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二十四歲留學生讀漢學名家論文，感慨其“訛謬無數(shù)”

胡適是中國近現(xiàn)代學者中在國際漢學界“發(fā)聲”最早者之一，他在國際漢學界的“初體驗”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之前。1915年1月，時年二十四歲、尚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就讀的胡適，就在皇家亞洲學會的會報上發(fā)表論文，這是胡適發(fā)表的第一篇漢學論文，也可視之為中國學者在國際漢學界的“處女作”。

皇家亞洲學會，全名大不列顛及愛爾蘭皇家亞洲學會，1824年8月11日成立，宗旨是“調(diào)查和研究與亞洲相關(guān)的科學、文學及自然產(chǎn)物的課題”。自成立起該會就是一個通過講演、出版雜志和其他出版物而形成的代表有關(guān)亞洲文化及社會的最高水平學術(shù)的論壇。

皇家亞洲學會會報（JRAS）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每年四期，每期都有一些學術(shù)性的短文和幾篇書評。在國際漢學界，皇家亞洲學會的成立，歷來被看作是“漢學”作為一門學科正式確立的標志。胡適作為中國學者，率先在該會會報上發(fā)表自己的漢學見解，其學術(shù)史意義重大。那么，這是一篇怎樣的論文，當時尚在歐美文學中尋求中國文學復興之路的胡適，又是如何對“漢學”產(chǎn)生興趣的呢？

原來，1914年8月2日，尚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就讀的胡適，偶然讀到當年的第三期《皇家亞洲學會會報》，見其中刊載有大英博物館東方圖書部的英國漢學家解兒司所寫的《敦煌錄譯釋》一文。此文是對斯坦因所劫掠的唐代寫卷《敦煌錄》加以釋讀的論文，由于文后附有寫卷原件的影印本，引起了胡適的關(guān)注。

胡適將寫卷原本與翟氏的釋讀一一進行核對，發(fā)現(xiàn)翟氏的釋譯“乃訛謬無數(shù)”。如不知道唐中宗的年號為“神龍”，而以“神龍”為一湖泊名號;又如將寫卷抄寫者的手漏筆誤，視為避諱帝王名號的特征，而據(jù)以確定寫卷年代;再如由于不了解中國古代文法語法，在寫卷文本的斷句上屢屢出現(xiàn)失誤等等。看完這篇號稱國際漢學專家的文章，他不禁感慨道：“彼邦號稱漢學名宿者尚爾爾，真可浩嘆！”他隨即將文中所有謬誤一一加以注明，并為之作一?？庇浗o學會報社寄去。

胡適所撰的這份校勘記，不久即在1915年1月的《皇家亞洲學會會報》發(fā)表了出來，文章名為《解兒司〈敦煌錄譯釋〉?？庇洝贰＞瓦@樣，原本無意涉足國際漢學界的胡適，因一次“讀后”有感而發(fā)，終以糾錯察謬的方式，不經(jīng)意間竟實現(xiàn)了中國近現(xiàn)代學者在這一領(lǐng)域的第一次“發(fā)聲”。

在青年胡適看來，連識別古代漢字、運用古代漢語都大成問題的歐美各國“漢學家”們，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不敢恭維。在其1914年的日記本中，他甚至專列一篇題目為《解兒司誤讀漢文》的日記（即1914年8月2日之日記），來記錄其初讀解兒司論文時的種種感想與感慨。但作為年僅二十四歲的中國留學生，胡適當時可能并不全然知曉，他在日記中大覺可笑的“解兒司”其人，在當時卻早已是赫赫有名的漢學名家。

“中國通”+“漢學”世家，理解中國文化仍存障礙

胡適筆下的人名“解兒司”，后來譯作翟林奈（1875—1958），又譯為小翟理斯;他是英國人，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學者、翻譯家，漢學家翟理斯之子。翟林奈出生于中國，于1900年進入大英博物館工作，擔任過助理館長、東方圖書與寫本部部長，負責中文圖書的管理。早在1911年，翟林奈就編制出版了《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索引》，該索引將條目英譯（附中文），按英文字母為序編排，給海外漢學家們查閱這部“中國大書”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他還曾將《孫子兵法》、《論語》等翻譯為英文，這些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英譯本，都曾在1930年代的中國上海公開發(fā)售過。他同時還從事漢文古代寫本的編目工作，后來編成《大英博物館藏敦煌漢文寫本注記目錄》。

翟林奈從事漢學研究成績斐然，一方面有漢學父親的“家學淵源”，另一方面更得益于全家的“中國通”氛圍。其父翟理斯（1845—1935）二十二歲即來到中國，在華生活二十四年，先后任英國駐華使館翻譯和汕頭、廈門、寧波、上海等地英國領(lǐng)事館官員。返回英國之后，于1891—1932年期間，繼威妥瑪之后，任劍橋大學第二任漢學教授，在國際漢學界是舉足輕重的元老級人物。在華期間，翟理斯并不是浮光掠影式地去了解中國文化，而是力爭使自己盡快從一位“中國迷”向“中國通”轉(zhuǎn)變。他致力于對中國文字、文法、文學、文化、文明等全方位的研究，并力圖使這些研究成果落到實處，成為西方人認識中國的工具性質(zhì)的讀物。

《字學舉隅》《中國歷史及其他概述》《華英辭典》《古今姓氏族譜/中國人名大辭典》等翟氏著作的不斷問世，不但充實著國際漢學界的知識儲備，也將翟氏家族的“中國通”氛圍營造得相當濃厚。

辜鴻銘痛批“漢學”世家，胡適終成漢學名家

辜鴻銘的英文著作《中國人的精神》，已經(jīng)將中國學者對所謂“漢學”的否定與抵觸情緒充分地表達了出來。恰恰這本書的出版時間也是在1915年;更有意思的是，書中專列章節(jié)對翟林奈之父翟理斯的漢學水準大加批評，這似乎正與胡適批評翟林奈形成了某種時代“呼應”——這個擁有“大、小翟理斯”的英國“漢學”世家，在同一年遭遇中國新老學者的一致批評。

當然，仔細比較起來，胡適與辜鴻銘對國際漢學界的批評還是有區(qū)別的——胡適是僅就學術(shù)方法與結(jié)論予以糾錯指正，并沒有將批評的矛頭由漢學個案指向漢學本身;而辜鴻銘要質(zhì)疑“漢學”本身是否有存在的價值，他是把所謂“漢學”從思想淵源到學術(shù)理念。從學術(shù)方法到理論體系都加以全盤否定的。辜在其著序言中就宣稱：“中國文明研究權(quán)威的外國人，實際上并不真正懂得中國人和中國語言……那個被認作大漢學家的翟理斯博士，我試圖表明他實際上并不真懂中國語言，因為作為一個英國人，他不夠博大——沒有哲學家的洞察力及其所能賦予的博大胸懷?！?/p>

辜氏還列舉翟氏在《論語》翻譯中犯的“常識性錯誤”，如將《論語》“為政第二”中“色難”譯作“colour difficult”;而辜氏譯文則為“The difficulty is with the expression of your look”。僅此一點，辜氏即認定翟氏“缺乏哲學家的洞察力，有時甚至還缺乏普通常識。他能夠翻譯中國句文，卻不能理解和闡釋中國思想”。

應當說，辜氏對翟理斯的批評相當嚴厲苛刻，已毫無學術(shù)商榷姿態(tài)可言;而其舉出的例證，確實也無可辯駁。胡適則沒有過多的責難“漢學”本身，更沒有大肆攻擊翟奈林本人，而是將批評的范圍鎖定在一篇論文的學術(shù)勘誤之上。這固然可以看作青年胡適初探國際漢學界時，還并未有足夠的底氣予以大力抨擊之故，但從后來其參與國際學術(shù)交流的極高頻率及其向西方世界傾力引薦中國學術(shù)的極大熱情來考察，恐怕正是胡、辜二人對“漢學”的根本立場不同，導致二人在對“漢學”的評判和參與都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傾向與結(jié)果。

胡適于1915年即發(fā)表第一篇漢學論文，注定其學術(shù)生涯中“漢學”的初步開啟與漸次發(fā)展，都應當較同時代學者更具“前瞻性”。隨后世人即可看到，在近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史上，胡適與國際漢學界的交往之廣、歷時之長實可謂“空前”，至今亦屬“絕后”。在國際漢學界，與胡適交往的漢學家有法、英、德、美、俄、瑞典、瑞士、日本、朝鮮等多國學者，特別著名者包括翟理斯父子、鋼和泰、伯希和、高本漢、斯文赫定、尉禮賢、佛蘭克、莊士敦、李約瑟、阿列克、戴密微等，幾乎囊括世界漢學研究機構(gòu)及各國漢學名家。

事實上，在批評翟林奈《敦煌錄譯釋》的論文發(fā)表后，僅僅過了四年時間，胡適已應蔡元培之聘歸國赴任北大教授，又于1919年出版令他“暴得大名”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也可以看作其“漢學”理念反哺中國學術(shù)的一次創(chuàng)新嘗試。在此之后的胡適，總是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學術(shù)創(chuàng)獲，納入國際學術(shù)的領(lǐng)域中加以審視與考察，其中有相當多的學術(shù)成果也備受國際漢學界的關(guān)注與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