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保羅·策蘭的CORONA一詩暗藏著黑、紅、灰三種顏色,它們分別與策蘭的人生遭遇、心理動因和生存狀態(tài)相對應(yīng),這首詩也可作為策蘭的心靈成長史。本文主要對CORONA一詩進行文本細讀,通過比較德語原詩和多個譯本進入,這能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理解詩歌。
關(guān)鍵詞:CORONA 保羅·策蘭 顏色 猶太詩人
在保羅·策蘭的詩歌中,由黑、白、灰、藍、綠、紅等色彩組成的詩句充滿著隱喻,每一種顏色映襯著一種現(xiàn)實,一種內(nèi)心。策蘭是用德語寫作的詩人,中譯本是我們進入策蘭詩的橋梁。策蘭的中文譯者有王家新、芮虎、孟明,另外錢春綺、北島、黃燦然、李貽瓊等都曾翻譯過策蘭的詩歌。詩歌翻譯也是理解詩歌的一種方式,但其中必然存在譯作者的“前見”。因此我在解讀策蘭詩的時候,會比較德語原本和多個譯本,通過不同譯本的比較,逐漸生成對策蘭詩的理解。
一、黑色:沉重的創(chuàng)傷記憶
黑色是策蘭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顏色,策蘭的許多詩歌意象都被賦予了黑的色彩。策蘭詩歌的“黑色”,是他內(nèi)心沉重的創(chuàng)傷記憶的無意識投射。20世紀(jì)20年代出生的保羅·策蘭,身上流淌著猶太人的血液,“二戰(zhàn)”時期父母的悲慘遭遇和他在集中營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成為其一生都無法走出的黑色記憶。這些經(jīng)歷和其心中無法磨滅的痛苦印記,化作了詩中的黑色意象。然也正因為此,策蘭成為一個見證者,策蘭的詩也成為一部“浩劫錄”。
在策蘭的詩中,黑色意象被逐步內(nèi)化,宛如一個幽靈,隨意游走。這讓我想起策蘭寫過的一首很美的詩CORONA(《花冠》,王家新譯),收于詩集Mohn und Ged?chtnis(《罌粟與記憶》)中。這首詩本是策蘭寫給英格褒·巴赫曼的,兩人在維也納相識并相愛。策蘭的父母在集中營里遇害,而巴赫曼的父親卻曾是納粹軍官,這兩段不同尋常的歷史遭遇,使得二人的戀情也帶有了一層黑色陰影。詩中的“wir sagen uns Dunkles”(“我們說些黑暗的事”,孟明譯)一句,直接指向集中營的黑色記憶?!癉unkles”(黑暗)一詞出現(xiàn)在CORONA的第三節(jié),且只出現(xiàn)過一次,但依然將整首詩置于集中營黑色記憶這個大的背景之下。
事實上,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已在鋪墊這種黑色的痛苦。開篇第一句:“Aus der Hand fris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wir sind Freunde.”(“秋天從我手里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王家新譯)這句詩中的“秋”和“葉”是什么關(guān)系?策蘭在此又作何隱喻?帶著疑惑我讀到了詩的最后一句“Es ist Zeit”,這句詩不禁讓我想起里爾克《秋日》里的第一句:“Herr:es ist Zeit.”《秋日》一詩幾乎概括了里爾克一生的主題。里爾克的童年經(jīng)驗讓他從小就有一種無家感和孤獨感,而策蘭則是被災(zāi)難摧毀了家園。策蘭深感自己與里爾克一樣無家可歸,如秋日落葉四處紛飛,最后他還只能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秋日里被“吃”掉?;谶@樣一種強大的精神聯(lián)系,策蘭在這首詩中與里爾克進行著精神對話,并說出這句:“我們是朋友?!?/p>
策蘭的家是如何喪失的呢?是德國納粹,是萬惡的集中營和大屠殺。這痛苦的記憶一直包裹著策蘭,他無法抽離開來,于是就有了接下來的這句話:“Wir sch?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我們從堅果剝出時間并教它走路:而時間回到殼中”,北島譯)對于策蘭而言,時間是什么呢?是那些黑色記憶。父母慘死之后時間好像就已經(jīng)停止了,這些黑色記憶浸透了策蘭漂泊的一生。他活著,他的詩歌,就是為了見證永遠不能忘卻的回憶,他也因此而受厄。在這首詩中,策蘭將“時間”從自己堅硬的內(nèi)心里“剝”開來,試圖將自己與記憶分離,忘卻內(nèi)心強大的痛苦。他希望自己可以沉靜地面對這份記憶,讓記憶自己去說話??山Y(jié)果是失敗的,這份黑色記憶始終無法離開策蘭的人生,它回到策蘭堅硬的內(nèi)心深處,駐扎于此。
二、紅色:家的溫情和愛的激發(fā)
罌粟這一意象在策蘭的詩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CORONA中,策蘭就寫到“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chtnis”(“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孟明譯),罌粟呈現(xiàn)出一片嬌艷的紅,策蘭將自己和巴赫曼的愛情形容為罌粟。在策蘭帶著沉重的黑色記憶的一生中,“紅”便是策蘭的精神支撐。策蘭記憶中愛情的溫暖是紅色,對于猶太民族的歸屬感是紅色,幸存者活下去的勇氣也是紅色。這在CORONA一詩的第二、三節(jié)中有較為突出的表現(xiàn)。
CORONA第二節(jié)開頭第一句“Im Spiegel ist Sonntag”(“鏡中是禮拜日”,孟明譯),暗示了這一節(jié)與猶太民族相關(guān)。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神用六天創(chuàng)造天地,在第七日安息,這一天也被稱為禮拜日,是事實上的星期六。猶太人以禮拜日作為安息日。但這里的“禮拜日”是在“鏡中”的,只是一個投射,一個虛影,這意味著有關(guān)猶太記憶的虛無和荒誕性,體現(xiàn)了猶太人無家可歸的事實,歸家的想望只存在于夢中。基于此,才有了下一句“im Traum wird geschlafen”(“夢里有地方睡眠”,北島譯)。第三句“der Mund redet wahr”(“口中吐真言”,李貽瓊譯),真理隱含在真言之下,“真實”只在夢中。總體上來看,這幾句詩有對永遠也回不去的家的懷念,也有著猶太種族歸屬的自我體認(rèn)。這才是策蘭眼中的生活之真實,是紅色的,有溫度的。
第三節(jié)可以理解為策蘭和巴赫曼的愛情。第一句“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我的目光落在我愛人的性上”,北島譯),“性”帶有一種普遍性的意味,可表明策蘭和巴赫曼的親近和愛,他們對于彼此坦誠相見,至心靈深處,“目光”也更能體現(xiàn)出溫情。第二句王家新的節(jié)奏感把握得很好,他將“wir sehen uns an/wir sagen uns Dunkles”這兩句詩合為一句“我們互看,我們交換黑暗的詞”。談到對策蘭詩歌的翻譯,王家新曾說:“最初我還受制于‘忠實的神話,但現(xiàn)在我更著重于忠實與創(chuàng)造性之間的張力。只不過這種‘創(chuàng)造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對原作的深刻理解?!盿原詩連續(xù)四個“我們”開頭,節(jié)奏感很強,仿佛鼓聲,能讓人感受到策蘭深埋于心的熾熱情緒。而王家新的這一獨創(chuàng)又在原本的節(jié)奏內(nèi)部增添了幾分張力,顯得張弛有度?!皐ir sagen uns Dunkles”這一句,王家新翻譯為“我們交換黑暗的詞”,源于漢伯格英譯“we exchange dark words”。把說話表達成“交換”,可見策蘭和巴赫曼的感情之深,這里的交換具有更加深刻的交流、融會貫通的意味。兩個人說的不是“事情”,而是“詞”,便將平常交流的瑣事上升到一個語言的高度。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傳遞信息了,而是心與心的交流,其中傳達著信任、理解和支撐。巴赫曼曾在一首寫給策蘭的詩中寫道:“我證實了你,你證實了我,在一種新的生命里。”王家新說:“這種相遇對策蘭來說無疑是一種重要的生命激發(fā)。”b由此也才有了下一句,策蘭感慨“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黃燦然譯)。罌粟的紅色代表他們之間愛的熾熱,同時也是“催生記憶和語言的夢幻之花”c。對于策蘭而言,他和巴赫曼彼此相愛,感情純粹而赤誠,像罌粟花一樣熱烈,令人著迷,激發(fā)著記憶和語言,這比愛情本身更加深刻。
在策蘭為了這些被人們忘卻的記憶而受厄而寫作的時候,巴赫曼的支持給了他超越痛苦的勇氣。接下來是“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這一句,結(jié)合策蘭冷靜、克制、晦澀的詩歌風(fēng)格,我更傾向于北島對這兩句詩的處理:“我們睡去像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睆摹把鹿狻崩铮覀兯坪蹩梢钥吹郊袪I里那些血的記憶,可以看到被烙印在策蘭心中的傷痕。然而愛情如月光一般純潔無瑕,策蘭依然可以像海螺中的酒一般入睡,世界是靜謐的,創(chuàng)傷是能被治愈的。因為愛情的緣故,沉浸在永恒的痛苦與黑色記憶中的策蘭也能在此時此刻得到片刻的救贖,而睡在被浸染成紅色的月光里。
三、灰色:一種發(fā)聲和另一種活著
如果說黑色意味著死亡,那么將黑色逐漸變淡,并點亮一盞燈來為你照亮,人便有了活著的勇氣。此時此刻,生命成為灰色。在策蘭的《死亡賦格》一詩中,“你的灰色頭發(fā)蘇拉米斯”(王家新譯)代表著猶太民族。在集中營里,猶太人的生命“黑”到極點,他們經(jīng)受著慘絕人寰的虐待。但堅韌的猶太民族相信這一切總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上帝就像是他們的一盞燈,給予了他們更多的勇氣和力量,以此支撐著他們繼續(xù)活著。然而事與愿違,即使逃過這一劫,猶太人的心中也依然帶著黑色的印記,策蘭則是其一。作為一個流亡的用德語寫作的猶太詩人,策蘭的內(nèi)心被黑色浸透了。但策蘭依然在努力活著,以自己的方式,讓生命從黑色變成灰色。
這首詩的最后一段進入高潮。第一句:“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sse”(“我們在窗口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北島譯),這時詩歌從前面一節(jié)中“我”和“你”轉(zhuǎn)換到“我們”和“他們”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拔摇焙汀澳恪薄跋鄵怼?,此時已經(jīng)成為“我們”。“窗口”連接了“我們”和“他們”所在的兩個空間,其中包含著一種“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在這里,策蘭那敏感的內(nèi)心便暴露出來。作為一個災(zāi)難詩人,歷史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讓策蘭時常深陷輿論之中無法自拔。他以德語為母語,對德語存在一定的身份認(rèn)同,而用德語說話的人卻殺死了自己的父母,這使得他對德國失望至極,一并還有懷疑和恐懼心理,就像是“大屠殺的幸存者們常見的那種被追逐恐懼妄想癥”d。因此策蘭與“他”始終是對立的,但在這種對立之中,策蘭又急于尋求一個對話者,尋找一個傾訴的突破口,以緩解自我那種無援的孤獨感。在愛情中策蘭遇到了巴赫曼,在詩歌中策蘭遇到了曼德爾施塔姆,在哲學(xué)中策蘭遇到了海德格爾,在詩歌中策蘭遇到了無數(shù)個“你”。這是災(zāi)后的策蘭努力重生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讓記憶中的黑色逐漸變淡,成長為一種生命的灰色。
策蘭是大屠殺的見證者,也是災(zāi)難的幸存者,這種身份賦予了策蘭一種新的歷史使命,那就是代死者說話。聯(lián)系這首詩接下來的四句“Es ist Zeit”,我們仿佛可以聽到策蘭迫不及待的正義之聲?!拔覀儭睆奶芍秸酒饋砹耍娙说那榫w高漲,連續(xù)幾句“是時候了”使得詩歌富有節(jié)奏感,營造了一種激動的氛圍。第二句“es ist Zeit, dass man weiss”回應(yīng)著第一句的“他們”,應(yīng)該翻譯為:“是時候了,讓他們知道!”第三句“Es ist Zeit, dass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李貽瓊的譯文“讓石頭勉強開花”比較準(zhǔn)確,將bequemt這個詞開花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了,體現(xiàn)出一種奮起一搏的心理狀態(tài)。石頭開花或許意味著死者與生者之間的一次連接,策蘭在此時發(fā)出了“石頭開花”的聲音,是在將自己與死去的父母以及千萬個猶太人的靈魂進行連接。他相信石頭將會開花,相信那些死去的猶太人并沒有永遠睡去,而將以另一種方式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在人們心中永存。以一種什么方式呢?憑借記憶,也是詩。當(dāng)策蘭想到這里的時候,情緒突然激動,所以才會有接下來的“das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gt”。德文中并沒有出現(xiàn)“時間”一詞,李貽瓊翻譯為“讓不安敲打心弦”,準(zhǔn)確而富有詩意,以此銜接上文“石頭將要開花”的激動心情。
接下來這一句是全詩的重點,但晦澀難懂。德語原文是“Es ist Zeit, dass es Zeit wird”,漢伯格英譯為“It is time it were time”。這句詩里包含著兩個“時間”,分別又指代什么呢?上文“是時候了”出現(xiàn)了兩次,一個是“讓他們知道”的時間,一個是“石頭將開花”的時間。結(jié)尾處詩人的內(nèi)心已是動蕩不安,他迫不及待地在此刻想要公之于眾,想讓石頭也開花,想讓死者說話,想在黑暗的過去和此刻之間搭一座橋,讓“時間”成為“時間”。從這個角度分析,這句詩的兩個“時間”,一個指過去,一個指此刻。這里北島翻譯的“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和李貽瓊翻譯的“是時候了,是時候讓這一刻到來”相對合理。策蘭借此告誡自己,不要讓自己被過去的時間掩埋,他得從過去的時間活到此刻?!盎疑^發(fā)”的“蘇拉米斯”,她的生命也將在策蘭的發(fā)聲和活著中從過去來到此刻。而這,便是策蘭生命中的灰色,是他活著的意義。是時候了,是時候讓過去到達此刻,是時候讓一切不可能實現(xiàn)的也都成為現(xiàn)實,只需要黑暗中遞過來一盞燈,讓詩人重新站起。
a 王東東、王家新:《“盜竊來的空氣”———關(guān)于策蘭、詩歌翻譯及其他》,《文學(xué)界》(專輯版)2012年第2期。
bd 王家新:《“以歌的桅桿駛向大地”紀(jì)念保羅·策蘭逝世五十周年》,《上海文化》2020年第3期。
c 保羅·策蘭:《保羅·策蘭詩選》,孟明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頁。
參考文獻:
[1] Celan, Paul.Selected poems and prose of Paul Celan[M]. W.W.Norton,2001.
[2] Celan,Paul.Paul Celan:Selected Poems[M].Translated by Michael Hamburger and Christopher Middleton.Penguin Books,1972.
作 者: 楊孟婷,三峽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xué)。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