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凡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因餐虎肉長軀健，好吃人心兩眼紅。”如“黑煞天神”的李逵，在石碣碑上梁山伯天罡星三十六員中為“天殺星黑旋風”，并任步軍頭領(lǐng)十員之一。《水滸傳》第三十八回“黑旋風斗浪里白條”中“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怒發(fā)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的描寫，在原著中的第一次出場，便使“宋江看見了吃一驚”，在接下來的很多回的描述中都對李逵給予了濃墨重彩，有“貪酒好賭”“惡粗”“無賴”“不識尊卑”等。李逵從武藝、謀略到品性都是低位，但又折射出他本人的天真、直率、質(zhì)樸的道德觀念和反抗意識。小說中刻意對其進行了明顯的加工塑造，使他在大眾心里成為一個心粗膽大、率直忠誠，又魯莽好戰(zhàn)的人物形象。他疾惡如仇、重義疏財、率直粗獷、有勇無謀、膽大心細的性格在小說中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水滸傳》的流傳過程經(jīng)歷了從南宋最早的簡本到明末清初各簡本、繁本呈百花齊放的狀態(tài)，到清代金本的一枝獨秀，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推崇的容本以及全傳本。同時，在《水滸傳》的流傳過程中，有不少本子已經(jīng)散佚，現(xiàn)已不可得見。李逵的形象與“以典治國”、封建專制進一步加強的明朝格格不入;與封建專制達到頂峰，極其注意社會秩序的清朝背道而馳。如今的清平社會，也只是將李逵作為《水滸傳》一百單八將好漢之一的形象來欣賞，人們更多稱贊的是宋江的樂善好施、顧全大局，吳用“水滸山涯任指揮”的神機妙算，提起李逵，似乎總離不開“魯莽”“嗜人成性”，李逵不像是好漢，而頗似強盜，與其他好漢形象不可相提并論。但李逵這一人物形象為何看似可有可無，還違背了中華幾千年的仁義道德思想和現(xiàn)如今的自由平等公證法治所該有的個人社會形象，然而在歷經(jīng)千年的薪火相傳中仍未湮滅，在歷史長河中仍然熠熠生輝，只因其在作品中有其獨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筆者認為以下三點可以說明主要問題。

一、看似為“扁形人物”的“圓形人物”，李逵這一類“好漢”形象擁有一定的魅力

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中曾論：“圓形人物絕不刻板枯燥，他在字里行間透露出活潑的生命?！蓖瘧c炳先生曾在《文學概論》中提出：“文學典型是文學形象的理想形態(tài)之一，主要指敘事作品中塑造的顯出性格特征的富有魅力的人物形象?！焙诟駹栆苍摰?，“典型是一種達到理想境界的人物形象，不僅顯現(xiàn)為普遍性，而且還要顯現(xiàn)為具體的特殊性”。《水滸傳》第三十八回，李逵初逢宋江，雖然仰慕宋江已久，但是要拜便拜，要去便去，要吃酒便吃酒，要說謊便說謊，好一個灑脫之人，世上豈真有此人哉？此后宋江與銀不以為恩，張順水浸不以為怨，天真爛漫，蕩蕩乎乎。第四十三回，將李鬼殺了之后，“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扒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第五十三回，李逵劈倒真人，“一心暗地喜非?！?第七十三回，李逵四柳村捉鬼，殺了奸夫淫女后，將兩個尸體亂剁了一陣，當作飯后消食耍笑，之后笑著離開。這也正是李逵給人們最深刻的直接印象：生性潑皮無賴，好賭貪酒，嗜人成性，野蠻無知，狂暴兇惡，兩把班斧白如霜，殺人成性兩眼紅。如若李逵的性格僅僅如此，便符合福克斯所定義的扁形人物：“在最純粹的行駛中，他們一個單純的理念或性質(zhì)被創(chuàng)造出來：假使超過一個因素，我們的弧形即趨向圓形。真正的扁平人物可以用一個句子描述殆盡?！钡牵屑毱纷x，也不難看出，《水滸傳》第三十八回，戴宗用“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介紹宋江給李逵，李逵歡喜，撲翻身軀便拜，之后在賭場唯一不直爽的一次，搶魚打人，也是想要感謝宋江仗義疏財，請宋江吃酒。李逵仰慕義士，黑白分明、真實瀟灑的性格倒也為其增色不少。第四十回，宋江在江州牢獄中，李逵“幾番就要大牢里放了他”，劫法場時，又是他“出力最多”。第一百回，宋江召李逵從潤州趕到楚州，李逵被告知飲完毒酒后，亦垂淚道：“罷，罷，罷！生時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李逵對宋江的忠心不二，生為其臣、死為其鬼的堅守令讀者淚目。第四十三回，李逵在梁山水泊仍然惦記家里老母，返鄉(xiāng)接老母途中遇“橫索行人買路金”的李鬼，被其孝順的說辭所騙?？v覽水滸，哪位梁山好漢上山之后接老母上山？只李逵有此行徑！“百善孝為先”，對于耽迷于美色的王英，忠心于主人的燕青，特別注重兄弟情誼的晁蓋，唯有及時雨宋江、黑旋風李逵將孝義謹記心中。李逵的肝膽忠義，赤赤孝心，撼天動地！李逵才是《水滸傳》中為數(shù)不多的身懷絕技又血肉鮮明，優(yōu)點、缺點匯集一身的“圓形人物”。而在文學創(chuàng)造的價值追求中，“求美的文學”便是“化丑為美”，通過藝術(shù)呈現(xiàn)將丑變美，李逵在《水滸傳》的一百單八將中算是外在形象不符合傳統(tǒng)審美標準的存在，但是通過化丑為美，李逵的形象最終做到了穿越千年仍熠熠生輝。

二、通過對李逵的描寫來映襯主要人物—宋江

一方面，李逵的耿直與宋江的心機形成鮮明對比，將宋江玩弄權(quán)術(shù)、心胸境界有限的人物特征一覽無余地展露出來。金圣嘆評《水滸傳》第三十七回認為“通篇寫李逵浩浩落落處，全是激射宋江，絕世妙筆”。李逵處世，“無宋江可騙，則自有店家可借。無店家可借，則自有賭房可搶。無賭房可搶，則自有江州城里城外執(zhí)涂之人無不可討”。李逵將銀子視為兒戲，而宋江將銀子視為生平。宋江待人的一貫權(quán)術(shù)，遇到李逵這種“一若天地間之物，任憑天地間之人共同用之”的通脫之人，宋江的氣度和境界便被反襯得全然消失。

另一方面，李逵的存在也使宋江的形象在領(lǐng)導才能方面有所增彩。水滸中的兩大首領(lǐng)，與晁蓋將義氣放于首位、常意氣用事不同，宋江更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收攏人心。宋江在梁山落草前就以行俠仗義、不拘小節(jié)、看淡名利、寬宏大量名揚四海。《水滸傳》第三十八回，李逵出場，宋江初次見面便夸贊被江州人稱為“李鐵?！?、耍性無賴的李逵“真實不假”。第四十三回，李逵回沂水縣搬取老母，宋江曾吩咐：“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娘便來?！倍S后又遣同鄉(xiāng)朱貴去探聽消息。第七十三回，李逵生性魯莽，誤會宋江，回到水寨負荊請罪，本該以軍法處置，而宋江在眾人都替李逵說話的情況下命燕青幫李逵戴罪立功。第七十二回，宋江希望通過與皇上關(guān)系親密的花魁娘子李師師暗里取事，李逵不明事理，任性望楊太尉便劈臉打來，元夜鬧了東京，使眾兄弟不得不倉促逃離，事后回山，也未見宋江責備李逵。第七十五回，陳太尉等一行人來梁山招安，李逵從蕭讓手里奪過詔書，撕得粉碎，宋江雖然大怒，但是卻也未曾苛責李逵。幾番下來，宋江對李逵的寬容也不免使人生疑。細究起來，李逵對宋江是死心塌地，但是宋江的寬宏大量更是“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氣魄，面對頭腦簡單、魯莽行事、到處惹是生非的李逵，宋江三番五次地選擇寬容，更顯領(lǐng)袖氣魄。換一個角度來看，李逵對宋江的死心塌地，只是愚忠。宋江臨死前讓李逵喝了毒酒，這種做法實為過河拆橋，利用李逵這枚沒有私心，一心只為公明哥哥的棋子，塑造出宋江這個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一心只為自己家族榮辱的“傳統(tǒng)文人形象”。

三、文學創(chuàng)造的戲劇性、社會受眾的欣賞性與接受性

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學四要素中，作品與世界是具有辯證關(guān)系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候，總是會在敘述時設(shè)定一個隱含的接受者。而施耐庵創(chuàng)作李逵的人物形象時，是根據(jù)讀者的需要和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設(shè)置的需要，李逵的最終形象與歷史真實形象相去甚遠。作品《宋史·高宗紀》中有記載李逵的記錄：“建炎三年閏八月，知濟南府宮儀及金人數(shù)戰(zhàn)于密州，兵潰，儀及劉洪道俱奔淮南，守將李逵以密州降金。”不難看出，歷史上李逵真人與水滸傳中杜撰的李逵形象相去甚遠，所以《水滸傳》中無論李逵的生性兇惡、簡單直率、殘暴粗魯多么不堪入目，也都是作為綠林好漢中的一員，以樂后世讀者。李逵出場雖晚，但是后來的梁山大事都無一缺席，也是水滸中除了宋江之外的另一重要線索人物。我們按照主流觀點（認為水滸傳成書于元末明初的學者最多，代表者有魯迅、袁世碩、歐陽建、蕭相愷、苗懷明等）—《水滸傳》成書于元末明初，元代“九儒十乞”，城市經(jīng)濟繁榮，商業(yè)得到發(fā)展，出于自身興趣或生活所迫，文人創(chuàng)造小說以供下層百姓茶余飯后娛樂欣賞。以李逵這一典型人物為例，不同于其他身懷絕技的好漢，李逵好似更加血氣方剛，有血有肉，有自己的信仰和脾氣，有自己的愛恨，亦有自己的可愛之處。由于小說自身的戲劇性、娛樂性和滿足閱讀者的閱讀趣味，小說人物偶有夸大渲染，李逵的形象不僅在幾百年的流傳中深入人心，也是一百單八將的好漢中能被人們熟知的為數(shù)不多的好漢之一。幾百年后的今天，即使史書已經(jīng)泛黃，人們提到《水滸傳》中的好漢，“黑旋風”的形象依舊能使巷子里的孩子們頑皮地模仿，依然能使白發(fā)老人在飯桌上侃侃而談。

文學典型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用藝術(shù)概括的手法，典型人物又是文學典型的核心。別林斯基說過：“必須使人物一方面成為一個特殊世界的人們的代表，同時還是一個完整的、個別的人。”無論《水滸后傳》與《后水滸傳》《蕩寇志》的主題差異多大，但是來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各路英雄匯聚一堂，貫穿全書的線索，卻始終未變。這其中有“主動上梁山”的晁蓋、吳用等;有“逼上梁山”的林沖、武松等;有“被騙上梁山”的盧俊義、徐寧等;而剩下的便是以李逵為代表，“跟上梁山”的各位好漢?！端疂G傳》第三十八回中，戴宗介紹李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流落在江州，不曾還鄉(xiāng)?！笨梢娎铄映錾淼臀?，無法與連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但好歹也是正兒巴經(jīng)的“公務(wù)員”出身，能吃上皇糧的衙司宋江相比，更無法與腰纏萬貫的河北“玉麒麟”盧俊義等好漢相提并論，更不如“堂懸敕額金牌，家有誓書鐵券”的柴大官人，李逵在一百單八將英雄中，可被看作是下層百姓落草的“典型代表”，這足以證明《水滸傳》中的英雄涉及階層之廣，同時，李逵等一眾下層好漢的“踏上梁山”，也展現(xiàn)了君主昏庸、奸佞當?shù)溃澒傥劾?、土豪劣紳橫行的那個時代復(fù)雜的社會政治矛盾。

文本中也借他人之口，明確說明了李逵獨特的地方：《水滸傳》第五十三回，戴宗在二仙山紫虛觀中求告真人，乞救李逵時對羅真人所道之言，“真人不知，這李逵雖然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茍取于人;第二，不會阿陷于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并無淫欲邪心，貪財背義，敢勇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偠灾[藏在李逵“殺人如麻”特點的背后，是李逵自身豐富的性格特點，不僅真實活潑，而且忠心耿耿，頗具孝心，是《水滸傳》中重點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一，對這一類好漢形象的刻畫也是廣大民眾喜歡、傳播這一文學作品的關(guān)鍵原因所在。

以上三點，筆者從作者成功塑造的李逵自身形象、李逵對特寫人物的映襯作用，以及成書時代、小說自身、文學創(chuàng)造過程中敘述者與接受者的角度，淺析了李逵的特殊形象在《水滸傳》中不容替代的位置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