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據(jù)說過了冬至白天會越來越長,但李瑞到家的時候,天早已黑透了。當然,李瑞幾乎每天到家時天都會黑透。他在市區(qū)工作。市區(qū)那段路總會趕上晚高峰。老實說,他很高興自己能被堵上那么一會兒,對于出城后返回鴨鎮(zhèn)那段暢通無阻的路倒有點痛恨。也就是說,他喜歡天黑到家。村里都是長輩,早年他怕跟他們打招呼,按理說買了車后是不用怕的,但考慮到自己的車很快也被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們認識了,所以有夜色掩護還是讓他輕松些。
村里讓他感到愉悅的東西越來越少,車可以隨便停在自家的大院子里勉強算一個,更重要的就是自己養(yǎng)的那條黃狗。此時后者像闊別重逢那樣又蹦又跳,以示他這么晚回家黃狗不僅不介意而且加倍高興。他照例蹲下身撫慰一下阿黃的激動心情,待后者情緒稍稍穩(wěn)定,這才一前一后(有時狗前人后,有時相反)進廚房。
與平時不同,見兒子回來,李母沒有忙著端出飯菜,而是坐在小板凳上面對著一張巨大的木盆(李瑞沒記錯的話,他兒時包括整個青春期都在這個木盆里洗過澡),盆中熱氣騰騰,需撥開云霧才能看清盆內(nèi)有兩只雞,一只正在李母手中被揪毛,另一只則赤身裸體不知羞恥地在熱水中或沉或浮。而盆外,就在李母的腳邊,還有兩只。頸子上刀口鮮明,少許血漬在水泥地上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形狀。
反正飯菜都在電飯煲里保溫,李母難得要求兒子親自盛自己的飯,而她表示不餓,等清理完這四只雞再吃不遲。李瑞吸了吸鼻子,以示他對雞澡堂子氣息的不快,但大概確實餓了,果然親自盛飯親自吃了起來。他本想端著飯碗到正房里去吃,但大概正是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是某種屈服,也就在門檻上止了步,蹲下身嗯嗯吃了起來。其間趁李母沒發(fā)現(xiàn),還將碗中兩塊瘦肉被自己咬掉吃下后的肥肉扔給了阿黃。
他其實不想說話,但還是沒忍住,問其母從哪里搞來這四只雞,一下子殺四只雞怎么吃?。坷钅敢脖汔┼┎恍萜饋?,本來她是不可能一下子買四只雞的,誰叫這四只雞加起來就一百塊錢呢,確實便宜。要知道到菜場一百塊錢兩只雞都未必買得到。當然,這種雞跟早年他們自己家養(yǎng)的俗稱“走地”的雞不可同日而語,這是鄰村養(yǎng)雞場的蛋雞。蛋雞的一生以勤勤懇懇下蛋為念,一心想著為人類供應口味上乘的雞蛋,對自己的肉似乎倒并不重視。所以,蛋雞肉不好吃,不香。不過,腌起來曬干,飯鍋上一蒸,李母認為,應該也沒問題。李母由此不禁對兒子以家里養(yǎng)雞太臟為由阻止她養(yǎng)雞再次表示了不滿,否則李瑞吃的雞會比這四只好吃得多,此其一;二,就算這四只雞不貴,但自己養(yǎng)雞的話,犯得著花這一百塊嗎。明年我可不管,李母下了決心似的,不僅要養(yǎng)雞,她還打算養(yǎng)頭豬。你不知道現(xiàn)在豬肉多少錢一斤!李瑞大伯家就每年都會養(yǎng)頭豬,短吻黑豬,就今天早上殺的,剛李瑞吃的豬肉就是大伯送來的。這么些年,也幸虧大伯照顧,都像你三嬸那么勢利眼你也就沒親戚可走動了。提到三嬸,李母及時制止了自己的憤怒,轉(zhuǎn)而傷感起來,李瑞爸爸早早地就跑到陰曹地府享福去了,撇下這對孤兒寡母。不靠她省吃儉用,李瑞又豈能讀到大學?不過,她能力有限,不能像三嬸給雯雯(李瑞堂妹)湊筆首付到城里買房。俗話還是說得好,不怕老子窮就怕兒子養(yǎng)得慫。李瑞工作不錯,她老人家也算沒白把他拉扯大,自己能買車也算不錯了??傊咳瞬蝗缈考?,三十大幾了,眼看又長了一歲,別人介紹的你都不干,自己就一點本事沒有,連個姑娘都搭不上?
絮叨至此,李瑞趕緊把碗中剩飯扒完,撂下碗就要回正房。李母表示,煤氣灶臺上還有一鍋肉丸子平菇湯。李瑞只得號稱自己飽了,懶得喝湯。李母仍然不依不饒,從盆里倒拎出一只雞喝住就要進屋的兒子:把這只雞給你大媽送過去。李瑞只得照辦。不過,他想了想,堅持要求他媽用一個塑料袋裝好,他才送去。李母搖了搖頭,也照辦了。去大媽家送雞,阿黃當然跟李瑞一起。李瑞想過阿黃還沒吃飯,不過,考慮到李母也沒吃,若是先喂了狗,怕是壞了李氏一門的規(guī)矩。
李氏本系微末小戶,很多很多年前僅形單影只李瑞爺爺一人。據(jù)說這個李老漢是個逃荒的,路上家人全死了,就他一人討飯至此并扎下根來。此后不外乎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共生三子,李瑞短命的父親是老二。李老漢死前即給兒子們分了家。村民以東為大,所以理論上說,大伯家在李瑞家東邊,三叔三嬸自然在西邊。但現(xiàn)實問題是,東邊那塊宅基地,大伯又分給了大堂哥和二堂哥,自己則到三叔家的西邊菜地里另辟了塊宅基地。也就是說,李瑞送雞,必須經(jīng)過三叔門前。李母和三嬸多年妯娌矛盾,子侄輩卻不宜做出生疏外道的模樣。三嬸端著飯碗在門前看到,被問的話,李瑞還真想不出有什么好答案。好在三嬸家大門緊閉,也沒燈光。李瑞松了口氣,徑直進了大伯家的院子。
誰能想到呢,燈火通明中,八仙桌上,分明坐著大伯、三叔、三嬸、雯雯和一個沒見過的胖頭大臉的黑皮漢子。站在門外,他就能聞到,酒肉果然是相當之臭。沒人注意李瑞到來,結果是從廚房端菜而來的大媽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人影。李瑞把手中的那只雞遞給大媽就想走,被大媽一把拽住。李瑞掙脫不了,試圖自己走進屋,以此解放大媽的大爪子,好讓她把那只蛋雞帶進廚房。但大媽看來是怕她稍一松手,親愛的大侄子就跑了,所以堅持一只手拎著一只雞,一只手掐著李瑞把后者送進屋。好在大家雖然齊刷刷看到了那只雞,并沒人針對該雞發(fā)表意見,都紛紛對它保持著心照不宣的沉默。他們的熱情在于一定要將李瑞摁到席中,李瑞不敵眾手,只得就座。原來那個胖頭大臉的黑皮漢子正是堂妹雯雯的新男朋友,自稱小趙。小趙熱情得很,不僅親熱地以雯雯的口氣叫李瑞三哥,還給三哥斟酒遞煙。沒錯,酒是茅臺,煙是中華。這不可能是農(nóng)民大伯的風格,量是小趙孝敬無疑??上У氖?,李瑞既不抽煙(一直沒學會),也不喝酒(酒精過敏)。得知這一情況并獲得雯雯作證后,小趙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坐下來。不過,他很快就想出一個此時理應想出的奇招,那就是三哥以茶代酒,無論如何,初次見面,小趙必須敬三哥滿滿一杯酒。
相比于大伯家兩位哥哥,李瑞跟雯雯年紀懸殊不是那么大,小時候還是一起玩過的。所以這對堂兄妹多少還能聊一聊。據(jù)雯雯所說,小趙也是鴨鎮(zhèn)人,現(xiàn)在是干工程的,歲數(shù)比李瑞應該還大那么一點。這從小趙的大金鏈子和一臉油汗也略能看出。讓李瑞好奇的是,一向喜歡俊男小白臉的雯雯幾時跟這么一個貨搞在了一起?真是世事無常啊。更讓李瑞驚嘆的是,小趙已經(jīng)稱三叔三嬸為爸媽。果然,從他們的口風里能聽出,婚期就在過年期間。酒席也已經(jīng)提前預訂好了,就在市區(qū)那家著名的長江大酒店里。這倒不在于長江大酒店有多好,小趙謙虛道,只是住得近而已。李瑞當然聽得懂,長江大酒店消費很高,但未必在于菜做得真有那么好,而是地理位置使然。市中心嘛。換言之,小趙在市中心是有房子的??傊?,長輩在上,雯雯的婚期也自然導引到李瑞何時結婚的話題。李瑞敷敷衍衍。小趙則夸張地停下杯筷,大吃一驚地表示,三哥如此英俊瀟灑,居然至今未婚,怕是要求太高。不過,小趙不才,倒也認識三朋四友,有幾位和三哥同樣優(yōu)秀的姑娘屆時不妨介紹介紹讓三哥挑挑。聽到這里,李瑞確實不能不把原來集中在小趙身上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出去,目光不免偶爾飄忽到大伯家堂屋里那張只在夏天才搬出來使用的涼床上。涼床上堆放著從那頭黑豬身上卸下的豬肉和豬下水,尤其吸引眼球的是那顆碩大的豬頭,居然仍處于那些豬肉和豬下水的前方(也可以理解為后方)。只見它雙目緊閉,死得其所,嘴角上揚,十分滿意。
李瑞略坐了坐,就佯稱還有事起身告辭了。在村道上,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心里莫名地有點難過。當然,晚飯請三叔三嬸一家,并不意味著大伯大媽輕視自己的寡婦老娘。雯雯帶新女婿回來,遵三叔三嬸囑咐攜帶茅臺中華拜見大伯大媽在禮節(jié)上毫無問題。而自己老娘和三嬸長期不和,自然無需硬拜。大伯大媽又何嘗不知道老娘和三嬸不能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呢。即便如此……另外,雯雯的婚期勢必再次刺激老娘。不在于雯雯結婚早晚對錯的問題,而在于這一噩耗很可能會讓老娘在與三嬸多年來的爭斗中再次處于下風。所以,他得琢磨琢磨回家后怎么跟老娘說。
沒等想好怎么跟老娘匯報,一進家門,李瑞倒是被老娘問住了:阿黃有沒有跟你出去?
是,跟我出去了。李瑞記得很清楚。但阿黃跟他跟到哪里,是到三叔家門前止步,還是也跟到了大伯家?李瑞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或者阿黃貪圖大伯家酒宴桌下那點骨頭而有意讓李瑞先回一步?李母說,她吃完飯后用肉湯泡了點中午的剩飯,就叫阿黃。在李母的經(jīng)驗里,肉湯泡飯是阿黃的最愛。結果屋前屋后叫了半天,也沒見著。她也想到了阿黃可能跟兒子一起出門了。但現(xiàn)在兒子回來了,阿黃卻沒有。
我去大伯家看看,李瑞掉頭就走。
村道上李瑞遇到王老四,他在叫“王八王八”。王老四出身不好,早年受過刺激,腦子據(jù)說有點不太正常,是遠近聞名的老光棍。李瑞只當他瘋病犯了在瞎罵人。沒想到王老四一把抓住李瑞,問有沒有看見他家的王八。
什么王八?
我的狗啊,黑狗,只有一條腿是白的。
這些年來,李瑞確實對村人村狗生疏了不少。他還想笑一下,心想,王八是不是王老八的簡稱?王老四可真會給狗起名啊。不過,幾乎是同時,他意識到了什么,掙脫王老四就向大伯家跑了起來。
八仙桌上的人被再次氣喘吁吁趕到的李瑞嚇了一跳。從桌上眾人的尾音中依稀可辨他們此時討論的正是李瑞。不過李瑞沒有心情聽他們說什么,也不可能再聽到什么。他只是問,我家的狗在不在?說著還蹲下身看桌肚子下面。就好像狗是李瑞遺失的物品那樣,在座也紛紛起立,然后彎腰俯身看向桌下。李瑞和小趙也因此在桌下對視了一眼。
當然沒有。此時,外面?zhèn)鱽砹烁嗟娜寺暋?/p>
王八,王八。
賽虎,賽虎。
黑豹,黑豹。
…………
大伯看了看三叔,三叔看了看三嬸,三嬸則看了看雯雯,所有人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大媽說:有人偷狗,肯定。
李瑞沖上村道,大伯等人也隨后一涌而出。村道上人影紊亂,叫聲凄慘,都在找狗。
李瑞伸長脖子正要大叫阿黃,一個人卻從身后捂住了他的嘴。不是旁人,正是小趙。小趙不僅叫李瑞別叫,也壓低嗓門跑到眾黑影中制止他們叫。他不得不沉痛地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們的狗現(xiàn)在應該都死了。當然是一個偷狗的家伙干的,也可能是團伙作案。這么多狗同時失蹤,顯然不是捕殺,而應該是毒殺。毒殺之后,毒狗的壞人肯定得把每條死狗裝麻袋運走,而這絕對是一項體力活。不出意外的話,壞人就在村里。所以大家別叫,埋伏起來,過會兒壞人說不定會自動現(xiàn)身。
靠,王老四直接罵了起來,你是什么東西,這么清楚,媽的,你是不是就是毒狗的壞人?
這是我女婿,幸虧三嬸及時解釋,大家才恍然大悟,并紛紛表示小趙所說的很有道理。
不僅如此,小趙還當仁不讓地當起了伏擊偷狗賊的總指揮。王老四帶兩個人蹲東村口,大伯三叔再跟誰蹲西村口,查看過往人員車輛。其他人都蹲自家門口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暗處即可。不要空手,帶家伙,以防意外。老弱病殘孕最好進屋子,鎖好門窗。說著小趙自己進大伯家找了一把魚叉,并遞給李瑞一根棒槌,他叫后者跟著他在村里巡視。也不知為什么,人聲陡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遵照小趙的安排腳后跟踩地各就各位去了。只有雯雯說她害怕,她不敢跟三嬸回家,要跟小趙和李瑞一起。
這是個小村子,東西長不過幾百米。南面為河,北面為田地。也就是說,偷狗賊如果想運走死狗,過不了王老四和大伯兩道關。而他如果還在村里,只有兩條逃生之路,一是從田里逃命,另一個就是下水過河,但這不太可能。小趙的意思是嚴密注視田里的情況。
我不想事無巨細地描述這一夜村人在小趙的排兵布局下所經(jīng)歷的緊張和寒冷。事實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那個或那些偷狗賊,倒是被沉霜重露壓得喘不過氣來,被寒風冷月搞得鼻涕直流。此后唯有兩件事值得交代。
一、在田埂上巡查時,雯雯被絆了一個跟頭。確實是一個麻袋,抬到燈光下打開,里面確實是一些死狗。其中有王老四家的王八,但沒有李瑞家的阿黃。小趙一看就明確地告訴大家,皆為窒息而死。偷狗賊使用的是鴨脖子里塞生石灰,鴨脖子被狗嚼碎,生石灰也便燒壞狗的食管和氣管。雯雯嚇壞了,在月光下哭得花枝招展。不過她并沒有伏在未婚夫的懷中嚶嚶啼哭,而是緊緊抱著李瑞的一條胳膊哭。這不由地讓李瑞終于憶起了他和雯雯遙遠的童年。
二、到了后半夜,連小趙都開始泄氣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水聲。循聲望去,河岸水跳板上果然蹲著一條黑影。之前李瑞曾一直想問小趙如果真的遇到偷狗賊會不會拿魚叉刺他,現(xiàn)在他知道了,小趙二話沒說,直接將魚叉投了出去,可惜準度不夠,魚叉入水,跳板上的黑影啊了一聲。此人并非偷狗賊,而是大伯的二兒子,也就是李瑞的二堂哥。二堂哥自幼喜愛抓魚摸蝦,曾一度在長江里捕魚,是鴨鎮(zhèn)這個農(nóng)業(yè)地方少見的漁夫。自長江禁漁以來,二堂哥不得不找份保安的工作,只有在他看來比較適合的夜里他才去江里捕魚。就他自己所說,禁漁是有道理的,因為長江里的魚真的越來越少了,照這樣濫捕濫殺下去,他每天晚上搞幾條大鰱魚怕也是不能了。這天晚上,二堂哥只搞到了兩條大鰱魚。數(shù)量越發(fā)地少了,談不上賣,只能自己吃了?;氐郊液螅氲矫魈爝€要進城當保安,考慮到二嫂子怕水冷,所以他覺得不如自己就手把魚殺了,清理干凈。不過,他半夜是怎么回的村,有沒有被王老四或自己的父親攔住盤問?二堂哥說沒有,他對村中眾狗同日喪命和村民的埋伏一無所知。事實也正是如此,看過麻袋里的死狗,村民們基本放下了心,明確知道自家的狗是再也活不過來了。咒了一番偷狗賊,便像王老四一樣抱著自家的狗回去了。明天大家還要干活呢,誰有精力在黑地里耗一宿?至于小趙向二堂哥投叉一事,最終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二人也便蹲在河岸上互遞香煙聊了起來。二堂哥說,如果不是長期抓魚摸蝦聽得出魚叉飛來的風聲自己躲讓及時,他怕也像他叉過的魚那樣現(xiàn)在有幾個血窟窿了。
最后李瑞終于疲憊不堪地回到了家。李母還沒睡,倚門而望,見兒子腳前腳后沒有阿黃,兩手空空,也不再問。只說電飯鍋里的肉丸子平菇湯她又熱了熱,兒子趕緊喝一碗就睡吧。李瑞遵命喝了。確實好喝。大伯家自己養(yǎng)的黑豬肉真的好。李瑞喝得滿面紅光,一頭大汗,騰出手來一抹,臉上似乎還有兩行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