安全,你不要往心里去。”

      燈光橘黃,照著鬧鬧有些慘白的臉蛋??匆娔棠踢M(jìn)屋,鬧鬧眼淚汪汪地說:“奶奶,我要聽宋定伯捉鬼?!?/p>

      “爸爸給你講不一樣嗎?”

      鬧鬧使勁搖搖頭,說:“爸爸講的鬼和奶奶講的鬼不一樣,我要奶奶講的鬼。”

      摸了摸鬧鬧的臉蛋,老太婆說:“好吧,給我們家鬧鬧擺個龍門陣,這個龍門陣??!叫宋定伯捉鬼。”

      老太婆清清嗓子,說:“從前呢時候,有個地方叫南陽,南陽呢,具體在哪點(diǎn)我也不曉得,反正是在我們中國,那地頭有個人叫宋定伯,宋定伯氣飽力漲的時候,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呢,他一個人走路,拐咯,運(yùn)氣崴,遇見了一個鬼,那個鬼,你不曉得,瘦殼啷當(dāng)呢!宋定伯就問鬼:你哪個?鬼說:我是鬼。那個鬼反問他:你又是哪個?這個宋定伯啊,比鬼還鬼,就說:老子也是鬼。那個瘦鬼就問宋定伯,你要到哪點(diǎn)去?宋定伯說我要去宛城趕場。鬼說我也要去宛城,要不我們一起走。走了一段路,鬼跟宋定伯說,這樣走得太慢,不如我們換起背著走。宋定伯說要得要得——”

      手掌輕輕拍打著孫女的后背,老太婆講得很慢,語氣悠悠。秦順陽發(fā)現(xiàn),母親講述的語氣跟小時候聽到的好像不太一樣了,不仔細(xì)聽,你都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媽?!鼻仨橁栞p輕喊了一聲。

      老太婆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兒子。

      秦順陽指了指鬧鬧,老太婆轉(zhuǎn)頭,孫女睡著了,鼻息均勻,神態(tài)安然。

      把被角給孫女掖好,老太婆站起身,指了指門外,示意兒子退出門去。

      秦順陽拉過凳子坐下來,看著母親,半天才說:“媽,你接著把故事講完吧!”

      斜了一眼兒子,老太婆說:“娃娃都睡著了,還講哪樣嘛?”

      “媽,我想聽。”

      “你小呢時候,我不曉得給你講過好多回,有啥子好講呢嘛!”

      把母親拉過來坐在床邊,秦順陽說:“是聽過好多遍,但是我從來都沒聽到過結(jié)尾?!?/p>

      老太婆笑笑說:“那倒是,一般講到一半你就睡著了。”

      歪著腦袋看著兒子,老太婆說:“真講?”

      秦順陽點(diǎn)點(diǎn)頭。

      “到哪兒了?”

      “人和鬼換著背?!?/p>

      “嗯,”正了正色,老太婆接著說,“說好了之后,鬼先背宋定伯,走了好幾里路,鬼累得齜牙咧嘴,就喘著氣問宋定伯,你重得要死,你怕不是鬼喲!宋定伯眼睛轉(zhuǎn)了幾圈,笑呵呵說我是新鬼咯嘛!所以才這樣子重。換成宋定伯背鬼,輕飄飄的,松松和和背著跑了好幾里路。換著背了好幾回,宋定伯就問那個瘦鬼,我是新鬼,不曉得我們鬼怕啥子?鬼說最怕人吐口水。宋定伯就想出了一個鬼主意,等到他最后一次背鬼的時候,天快要亮了,就死死拽著鬼不讓鬼下背來,天亮了,鬼不得辦法,就變成了一只羊子,宋定伯就朝羊子吐了一口口水,羊子就變不回來了。最后宋定伯就把羊子牽到鄉(xiāng)場上賣了,得了一大筆錢?!?/p>

      老太婆攤攤手,說:“好了,講歸一咯!”

      秦順陽欠欠身,笑著說:“從來沒見過這樣憨的鬼?!?/p>

      聽見兒子說了句方言,老太婆怔了怔,隨即說:“這個宋定伯也是,人家瘦鬼一沒有嚇?biāo)?,二沒有害他,無緣無故你把人家變成羊子賣了,憑哪樣嘛?”

      說完慢騰騰出門去了。

      看著母親的背影,秦順陽其實(shí)想告訴母親,故事掉了一段,人和鬼過河的那一段,不過想想,這段在故事中,好像可有可無。

      十一

      第一次積雪終于化了,到處滴滴答答,老秦踩著水跡,裹緊棉衣,去公園跟老徐見面。

      老徐早早就到了,蹲在公園石凳上,吐著白霧搓著手,眼睛到處亂晃。

      昨天老徐電話里告訴老秦,明天一定出來見個面,有好消息要告訴他。老秦說:“電話里說不一樣嗎?”老徐說:“當(dāng)然不一樣,這樣高興的事一定要見面說?!?/p>

      兩人點(diǎn)上煙,并排蹲在石凳上。老秦說:“有啥好事快點(diǎn)說,實(shí)在太冷了?!崩闲煺f:“喊你過來,是跟你說個好消息?!?/p>

      “彩票中獎了?”老秦白了老徐一眼說。

      “比中獎還安逸,”老徐笑著抽抽鼻子,伸長腦袋說,“我家姑娘病好了。”

      從石凳上蹦下來,老秦說這倒確實(shí)是個好消息。又摸出一支煙遞給老徐,老秦笑呵呵地說:“續(xù)上續(xù)上。”

      老徐眉飛色舞介紹:“你說怪不怪,突然有一天,姑娘就變好了,不管我們說哪樣話,她都不哭不鬧,哎喲!菩薩開眼,就前兩天,姑娘突然跟我和她哥說,要回去上學(xué)?!?/p>

      “去學(xué)校好?。偟米x完。”老秦說。

      “那肯定,”老徐得意地看了看老秦,接著說,“估計是她媽保佑的?!?/p>

      兩人分開后,看著顫顫巍巍走遠(yuǎn)的老徐,老秦沒有回家,一跺腳,他拐到東山巷口去買了兩把白菜苔。經(jīng)過凝凍的白菜苔,水分少,旺火猛炒,加一瓢糟辣椒,撒半碗蒜苗,是他和老太婆的最愛。剛來的那年冬天老太婆炒過一次,兒子一家對這道菜興趣不大,以后這道菜就再沒在飯桌上出現(xiàn)過。老徐臨走時一句話讓他咬了牙。老徐說:“這人??!有時候就是要學(xué)會死扛?!?/p>

      晚上飯桌上,老秦故意把火燒白菜苔擺在最中間的位置,白灼蝦、回鍋肉、絲瓜肉片湯全都靠邊站。老秦特別注意兒媳婦的反應(yīng),這個家,最后還得看北方人的臉嘴。剛上桌,韓曉蕙對這樣有違倫理的擺盤明顯有疑問,好在最后還是按捺住了,一頓飯吃完都沒表態(tài)。老秦其實(shí)是在試探,他還有更大的陰謀。寒假馬上來臨,他想帶著老太婆逃回老家去住一段時間。鬧鬧嘛!送外婆家去,他們那邊喊姥姥,那頭一家人都說普通話,孩子不會中毒。

      這些日子,只要閑下來老秦就憧憬和老太婆回鄉(xiāng)后的幸福生活:想吃蘿卜吃蘿卜,想吃白菜吃白菜,最安逸的還是說話,全是方言,最土的方言,腮幫不會酸痛,舌根不會發(fā)麻,喉嚨不會發(fā)干,最好夾雜幾句黃腔,就像是好酒配了花生米。

      晚上他悄悄把計劃對老太婆說了,老太婆盯著他看了半天說:“鬧鬧送過去?那邊聽說零下好幾十?dāng)z氏度,鋼筋在外凍一晚,一腳下去就斷成好幾截。”

      “鬼扯,你說的那是呼倫貝爾的根河市。”老秦說。

      “哪個鬼扯了?我電視上看到的?!崩咸耪f。

      “不要忘了,我教過書的。”老秦說。

      “要回你自家回,我舍不得娃娃。”老太婆說。

      “老子想過幾天好好說話的日子?!?/p>

      想了想,老太婆說:“鬼話多,睡瞌睡?!?/p>

      十二

      南方的冬天確實(shí)難熬,陰冷潮濕,出不得門,一出門冷風(fēng)刀子樣滿身鉆。

      整日窩在家,老秦開始苦練書法,也只能苦練書法。

      他聽從了書法家同學(xué)的建議,從臨帖開始。

      同學(xué)在電話里告訴他,你喜歡行草書,以你的年齡,從橫撇豎捺開始是來不及了,還是抄近路吧!從王羲之的《圣教序》開始。

      首先,要形似。

      花了兩個月,才慢慢有點(diǎn)那個意思。有法度的臨習(xí)需要體力,老秦發(fā)現(xiàn)規(guī)矩原來如此耗神,以前隨心所欲地劃拉,一兩個小時眨眨眼就過去了;臨帖不行,半小時就頭昏眼花四肢無力。

      翰墨不能安神,反而越來越心煩意亂。書法進(jìn)步不大,倒是越來越惦記老徐。

      他給老徐打了好多電話,開始沒人接,后來直接就關(guān)機(jī)了。

      星期天一大早,他對老太婆說想去看看老徐。

      剛出門,天空就開始飄雪。先是雪粒子,窸窸窣窣,在地上鋪出一層淡淡的白。接著是雪片,在冷風(fēng)中飄飄蕩蕩,下落揚(yáng)起,揚(yáng)起下落,好半天才墜到地面。

      老徐的小區(qū)地勢要高些,這里風(fēng)勢更大。進(jìn)了小區(qū)大門,見不著一個人影,順著長廊走到單元門口,一個女人牽條小狗來到花園的鐵樹下,狗兒舉起腳撒了一泡尿,女人連忙拉著狗鉆進(jìn)單元門。

      老秦伸手把住了即將合上的單元門。

      依稀記得是二十三樓,靠左的單元,在樓道里轉(zhuǎn)了一圈,老秦看見了老徐家的大門,門上那副對聯(lián)他記得很清楚:家和人興百福至,兒孫繞膝花滿堂。

      對聯(lián)字是打印的,移動公司的贈品,去年的春聯(lián),紅里泛著白。

      敲了半天門,老秦聽見了腳步聲。開門的是個中年男子,老秦一眼就看出是老徐的兒子,身材樣貌,神似。男子看著老秦問你找誰。

      老秦搓搓手說:“我找老徐,哦!徐志遠(yuǎn)?!?/p>

      “找我爸??!”男子擠出一線笑,“您老是?”

      “我是他老鄉(xiāng)?!?/p>

      沉吟一陣,男子笑容綻開了:“你是秦伯伯吧?我爸經(jīng)常說起你?!?/p>

      “他在嗎?”

      “他病了,在醫(yī)院?!?/p>

      “哪個時候病的?”

      “有段時間了。”

      “難怪打他電話也不接。”老秦咕噥著。

      “秦伯伯,你進(jìn)來坐,外面風(fēng)大。”

      邁步進(jìn)了屋,老徐兒子遞過來一杯熱水,喝了一口,老秦說:“你忙著,我先回去了?!?/p>

      轉(zhuǎn)身離開時,他瞥了一眼上次來時讓他心驚肉跳的那個房間。

      房間整潔如新,被子床單整整齊齊。

      床邊的柜子上,擺著一張短發(fā)姑娘站在大學(xué)校門口的照片,照片里,她的笑容像個剝開的橙子。

      走出門,老秦回頭問了一聲:“你爸在哪家醫(yī)院?”

      “省人民醫(yī)院。”

      “誰照顧他???”

      “我們實(shí)在忙不過來,給他請了護(hù)工?!?/p>

      “什么病???”

      那人神情瞬時暗淡,聲音低沉:“肺癌,晚期?!?/p>

      電梯里,老秦跟著轎廂一起下墜。就這樣落啊落??!就是落不到底。

      頭頂明明有燈,老秦眼前卻一片漆黑。

      電梯門徐徐打開,外面白茫茫一片,老秦一步一步挨到外面,他的氣息還在一直下落。

      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涼意從底下迅速上升,一個激靈,才有了一次順暢的呼吸。

      老秦沒吃晚飯,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吊燈上掛著一堆水晶圓柱體,老秦不敢閉眼,一閉眼那些圓柱體就會變成鋒利的錐子向他扎來。

      十三

      寒假來臨,老太婆把老秦想回老家住段時間的想法給兒子說了。秦順陽很支持,說想回就回,反正寒假自己也不上班,鬧鬧也不需要送走,還鼓勵母親跟著一起回去。

      老太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才不回去,冷火秋煙,人影影兒都看不見一個,回去干哪樣嘛?”

      隨即老太婆給老秦轉(zhuǎn)達(dá)了指示:來去自由。

      老秦黑著臉對老太婆說:“我?guī)讜r說過要回去了?”

      老太婆指著他嘖嘖挖苦:“秦老者,你記性狗吃了,前兩天才說過的話,你忘了要把鬧鬧送外婆家了?你忘了那個,就是那個啥子呼啥子爾的銀河市了?就是鋼筋都能凍斷的地方?!?/p>

      “呼倫貝爾根河市。”老秦連忙糾正。

      枯瘦的手指戳戳老秦,老太婆說:“還是認(rèn)賬了!”

      老秦說:“我老年大學(xué)還有幾節(jié)課沒整完咯嘛!”

      老秦說的是實(shí)話。他現(xiàn)在聽課特別認(rèn)真,一進(jìn)教室就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任何細(xì)節(jié)。拿不準(zhǔn)的發(fā)音,一定要纏著老師搞清楚為止。筆記也記得更細(xì)了,入學(xué)以來,抄了足足四個筆記本。老師對他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好,多次當(dāng)著其他學(xué)員的面夸他進(jìn)步大。而且老秦驚奇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就算一直叨叨半個小時普通話,也不會出現(xiàn)口干舌燥呼吸困難的癥狀。

      失落也是有的,特別是眼睛不經(jīng)意瞥過那個空蕩蕩的座位時。

      今天上完課,老秦沒回家,爬上2路公交車,在省人民醫(yī)院下了車。

      進(jìn)醫(yī)院前,還特意在水果店里買了些水果。

      在護(hù)士站查詢,護(hù)士告訴老秦,病人在十三樓。

      推開門,老秦看見了老徐。

      單人病房,寬敞明亮,窗簾半掩,陽光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剛好照見病床上的老徐。男護(hù)工五十出頭,看見老秦進(jìn)來,俯身在老徐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老徐睜眼看見了老秦,一張臉?biāo)查g綻開,揮手示意老秦過去。老秦走過去,看著老徐,喉嚨就硬邦了。老徐完全變形了,一張臉成了久旱的莊稼地,焦黃枯敗鋪天蓋地。老徐艱難地笑了笑,指了指床邊,老秦這才發(fā)現(xiàn)床邊坐著一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手里捧著一本書,眼睛一直在書上。

      “我孫子,小名歡歡?!?/p>

      老徐枯瘦的手碰了碰床邊的男孩,男孩抬頭看著老徐,老徐指了指窗邊的凳子,又指了指老秦。孩子咧嘴一笑,放下書,走過去把凳子搬過來給老秦坐下,又走到床邊坐下來繼續(xù)看書。

      老徐指了指病床搖把,示意要靠起來。

      護(hù)工把床搖起來,老徐長舒一口氣對老秦說:“是不是打了我不少電話?”

      老秦點(diǎn)點(diǎn)頭。

      “娃兒把我電話沒收了,說是怕影響醫(yī)病。”老徐說。

      “還去學(xué)普通話?”老徐又問。

      老秦點(diǎn)點(diǎn)頭。

      “好久沒去看漂亮老太太了,不曉得那個臉上玉滑滑的還在不在?”

      老秦又點(diǎn)點(diǎn)頭。

      “做了兩次手術(shù),醫(yī)生說再活六七年問題不大。”老徐呵呵笑。

      指了指門外,老徐對護(hù)工說你先出去逛逛吧,我跟老秦有事說。

      護(hù)工點(diǎn)點(diǎn)頭出去了,老徐手往老秦面前一伸:“借你手機(jī)給我用一下?!?/p>

      接過老秦電話,老徐兩眼放光,撥通后,那頭傳來女兒的聲音,普通話。

      “喂,你好!”

      一瞪眼,老徐說:“還‘你好’,老子是你爸爸!”

      “哦!是爸爸?。∵@幾天你感覺如何?第二次手術(shù)做巴適不得?你放寬心,我在學(xué)校好得很,就是記掛你得很?!蹦戏椒窖裕窖岳飱A雜著哽咽。

      “不要記掛我,好好把書讀好?!?/p>

      掛斷后,把電話遞還給老秦,老徐說:“姑娘的聲音比啥子藥都管用?!?/p>

      老徐還告訴老秦,自己本來不想住這種單人病房,耗錢不說,關(guān)鍵是連個說話的人都不得,能下地的時候,就竄到多人病房找人說話。還抱怨兒子請的護(hù)工樣樣都好,就是話少,幾悶棒都打不出一個響屁來。

      “讓孫子陪你說話呀!”老秦看著床邊的孩子說。

      咧嘴一笑,老徐伸手摸了摸孫子的腦袋說:“要能陪我說話就好咯!”

      老秦一怔。

      “聾啞,先天的,不要說說話,我連他哭聲都沒聽到過?!?/p>

      夜晚躺在床上,老秦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腦子里全是老徐,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老秦做夢了,夢里他回到了鄉(xiāng)下,很多年前的鄉(xiāng)下,那時候他還不老,叫秦文俊,學(xué)生喊他秦老師。家里娃娃多,缺吃的,一家人好久沒吃過肉了,個個看上去都軟塌無力。正值夏夜,秦文俊決定帶上兒子秦順陽去抓幾個拾蚌回來燉湯。拾蚌這東西大補(bǔ),又喊著棘蛙,農(nóng)人一般很少捕捉,因為它可以滅蟲。要不是餓肉餓得厲害,秦文俊也不會去捕捉,吃它干啥?大小是條命啊!捕捉的工具很簡單,一個背簍,一把手電筒,手電筒不能太亮,有點(diǎn)微弱的黃光就行。方法也很簡單,打開手電筒放進(jìn)背簍,背簍放倒在河岸上,拾蚌們看見紅光,以為是螢火蟲,一個一個腳趕腳就入了甕。

      領(lǐng)著順陽從家出來,天上有月亮,月光推著順陽瘦削的影子慢慢往河邊走。秦文俊看著兒子的背影,心想這東西真是多余啊!準(zhǔn)確地說后面兩個孩子都多余,順陽和他三姐,沒這兩張嘴,靠自己每月工資和他媽在田地里刨出來的收成,日子哪會這樣難熬?

      河邊放好背簍,秦文俊轉(zhuǎn)身撒了一泡尿。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兒子的呼喊聲。

      “爸,救我!”

      跑到岸邊,借著月光,秦文俊看見兒子在水里撲騰,兩只手高高舉起,起起伏伏,拍打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

      秦文俊趴在岸上,無計可施,這條河他知道,又深又急,關(guān)鍵是自己不會水啊!一點(diǎn)都不會。喊聲漸漸微弱,河面恢復(fù)了平靜,月光還在,冷冷灑在河面上,像上了霜的玻璃。

      順陽是活不成了。

      秦文俊看著河面長嘆一口氣,回身檢查了一下背簍。

      七八只拾蚌。還不錯,燉鍋湯,再加些洋芋,一家人能好好吃上一頓肉了。再加上順陽沒了,每人還可以多分些。

      背著背簍回家,秦文俊本想哼首小曲兒,但想起順陽沒了,覺得不合時宜,就作了罷。

      推開門秦文俊連忙向家里人匯報收成,幾個娃娃興高采烈,歡呼雀躍。

      順陽媽問:“順陽呢?”

      “掉河里沖走了?!鼻匚目≌f。

      女人抬手就是一巴掌。

      “哦”一聲,老秦醒了,大口大口喘著氣。

      老太婆問他咋了?他說夢見順陽掉河里了。

      “下去救上來啊!”老太婆說。

      “我不會水??!”

      “你那水性,跟豬狗有得一比?!崩咸耪f。

      “咋個講?”

      “豬鳧三江,狗鳧四海?!?/p>

      “怪咯!夢里頭我覺得自家就是不會。”

      醒來就睡不著了,老秦決定去陽臺上抽支煙。

      點(diǎn)燃香煙走到陽臺,老秦看見兒子裹著毯子站在陽臺上。看見老秦,秦順陽問:“爸,還沒睡???”老秦點(diǎn)點(diǎn)頭,狠狠吸了一口煙,眼睛去向遠(yuǎn)處的闌珊燈火。

      “媽說你想回去住段時間,”秦順陽裹緊毯子說,“想回去我開車送你?!?/p>

      老秦?fù)u了搖頭。

      一陣風(fēng)來,老秦哆嗦了一下。把毯子披在老秦身上,秦順陽說:“媽說你去上了普通話培訓(xùn)班?”

      “整起好耍?!崩锨卣f。

      “其實(shí),”頓了頓,秦順陽接著說,“沒人要求你一定要說普通話?!?/p>

      咧咧嘴,老秦沒說話。

      兩人目光都去了遠(yuǎn)方,風(fēng)掠過耳際,嗚嗚作響。

      好半天,秦順陽伸出手:“給我一支煙。”

      “你又不抽煙?!?/p>

      把老秦嘴里半截?zé)熌眠^來抽了一口,秦順陽說:“我還記得第一次抽煙時八歲,從你煙盒里偷的,剛吸了一口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以為煙霧吞進(jìn)肚子里就不會被你發(fā)現(xiàn)了,閉著嘴剛吞下去,兩股煙霧從鼻孔里鉆了出來?!?/p>

      舉起煙卷模擬了一遍,秦順陽被嗆得連聲咳嗽。

      “那頓打喲!”他邊咳嗽邊說。

      “打你最狠的不是抽煙那次?!崩锨卣f。

      “我曉得,”秦順陽把煙頭埋進(jìn)架子上的花盆里說,“我學(xué)結(jié)巴三伯說話那次?!?/p>

      老秦訕笑一聲,說:“那時候只有結(jié)巴說話才會遭人笑話。”

      老秦又摸出一支煙點(diǎn)燃,火機(jī)吐出火苗的一刻,秦順陽發(fā)現(xiàn)父親眼眶居然有些潮濕。

      十四

      年前,秦順陽和幾個同事商量著再聚一次。

      地點(diǎn)還是在秦順陽家,老太婆負(fù)責(zé)買菜,韓曉蕙下廚,秦順陽給韓曉蕙打下手。任務(wù)分派完,老秦說那我干啥?老太婆說你負(fù)責(zé)吃。客廳里兒子和兒媳婦正在定菜譜,老秦蹲在地上跟鬧鬧一起收拾玩具。

      “加個火燒白菜吧!”韓曉蕙突然說。

      “什么?”秦順陽問。

      “火燒白菜。”韓曉蕙一字一頓。

      客人還沒到,老秦就下定了決心,今天咬碎牙都得挺住。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到來,聚在陽臺上喝茶,老秦發(fā)現(xiàn),普通話神奇地消失了。

      所有人都說著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包括秦順陽。

      陽臺上彌漫著的方言讓韓曉蕙深感不安。

      把秦順陽叫到臥室,撩起圍裙擦干手上的水跡,韓曉蕙說:“你干嗎???鬧鬧在??!說什么方言?!?/p>

      “年終獎我全數(shù)上交,買今天的方言?!鼻仨橁栒f。

      “秦順陽,”韓曉蕙瞪大眼睛說,“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營造出一個普通話的語言環(huán)境嗎?”

      “我曉得,今天就當(dāng)游戲樣地耍一盤嘛!”

      站在廚房水槽前,韓曉蕙第一次覺得勢單力薄。

      “爸爸,拐了拐了,你的腳桿把我剛剛拼好的玩具搞翻了。”客廳傳來女兒的喊聲。

      倏然一驚,把女兒拉到廚房,韓曉蕙蹲下來看著鬧鬧:“我們家鬧鬧剛才是不是說方言了?”

      一噘嘴,鬧鬧指著外面說:“爸爸他們都不說普通話,我也不要說。”

      “再聽見鬧鬧說方言,我就打屁股?!表n曉蕙寒著臉說。

      飯桌上,秦順陽端起酒杯對大家說:“今年最后一次搞酒,大家都安安逸逸的,提前給大家拜個年,喝!”

      眾人一陣歡呼,仰頭干了個底朝天。

      輪著轉(zhuǎn),都用自己的家鄉(xiāng)話說幾句好聽的話,然后喝酒。除了最后一個“喝”字,前面的老秦一句沒聽懂。四川的和重慶的老秦能聽懂,看著滿口方言的兩人,老秦突然覺得他們不像大學(xué)教授了,一點(diǎn)都不像。輪了一圈,終于到了老秦這里,端起酒杯站起來,老秦頓住了,眼睛掃了一圈飯桌,最后他說:“我說普通話。”

      秦順陽笑著說:“方言,今天我們說好了的,只能說方言?!?/p>

      晃晃酒杯,老秦說:“非常感謝大家來做客,也沒什么準(zhǔn)備,粗茶淡飯,我敬大家一杯酒,以后大家常來?!?/p>

      “爸,還是說方言吧!”秦順陽說。

      老秦端著酒杯,嘴半張著,這一刻,他成了扛著炸藥包沖向敵人碉堡的英雄。

      “首先,感謝大家來做客,你們的到來,真可謂蓬蓽生輝,粗茶淡飯,怕是慢待了各位,希望大家常來常往,你們是順陽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來,我敬大家!”

      說得很慢,但很標(biāo)準(zhǔn)。

      韓曉蕙都有些驚訝了,從業(yè)這么多年,她深知年齡是學(xué)習(xí)普通話最大的障礙。老頭發(fā)音的標(biāo)準(zhǔn)來自他口型的變化,口型的變化是需要訓(xùn)練量的。

      發(fā)音是標(biāo)準(zhǔn)了,但不能看臉,韓曉蕙發(fā)現(xiàn),公公臉部完全扭曲變形了,像一片丟入熱油的蝦片。扭頭看了看地上玩耍的女兒,韓曉蕙忽然有些悵然。

      “爸,你還是說方言吧!”韓曉蕙對老秦說。

      搖搖頭,老秦又端起一杯酒:“俗話說,時進(jìn)臘月是為年,年關(guān)將近,我再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工作順利,生活開心?!?/p>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抬手擦干眼睛里流出來的兩滴清淚,老秦看著秦順陽問:“你今天拿出來喝的是什么酒?為什么會這樣辣眼睛?”

      飯桌上所有人看著老秦,仿佛凍住了。

      “我敬大家一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好半天,來自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金溝屯鎮(zhèn)金溝屯村的小余端起酒杯說。

      “唉!這就對了,”老秦一字一頓說,“說普通話嘛!”

      小余愣了一下說:“叔叔,我說的是方言?!?/p>

      “爸,余老師的方言就是普通話,普通話就是方言?!鼻仨橁栒f。

      嘿嘿一笑,老秦說:“你們占便宜咯!”

      酒喝得越多,桌上的方言越重。

      秦順陽建議大家都用方言講一個家鄉(xiāng)的笑話。每講完一個,不管聽沒聽懂,都拍掌叫好。那晚老秦喝了很多酒,最后三個笑話還沒開講,他就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老太婆給他蓋被子,老秦還在叨叨說著話,普通話,醉酒的老秦依舊說得很慢,依舊說得很標(biāo)準(zhǔn)。老秦不知道的是,最后有兩人用方言講完笑話后就哭了,一個來自大興安嶺的漠河,另一個來自阿爾泰的喀納斯。

      韓曉蕙坐在飯桌上,不時瞟瞟沙發(fā)上的老秦,韓曉蕙鼻子有些發(fā)酸。悄悄來到陽臺上,韓曉蕙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媽,你和我爸都挺好吧?千萬要注意身體,別覺著挺好的,拿體格子不當(dāng)回事。過段時間我就帶小鬧鬧去看你倆。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興忘了!尤其鬧市區(qū),車多人多,到處‘亂馬纓花’的,聽著沒?”

      多久沒說方言了?韓曉蕙想了想,好像是很久了。

      轉(zhuǎn)回客廳,韓曉蕙看見鬧鬧走到沙發(fā)邊,伸手摸了摸老秦的臉,然后小姑娘說:

      “爺爺,你喝酒醉的樣子好嚇(hei)人哦!”

      原刊責(zé)編??? 余靜如

      【作者簡介】肖江虹,男,生于1976年,貴州修文人。有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鐘山》《中國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發(fā)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入選各類選本。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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