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奕翔
(廣東警官學(xué)院 基礎(chǔ)課部,廣東 廣州 510230)
白先勇的《臺北人》的是一部風格獨具的小說集。在主題上有兩個特點,其一,是強烈的悲劇意識,透露出世事滄桑、人生無常的濃重的虛無情緒。這與作家獨特的家世、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該書的扉頁上,作者引錄劉禹錫的《烏衣巷》來表達他的人生體驗:“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逼涠菑娏业膽雅f感,對于童年記憶中的大陸,白先勇有種復(fù)雜而難以割舍的情愫。《臺北人》題辭中寫到:“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边@部名曰“臺北人”的作品,其主角其實都是大陸人,其所寫的是那個已經(jīng)過去的“憂患重重的時代”。在寫作技巧上,也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象征手法的廣泛運用,一是敘事藝術(shù)的精雕細琢,在敘事視角、時間、節(jié)奏等方面做了精心的處理。[1]在這些方面,《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都可以視為《臺北人》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以下即從主題和技巧兩方面對這一篇進行細讀分析。
像《臺北人》中其它作品一樣,《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故事很簡單:作為仆人的王雄(一個大陸籍的退伍老兵),畸形依戀主人家的小女孩麗兒,以致最終發(fā)狂而死。然而它的意蘊則并不簡單,白先勇在臺大外文系的同學(xué)歐陽子甚至認為“在《臺北人》全集中,《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很可能是最難了解的一篇?!?/p>
故事的第一個層面是鄉(xiāng)愁。王雄在湖南老家曾經(jīng)有個白白胖胖的小妹仔,那是他娘從隔壁村買來的童養(yǎng)媳,而白白胖胖的麗兒很像記憶中的小妹仔,所以他把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全都寄托在麗兒身上。王雄處處以麗兒的保護者自居,因為他過去就是小妹仔的保護者:“他那個小妹子好吃懶做,他老娘時常拿掃把打她的屁股,一打她,她就躲到他的身后去?!比欢悆簼u漸長大,離他而去,他終于發(fā)狂而死。歐陽子認為下面幾句對話“非常重要”,“因為作者隱約向我們暗示,王雄為什么后來采取跳海方式自殺”:
“表少爺,你在金門島上看得到大陸嗎?”有一次王雄若有所思的問我道。我告訴他,從望遠鏡里可以看得到那邊的人在走動。
“隔得那樣近嗎?”他吃驚的望著我,不肯置信的樣子。
“怎么不呢?”我答道,“那邊時常還有餓死的尸首漂過來呢?!?/p>
“他們是過來找親人的,”他說道。
“那些人是餓死的,”我說。
“表少爺,你不知道,”王雄搖了搖手止住我道,“我們湖南鄉(xiāng)下有趕尸的,人死在外頭,要是家里有掛得緊的親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盵2]271
從這個角度來看,王雄之死,就是由于麗兒的離去斷絕了他與故鄉(xiāng)的象征性聯(lián)系,于是不惜跳海去“找親人”。
故事的第二個層面,是懷舊。時間意義上的鄉(xiāng)愁與空間意義上的懷舊往往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鄉(xiāng)愁不過是另一種懷舊,恰如山姆·尤因的名言:“時隔多年,你終于回到故鄉(xiāng),這才發(fā)現(xiàn)你想念的不是這個地方,而是你的童年?!睂τ谕跣蹃碚f,這二者更是一體之兩面。王雄無疑是一個活在回憶中的人,他全部的人生意義,就在于“過去”。在這個層面上,麗兒就是過去的再現(xiàn)。和麗兒在一起,就是和過去在一起。麗兒的離去,是對王雄的致命一擊。在《臺北人》中,白先勇寫了大量生活在回憶中的人,多是高官,貴族,名媛,貴夫人……這些人懷念過去,是懷念那逝去的榮華富貴,青春美貌。王雄并沒有什么光榮的過去,“他原來是湖南鄉(xiāng)下種田的”,他的過去有什么值得懷念的?歐陽子認為,王雄沉溺于過去,實際上是沉溺于那種童真的,無塵世污染的世界:
王雄對麗兒的愛情,不是一般男女之愛,而是他不自覺中對“過去”的執(zhí)著(Obsession)。也就是說,他對“小妹仔”,對往日簡樸生活,特別對年輕時候純真的自己之無限眷戀與癡迷。他用全部生命力量設(shè)想抓住的,與其說是麗兒的感情,不如說是麗兒的童真氣息所能給他的“回到過去”的幻覺。如此,衛(wèi)護麗兒的“童真”(Innocence),使之永久存在,成為王雄生活的惟一使命,全部意義。[2]267
她認為這是王雄的“潛意識”。也就是說,王雄所癡迷的,不是麗兒這個人,毋寧說是她的未經(jīng)塵世污染的童真。四十歲的退伍兵王雄,是一個不愿長大的人。白先勇借助敘述者“我”,暗示了王雄與麗兒的緣分就在于那種“赤子的天真”。可是,四十歲的人,十歲的心態(tài)——這就決定了王雄的悲劇性命運。他的悲劇就在于:一味沉湎于過去,而拒絕現(xiàn)實(這實際上是《臺北人》的一個總主題)。麗兒終究會長大,終究會走進世俗社會,她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
如果說麗兒是“過去”的象征的話,那么喜妹就象征了現(xiàn)在:
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沖,王雄一來便和她成了死對頭,王雄每次一看見她就避得遠遠的,但是喜妹偏偏卻又喜歡去撩撥他,每逢她逗得他紅頭赤臉的當兒,她就大樂起來。[3]70
王雄對喜妹的排斥,也就是對現(xiàn)實的拒絕。跟純潔無暇的過去相比,現(xiàn)實是令人厭惡的(“喜妹是個極肥壯的女人,偏偏又喜歡穿緊身衣服,全身總是箍得肉顫顫的……”),充滿肉欲的、墮落的(“她放縱的浪笑了起來,笑得全身都顫抖了,一邊笑,一邊尖叫著……”)
同時也是強大的,王雄對這現(xiàn)實充滿了厭惡,絕望之際,他強暴了喜妹,喜妹沒死,王雄卻死去了——他沒有征服現(xiàn)實,卻被現(xiàn)實所征服。
首先是象征手法的使用?!杜_北人》體現(xiàn)了白先勇融合中西文學(xué)技巧相的努力,使作品具有了所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融合”的美學(xué)特征。象征是種古老的文學(xué)技巧,從詩三百到荷馬史詩,從卡夫卡到曹雪芹,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幾乎無處不見象征的身影。從這個意義講,象征是無所謂中西,無所謂古今的,文學(xué)本就是一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游戲。但是,象征的使用方法還是有區(qū)別的。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詞曲賦中,象征常常與典故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使得作品具有一種含蓄蘊藉之美,這也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一大美學(xué)特征?!澳瞧话慵t的杜鵑花”就是這樣一個象征,它與杜鵑啼血、望帝啼鵑的典故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古典詩詞中被廣泛運用的典故,寄托的不外故國之思、漂泊之苦、思鄉(xiāng)之情,如“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又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李白《宣城見杜鵑花》)在白先勇這里也是如此,它寄寓了上文所說的鄉(xiāng)愁與懷舊,本是極為悲苦的情愫,但是作家借用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典故寫出,并不直言其苦,真正做到了“哀而不傷”?!澳瞧话慵t的杜鵑花”是全文的總體象征,如果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想必不能領(lǐng)會作家的這層用意。如果按照情節(jié)和人物,小說完全可以以“王雄”或“王雄之死”之類作題,作者不僅用它做題目,而且頻頻提到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王雄第一次出現(xiàn),就是在四周“種滿了清一色艷紅的杜鵑花”的草坪上,被麗兒當成馬騎。而這成百株杜鵑花全是王雄親手栽種,因為麗兒喜歡杜鵑花。麗兒上中學(xué)后疏遠了王雄,王雄變得格外沉默,只是“把那百來株杜鵑花澆個幾遍”。王雄死后,我走進園子,“赫然看見那百多株杜鵑花”:
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灑得一園子斑斑點點都是血紅血紅的,我從來沒看見杜鵑花開得那樣放肆,那樣憤怒過。[3]76
其他意象,如麗兒(過去)、喜妹(現(xiàn)在),則是在文本世界中,根據(jù)語境而被臨時性賦予象征意義,更為接近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中的技巧,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加繆筆下的局外人等等。歐陽子認為麗兒和喜兒還分別是“靈”與“肉”的象征。王雄迷戀麗兒,討厭喜妹,是暗示了作者白先勇對靈肉沖突的思考。她甚至認為這才是這篇小說的“核心”,這樣的解讀就更具現(xiàn)代主義意味了。
其次是敘述視角的處理。所謂敘述視角,指的是敘述者與故事的關(guān)系,也就是由誰來看、誰來講述的問題。敘述視角涉及兩個問題,即敘述者的身份和態(tài)度。根據(jù)這兩個方面的組合,可以形成不同的敘述視角,趙毅衡歸納出九種,如第三人稱全知式、第三人稱旁觀式等。[4]《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由“我”來看,而且由“我”來講,屬于第一人稱旁觀式。與魯迅的《祝福》《孔乙己》一樣,“我”既是故事中的人物,又是故事旁觀者和講述者。下面就探討一下其敘述者身份和態(tài)度所產(chǎn)生的效果。
敘述者的身份對小說敘事有重要影響,小說家往往對此頗費思量?!蹲8!泛汀犊滓壹骸分械摹拔摇狈謩e是返鄉(xiāng)者和小伙計,前者是一個接受了新思潮的知識者,從他的視角寫出,目的是要從外部揭示魯鎮(zhèn)人們的精神病苦。后者恰恰是魯鎮(zhèn)底層的普通一員,從他的視角來寫,就從內(nèi)部描繪了魯鎮(zhèn)的社會關(guān)系和孔乙己的生存處境。茅盾說的《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由此可見一斑。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有一段話交待了敘述者的身份:“我在金門島上服大專兵役,剛調(diào)回臺北,在聯(lián)勤司令部當行政官。我家住在臺中,臺北的親戚,只有舅媽一家,一報完到,我便到舅媽家去探望她們?!边@樣的身份,讓“我”得以帶領(lǐng)讀者走進王雄的故事。王雄與“我”的關(guān)系并不算親密,但是也能聊聊家常,在與“我”的交談中,王雄有限度地透露其內(nèi)心世界,讀者得以窺見王雄感情世界,這與第一人稱主角視角、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效果都不同。而由于在金門服役的經(jīng)歷,“我”又能夠接觸像王雄那樣的大陸過來的老兵,并感受他們的鄉(xiāng)愁?!拔摇蹦軌蚪佑|故事中的人物,與他們交流,但畢竟屬于外人,由這樣一種視角來寫,加以倒敘的運用,王雄的死就帶有一些神秘色彩,而敘述者則試圖帶領(lǐng)讀者揭開謎底,好像電視欄目中的情境,但與電視不同的是,敘述者最后沒有把謎底直接告訴讀者,他只是提示。
敘述者的態(tài)度,會直接影響小說的風格。如果“我”只是“客觀地”地講故事,并不發(fā)表評論,那么這個小說就會比較客觀。反之則會比較主觀?!赌瞧话慵t的杜鵑花》的敘述者大部分時候只是陳述他所知道的故事,所以小說在整體風格上是客觀的,歐陽子認為這篇小說“最難了解”,就與此有關(guān)。一般而言,客觀小說比主觀小說費解,最極端的是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完全由人物對話構(gòu)成。但是《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的敘述者并不是完全隱藏了自己的態(tài)度。由他的眼睛看到的王雄、麗兒、喜妹,并不一樣,描寫帶有傾向性:王雄木訥、麗兒可愛、昔妹可惡。他還評論那些像王雄一樣的老兵說:“我總覺得他們一徑還保持著一種赤子的天真,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好像金門島上的烈日海風一般,那么原始,那么直接。有時候,我看見他們一大伙赤著身子在海水里打水仗的當兒,他們那一張張蒼紋滿布的臉上,突地都綻開了童稚般的笑容來,那種笑容在別的成人臉上是找不到的?!边@里就暗示了王雄對麗兒的迷戀,是以“赤子的天真”,懷念“女嬰的憨態(tài)”。而當“我”看到一個在海濱月下拉二胡的老兵時,更是直接點出了他們的鄉(xiāng)愁:
有一天晚上巡夜,我在營房外面海濱的巖石上,發(fā)覺有一個老士兵在那兒獨個兒坐著拉二胡。那天晚上,月色清亮,沒有什么海風,不知是他那垂首深思的姿態(tài),還是那十分幽怨的胡琴聲,突然使我聯(lián)想到,他那份懷鄉(xiāng)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時候戍邊的那些士卒的那樣深,那樣遠。[3]69
“我”的聯(lián)想,是一種移情,這就很明確地表達了對王雄他們的同情,并提示了小說的鄉(xiāng)愁主題??傊?,白先勇的視角處理,使得這篇小說形成了這樣一種風格:它帶有神秘費解的色彩,而又并不像一些現(xiàn)代主義小說那樣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