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一貫強調容忍的重要意義的胡適,曾講述過一個至今尚未引起我們充分注意的概念:“正義的火氣”。他說:“‘正義的火氣就是自己認定我自己的主張是絕對的是,而一切與我不同的見解都是錯的。一切專斷,武斷,不容忍,摧殘異己,往往都是從‘正義的火氣出發(fā)的。”
五四學人不獨胡適有這樣的思考,錢玄同也曾在致周作人信中反思說:“中國人‘專制的思想,用來講孔教,講皇帝,講倫?!倘皇且坏?,但用它來講德謨克拉西……講賽因斯……還是一樣的要不得。反之,用科學的精神(分析條理的精神),容納的態(tài)度來講東西,講德先生和賽先生等固佳,即講孔教,講倫常,只是說明他們的真相,也豈不甚好?!睋Q言之,胡適和錢玄同都察覺到了五四時期“務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陳獨秀語)的態(tài)度其實會造成嚴重的后果。
在現(xiàn)代社會中,寬容被視為民主不可或缺的特征。一方面,民主要求所有公民在國家和法律面前平等,這一點要想獲得合法性,就必須承認人們有權堅持和表達與他人相左的觀點。另一方面,對觀點的寬容也是和思想的公開交流所必需的,它們是民主最基本的內容。
與寬容一起發(fā)揮作用的是公民必須彼此信賴,相信與他們相似的公民能夠對一個國家的治理做出最佳判斷,這也是公民聯(lián)合投入集體政治行動和民主有效運轉的必要條件。
羅伯特·普特南指出,信任是強大的民間參與的必要條件,它反過來從兩個重要方面改善治理的質量。從需求方講,彼此高度信任的社區(qū)公民可以堅持要求更好的社會治理。從供應方看,充滿信任之心的公民理解合作和讓步的必要性,使得政府的管理更容易推行。
1963年,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與西德尼·維巴發(fā)表了他們有關“公民文化”的經典研究,以個體的政治參與態(tài)度為中心,區(qū)分出村民/地域型政治文化、臣民/依附型政治文化和參與型政治文化三種類型?;趯γ绹?、英國、聯(lián)邦德國、意大利和墨西哥五國公民政治態(tài)度的調查資料分析,他們提出一種以參與型政治文化為主體的混合類型即“公民文化”。
1990年黎安友和史天健在中國開展了一個全國范圍內的關于政治行為和態(tài)度的調查。調查采用了《公民文化》中提出的政治-文化變量,結果顯示:被調查者對持不同政治意見的人的容忍度相對較低。只有17.4%的人愿意允許持不同意見的人表達他們的觀點,只有10.3%的人愿意允許那些不受歡迎的觀點得到傳授和出版。教育程度不同的每一類回答者,都比上述調查中的五個國家,顯示了更大的不容忍。
另一方面,當代中國在道德上強求一致的情形也很普遍。社會常常在道德問題上作出判斷,并強制性地貫徹下去。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恐懼“多數(shù)的暴虐”,更恐懼“社會本身是暴君”,甚至認為后者的危害比前者還大。而他對社會暴政的戒心,并不是由于社會上的多數(shù)人打算將行為乖張者繩之以法,而是由于多數(shù)輿論可能對少數(shù)特立獨行的人形成看不見的壓力,逼使不同的意見和個體的創(chuàng)造性就社會之范。如果個體性、首創(chuàng)性真的要有所發(fā)展,那么自由原則所要求于社會的,將不只是法律上的豁免,還必須有道德上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