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施叔青小說采用身體敘事,將“身體”與歷史相聯(lián)系,以此實現(xiàn)女性話語與歷史的對話并表現(xiàn)女性在歷史文化轉變過程中產生的身份認同危機。而“身體”所具備的性別、身份、文化等多維度的隱喻則揭示了男性與女性、中下層階級與上層階級、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之間共謀交互、反轉利用的復雜關系。
關鍵詞:施叔青 身體敘事 隱喻 價值與局限
施叔青從對身體的感性認知出發(fā),以人物的形體、欲望、行為等為寫作對象,構建了許多具有豐富象征意味的男性與女性形象。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身體敘事以“形淡神濃”“靜態(tài)描寫”為主的特點,她的身體敘事更傾向于以“形”體現(xiàn)人物的身份與性格,崇尚寫實與動態(tài)描寫。她用敏銳的筆觸從衣著裝扮、禮儀習慣、軀體特征、性愛行為等方面對人物的身體進行了細致的建構。但處于特定時代與文化語境中的身體勢必會受到各種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干預,因此作者對身體的建構并不僅僅只是停留在淺顯的外在層面上,在身體的背后有著多維度的隱喻,主要表現(xiàn)在性別、身份、文化等方面。且這些隱喻并非是固定不變的,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等條件的轉變,隱喻的具體內涵也會發(fā)生改變。
一、“身體”的多維度隱喻
小說中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都是在特定的文化和歷史語境中產生的,他們反映了作者的敘事立場與情感態(tài)度,施叔青筆下的人物同樣也表明了她對歷史與文化的思考,這些思考通過人物身體的隱喻得以展現(xiàn)?!半[喻”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規(guī)范著人類對世界的感知和體驗,它具有內在的邏輯性,使文本中的能指與所指成為作者言說的中心。施叔青小說身體敘事的背后有著豐富的內涵,在衣著裝扮、禮儀習慣、軀體特征、性愛行為等表層書寫之下隱藏著作者對性別、身份、文化等多維度的隱喻。
(一)性別隱喻
小說中人物“身體”的背后含有對男女性別的隱喻,尤其是對男權社會中女性處于被動與屈服狀態(tài)的劣勢地位有所展現(xiàn)。在男權社會里,男性利用財產婚姻來達到控制女性身體的目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女性身體成為供男性挑選和交換的商品,她們的價值由男性來判斷和決定,失去了自我的獨立性?!丁巴昝馈钡恼煞颉分欣钽罕黄湔煞蚴挵凑兆约旱南M嗄?,淪為他提高社交地位的工具。在這里,李愫的價值是由她在丈夫社交圈中起到的作用所決定的,她沒有在賓客面前展示真實自我的機會,也沒有為自己的思想發(fā)聲的權利。蕭的妻子李愫在其婚姻控制下失去了“身體”的主動權,迷失了真實的自我,而丈夫的情人朱勤則在他的戀愛手段下陷入了進退維谷的艱難境地——生活完全被擾亂的朱勤如果離開他,就會寂寞地過完以后的日子,如果讓他回來,就必須接受蕭對她所做的一切,即使是錯的,朱勤未來生活的選擇權都落入了蕭的手中,他掌控著她的身體和命運。而《情探》中的殷玫則為了獲取金錢、享受高質量的生活,不惜用自己的身體做交易,變?yōu)橄沦v不堪的“撈女”,過著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寂寞生活,成為富商大賈茶余飯后的談資。李愫、朱勤和殷玫所遭遇的生存困境雖然不同,但都是男權話語下的產物,她們或是為了追求穩(wěn)定的婚姻生活,或是為了滿足生理的需求而依附男性,這導致她們最終淪為被剝削、被宰制的客體,失去了主體的完整性。
“性愛行為”是身體欲望最直接的表現(xiàn)形式,施叔青小說中的身體敘事不乏對男女性愛的描寫,這種描寫不是對性愛的低俗化展示,而是透過性愛表層直擊人物身體內部欲望的壓抑、釋放與扭曲變形,同時它也暗示了在性愛關系中女性的被動地位?!躲杭氃埂防锬信魅斯g的性愛行為變成了他們無愛生活中相互救贖的方式,“使愫細驚喜的,是洪俊興的無限柔情,他覆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使她一下子覺得生命充實”a,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困在轎車小小的空間中,無依無靠的不定感使愫細委身于這個處處比自己差的男人,肉欲將其從被丈夫拋棄后的寂寞生活中解救出來,卻又讓她在另一個由洪俊興構造起來的欲望世界中迷失了自我,陷入性欲的旋渦中無法自拔。愫細雖然不用依靠男性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但也為了短暫的肉體歡愉和寂寞生活的慰藉不得不委身于各種條件低于自己的男人洪俊興,即使如此,她還要忍受他將其視為用珠寶鉆石就可以收買和哄騙的“物質女”的侮辱。在這里,女性即使擺脫了經濟上的限制也擺脫不了男性想象中女性是“庸俗的、物質的”這樣一種刻板印象。透過性愛的書寫我們同樣也可以看到以男性為主導的婚姻關系中女性生存的困境,《回首,驀然》中的范水秀總是被迫接受丈夫粗暴的性行為,“每次丈夫總是那么猝然,那么粗暴地按住她……丈夫寬大松弛的臉,因興奮而雙頰顫動,她只能別過頭去,她知道她無路可逃”b。丈夫將她視為報復母親和不幸童年的發(fā)泄對象,用暴力使其屈服,用變態(tài)的性愛行為滿足自己的控制欲,范水秀想要逃離這種不正常的婚姻關系,但她的家人和整個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都勸阻她,讓她忍受并順從于心理病態(tài)的丈夫。這其中所表現(xiàn)的正是女性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社會中失去身體主導權的悲哀。
(二)身份隱喻
在黃得云和亞當·史密斯兩者的關系中,身份的隱喻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史密斯將黃得云豢養(yǎng)在唐樓中,將其視為自己的所有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這具柔若無骨的女體,像馬戲團的特技表演,把身體彎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臉貼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樣”c。對黃得云身體的蹂躪不僅滿足了他的性欲,更滿足了他對被殖民者的一種征服欲,他眼中的黃得云是“淫蕩的女妖”“骯臟的黃色婊子”,她所代表的是殖民地卑微低下、原始野蠻的中國人,而他自己則是遵守高等文明的殖民者,為了維護自己殖民者的身份,他不惜借助向黃得云吐口水這樣的不文明行為來表明自己不可逾越和玷污的地位與身份。布萊恩·特納提出:“飲食要么是對個體身體的一種約束,要么是對政體的一種約束?!眃飲食可以體現(xiàn)人物生存的文化環(huán)境和教育文明所建立的行為規(guī)范對人物身體的約束,在飲食方面,亞當·史密斯也顯示出他與黃得云身份的不同。他認為在唐樓所吃的豬肺牛雜湯和煮爛的白木耳玷污了他的身體,黃得云就是像動物一樣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蠻人,而他絕非其同類,拿著刀叉在燭光下享用葡國咖喱雞才是他所熟悉的、有理性與秩序的、合乎紳士的行為。在亞當·史密斯心中,飲食已經不僅僅是滿足身體生理需求的供給物,它代表了他所處的社會階層和所接受的社會文明,實現(xiàn)對飲食習慣的控制與約束即是對其身份地位的保證之一。而史密斯卻因其血統(tǒng)無法在殖民地高等社交圈立足,“血統(tǒng)”在小說里同樣也具備身份的隱喻,新的潔凈局幫辦夫人帶有貴族的血統(tǒng),她一到來就把住宅從地板到天花板徹底地重新裝修,為的是驅除中產階級的狄金遜夫人留下的俗惡品位,沒有貴族血統(tǒng)的史密斯自然也被她剔除自己的社交圈。在殖民者內部“貴族血統(tǒng)”即高貴身份的象征,沒有貴族血統(tǒng)的人即使獲得了體面的職位也不會被上層貴族社交圈所接納。
小說中的“衣著裝扮”也成為一種身份的隱喻,衣著對于人類來說不僅僅起到遮蔽和裝飾身體的作用,在文學中它更是一種具有豐厚表征意蘊的符號,既是身體的私密性經驗,又是其公開表達。它的樣式、顏色、材質可以反映出人的審美、性格、狀態(tài)和身份。在施叔青筆下,小說人物的衣著裝扮也扮演著人物身份“揭露者”的角色,如《那些不毛的日子》中對妓院老鴇罔腰的描寫;“她腳上永遠趿著一雙男人的皮拖鞋,一天到晚踢踢拖拖的。腰間系的黑色半褲,臟到極點變得柔軟異常,隨著她的走動而甩前甩后,給人拖泥帶水的感覺?!眅一個邋遢的低等娼寮老鴇的形象就被作者構建出來,從她衣著裝扮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到其低下的社會地位。人物的衣著裝扮會隨著經濟能力、文化水平以及身份地位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臺灣玉》中的李梅,會穿著淺藕色鑲蕾絲的晨褸在別墅陽臺上享用早餐,她的衣柜里放滿了參加晚會的禮服和參加酒會的薄紗裝,這些高檔的服飾既是她征戰(zhàn)社交圈的有力武器,也是她外交官太太身份的象征,當其丈夫退休,她失去了外交官太太的身份,這些衣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衣著裝扮的改變也會使主體的狀態(tài)產生變化,表現(xiàn)之一就是自我身份認知的不同。當《遍山洋紫荊》中的屈亞炳穿著嶄新的黑色布鞋爬上敏如茶館的二樓時,他已經從因為寒酸而不敢進去為自己慶壽的自慚形穢轉變?yōu)樯毤有胶笊鐣匚惶岣叩哪恐袩o人。有時,衣著裝扮所表現(xiàn)出的特點恰恰與人物真實的身份相反,以《一夜游》中的雷貝嘉為例,她穿著迪奧縷金線的敞胸蕾絲晚禮服,梳著發(fā)型屋打造的別致發(fā)型,以一個上流社會優(yōu)雅仕女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晚宴上,而實際上她只是一個為了挽回能夠帶她躋身上流社會享受奢侈物質生活的西方情人伊恩而精心打扮的普通女人。
(三)文化隱喻
“身體”銘刻了歷史的記憶,而占主導地位的文化權利作用于審美原則之上,權利的掌控者憑借自己的審美重塑“身體”形象。徐碧輝認為:“人類對于審美的需要一開始就被打上了文化和社會的烙印, 被納入社會文化建構甚至制度安排。由此,審美活動從開始就是社會性和文化性的,審美需要一旦被規(guī)定和制約,就很有可能在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產生審美壓抑、審美扭曲、審美剝奪和審美傷害等‘負審美現(xiàn)象?!眆作者小說中的人物,在西方審美的影響下重塑自己的審美原則,南唐館的妓女們清一色的旗裝打扮,捏著繡花手絹,踩著高跟旗鞋,以滿清公主的樣子現(xiàn)身為的是捏造出西方人眼中的傳統(tǒng)中國,她們拋棄了中國文化的真實審美去偽造西方文化視域下不合實際的“東方佳麗”。想要躋身上流社會的中國太太小姐們學著西方仕女,卷著大波浪的頭發(fā),穿著華麗的宮廷洋裝,戴著白手套,撐著陽傘穿梭在下午茶的集會上。事實上這種“維多利亞時代”的裝扮并不適合東方人的骨架與膚色,反而會暴露她們與西方人相比在形體上的劣勢,但是這些太太小姐們認為這樣的裝扮才是美、才能凸顯其高貴的氣質。而黃得云的兒子黃理查作為一個中英混血兒,在中學時即多次將自己關在浴室里一遍一遍地漂洗自己的身體,為的是使自己的膚色變得更淺一些,更能接近白種人的皮膚,以此來獲得文化上的歸屬感,這種對自我的否認體現(xiàn)了占領文化主導權的白人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一種審美意識規(guī)訓。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在西方強大的話語體系中對本土文化產生了抵制心理,他們因屬于“低等種族”而自卑,并且否定了作為自我認同基礎的身體,成為話語權主導者規(guī)訓身體的同謀。
《常滿姨的一日》中的常滿姨,因在紐約給洋人當保姆,她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重構,雇主作為高級洋人總是正正式式、禮禮貌貌的,她認為自己也因此而比那些將二十四街糟蹋得不成樣子、和狗一樣會作踐的黑人不同,在路上不覺也把背脊一挺、脖頸一昂以示高等,這背后體現(xiàn)的正是西方文化中“種族歧視”的思想對其產生的影響。更甚的是常滿姨的行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西方人所同化,放假時她“學著那些美國老太太,把一個購物袋掛在臂彎,坐地下車到唐人街下城一帶去逛”g。其洋化的行為和思想就是中西文化碰撞的產物。除此之外,小說人物飲食習慣的養(yǎng)成、裝修風格的選擇等無不體現(xiàn)出西化的傾向,《微醺彩妝》里曾經出國留學的蘿莉塔雖在臺灣生活,卻要從商場地下室買荷蘭的進口番茄,連洗菜都要用法國進口的礦泉水,這種行為背后是西方話語主導權對個體自我認知的一種改變。而富人們居住的高級住宅從外觀到內部、從建材到風貌,也無不希望遠離本土,最好一磚一瓦全用進口的舶來品打造而成。這樣的居住場所代表著一種高檔的生活方式和高雅的審美品位,同時也表現(xiàn)了西化的審美對臺灣本土的影響。這些現(xiàn)象背后體現(xiàn)的正是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權利滲透,這種滲透無處不在,表現(xiàn)在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二、“身體”隱喻的發(fā)展變化
施叔青小說中的“身體”隱喻并非處于一種固定、靜止的狀態(tài),作者筆下故事時間的推進,使人物所生存的經濟、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同時也造成了性別、身份、文化等隱喻的發(fā)展變化,這種發(fā)展變化在文本中具體表現(xiàn)為對男性話語的反抗與征服、對上層階級的侵蝕與利用和對西方文化的解構與顛覆等方面。
(一)對男性話語的反抗與征服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隱喻的內涵也因時代、政治、經濟等因素的改變而產生變化,這表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中即為女性話語對男性話語的反抗。此時的女性人物“以直接對立的態(tài)度來挑戰(zhàn)主流真理或知識形式,以產生新的話語、新的真題形式”h?!丁巴昝馈钡恼煞颉分欣钽鹤畛跆幪幨苷煞虻臄[布,任由丈夫將她裝扮成有利于他社交的“東方公主”形象,除了不斷地替丈夫的事業(yè)應酬以外還要承擔起做家務和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在“保姆”和“蕭太太”兩個角色的不斷轉換中她失去了對自我身份的認知,也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主導權。當自我的意識開始覺醒時“身體”真正的主人便開始了反抗——她將自己關在樓上的房間中拒絕出席蕭為了面子舉辦的歡迎會,并產生穿著皺巴巴家居服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以讓丈夫措手不及的想法。這樣的行為實際上是李愫對“身體”主導權的爭取和對丈夫控制欲的抵制,此時的她不再處于隨意由丈夫擺布的劣勢地位,并且最終以丈夫的外遇為威脅提出離婚來實現(xiàn)對自我主體的重構。實際上,“女性別問題,從根本上來看,關涉的問題是個人自由和個人權利,其終極目標首先是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不為外物奴役的、精神獨立的人;其次是與男性共同構建一個和諧的生活共同體(家庭與社會)”i。《困》中的女主人公葉恰就為了與丈夫構建一個和諧幸福的婚姻關系做出過努力,在他們的公寓中,她始終覺得是獨自一個人活著,雖然和丈夫同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同時吃飯上床,但她就像是個模糊的影子,從來不會得到丈夫的注意而被多看一眼。而她卻主動地去打破了兩人之間這種冷漠、疏離的關系,向丈夫訴說自己的寂寞,這種行為體現(xiàn)的就是女性對自我權利的一種爭取,女性不再被動地等待男性給予的安全感,而是主動出擊,去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女性將自己的身體從被動客體的位置轉換出來使自己擁有身體的主宰權和控制權,是探索自我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步。不同于李愫和葉恰,《窯變》中的方月則是通過“出走”的方式去追尋自我,她的情人姚茫將沒有生命的瓷器視為自己生活的全部,年事已高的他,家中沒有人氣,只有一批冰冷的古物擺在一列列笨重的柜子里,而他就如同這些古物,沒有生命的熱情,以逐漸衰老的身軀平淡乏味地度過此生。年輕的方月如果繼續(xù)與其相處,她的青春與生命力將隨著姚茫的暮氣與死氣一起耗盡。但當方月認識到自己的沉淪與墮落時,她選擇離開他去一個安靜的地方認真思考自我的價值以及對未來的打算,“當計程車爬上摩星嶺道口的斜坡,前面就是寬敞的薄扶林道,方月坐在車里,筆直地朝前看”j。此時的她不僅對未來充滿希望,也對即將尋找到的真實自我充滿期待。
(二)對上層階級的侵蝕與利用
小說中以西方殖民者為代表的上層階級與以被殖民者為代表的中下層階級之間存在著一種反轉利用的關系,黃得云的妓女身份雖為上層階級所不齒,但她利用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向上掙扎,最終躋身于香港上流社會的顯貴之列。她敢于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換,主動出擊以求生存,不同于西方殖民者眼中柔弱順從的東方女性固有形象,黃得云能夠抓住時機,利用種種手段與資源來獲取自己想要的財富與地位,以此實現(xiàn)擺脫下層階級身份的目的。“她以自己無限蘊藏的能量發(fā)揮、逢兇化吉的運籌帷幄制造了一個香江傳奇:不但使她自己擺脫了被奴役、被驅使和被殖民的妓女身份,而且以此身份為優(yōu)勢,展開了女性的反攻,以身體作為原始資本,一步步融入香港填海造夢的歷史之中,并最終成為歷史的把握者和操縱者,使她的混血后代們一舉進入香港上層社會并成為精英人物。”k黃得云的發(fā)跡不僅體現(xiàn)了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對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的反抗,還象征著下層階級利用上層階級的權力使自己獲得財富和地位的過程。而“對上層階級的侵蝕與利用”的隱喻則主要表現(xiàn)在她與西恩·修洛關系的轉變中,這種關系的轉變暗示了西方殖民者與香港被殖民者在政治、經濟、文化勢力上的消長。黃得云與西恩·修洛之間既互相吸引、互相影響又互相利用。起初黃得云接待西恩·修洛是因為他銀行經理的身份,而西恩·修洛則是想要利用黃得云來抵御殖民地太太小姐們的進攻,在這種互利的相處中黃家的一塊塊土地產業(yè)在西恩上門啜飲由黃得云親自奉上的一杯杯白蘭地中拼湊起來,西恩也從殖民地小姐們虎視眈眈的眼神中解放出來,此時二者的關系處于一種平衡狀態(tài)。而隨著政治局面的改變,這種平衡狀態(tài)也被打破,西恩被迫放棄其上層階級的身份,這時想盡辦法帶著食物去監(jiān)獄看他的黃得云地位就變?yōu)槲鞫髦?。此外,黃得云的孫子黃威廉也利用著他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tǒng)和家族積累下來的雄厚經濟條件娶了英國伊麗莎白小姐做太太,并榮任殖民地高等法院的法官職位,他能夠獲得這樣的成就是因為黃得云把握住了殖民統(tǒng)治下香港動亂產生的種種機遇,可以說,黃家的發(fā)跡史就是香港中下層階級對西方上層階級侵蝕利用的上位史。
(三)對西方文化的解構與顛覆
身體隱喻的發(fā)展變化除了體現(xiàn)在對男性話語的反抗與征服、對上層階級的侵蝕與利用兩方面還體現(xiàn)在對西方文化的解構與顛覆上。黃理查的英國情婦英格麗·貝克起初自視比他高一等,而當她見到身著一襲唐裝的黃理查,在“害怕被侵犯非禮的恐懼的同時,對那唐裝下的身體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強烈的渴望”l。此時英格麗·貝克在西方文化規(guī)訓下建立起的自尊在黃理查那身有著強烈東方意蘊的唐裝下土崩瓦解,作為在香港長期居住的殖民者,英格麗不可避免地會受到香港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即使她外在表現(xiàn)出的是對“東方”的鄙夷與不屑,但其內在的、本能的身體欲望反映出她對神秘東方文化的好奇與向往。她對唐裝下身體的渴望實際上表明了東方文化對西方殖民者的一種“引誘”,西方文化不可撼動的地位在有著豐厚底蘊的東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下受到了震動。殖民宗主國對于殖民地文化的重建不是一個單向作用的過程,它在“驅逐”本土文化的同時也會受到其反向的侵蝕,甚至解構與顛覆。在《維多利亞俱樂部》中,威爾遜太太以明清瓷器、古董字畫、雕花煙床建造其家中的“中國角”來展示其高雅的品位,這些散發(fā)著傳統(tǒng)東方文明的物件無疑被西方殖民者視為高雅的象征,他們憑借賞玩中國古董字畫提高自己的品位,表現(xiàn)其端莊精致的殖民生活,具有東方象征意味的物品被殖民者當成收藏品用來在社交圈中展覽,這既是東方文化勢力的增強,也是原本處于被動地位的東方文化對西方文化的主動解構與顛覆。除此之外,小說中還從許多方面暗示了殖民地東方文化對西方文化的影響,比如《維多利亞俱樂部》里廉政公署調查員法蘭西斯·董的白人上司給自己起名為中文“韓德高”,以及《寂寞云園》中西恩·修洛過中國傳統(tǒng)的中秋節(jié)等細節(jié)皆是東方文化反向侵蝕的體現(xiàn)??傊?,隨著權利雙方在政治和經濟勢力上的消長,身體的隱喻也因此發(fā)生了轉變。
三、“身體”隱喻的價值與局限
作者細致地觀察社會現(xiàn)象,敏銳地捕捉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地域文化和風俗民情,以身體敘事進行寫作,利用“身體”背后涉及性別、身份、文化等多維度的隱喻來體現(xiàn)她對歷史、文化的感知與想象。她將處于夾縫中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書寫出來,表現(xiàn)了其對于自我價值認定和身份認同等問題的思考,但是由于個人精力和注意力的限制,她的創(chuàng)作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
(一)“身體”隱喻的價值
文本中人物身體的建構和價值認定都與其所處的歷史、政治、經濟和文化環(huán)境緊密相關,透過“身體”,我們可以看見其背后多維度的隱喻。這些隱喻不僅暗示了兩性之間復雜的關系,還將中西方文化的碰撞沖突與融合展現(xiàn)出來。它們使“身體”表層性的方面具備了歷史與文化的張力,這是一種“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文本寫作方式。此外,這些隱喻也引發(fā)了讀者對于特定時代人物生存困境的思考,尤其是對女性自我身份的認同和重構加以探索。在對女性身體進行建構時,男性作家往往將其視為男性欲望的投射對象或是男性文化想象的顯現(xiàn)物,女性身體在這里成為一個被象征化、符號化的存在。而施叔青作為女性作家能夠更好地把握身體敘事的力度,也能夠更好地從細節(jié)出發(fā)對女性身體進行描寫,表現(xiàn)女性的彷徨、矛盾和焦慮不安。李蓉認為:“女性經驗與時代、歷史話語之間的糾纏,一方面體現(xiàn)了身體的主體性力量,另一方面也說明歷史并不是一個凌駕于女性創(chuàng)作之上的‘他者,它和女性個人經驗之間的關系是平等對話的關系?!眒施叔青小說中的身體敘事即做到了將“身體”與“歷史”相聯(lián)系,她筆下的“身體”銘刻了歷史的記憶,它的隱喻有著關于性別、身份、文化等因素的豐富內涵,隱喻的發(fā)展變化也體現(xiàn)了特定時間、空間條件下經濟、政治以及文化勢力的消長,她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女性話語與歷史的對話,這些都是其“身體”隱喻的價值所在。
(二)“身體”隱喻的局限
雖然施叔青小說的身體敘事和隱喻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女性話語與歷史的對話,但是由于作者思考深度和廣度的局限,她的創(chuàng)作也仍然有一些不足之處。劉登翰在評論《香港三部曲》時即說:“但是,施叔青在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沖突、人物之間關系的發(fā)展變化時卻相對要潦草一些。這也許和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歷史敘述上有很大的關系。而歷史和主要人物命運之間的結合,似乎也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緊密。以至于在有些時候,人物在施叔青的筆下只不過是歷史的過客而已?!眓因為創(chuàng)作時注意力的局限性,作者構建“身體隱喻”的維度并不是非常全面,她所接觸到的更多的是香港社會的表面現(xiàn)象,因此她在隱喻背后想要表現(xiàn)的主題也不是非常深刻。在對人物價值進行評判時,她也經常猶疑不決,并且不能以一種嚴峻客觀的態(tài)度對待人物的關系。除此之外,作者對于如何解決女性的生存困境、女性如何獲得身體自主權、如何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認同等問題并沒有提出具體的解決辦法,她更多地停留在表現(xiàn)問題以及“嘆世界”的層面上,比如《愫細怨》中的愫細僅僅只是通過跪在沙灘上嘔吐來表示自己對男性話語權的反抗,而《困》中的葉恰也只是靠酗酒來麻痹自己以示對丈夫和婚姻、家庭的失望,在身體所形成的隱喻表達背后更多的是作者也無法解釋的對生活的疑惑。
總之,施叔青小說采用身體敘事,將“身體”與歷史相聯(lián)系,利用“身體”所具備的性別、身份、文化等多維度的隱喻揭示了男性與女性、中下層階級與上層階級、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之間共謀交互、反轉利用的復雜關系,并借此實現(xiàn)了女性話語與歷史的對話、表現(xiàn)了女性在歷史文化轉變過程中身份認同的危機以及對人與人、人與歷史、人與文化之間關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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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陳瀟,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