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學文學院 225000)
在福柯的權力學中,權力是一種強力意志指令性,語言和普遍的感染力量,遍及人類社會的每一個領域。權力本身是一種權威的象征。誰都不能忽略權力的擴張力,同時它也是人與人、國家與國家、種族與種族之間的一種相抗衡的最具爆發(fā)力的武器。它的爆發(fā)能量足以摧毀一個種族乃至一個國家。南非不斷遭受歷史帶來的恥辱,入侵不斷,戰(zhàn)爭不斷,恥辱不斷。162年,荷蘭人開始入侵,對當?shù)睾谌税l(fā)動多次殖民戰(zhàn)爭。19世紀初,英國開始入侵。南非白人當局長期在國內以立法和行政手段推行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政策。先后頒布了幾百種種族主義法律和法令。1948年,國民黨執(zhí)政后,全面推行種族隔離制度,鎮(zhèn)壓南非人民的反抗斗爭遭到國際社會的譴責和制裁。直到1994年4-5月,南非舉行了首次由各種族參加的大選。曼德拉出任南非首任黑人總統(tǒng)。由各方組成的民族團結政府標志著種族隔離制度的結束和民主平等新南非的誕生。盡管結束了種族隔離制度,但歷史的烙印還在被殖民者的仇恨的內心,忘不了更抹不掉。庫切的《恥》基于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了。這就給小說籠罩上了一層歷史性的悲劇色彩。有論者認為它是“一樁了不起的成就充滿卡夫卡式的寓意”。卻在盧里的屈服和露西的承擔結束了這樁卡夫卡式的寓意。
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庫切的代表性力作《恥》中,處處呈現(xiàn)著強權對白人的制壓。主人公盧里本是一位大學教授,生活過得確實算得上逍遙。但就當這位逍遙之人勾引自己的學生梅拉妮并與其發(fā)生有失倫理之事時,外界的聲音與盧里內心的聲音形成了碰撞。在盧里看來這只是人類的一種本能而驅使他做得這些事,與道德倫理絕無任何關系,但他卻受到到了來自道德倫理上的譴責。在聽證會上對盧里進行的判決,那些帶著歷史仇恨的黑人盡顯無疑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從南非的歷史背景看來,這絕不僅是來自道德上的恥辱,更是歷史之恥帶給這個種族的仇恨。自認為位居道德線上的黑人此時利用歷史賦予他們的這種特有的權力對一位白種人進行一些關乎所謂道德的譴責。事實上,也從側面反映了此時南非混亂政治、無政府的現(xiàn)狀。
在聽證會上的盧里并沒有為自己所犯的事感到莫大的羞恥,相反,“他對自己很自信。他心跳平穩(wěn),前一晚睡得也很踏實?!?如此看來,盧里有十足的把握捍衛(wèi)自己的本能性問題。致使他有這種態(tài)度的原因也許還出于白人天生的種族優(yōu)越感。但到了聽證會上,這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卻被歷史的仇恨所泯滅。那些在聽證會上強力要求盧里陳述自己的立場,強迫他大聲說出自己的罪狀的委員會成員,此時,權力掌握在細數(shù)盧里罪狀的聽證會成員手里。在這種權力下的壓制使得本來很自信的盧里束手無策。他只能對強權者惟命是從,他無奈地承認了指控他的所有罪,無條件接受施加給他的任何處罰。在這場“善意的合唱中”,盧里在強權中妥協(xié):“好吧”,他說,“我就懺悔吧”。2這個曾經一度認為那些都不配給自己系鞋帶的人在這場強權中徹底摧垮了自己一直以來所擁有的特殊優(yōu)越感。認罪、接受處罰、任憑嘲諷甚至是懺悔,盧里都做了。于歷史原罪施壓的強權在這個白種人身上,是有它的歷史淵源的。這幫黑人想一血前恥,歷史的債就由這個做白人的來還。這是歷史賜予他們這個種族的“使命”。
黑人行使了歷史賦予他們的集體權力,盧里在為歷史背了黑鍋。同樣,盧里個人也行使了教師這個職位賦予他的權力。他勾引學生梅拉妮并利用職權與其發(fā)生性關系。他們之間有愛嗎?說不清,但這個年輕的女孩至少給了他激情。正如他開始與妓女索拉婭之間存在的激情一樣:“他認為,這激情也多少喚起了對方的回應。激情不一定就愛,但至少與愛挨得最近。”3同時他利用自己的權利篡改了沒有參加考試的梅拉妮的成績。隨著后來梅拉妮男友的出現(xiàn),本該掌握在盧里手里的權力,黑人慢慢結果接力棒。盧里這時對他所做的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他怕自己這樣一名擁有大學教師頭銜的科研工作者被人們揭穿其罪惡并齷齪的一面。帶著這種忐忑的情緒他把梅拉妮叫到他的辦公室,鄭重聲明禁止梅拉妮男友走進他的地盤:“我必須對我的學生負責,對所有的學生。你的朋友在校園之外干什么那是他的事。但我不能允許他來我的課上攪和。就這么對他說,就說是我說的?!?原本的情人關系在這種權利之下赫然之間轉變?yōu)閹熒P系。但事實上,盧里并不是一位稱職的老師,他對自己所教的學科了無好感,他講課并沒有給學生留下什么好的印象:“他講課時學生們目光茫然,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5對這一切盧里似乎顯得那么習慣。此時盧里為什么利用自己擁有的權利將自己的掩飾起來?是為了掩飾道德上的淪喪還是對社會文明的違規(guī)?事實上,盧里還是一個有道德信仰的人。他在得知自己的女兒露西被人強暴后,一直希望能為自己的女兒討回公道。事與愿違,露西的態(tài)度堅決,拒絕他的要求,一個女人背負起了歷史的罪過。
在欲望面前,再高大的人都會俯身依就,于是我們成了欲望的奴仆。但在盧里眼中,欲望只是出于一種身體本能。人為什么還要為在本能驅使下做的事而懺悔、而受到譴責?就像呱呱落地的嬰兒,一出生便要含著母親的乳頭而進食,諸如這種天性使然難道也要受到強權的制約,也要受到權利的責罰?但此時的權利是黑人在長期受到白人的壓迫下所爆發(fā)出來的一種力量,是一種在歷史恥辱之下積淀而成的。一個長期受著白人壓迫的民族此時終于帶著仇恨的情緒利用強權執(zhí)行命令以此宣泄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的憤怒。對盧里在聽證會上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強迫,三個黑人對盧里女兒的強暴……這些事件的發(fā)生都不是簡單的個人或者群體問題,而是一個帶著雪恥的民族的仇恨在發(fā)泄自己的私欲。它要報復,它要崛起,它更要向上壓倒曾經的統(tǒng)治民族。在小說《恥》中,殖民者成了被殖民者,被殖民者翻身成了擁有霸權的一方。小說戲劇化的描述了一個鄉(xiāng)村經歷了幾個世紀種族壓迫后的混亂得結果,滲透出舊南非的糟粕。白人霸權主義被部落似的社會所推翻和取代。在此普遍的道德僅存在于對殘余白人勢力的毀謗。6
南非在歷史上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盡管后來結束了種族隔離制度,但歷史的烙印還在被殖民者的仇恨的內心,忘不了更抹不掉。庫切的《恥》基于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了。這就給小說籠罩上了一層歷史性的悲劇色彩。這部充滿“卡夫卡式的寓意”的小說,卻在盧里的屈服和露西的承擔結束了這樁卡夫卡式的寓意。黑人以反入侵的方式發(fā)泄了心中之恨。對盧里大學教師職位的入侵、對露西身體的入侵、對農場經營權的入侵,所有一切本屬于白人的都被他們帶著仇恨的情緒奪占過去。仇視吞并的不僅是一種文明,更是黑白兩屆人的靈魂。7
兩個格格不入的白種人生活在黑人的土地上,素來認為自己是所有種族中的上等人種的白種人也放低了自己的本可以引以為傲的地位。自白人入侵黑人領土,黑人便以同樣地手段入侵白人。三個黑人輪奸了盧里的女兒露西,他們侵犯了露西的身體,而露西卻甘愿承受這種恥辱,堅決阻止父親報案。作為知識分子的盧里清楚地意識到這是歷史的懲罰,“他們的行為是有歷史原因的,一段充滿錯誤的歷史。就這樣去想吧,也許會有點幫助。這事看起來是私怨,可實際上并不是。那都是先輩傳下來的?!?他想阻止這種復仇式的侵入。但露西明白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甘愿獨自承擔這一切。她甘愿孕育那個帶著恥辱血統(tǒng)的種子,甘愿當黑人雇傭佩德魯斯的第三任妻子,甘愿放棄自己苦心經營的農場。歷史的一頁已翻閱過去,但所有一切活生生的記憶就像蠕蟲一樣在侵嗜著罪惡的魂靈?!皬统鹗且粓F烈火,吞噬得越多,欲望越強烈?!?曾經的入侵民族為此付出了代價,而當被入侵民族為他們那個民族曾經的失去討回一切時,曾經的入侵者這時卻愿意為他們所犯的歷史錯誤而甘愿承擔一切恥辱。
身為人父的盧里為自己在女兒面前的的無能為力感到恥辱,他無法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黑人的侵害,無法保證以后的露西會過上幸福的生活,更無法將歷史的一幕消除干凈。露西無疑成了歷史犯下的錯誤的最大犧牲品。
歷史之恥鑄就了強烈的欲望之恥。誰來承擔?誰來還清?誰來消除?這一切只能是一個問號。于是曾經的被統(tǒng)治者拿起了強權施加于曾經的統(tǒng)治民族的身上,是悲劇?是喜???這個受傷的民族需要強權來捍衛(wèi)自己失去的一切,那個曾經的強國現(xiàn)在也需要被寬恕。冤冤相報何時了?民族之間遺留下的歷史問題如今被毫無保留地嫁接在它的人民頭上。于是露西和盧里成了歷史的犧牲品,而露西與他父親的在對待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卻是截然不同的。
寬???誰能被寬?。坑帜鼙徽l來寬???就“寬恕”一詞,20世紀下半期最重要的法國思想家、哲學家之一,結構主義的代表雅克·德里達認為寬恕在外部受到怨恨的反對,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問題不那么簡單。因為,在某些情況下,寬恕并不意味著和解?!稅u》中的最大受害者露西希望通過自己所忍受的屈辱能夠換來白人和黑人之間的和解。10當露西想要將自己作為歷史的犧牲品時,盧里堅決反對,并一度想從中破壞,露西卻對盧里說:“戴維,我們不能想這樣下去了。什么都解決了,什么都平靜了,你一來把什么都攪了……無論要干什么,要付出什么代價,都一定要過太平日子?!?1盡管露西想要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希望得到和解,得到無條件的寬恕,但寬恕并不像表面看來的那樣必然地被排斥怨恨。這個民族受到的傷害像雕刻在大理石上的圖騰一般已根深蒂固。露西已不再是一個個體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她已然成為一個歷史的替代品。
寬恕中總是存在著危險。一方面,被寬恕者可能過于容易地就得到了寬恕;另一方面,受害的一方可能過于謹慎,以致在應該給予寬恕時沒有給予,錯過了和解的機會。12在這本書中,我們看不到被寬恕者得到的寬恕,但卻看到了受害者的過于謹慎而錯過了和解的機會?!稅u》中唯一的寬恕者便是貝芙·肖。她善良地面對這兩位平凡而又受盡恥辱的白種人。她在她所建立的動物保護站里,每天都在跟動物打交道,面對一只只受了傷的狗,貝芙·肖盡管在盧里眼中只是一個業(yè)余的,但是在面對那些痛苦的狗時,她表現(xiàn)出得無奈我們可以讀出這位五短身材、身材矮胖、又一臉黑麻子的女人的善良。她無條件地寬恕了歷史錯誤的遺留者。對盧里這種不要求寬恕、不悔罪也不承認錯誤的人也同樣如此。這標志了在南非隔離制度垮臺后,社會和諧與平靜的可能,以變南非可以醫(yī)治過去種族仇恨的創(chuàng)傷,消除那些惡魔般的記憶,從而使南非更加健康地生存下去。
注釋:
1.J.M.庫切著,張沖,郭整風譯.恥[M].譯林出版社,2002(9):53.
2.同上58.
3.同上2.
4.同上39.
5.同上5.
6.萬梅:二元對立的解構與殖民主義的沒落——論《恥》的后殖民主義主題[J].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2005.3 第7卷第1期.
7.張勇:尋覓迷失中的自我——讀J·M·庫切的《恥》.
8.同上175.
9.同上126.
10.李茂增.《寬恕與和解的寓言》[J].載《外國文學》,2006(1)
11.同上231
12.杜小真,張寧主編.《德里達中國演講錄》[M].中央編譯出版社,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