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也
感謝每次經(jīng)歷,讓人們慢慢擁有了對生活的愛,直到像一棵草對泥土的依賴,別無選擇而又悄無聲息。
——題記
一
從九歲做童養(yǎng)媳,到十五歲結(jié)婚,再到十六歲生孩子,再到二十歲錢寶鐸回來,也就用了十一年時間,徐麗珍便徹底融入錢家。那是錢寶鐸二十六歲時,他從大黑砬子回到變成廢墟的錢家大院。徐麗珍說:大院被沒收了,不是咱家的了。
就是聽了徐麗珍這句話,錢寶鐸知道了,徐麗珍是錢家人了。她原本是一個與錢家毫無關(guān)系的小姑娘。
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七十三年,錢寶鐸變成了錢九爺,徐麗珍也變成九奶奶。
九奶奶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去想,自己是誰家的人,因?yàn)楦静挥孟耄拖竦逗訌耐妥游骺诠者^一個彎兒一樣,像土墻上張開的裂縫一樣,那是沒有歸屬的。
不管是什么吧,一切到來的時候,都是起起落落的。就像錢九爺,他每次從屋子里走到大門口坐在那兒,要用很久,也是起起落落的——
幾乎每個早晨,當(dāng)太陽曬暖大地,馬蹄山屯的人們就會看見錢九爺穿著一身粗布黑衣坐在大門前的木墩上,凝望著通向西邊的土路。剛開始,全屯子的人誰也不知道錢九爺這是干什么,九奶奶也沒往心里去,尋思人老了出來曬曬太陽是很正常的事兒。后來,終于有那么一個時辰,九奶奶也那樣看著錢九爺張望的方向,才知道他是在等隋萬全。
馬蹄山屯方圓不大,因形如馬蹄而得名。錢九爺和九奶奶領(lǐng)著一幫兒孫,與另外的百八十號人生活在這里。他們似乎一直這樣生活著,沒人知道是誰給屯子起的名字。從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開始,屯子更換了好幾次名字,曾叫紅心小隊(duì),又改叫永紅小隊(duì),再后來又恢復(fù)叫馬蹄山屯。換來換去的,叫這個又叫那個,還是這么個地方,還跟原來一樣,看上去像個馬蹄子。
屯東望得見屯西,屯西也望得見屯東,坐在木墩上的錢九爺就顯得有點(diǎn)兒扎眼了。
趕上黃德軒出來曬太陽的時候,他還知道湊到跟前來,看看錢九爺,然后兩個老人就那樣坐著,偶爾看上一兩眼,誰也不說話,不管一同經(jīng)歷的事情有多少,都像多年前漂浮在刀河水里的灰塵一樣,已經(jīng)沉積成河底的泥沙,曾經(jīng)的起落仿佛不存在了。
錢九爺似乎也忘記刀河了。
西邊的土路是通向大黑砬子屯的,隋萬全一家就住在那里。至此,全屯只有九奶奶一個人知道錢九爺是在等一個人。九奶奶知道,其實(shí)不用這樣等,隋萬全很難來一回了,他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八十六歲那年秋天,隋萬全的小孫子陪著隋萬全來了一回,那時候的錢九爺還沒糊涂成現(xiàn)在的樣子。一走進(jìn)大門,錢九爺正好出來看見了。他停在房門口,好一陣子才看清來人是隋萬全祖孫。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隋萬全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著。隋萬全十六歲的小孫子小心地?cái)v扶著隋萬全的兩只胳膊,靦腆地向錢九爺微笑著:怎么說也不聽,他非來不可。
已是過午三點(diǎn)多了。九奶奶看見隋萬全來了,便爬上炕打開北京柜,從里面拿出一套嶄新的被褥,分兩次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在晚秋的陽光下,雪白的被里褥里泛著刺眼的光。
這套被褥是專門給隋萬全準(zhǔn)備的。每次來,他都鋪蓋這個行李,鋪蓋一晚,第二天九奶奶就漿洗被褥,重新做一回,再疊好放進(jìn)北京柜里。不是嫌隋萬全埋汰,而是九奶奶不想他再來的時候還能在被褥上聞到自己身上的老頭味兒。隋萬全一來,九奶奶就會想一想錢九爺在他家房后大山里逃荒的日子,雖說沒有經(jīng)歷過,但她還是要想一想。
搭好被褥,隋萬全還沒走到房門口,他的臉膛消瘦黝黑,頭發(fā)胡子眉毛全白了,腿腳也不利索了。他覷著混濁的眼睛,在院子里亦步亦趨地走著??纯刺焐掀鞯奶?,九奶奶開始生火做飯。
來到錢九爺跟前,隋萬全讓孫子撒開手,自個兒站著。
還能走來?錢九爺問。
這不是來了么。隋萬全笑了笑說。
兩個人慢慢進(jìn)屋,坐在北炕沿上,像不認(rèn)識似的,相互看一眼,就沉默著。數(shù)不清的往事仿佛還在原處,在兩個人的心里沉靜著。自從過了七十歲,錢九爺就莫名地有了一個自個兒也說不來是怎么回事兒的心事,他總是下意識地等著隋萬全來。他不牽掛孫男嫡女,也不想死去多年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唯獨(dú)想隋萬全。有好幾次,隋萬全來了,兩個人就那么沉默地枯坐著,然后吃上一頓九奶奶做的飯菜,還能稍微喝一點(diǎn)兒白酒,再說說話。隋萬全在家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往回走了。只要是隋萬全來了,即使再困難,九奶奶也要掂量著弄上兩個下酒小菜,讓兩個人邊吃邊說。說得慢,喝得也慢,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嗑兒,好像再有一輩子也嘮不完。
過道門沒關(guān),九奶奶偶爾轉(zhuǎn)過頭看一眼,兩個人還那樣坐著,一胖一瘦,一大一小。
弄好了菜,九奶奶把一張飯桌放在北炕中間,從碗柜里拿出一只白鶴形的酒壺,倒?jié)M小燒酒,坐在灶坑里的火炭上。這是錢九爺稀罕的酒壺,粗白瓷質(zhì)地,壺蓋兒是鶴頭,鶴嘴是倒酒的出口,能裝下四兩酒。酒壺已用了五十多年,周身斑斑駁駁,沁著深深的熏烤和撫摸的痕跡。錢九爺從不喝瓶裝酒,說瓶裝酒味兒怪,只喝流子酒,對菜味兒挑剔得很,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九奶奶圍著鍋臺轉(zhuǎn)了一輩子,一絲不茍地遵從錢九爺?shù)目谖秲?,弄來弄去就弄出一手絕活兒,全屯婦孺皆知。五十歲以后,錢九爺就不再吃別人家的飯菜,只吃九奶奶弄出的味道。
把燙好的酒端上來,九奶奶從碗柜里拿出兩個酒盅,也是粗白瓷的,上面漆著水墨竹子和蘭花。原本有四個,分別漆著梅蘭竹菊,打了兩個,每個能裝下七錢酒。
隋萬全來了,逢來必喝酒,喝酒又必燙一下。
什么都弄好了,錢九爺脫掉敞口傻鞋,鞋底對鞋底放在炕沿頭上,上炕盤腿坐下。隋萬全坐在對面。錢家有規(guī)矩,客人來了,女眷是不能上飯桌的。上歲數(shù)以后,錢九爺破例允許九奶奶上桌吃飯了,但隋萬全來了,九奶奶還是不能上飯桌。兩個人喝酒吃菜,九奶奶一會兒出去看看曬的被褥,一會兒給三羽大鵝喂食,一會兒在灶坑上燒開水,然后邁著小腳走出大門去找最小的重孫子錢明波,讓他去給孫男嫡女送信兒,告訴大家隋萬全來了。
這是錢九爺立下的規(guī)矩,讓孩子們都知道,當(dāng)年是隋萬全救了他的命。
吃完飯以后,七個兒女都要帶上一家子來看望隋萬全。
每次喝酒,兩個人總是從好吃的東西開始說起——
都咬不動黃瓜了。錢九爺端起酒盅,呷了一口,吧嗒吧嗒嘴兒,品味著,然后拿起筷子伸向小蝶子,夾一小口炒雞蛋,慢慢嚼著。錢九爺吃東西就愛吧嗒嘴兒,好像把菜的滋味兒品嘗盡才行。
隋萬全哆嗦著嘴唇抿了一小口酒,吱兒的一聲,九奶奶在外屋都聽見了。
前兩年大兒子給我弄點(diǎn)兒栗子雞罐頭,給你捎去了,你吃著怎么樣?錢九爺問。
隋萬全想了想,似乎才想起來:那個東西兒好,爛乎兒,面灰灰兒的,好嚼。
兩個人都放下筷子,咂摸著酒味兒菜味兒。喝了一個多時辰,七錢酒盅里的酒還剩下一半,兩碟子小菜也沒吃多少。
完蛋了,連個炒雞蛋都吃不動了,還能干什么?
你這輩子行了,還想去閻王爺那兒威風(fēng)一下?
那年你家腌的泥鰍魚咸菜可真是好東西兒,早上馇粥就著,味兒對。
得用瓷壇子裝吧?
嗯,別的家什兒不行。還得放蔥花、辣椒、香菜、紅糖呢,弄完了,封好口,入味兒。
我吃出來了,真是夠味兒。
你家弟妹那手飯菜才叫夠味兒,不說別的,你捉的那些小雜魚兒,叫弟妹燉的,就著苞米面干糧,那真叫一個香。
說著說著,就說到錢九爺逃亡的那三年——
你跟俺們不一樣,你是遭過大罪的人,誰叫你家是地主呢,孔三炮怎么不糟害我呢?
錢九爺笑了笑:地主就該糟害?
你還笑?那回你要是死了就笑不出來了。救你的不是我,是那個報(bào)信兒的,你知道是誰嗎?
從大黑砬子回來,我就找過他,但沒找到是誰。
不止他一個,你去尿尿,人家怎么就不看著你呢?我看還是你祖上積德不淺。
太陽已經(jīng)落山,酒涼菜冷,九奶奶重又熱菜燙酒。趁這個工夫兒,錢九爺慢慢打開北京柜的柜門,伸手側(cè)著身子,在最里邊掏摸。
隋萬全問:你搗鼓什么呢?還有好東西?
掏了一會兒,錢九爺摸出一盒煙來,沖隋萬全亮了一下。隋萬全認(rèn)得,是好煙,一般人家拿不出來。要是在年輕那會兒,隋萬全會迫不及待地?fù)屵^來抽一支。
你怎么不搶了?錢九爺覺得有點(diǎn)兒奇怪。
你以為我還是三十幾歲的小伙子?
九奶奶把酒菜又給弄好了,兩個人重新坐好,錢九爺笨手笨腳地開煙盒。
別開了,戒了。
怎么戒了?真不抽了?
看你開煙盒的笨樣。你也不抽了吧?
錢九爺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抽就咳嗽。
九奶奶爬上炕,從北京柜里拿出一套被褥去了西屋。隋萬全毫不在意,他知道九奶奶為何抱著被褥去了西屋。這是錢家的規(guī)矩,他隋萬全來了,北炕就得騰出來,只有兩個人住。
暮色初臨時,九奶奶收拾下飯桌,一幫人進(jìn)屋來,規(guī)矩地站著,看著隋萬全。
好,好,真好!當(dāng)年要是給撕票了,你上哪去弄這些個兒孫?老天有眼啊。
孩子們都知道兩個老人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鬧騰,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錢九爺原打算跟隋萬全一起去河邊轉(zhuǎn)轉(zhuǎn),可擔(dān)心走不動就沒去。九奶奶把什么都弄好了,錢九爺跟隋萬全靜靜地坐在大門口,聽著天籟。高朗的星空下,夜風(fēng)輕柔地吹拂,河水的流動聲傳來,混融著起起伏伏的蟲鳴鳥啼。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那樣安靜地坐著,一直坐到深夜。初秋的夜露紛紛淋淋地飛舞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柔撫著肌膚,萬籟俱寂。
第二天吃過晌午飯,隋萬全就在小孫子的攙扶下又回了大黑砬子。他剛走,錢九爺就坐在大門口的木墩上望著屯西的路口,又等著隋萬全了。九奶奶這才知道,錢九爺?shù)哪X袋什么也記不住了。這是隋萬全最后一次來馬蹄山屯,也就過了十幾天吧,住在大黑砬子的隋家人就捎信兒,說隋萬全死了。全家人合計(jì)著,還是由九奶奶告訴錢九爺。
隋萬全他死了嗎?錢九爺問。
九奶奶說:都捎信兒來了。
雖說錢九爺糊涂了,但還是知道死是什么。他已給老得不能走路了,也就不能去看隋萬全最后一眼了。他讓錢家凡是成家立業(yè)的晚輩都去送行,自己坐在大門口那兒。就那樣坐著,實(shí)在算不上是等待,可那又是做什么呢?不知道,也許他就是那樣坐著。
老了以后,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錢九爺總是在午后慢慢走出來,站在大門口向屯子的西方張望。知道了錢九爺?shù)男乃迹拍棠瘫阕尯⒆觽冊谀莾喊仓昧艘粋€木墩,并特意在上面鋪了一塊帶毛的鹿皮。剛弄好時,錢九爺并不知道大門口有一個木墩,還是九奶奶攙扶他坐在上面的。錢九爺每次想起隋萬全都是午后,因?yàn)樗迦f全每次來也都是午后。
七十五歲那年一開春,錢九爺就分不清上午和下午了,九奶奶知道他在等隋萬全。
九奶奶也知道男人從沒等過黃德軒,大概是因?yàn)樗妥≡诟浇伞?/p>
每次都差不多一樣,錢九爺那樣坐著,直到黃昏,大概是明白隋萬全不來了,就像走出來時一樣,再慢悠悠地走回屋子。
九奶奶尋思,隋萬全有天死了,錢九爺就不會再等他了。誰承想,錢九爺還一樣,隋萬全活著跟死了都是一樣的,錢九爺總是坐在木墩上,看著通向西邊的村口兒。
九奶奶覺得錢九爺好像是忘記隋萬全已經(jīng)死了。
二
就像馬蹄子那樣,一條不大的刀河把山谷分成兩半兒,村路順河而修,隨著河的天然彎弧拐過來拐過去,蹄緣和蹄冠處住滿人家。每天早上,都有三五十人挑水,挑了很多年也不見河水因此而減少。錢九爺?shù)淖嫔蠈儆谡忌綉?,也就是最早來到山谷的人家。那個時候這里還沒人,后來才陸陸續(xù)續(xù)有了這些人。就像人們蓋房子一樣,選在這兒或那兒,蓋成這么大的而不是那么大的,用這根木頭而不是那根木頭,一塊石頭要砌成這樣的形兒而不砌成那樣的形兒……諸如此類吧,剛開始都是有原因的,日子久了,所有房子連同周圍的家畜家禽圈舍和柴草垛一起,都跟山谷里的一切渾融,雖然能看出是人跡,但已經(jīng)沒有原因了。
沒人記得山谷里的第一縷炊煙了。
不管在哪兒,人都是知道饑渴的,要吃飯要睡覺,要干活兒。這樣生活著,每個人都有了只屬于自己的聲音:說話聲,罵人聲,吃東西的聲音,走路的聲音……都不一樣。這個人長成了這樣,那個人長成了那樣,這是不可思議的,人們早已無覺自己的新奇了。
每個人都一樣,一出生就成了這兒的居民。有些東西是留不住的,比如人們弄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響過以后就消失了,什么痕跡也沒有。有些東西看似能留住,比如各家各戶的墻壁,慢慢就有了煙火色。住著住著,他們就認(rèn)識了身邊的一切。
山谷像只大馬蹄子,是天生的形狀。錢九爺?shù)姆孔由w在蹄緣處上端,房后是一座不大卻生著茂密樹林的小山,跟黃德軒家毗鄰。在這座房子里,錢九爺和九奶奶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一共生下九個孩子,四男五女,夭折了一兒一女,活下來的七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yè),最小的兒子也五十多歲。錢九爺和九奶奶可謂子孫滿堂。接近九十年的時間里,錢九爺一直為能吃上飯奔波,沒有閑暇和閑情去想別的,一輩子沒聽過音樂也沒看過書。也許是巧合吧,天地有些風(fēng)吹過他,有些雨淋過他,有些晨曦暮色陽光月光星光灑在他身上。他看過下雪,也爬過山趟過河,遭遇過兩次戰(zhàn)爭,在一座叫大黑砬子的深山里逃命三年,吃飯睡覺喝水,種地砌墻,砍樹割草,養(yǎng)豬養(yǎng)牛,打魚曬網(wǎng)……所有經(jīng)歷看上去是數(shù)不清的,但都是固定的,包括睜眼閉眼的次數(shù),也就那么多。
一次也不能多,一次也不能少。
差不多九十歲了,一輩子快過去了,錢九爺留下很多只屬于他自己的痕跡,比如踩在地上的腳印,比如蓋的房子,比如在鎬頭把兒上閃爍的油膩膩的光……有許多痕跡消失得干干凈凈的,就像沒留下什么那樣。九奶奶也一樣的,她留下的痕跡一般都在屋子里,比如鍋臺上煙火熏出來的顏色,比如錢九爺穿壞的鞋和衣服上的補(bǔ)丁,糊在炕上的煙盒……在房子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常年潑臟水形成了一塊很特別的看不出顏色的土地,也是九奶奶用了六十多年留下來的。但凡在生活里,每個人都會留下各自的痕跡。
經(jīng)歷那么多,不管錢九爺出現(xiàn)在哪兒,他都是平靜的。從七十歲那年開始,他就不再刮胡子了,濃重的胡子長過胸口,頭發(fā)卻越來越少,往哪兒一坐,像尊活佛,只是臉上的皺紋密集得像廢棄多年的地壟,但心緒是安寧的,任作物瘋長。
活著的每個早晨,錢九爺醒的時間幾乎是固定的。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他從沒想一想自己為什么醒來,醒來意味著什么。他就那么醒了,然后穿衣下地洗臉,掃掃院子,干點(diǎn)兒還能干的活兒。老了以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老的,不知道第一道皺紋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自己臉上的),家里本來不用他干什么,可他閑不住,總是想干點(diǎn)兒活。他有時候是混沌的,但身體里好像有一道指令醒著,時時刻刻催促他走出來,習(xí)慣性地拿起那把用樺樹枝扎成的掃帚,打掃那么幾下,院子里的三羽大白鵝圍著他興奮地歡叫。他一直喜歡大白鵝,但是只養(yǎng)三羽,多一羽不行,少一羽也不行。
日子總是尋常的,但總有些日子是特殊的。錢九爺記不住過年過節(jié)了,卻能記住一個特殊的日子,就是自己逃命那天;還能記住一個人,叫隋萬全,曾經(jīng)救過他一條命;還能記住隋萬全不是馬蹄山屯的人,他家在大黑砬子屯。除了這些,錢九爺能記住的怕是只有黃德軒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叫錢寶鐸了,也不知道九奶奶的大名叫徐麗珍了。
九奶奶要好一些,還能記住的事兒很多。九歲那年的夏天,還是個小姑娘的徐麗珍住進(jìn)了錢家,成了童養(yǎng)媳。錢寶鐸大她六歲,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訂親那天,娘讓錢寶鐸留在家里,可他沒聽話,偷溜出去跟黃德軒一起領(lǐng)著七八個半大小子去刀河捉魚。徐麗珍也偷跑出來了,跟幾個小姑娘玩跳格子。黃德軒是黃福祿的兒子,比錢寶鐸大一歲。黃福祿在錢家做工,是長工頭兒,跟錢家關(guān)系自不必說。
第一次跟黃德軒去捉魚是在刀河的汀子里,黃德軒趟進(jìn)齊腰深的水里,彎下腰,整個腦袋貼著水面,伸手搬著河里的亂石堆,眼睛看著河岸,一會兒就扔出來一條魚,一會兒又扔出來一條魚,把錢寶鐸看傻眼了。他折下一根柳枝穿魚。用了小半天的工夫兒,黃德軒就把亂石堆從這邊搬到那邊,錢寶鐸就穿了十串魚,足有一臉盆。錢寶鐸這才知道黃德軒有個徒手捉魚的絕活兒。他被深深地吸引著,問黃德軒是怎么學(xué)會的,黃德軒說沒學(xué)過。錢寶鐸時不時從家里偷出白面饅頭,巴結(jié)黃德軒教自己捉魚,跟長得矮小干瘦的黃德軒成了好朋友。黃德軒也常常領(lǐng)著他來到刀河,手把手地教他,可錢寶鐸就是學(xué)不會。黃德軒好像天生就會徒手捉魚,那是學(xué)不來的。
兩家長輩在一起把所有的事情商量好了,到了時辰才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不在屋里。
大人們走出房門一看,徐麗珍抹著小臉上的汗珠,頭上冒著熱氣,玩得正在興頭上。
母親似乎永遠(yuǎn)知道兒子在哪里,便徑直來到刀河邊,果然找到了錢寶鐸,讓他回家訂親。
錢寶鐸彎著腰把手伸進(jìn)水里問:給我訂親?
母親說:你都十五歲了,該訂親了。
黃德軒都十六歲了,怎么不給他訂親?
廢話少說,趕緊回家訂親。
什么是訂親?
就是給你娶個媳婦兒。
娶媳婦兒干什么?
生娃兒唄。
生娃兒干什么?
趕緊回去就知道了。
娶了媳婦兒還能捉魚嗎?
能,娶媳婦兒比捉魚還好玩呢。
錢寶鐸跟著母親回家,看見徐麗珍正跟幾個小姑娘在院子里瘋鬧呢。
哪個是我媳婦兒?錢寶鐸站在房門前問。
母親伸手指著徐麗珍:她叫徐麗珍,就是你媳婦兒。
錢寶鐸說:媳婦兒,快點(diǎn)兒跟我進(jìn)屋訂親,訂完親我再去捉魚。
徐麗珍開心地說:好,訂完親俺們也接著玩兒。
兩個人進(jìn)屋,媒人說著一些事情,大人們都用心聽著,錢寶鐸卻心不在焉,徐麗珍也滿不在乎。見兩個孩子不上心,母親就有些生氣:這是給你倆訂婚,別不當(dāng)回事兒。
錢寶鐸說:你們快點(diǎn)兒訂吧,我還去捉魚呢。
就是,快點(diǎn)兒訂吧,俺們還得玩兒呢。徐麗珍也跟著說。
媒人拉下臉道:你們倆知不知道什么叫訂婚?
徐麗珍搖搖頭:不知道。
錢寶鐸也搖搖頭:不知道。
媒人說:這還倒真是兩口子,夫唱婦隨。
窗臺上擠著一排小腦袋,很多孩子探頭探腦看熱鬧,很神秘的樣子。
一個孩子說:你倆慢慢訂婚,俺們等你們訂完了再玩兒。
媒人接著說:你倆訂了婚那就是一家人了,過幾年結(jié)婚就在一塊兒過日子了,這可是你倆這輩子最大的事兒。
按照馬蹄山屯的老規(guī)矩,訂了親,徐麗珍就住在錢家,幫婆婆打下手。婆婆特意給徐麗珍做了一件淡藍(lán)色的家織布圍裙,成了她的心愛之物。全屯的小姑娘只能穿灰白色衣服,誰也沒有染過色的衣服。婆婆承諾說,等結(jié)婚的時候給她做一身深藍(lán)色衣服。
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婚?徐麗珍問婆婆。
怎么也得到了十五歲吧。
還要等六年?。繌哪菚r候開始,徐麗珍就盼著自己快點(diǎn)兒長大,穿那身藍(lán)衣服。
對深藍(lán)色衣服的幻想讓徐麗珍暫時忘記了游戲,她哀求婆婆教她染布。在此之前,她從沒見過怎么染布。全屯也只有錢家能夠染布。時值夏天,染布用的靛還沒長好,婆婆說等到了秋天靛長好了再教她。她不干,婆婆拗不過,只好用去年的陳靛教她。
錢家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地主,擁有氣派的四合院,擁有成群的雞鴨豬羊,還有六匹馬、四頭牛和一掛馬車、一掛牛車。公公婆婆住在東正房,西正房住著幾個叔公和嬸婆,錢寶鐸跟其他晚輩們住在東廂房里。徐麗珍有一個自己的小屋,在東廂房的最西端。西廂房專門用來囤積糧食,不住人。正房和廂房的連接處是牲口棚和豬圈雞舍。婆婆領(lǐng)著徐麗珍挨個看完了家里的一切,她才知道馬蹄山屯還有這么富裕的一個人家。婆婆從倉房里找出一捆已經(jīng)干枯得一碰就碎的靛,嬸婆們幫忙兒,在十八仞大鐵鍋里添滿水,把靛放進(jìn)去,架火煮熬。
從晌午一直熬到黃昏,一大鍋水變成深紅色,靛的殘枝敗葉隨著沸水翻滾。婆婆從北炕上的木板柜里拿出一匹灰白色的家織布,在另一口大鐵鍋上架好三塊木板,放上一個巨大的裝滿大豆秫秸的籮筐,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鋪上一層柴灰,再裹上一塊絳布,用一把鐵舀子盛著熬好的紅水,倒進(jìn)籮筐里,一遍一遍地過濾,血紅色的靛水淋淋漓漓地灑落,流進(jìn)下面的大鍋里。徐麗珍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紅色的,怎么會染成藍(lán)色?過濾結(jié)束了,靛的殘?jiān)z留在絳布上。婆婆和嬸婆們把一整匹家織布放進(jìn)鍋里,一人手持一根木棍,不停地?cái)嚢柚?/p>
天都黑了,靛水才冷卻。公公領(lǐng)著一幫長工回來,看見在染布,有些不解。
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染布干什么?
咱兒媳婦兒非得要我教她學(xué)染布。婆婆說。
你就慣著吧,看看能出息個什么樣兒。
麗珍可是把好手兒,保證把你兒子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說不定是個葫蘆還是個瓢呢。
孩子學(xué)干活是好事兒,咱不能冷了人家的心。
只顧教徐麗珍染布,女人們卻忘記做晚飯了,這可是大事兒。徐麗珍還是頭一回看見公公發(fā)火兒,才知道錢家規(guī)矩森嚴(yán)。錢寶鐸捉魚回來,一看不對頭,嚇得趕緊躲進(jìn)東廂房里。女眷們開始做飯,誰也不說話。婆婆不用干活兒,陪在公公身邊。
不就是吃飯晚了一會兒嗎?婆婆說。
不是吃飯晚不晚,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規(guī)矩不能壞。
錢寶鐸終究是沒躲過去,他被叫到公公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
就聽公公訓(xùn)斥道:都是有媳婦兒的人了,再不能下河捉魚摸蝦去了。
聽公公這樣說,徐麗珍心里偷著笑,再叫你捉魚去,再叫你捉魚去。
到了秋天,錢寶鐸被送走了,說是去讀私塾。徐麗珍不知道什么是私塾,但她知道公公是要吃小灶的,五冬六夏還喝茶。公公他們有兄弟八個,八個小家組成個大家,輪流值班做飯做菜。雖說公公排行最小,卻是當(dāng)家人,十里八村的人們都叫他八爺。平時吃飯,都是大鍋飯大鍋菜,熬一大鍋菜,盛上兩大碗,放在桌子兩端,中間是一碟咸菜。錢家僅是飯桌就有九張呢。公公婆婆吃飯用小飯桌兒,炒倆菜,一個帶肉的,一個不帶肉的。錢寶鐸這輩兒有九個男孩子,他也是最小的。因?yàn)槭钱?dāng)家人的兒媳婦,家里人對徐麗珍都高看一眼。
直到此時徐麗珍才知道,婆婆在十里八鄉(xiāng)查訪了兩年還多,相中了她才托媒,把這一樁婚事定下來。進(jìn)門后,婆婆用心調(diào)教她,教她怎么紡線織布,教她怎么做飯做菜,教她怎么蒸干糧包餃子烙油餅。到了十五歲,徐麗珍就成為一把持家好手,紡出的家織布均勻細(xì)膩還不單薄,做出的飯菜完全遵從婆婆要求的口味兒。婆婆還教她怎么聽男人的話,怎么才算是把男人放在心上。結(jié)婚之前,婆婆還特意偷偷地教她行房事的竅門。這樣調(diào)教了六年,徐麗珍學(xué)會了所有持家本領(lǐng),也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達(dá)到了婆婆期望的兒媳的標(biāo)準(zhǔn)。在玉米抽穗的時節(jié),錢寶鐸和徐麗珍結(jié)婚了,往后還不到一年,錢寶鐸的大兒子就出生了。
三
孩子還沒到兩歲,馬蹄山屯的土匪孔三炮就變臉了。那時候解放軍追得緊,孔三炮被打得沒處躲藏,原本是靠錢家養(yǎng)活的,這一回卻綁走了錢寶鐸,要一萬塊大洋。雖說錢家是遠(yuǎn)近聞名的地主,可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一直等到臘月初六,錢家還是拿不出錢來,孔三炮就要撕票了。那天傍晚下大雪,有人事先報(bào)信兒。天黑時,錢寶鐸去廁所,看守的人脫下他穿的鞋和襪子,沒押送。錢寶鐸就偷著跑了,光著腳一口氣跑到大黑砬子屯已是下半夜了。
錢寶鐸四下里看看,找到一個靠近山洼的小草房,繞到屋后面,站住那兒聽著,屋子里一點(diǎn)兒光也沒有,聽不見動靜。龜裂的泥石墻散發(fā)著寒氣,厚厚的茅草屋檐上掛著一排密密長長的錐子似的冰凌。猶豫了好半天,錢寶鐸才遲疑地舉起右手,輕輕敲了敲窗框,然后立刻蹲下身子。一陣深篤的聲音破空而起,在紛飛的雪花間縈繞著,傳出去很遠(yuǎn)才消失。屋子里卻什么動靜也沒有。錢寶鐸再次舉起右手,稍重地敲了三下窗框,這才聽見有力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走到后窗前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錢寶鐸聽見沉悶的一句:誰?一個男人的聲音,明顯壓低了嗓子。
馬蹄山屯的錢寶鐸,逃命的。錢寶鐸也壓低嗓子回答。
男人花費(fèi)了很長時間才打開后窗,問:是人嗎?
是人。
快進(jìn)來。
錢寶鐸站起來,看著男人。男人三十多歲的模樣,長得又黑瘦又矮小。
我是從孔三炮手里逃出來的,好歹找到了你家,能不能借宿一晚上?
男人警覺地探出頭來,向四周望了望說:快進(jìn)來再說。
聽見男人這樣說,錢寶鐸一下子栽倒了,四仰八叉地摔進(jìn)雪里。
男人趕緊從后窗跳出去把他背進(jìn)屋里,放在地上。
錢寶鐸的臉和手凍成了紫紅色,頭發(fā)和衣服已被雪浸透,兩腳凍黑了。
這哪還是個人?都成雪人了。男人轉(zhuǎn)身到外面弄了一大筐雪回來,蹲下身子,用雪不停地搓洗錢寶鐸的臉和手。直到一大筐雪快用完了,錢寶鐸才慢慢蘇醒。男人又去外屋從酸菜缸里舀出一大盆帶冰碴的水,端到炕沿下,把錢寶鐸抱起來,讓他坐好。
混濁的水上漂著一層黏稠的白醭,絲絲地冒著徹骨的冷氣。錢寶鐸疑惑地看著男人。
把腳伸進(jìn)去。男人還算溫和地說。
錢寶鐸不知道男人為什么讓他用這么臟這么冷的水洗腳,剛想問一下,又聽男人咆哮一樣命令道:快點(diǎn)兒泡!
錢寶鐸還在猶豫。
要是不想要你這雙腳了,你就不用泡。
錢寶鐸試著把腳伸進(jìn)水里,一縷縷針扎般的疼痛順著雙腿上升,在身上擴(kuò)散。錢寶鐸頓覺腦袋轟鳴,兩眼昏花,天旋地轉(zhuǎn),每一縷疼痛都直刺心臟。不一會兒,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昏死過去,爛泥一樣癱軟在炕上。男人蹲下身,緊緊握著他的兩只腳,摁在污水里,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這樣泡了一個多時辰,錢寶鐸醒了,疼得打滾也不敢喊叫。男人不聲不響地倒掉臟水,讓老伴兒弄了點(diǎn)兒飯菜,錢寶鐸的一雙腳才算保住。
錢寶鐸這才知道,男人叫隋萬全。
雖說保住了一雙腳,但錢寶鐸也算去了趟陰間,他在隋家住了兩晚上,便不敢再住下去了。
隋萬全從棚頂上拿出一雙豬皮靰鞡鞋和一小捆靰鞡草,用抹布擦了擦灰,用一把像小耙子似的鐵梳子把靰鞡草梳得又細(xì)又長。絮好了靰鞡草,穿好麻繩,拿出兩塊裹腳布,給錢寶鐸裏上說:你可記住了,三天后腳就會癢,怎么癢你也得忍著,不能撓。再過三四天吧,兩只腳就脫皮,會又疼又癢的,但更要忍著,脫到哪兒算哪兒,不用管,怎么疼怎么癢也不能撕掉。
錢寶鐸的逃跑惹下了大禍,孔三炮揚(yáng)言要滅了他錢家,錢家人只好棄財(cái)逃命。徐麗珍的娘家人也怕受牽連,跟著紛紛逃命去了。在一個晚上,等到孔三炮的人馬避開解放軍找到錢家時,才發(fā)現(xiàn)已人去屋空,氣急敗壞的孔三炮一把火燒了錢家大院,下令到處追殺錢家人。
算你小子命大,還能跑出孔三炮的手心兒,但你晚上不能住在這兒了。
孔三炮的人來過這兒嗎?錢寶鐸問。
已經(jīng)來過。
這兒離馬蹄山屯不遠(yuǎn)吧?
不算太遠(yuǎn),也就二十多里地吧。隋萬全來到外屋,從碗柜里拿出一個苞米面大餅子揣進(jìn)兜里,又拎起碗柜下的一只燒得烏黑的小鐵鍋,說走吧,兄弟。
咱這是往哪兒去啊?錢寶鐸聽見屋外大雪落下的聲音。
別說話,你跟我走就行了。
白茫茫的山野里,可以看清腳下的一條毛毛小道一直通向山里頭。
黑黝黝的樹林擎著光禿禿的枝椏,只有雪落聲簌簌響著,錢寶鐸看見隋萬全的腦袋和后背上都落滿了雪。這樣走了很久,隋萬全拐進(jìn)叢林里的一條岔道。
到了。隋萬全放下小鐵鍋,在一棵老樹下俯下身子,伸手掀開一塊地皮。錢寶鐸湊上前來,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深坑。
隋萬全把掀開的那塊地皮倚在老樹上,回身拿起小鐵鍋,鉆進(jìn)了地窨子。錢寶鐸也跟著鉆了進(jìn)去。腳下是石砌的幾層臺階。剛下臺階,錢寶鐸就看見一鋪土炕,隋萬全已經(jīng)坐在上面。錢寶鐸吸了吸鼻子,地窨子里很干燥,還有腐爛的煙火氣息。錢寶鐸看清了這里的一切——地方不算大,但確實(shí)有一鋪土炕,一座灶臺,西北角還有一汪泉水,水上漂著一個小瓢,東北角堆著一些柴禾,棚頂上掛著一盞煤油燈,東南和西南兩個角有兩眼透氣孔。
這是以前的放山人留下的,有些年頭了。我爺爺跟放山把頭是磕頭兄弟,放山人把地窨子給了我爺爺,一直閑置著少有人住,你來了正好派上用場兒。隋萬全從兜里掏出苞米面大餅子放在灶上,又扔下一盒火柴:地窨子里能燒火做飯,煙筒在這棵老樹里頭,外邊兒的人看不見冒煙,不知道的人根本找不著。
我是馬蹄山屯的錢寶鐸。
誰還不知道馬蹄山屯的錢家九少爺?你一定記住了,聽見三下敲樹聲,是我來了,敲兩下就是我走了,敲一下就是有危險(xiǎn)了。
錢寶鐸感激得不知道說什么好。隋萬全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誰沒個三災(zāi)兩難的?你就安心住下吧,要是我家里的東西夠吃,就有你的份兒,要是不夠吃了,那就沒辦法了。
吃的東西不用你操心,我自個兒想辦法。
錢寶鐸知道隋萬全收留自己已是很危險(xiǎn)的,不能再叫他給弄吃的了。
趕緊歇一會兒吧,把那塊地皮蓋上。我走了。
錢寶鐸抓起大餅子塞給隋萬全:你把干糧拿回去吧,我餓不死的。
家里還有,你就留著吧。隋萬全把大餅子放在炕灶邊,沿著石階往外走,邊走邊說,我上去了就給你敲兩聲。你還要記住,想下山只能在下雪天才行。
錢寶鐸很是不解。
下雪天才留不下腳印。
隋萬全笑了笑走了,接著外面?zhèn)鱽韮上虑脴渎暋?/p>
地窨子里頓時空寂了,所有的聲音都沒了。要怎么活下去?錢寶鐸第一次感到恐懼,睜著眼睛看著地窨子,想到了爹娘和老婆孩子,不知他們怎么樣了,能不能活命?另外,他已知道隋萬全家有大大小小七口人,給他拿來一個大餅子意味著什么。
錢寶鐸還是第一次這樣想事情,不過想了想就不想了,因?yàn)樵趺聪胍矝]用,活命得有辦法。他不再去想那些沒用的事兒,起身點(diǎn)火燒炕。別看閑置了很久,火炕的通風(fēng)很好,沒怎么冒煙。
睡了一覺醒來,錢寶鐸憑感覺知道應(yīng)該是早晨了,肚子餓了,便把小黑鍋洗刷干凈添滿水,坐在灶口上。沒過一會兒,水燒開了,他掰了三分之一的大餅放進(jìn)沸水里,折來兩根細(xì)樹枝當(dāng)筷子攪和著,做成玉米面糊糊湊合著填飽肚子。他算計(jì)了算計(jì),一個大餅子最多也就吃三頓。吃完飯熄滅灶火,他沒怎么費(fèi)力就來到了外邊。太陽剛出來,昨夜的一場大雪把整個山野遮掩得潔白渾潤??戳丝瓷较碌男〔莘浚X寶鐸向山頂走去,決定翻過山梁到別的屯子去討飯。
到了傍晚,錢寶鐸討飯回來了,他討要得還算不錯,要到三個窩頭兩張煎餅,還要到半升高粱米和一個白面饅頭?;氐降伛孔永?,錢寶鐸用枯死的藤條做了個筐,把討來的東西裝進(jìn)去吊在柱子上,以防備老鼠。
第三天,凍傷的腳開始發(fā)癢,癢從腳心而來,酥酥麻麻的,好像有一群小蟲子在皮里肉外的連接處輕輕地啃咬,比疼還難以忍受。癢越來越劇烈,像無比溫柔的酷刑一樣直鉆心腹,折磨得錢寶鐸根本不能走動了。他只好躺在土炕上,收縮渾身的肌肉,憑空輪番蹬踏著雙腳,齜牙瞪眼地抑制著愈加洶涌的抓心撓肝。
整整三天過去了,錢寶鐸幾乎沒睡覺也沒怎么吃東西,被折磨得精疲力盡。第四天,真的就像隋萬全說的那樣,癢伴隨著隱約的疼痛來了,也是從腳心開始的,順著每一根血管若即若離地蔓延到全身。皮膚下仿佛有粼粼的肉刺,刺破又刺不破,層層疊疊地蠕動著。他恨不得用刀斧把雙腳雙腿剁掉。第五天早上,腳背上烏黑的皮膚裂了,閃電般的劇痛像刀刃一樣割開疼癢,錢寶鐸開始覺得舒服,從沒有過的幸福縈繞著升起。癢慢慢地退去,只剩下微弱的疼痛了,可以忍受。又過了兩天,從膝蓋到腳趾,像蛇蛻一樣脫下一層皮。
之后十幾天,錢寶鐸早出晚歸,不停地出去要飯。他不敢在一個屯子里逗留,總是換來換去的,每天都要走上很遠(yuǎn)的路程,討回來的東西五花八門。他不舍得吃討回來的那點(diǎn)兒饅頭、包子和大米,要留下來送給隋萬全??煲^年了,他知道隋萬全沒有年貨兒。
終于等來下雪天,錢寶鐸拿上那些細(xì)糧下山了。
來到隋萬全的大門口,錢寶鐸向四下里瞧了瞧,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孤零零的人家,他把東西放在大門靠里的一側(cè)就走了。
剛回到地窨子里,錢寶鐸就聽見三下敲樹聲。
隋萬全來了,一進(jìn)來就問:你從哪弄的東西?
都是討來的,不是偷也不是搶的,留著你們過年用吧。
到時候一起過年好了,孔三炮也得過年,不會有事兒的。
錢寶鐸沒同意,他要在過年的日子去討飯,能討到好吃的東西。
過年這天,錢寶鐸又翻過山梁,三天以后才回來,還真討到一些好東西。有二十多天沒有收拾了,錢寶鐸的胡子垂過了胸口,頭發(fā)披到了肩膀,里面沾著樹屑草棍,看起來就像個邋邋遢遢的人。
就這樣過了兩年多,直到確認(rèn)孔三炮被解放軍剿滅,錢寶鐸才下山離開了大黑砬子。
臨走前,隋萬全想為錢寶鐸刮刮胡子剃剃頭發(fā),可他怎么也不同意。
四
剛開始逃命的時候,當(dāng)家人就下令了,不許一家人一起走,徐麗珍只好領(lǐng)著兒子到處逃荒討飯。他們也跟錢寶鐸一樣,不敢在附近的村屯逗留,只能遠(yuǎn)走,一家人從此各奔東西。
轉(zhuǎn)過年開春的一天下午,徐麗珍領(lǐng)著孩子站在解凍的一條河邊,餓得走不動了,她蹲下身抱著孩子說:咱是活不成了,投河吧。孩子剛會說話,不知道投河是什么意思。
投河就是跳進(jìn)河里去。
孩子伸出小手摸了摸河水:水太涼了,怎么投河啊?
徐麗珍聽后抱起孩子,快步離開河岸,急匆匆向前邊不遠(yuǎn)處的屯子走去。她橫下一條心要帶著孩子回到馬蹄山屯等錢寶鐸回來。
回到馬蹄山屯,錢家大院已是一片廢墟。徐麗珍找到農(nóng)會,在廢墟中清理出一間小屋子,算是有了安身之處。雖然有解放軍駐守,但孔三炮的勢力還有殘余沒被徹底鏟除,徐麗珍便格外小心,她自己無所謂,但咋也得保住錢寶鐸的血脈。沒吃的,她只好領(lǐng)著孩子在馬蹄山屯里要飯,好在錢家的人緣還算不錯,娘倆沒怎么挨餓。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一些好心人不忍看著徐麗珍帶孩子討飯的艱辛,就勸她改嫁。徐麗珍卻怎么也不肯,她堅(jiān)信錢寶鐸一定能回來。每天黃昏,她與孩子一起站在門前,望著日落時分的村口。這時孩子還沒有起大名,她要等到錢寶鐸回來,給孩子好好起個名字。
偌大的錢家大院斷壁殘?jiān)?,灰禿禿的毫無生機(jī)。差不多一年了,除了徐麗珍帶著孩子回來,走散的錢家人依然不知去向,一點(diǎn)兒音信也沒有。白天還好,徐麗珍領(lǐng)著孩子在屯子里討生計(jì)。到了晚上,大院里一片死寂,哄睡孩子以后,她獨(dú)自常常坐到天亮,弄得人憔悴了很多。沒辦法,只能討到什么吃什么,有上頓沒下頓的。她不敢出屯子,一來害怕遇上孔三炮的人,二來擔(dān)心錢寶鐸回來找不到他們母子倆。
可又過了些日子,錢寶鐸還是沒一點(diǎn)兒消息,徐麗珍慌神了,覺得不對勁兒。屯子里也傳出說法,說錢寶鐸被孔三炮殺了,還有的說錢寶鐸早就逃得不知去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只好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了。
早晨出去或討飯回來,徐麗珍都要路過黃德軒的家門口。她不知道,每天傍晚,黃德軒都躲在大門里側(cè)偷看著,只要是徐麗珍空手回來,他就會送上一方干糧。徐麗珍比誰都知道一方干糧的金貴,她都記在心里,等錢寶鐸回來后報(bào)答。
黃德軒的爹娘都去世了,他的房子緊挨錢家大院。他還沒討上老婆,土地改革分到幾畝土地,一個光棍的日子過得還湊乎。自打徐麗珍回到錢家大院,他就時不時地接濟(jì)一下。
土改徹底結(jié)束的時候,屯子里的一切都安頓下來,但錢寶鐸還沒回來。黃德軒打算把徐麗珍母子接到家里來,想借此報(bào)答錢家對黃家的恩情。他沒有歪心,僅是擔(dān)心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度日,天天提心吊膽的??尚禧愓洳煌?。也有人托黃德軒撮合,想娶徐麗珍做老婆的,但都被拒絕了。沒辦法,黃德軒只能在暗中多加小心,時時刻刻關(guān)注錢家大院的風(fēng)吹草動。天長日久,徐麗珍也知道黃德軒一直在守護(hù)著她母子兩個人。
孩子四歲這年夏日的一個晚上,睡夢里的徐麗珍聽見一陣動靜兒,嚇得趕緊起來扒在窗口向外張望,看見一個怪物揮舞著掃帚掃院子,“唰——唰——唰——”的聲音格外空曠陰森。她凝神驚恐地看著,只見被灰塵籠罩的怪物有力地?fù)]舞著掃帚,臉上迸閃著水一樣白亮亮的東西。徐麗珍看了一眼孩子,還不管不顧地熟睡著,便悄悄起身走到門口,拿起早準(zhǔn)備下的木棒,又躲在門后邊看去,這才看清怪物的樣子,又高又大,黑衣黑褲,披頭散發(fā)的。她手持木棒沖到門外,朝那人低聲喊道:你是誰了?
那人停下手來,一只手撩開紛亂的頭發(fā),露出眼睛來,雙手拄著掃帚,直勾勾地看著夜幕下的徐麗珍,然后一步一步走過來:你別害怕,我是錢寶鐸。
徐麗珍像雷擊一樣傻了,看著錢寶鐸走來,任由他抱起自己,飄飄忽忽回到屋子里坐下。在錢寶鐸溫?zé)岷駥?shí)的懷抱里,徐麗珍回過神來,伸手撫摸他的胡子,驀然發(fā)現(xiàn)他臉上全是淚水。
你怎么還哭了?你哭什么?
錢寶鐸什么也沒說,緊緊抱住徐麗珍,讓她眩暈得有點(diǎn)兒窒息。過了一會兒,錢寶鐸把徐麗珍輕輕放在炕上,俯身看著熟睡的孩子。就在這一刻,徐麗珍明顯感到,錢寶鐸已經(jīng)變了一個人,讓她覺得陌生,也覺得更可靠了。她從沒見過這種眼神,堅(jiān)毅里透著說不出的溫暖。
你可嚇?biāo)牢伊?。徐麗珍柔聲說。不這樣更得嚇?biāo)滥恪?/p>
看見大院了?
錢寶鐸深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就在剛才,他站在被火燒過的家園里,滿眼焦煳一片,大多房頂沒了,只剩垛子孤零零地戳在那兒,倒塌和沒倒塌的墻壁被煙火熏得黝黑,院子里零亂地堆滿還沒褪去煙火色的泥土。
在此之前,錢寶鐸白天就回到馬蹄山,只是不敢進(jìn)屯,便走過山脊,躲在黃德軒家后面小山的樹林里觀望,看到自家大院,也看到女人領(lǐng)著孩子討飯的樣子。他已在外靠討飯生活兩年,快活成野人了。他害怕貿(mào)然進(jìn)屯會嚇著人們,也讓徐麗珍難以一下接受,便思來想去,決定深夜人靜了回家。他扎了一把樺樹枝掃帚,剛進(jìn)院時輕輕地掃著,漸漸地用勁兒,盡量讓徐麗珍舒服地聽見動靜兒。
徐麗珍沒想到,自己的男人竟還有這么縝密的心思。她講述了帶孩子逃荒的遭遇,錢寶鐸聽后沉默著,過了許久才說:你的膽子也是夠大的,還敢回來住。再一個,往后不能再動投河那樣的念頭了。
那是逼的啊。
天沒有絕路的。
你有多長時間沒剃頭刮胡子了?
有兩年多了吧。
徐麗珍脫掉錢寶鐸的衣服和褲子,看見他滿身的傷痕,長長的手指甲和腳趾甲里含滿黑褐色的污垢,便心疼得直掉淚:你怎么弄這么多傷?
這都是晚上翻山時剮碰的,沒事兒。
一會兒我找黃德軒借個剃刀來,把頭發(fā)胡子理了吧?我不想叫孩子醒來看見你這樣。
錢寶鐸拍拍徐麗珍的后背,算是同意了。
咱兒子還沒起名字呢,你給想個名字吧。
還沒名字?那你怎么叫他?
我就叫他兒子。徐麗珍溫柔一笑,說我去借刀吧,你在家等著。徐麗珍下地到外屋,點(diǎn)著灶火燒上一鍋水后,摸黑出去借剃刀了。
敲開黃德軒的門,徐麗珍說明來意后,黃德軒也想來看錢寶鐸,徐麗珍說這么晚了,讓他第二天再來吧。
回到家里,徐麗珍試了試鍋里的水溫,給錢寶鐸洗了個熱水澡,然后用借來的剃刀,為錢寶鐸理了頭發(fā)胡子,修了手指甲和腳趾甲,這時她發(fā)現(xiàn)男人更強(qiáng)壯了。
第二天,黃德軒早早就過來了,兩人相看之下,他都不怎么敢認(rèn)錢寶鐸了。
睡醒的孩子一看多了兩個大男人,嚇得鉆進(jìn)徐麗珍懷里,徐麗珍告訴孩子,這個是黃大伯,那個是你父親。
錢寶鐸說:他們這輩叫個“悅”字兒,就叫錢悅土吧。
到底是念過私塾的,起的名兒不一般。黃德軒說。
那就是個名兒,好好活著才是正經(jīng)事兒。
黃德軒走后,錢寶鐸告訴徐麗珍:我這輩子,除了老婆孩子爹娘兄弟姊妹,還有兩個人是怎么都報(bào)答不完的,一個是大黑砬子屯的隋萬全,一個就是黃德軒。
徐麗珍說:我記下了。
錢寶鐸靜靜地看著徐麗珍,想了很多很多。他二十一歲結(jié)婚,只知道在女人身上折騰來折騰去,從沒想過家是什么。在逃命的兩年多里,他也只顧活命,除了偶爾想想同樣逃命的家人,再就沒什么了?;氐今R蹄山屯,最初也沒有安家的意思,只是想回錢家大院看看能不能找到親人。他看著徐麗珍,頭一回用心想著這個女人,認(rèn)識她也就是從訂婚那天開始的。那時候,她還是個九歲的小姑娘,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一轉(zhuǎn)眼,小姑娘已經(jīng)變成媳婦,變成孩子的娘了。他又看了看孩子,毅然走出了家門。
徐麗珍追出來:你要干什么去?
錢寶鐸卻像沒聽見一樣,他徑直來到農(nóng)會,對農(nóng)會主席說:我要清理一下錢家大院。
農(nóng)會主席說:現(xiàn)在的錢家大院,已不是你錢家的了。
錢寶鐸說:這我知道。
你想怎么清理?
你給我批塊宅基地,我把大院清理好,弄點(diǎn)兒土石蓋個房子。
農(nóng)會主席同意了。
從此,錢寶鐸沒日沒夜地在大院里干活兒,屯里的很多人也來幫忙,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占地六畝的錢家大院就清理出來了。清理大院時,錢寶鐸在爹娘曾經(jīng)住的東正房窗臺下的土墻里發(fā)現(xiàn)一張黃紙,上面記著一個秘密??赐暌院螅斡浽谛睦?,便劃根火柴燒了,連徐麗珍也沒告訴。農(nóng)會新批了宅基地,錢寶鐸在緊挨黃德軒家的東側(cè)蓋起三間房子,還有農(nóng)會給他分的一畝五分土地。
從清理大院到蓋起房子,錢寶鐸沒讓徐麗珍動一下手指頭。他告訴徐麗珍,女人這輩子做好兩件事兒就行了,一個是生孩子管好孩子,一個是把男人掙回來的東西做好,要做出滋味兒來,不能糟蹋了。在那些日子里,徐麗珍只是領(lǐng)著兒子錢悅土看著,看男人錢寶鐸揮舞著鍬鎬和斧鋸,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平整出那么好的土地,蓋起這么好的房子,在屯子里越來越像個人樣了。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徐麗珍對錢寶鐸的稱呼變了,管他叫受累的。
受累的回來了,每次走到家門口,徐麗珍就會迎出來,送上準(zhǔn)備好的濕毛巾。
日子安頓好以后,錢寶鐸就給大黑砬子屯捎信兒,告訴隋萬全有時間要來串門。
五
當(dāng)年秋天,新分的土地打下很多糧食,錢寶鐸結(jié)束了靠討飯過日子。
八個糧囤都是錢寶鐸用晚上的時間編出來的。他不舍得白天,每日趁晌午的間歇到山上割回紫穗槐的枝條來,晚上吃過晚飯坐在西屋里編。他原本不會編的,是跟黃德軒學(xué)的。黃德軒還教他摳食槽子,做水筲和飯勺子。原來的錢家大院什么也不缺,過日子的家什兒后來都被孔三炮的火燒掉了。錢寶鐸沒錢買,只能用老辦法自己做。
在馬蹄山屯,錢寶鐸家是唯一還在用木頭做的東西,盆是木頭的,碗是木頭的,筷子和飯勺是木頭的,鍋鏟也是木頭的,卻有兩口鐵鍋。那是黃德軒從他大院里撿出來的,撿出來后就倒扣著放在家里,后來又交給錢寶鐸。家里沒飯桌,錢寶鐸就找來兩塊大小差不多的石頭放在炕上,把三塊怎么也洗不去煙火色的木板鋪在上面,權(quán)當(dāng)飯桌了。
用自己種出的糧食做好第一頓飯時,徐麗珍激動得偷偷哭了。放好飯桌,徐麗珍把一盆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端到炕邊,盛進(jìn)碗里,拿上玉米面餅子,去外屋盛菜。錢悅土急不可耐地剛伸手抓起一片干糧,就被錢寶鐸用筷子打掉了。他瞪了孩子一眼,意思是等著。錢悅土看著父親威嚴(yán)的臉,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了。直到徐麗珍把菜端上桌子,也坐下,錢寶鐸這才伸出筷子夾了一口菜,吧嗒著嘴,開始慢慢品味。
徐麗珍問:味道怎樣?
錢寶鐸說:再咸點(diǎn)兒就更好了。
那我再回鍋添點(diǎn)兒鹽去?
不用了,再回鍋就不好吃了。
徐麗珍看著錢寶鐸,錢寶鐸盤腿坐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缘煤苈?/p>
吃吧。錢寶鐸說。
錢悅土這才拿起干糧來吃。徐麗珍有些羞愧,覺得自己沒把菜做好。錢寶鐸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說沒事兒,快吃吧。
吃完飯時,錢寶鐸舉起碗,伸出舌頭來,舔掉碗里面殘留的幾個粥粒兒。徐麗珍和錢悅土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舔著木碗,直到把每一粒粥吃干凈。
秋收結(jié)束后,錢寶鐸把玉米秫秸賣給生產(chǎn)隊(duì),把賣下的一塊六毛錢交給徐麗珍。之后,聽人說八十里外的礦區(qū)收購臘木棍兒,他就去了一趟,回來跟徐麗珍要了五毛錢,去供銷社買了一把彎頭生鐵柴鐮刀,天不亮就上山,晚上星星出來才回家。徐麗珍不問,他也不說。眼瞅著就到冬天了,他還是那樣。直到下了一場大雪,他做了一副木爬犁,背上徐麗珍蒸的一鍋干糧消失了。五天以后的半夜,錢寶鐸回到家的時候,渾身上下結(jié)滿雪白的霜花,把七塊錢交給徐麗珍。第二天他又消失了,五天后回來又交給徐麗珍七塊錢。到臘月初五,錢寶鐸消失了六次,交給徐麗珍四十塊錢,最后一次還拿回來二斤豬肉、二斤大米、五斤餅干和三斤花生。木爬犁散架了,被劈成一堆柴禾。
臘月初六一大早,徐麗珍按錢寶鐸的吩咐做了大米干飯,豬肉燉酸菜,像賊一樣天不亮就吃完飯。徐麗珍先不明白是咋回事兒,后來知道臘月初六是錢寶鐸逃命的日子。她懂了,這一天對錢寶鐸是如此重要,要是那天不逃命的話,他恐怕早就死在孔三炮手里了。
徐麗珍記下了這一天。
臘月初九吃完早飯,錢寶鐸叫來黃德軒看家,領(lǐng)著老婆孩子,帶上二斤餅干和一斤大米去了大黑砬子屯。一進(jìn)門,錢寶鐸就雙手抱拳,向隋萬全鞠躬,徐麗珍也趕緊深深地把腰彎下去。相互打了招呼,錢寶鐸放下帶來的東西,叫兒子錢悅土給磕頭,隋萬全想阻攔卻沒攔住,錢悅土三個響頭已磕在地上。
隋萬全扶起孩子說:怎么能叫悅土磕頭呢?你來大黑砬子逃命,孩子都兩歲了。
錢寶鐸說:這話不中聽,難不成還叫我給你磕頭?
隋萬全笑道:誰敢叫你磕頭???你看你,我不老不小的,拿東西干什么?
跟我這條命比起來,這點(diǎn)兒東西還值得你說一嘴嗎?
我都聽說你那個家了,連飯勺子都是木頭做的,大米和餅干太金貴了,你還是留給孩子吃吧。
你要是這么外道咱就絕交算了。
見不能推脫了,隋萬全只好收下,告訴老婆做飯做菜。錢寶鐸本不打算吃飯,但看已經(jīng)張羅開了,而且眼瞅著晌午了,走了也是不好,便留下來。
徐麗珍頭一回看見隋萬全,她從來沒見過這么黑瘦這么矮小的男人,三十幾歲的樣子,長著濃密的頭發(fā)和胡子,叼個長桿煙袋坐在炕梢,把炕頭留給錢寶鐸。
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隋萬全隨手指了一下窗外的后山說,這兩年還多,你是怎么在這山上活下來的?
聽隋萬全這么說,徐麗珍心里咯噔一下,她看了一眼自己男人,知道他遭過的罪是自己不能想象的。她緊緊地把錢悅土摟在懷里,想聽聽錢寶鐸一些還沒告訴自己的遭遇。
不難,有口吃的就能活命,也不是想死就能死的。
算一算,這幾年咱倆才見了幾次面?
總共六次吧,兩次在過年晚上,兩次在八月十五,另外兩次在臘月初六。
但你沒在大黑砬子要過一次飯。
怕叫人看見我在大黑砬子,要是我完了,你們?nèi)乙才懿涣恕?/p>
那你都去那兒要飯了?
山那邊兒。那邊兒的人不認(rèn)識我。
那得走多遠(yuǎn)???
走遠(yuǎn)點(diǎn)兒怕什么?總比送命強(qiáng)。
你的家人還沒信兒?
沒信兒,不過不要緊,他們不會死的。
你倒是想得開。
想不開能咋地?那兩年過來,我算是明白了,除了吃的,別的都扯淡。
腳癢那幾天是不是不好過?
你怎么知道我會腳癢?你也凍過嗎?
凍過呀,只是沒有你嚴(yán)重。那是我十九歲的冬天,我爹還活著呢。要過年了么,我們進(jìn)山打獵,攆一只狍子,我的靰鞡鞋灌包了,也不知道啊,等回家了,鞋里全是冰。腳凍紫了,還沒凍黑。我爹給我弄的酸菜水,我尋思洗完了就沒事兒了,哪承想第三天差一點(diǎn)兒要了我的命。那個癢啊,我就想用手撓,我爹不讓,我也要撓。我爹就把我捆住,我眼巴巴地躺在熱炕上,差點(diǎn)兒把我憋死。那個滋味兒,隋萬全不停地?fù)u頭,真不是人受的。
兩個男人閑嘮著嗑兒,嘮的大都是錢寶鐸逃命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徐麗珍靜靜聽著,她一直想完完全全知道男人逃命的經(jīng)歷。這時兒子錢悅土睡著了,她聞到了一股肉香,肉香告訴她隋家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了。她又聞到了飯香,是大黃米摻和大米的香兒。不一會兒,徐麗珍聽見外屋在炒菜,傳來鐵鏟撓鍋的金屬聲,是在炒雞蛋。徐麗珍急忙弄醒錢悅土,把兒子領(lǐng)到外面。在大門口,徐麗珍蹲下身告訴兒子:一會兒吃飯時,你可不能吃菜里的肉和炒雞蛋。兒子舔了舔舌頭,使勁兒地點(diǎn)頭。徐麗珍說:要是你爹夾給你,你就吃吧。
回到屋子里,隋萬全問:弟妹,你把孩子弄醒了干什么?
他有尿了。
我看是快開飯了,我去拿桌子吧。隋萬全說。
來到外屋,隋萬全看見女人已經(jīng)把菜里的肉全挑出來,用一根細(xì)白線串成一個小肉環(huán),放在一大碗酸菜的頂部。隋萬全數(shù)了數(shù),有十二塊肉。
女人說:這回全燉了,十二塊兒,去年是八塊兒。
隋萬全說:把線給我鉸了,這回不能串。
女人說:那要是都吃了咋辦?這是咱過年的肉。
隋萬全說:吃就吃了吧,要是錢寶鐸自個兒來了還好說,老婆孩子都來了。
女人趕緊拿來剪子,挨個把串肉的細(xì)白線鉸斷,把十二塊五花肉均勻地放在菜上面。
隋家也是有規(guī)矩的,這些肉原本是到了臘月二十三才能燉,要燉一大鍋酸菜,然后把肉用細(xì)白線串起來,放在盛菜的碗頂部,酸菜能借到肉香,但是吃不到肉。這鍋菜要一直吃到臘月二十九晚上那頓飯的。大年三十的早飯,串肉的細(xì)白線才能被鉸斷,一家老小才能吃上一口豬肉解饞。之所以要用細(xì)白線串肉,是讓人看不見細(xì)白線,但只要一塊肉被夾起來,其它的肉就會跟著一起被夾起來,是沒法吃的。
隋家還有個規(guī)矩,和錢家一樣的,家里來客了,女人孩子是不能上飯桌的。
女人把飯桌收拾好,就去了外屋。徐麗珍一看,也領(lǐng)著錢悅土要去外屋。
隋萬全說:弟妹和侄子一塊兒吃吧。
不管他們。錢寶鐸說。
隋萬全一把抱住錢悅土:大侄兒跟我一塊兒吃。說著,抱起錢悅土坐到了飯桌的西側(cè),把主座留給錢寶鐸,你可不能不上桌。又對外屋的女人說,你也來吧,陪弟妹。
錢寶鐸說:我不能坐主座。
就是吃個飯,分什么主次,快點(diǎn)兒吃吧。家里沒酒了,湊合著點(diǎn)兒。隋萬全有些羞澀。
我也不怎么稀罕喝酒了。
桌子正中間放著一大碗燉酸菜,頂部放著十二塊五花肉,大碗兩邊擺著兩碟咸菜,一個大醬腌制的綠蘿卜,一個鹽鹵的大白菜。錢寶鐸面前放著一小碟炒雞蛋。
錢寶鐸夾了口酸菜送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吧嗒著嘴說:嫂子的手藝真不賴。
錢悅土很聽話,只吃飯和酸菜、咸菜,一下也不碰肉和雞蛋。徐麗珍很是放心。
吃了一會兒,隋萬全說:怎么不吃雞蛋?便夾起一塊雞蛋送進(jìn)錢悅土碗里,吃吧。
徐麗珍立刻把雞蛋夾起,送回小碟子里。
你看你,孩子還小,就叫他吃吧。
他吃的日子在后面呢。錢寶鐸說。
大伯給你吃你就吃。隋萬全又把雞蛋夾給錢悅土。
徐麗珍又夾了回去。這樣謙讓了幾個來回,錢寶鐸才松口:那你就吃一口吧。
錢悅土依然沒吃,又吃了點(diǎn)兒酸菜和咸菜就下桌了。
悅土這孩子真懂事兒啊。隋萬全感慨,這么小個孩子,就這么懂事兒了。
一頓飯吃下來,誰也沒吃酸菜里的肉和那一小碟兒炒雞蛋。
錢寶鐸說:你有倆兒子了,要不我就叫悅土認(rèn)你們做干爹干娘了。
有倆兒子也不礙事兒,我是打心眼兒里稀罕悅土,要認(rèn)就認(rèn)吧。
錢寶鐸說:還是算了吧,肝不是肉,隔層肚皮隔座山,不叫他占這個便宜。
要分別了,隋萬全準(zhǔn)備了點(diǎn)兒凍梨,叫錢寶鐸拿回家:不是買的,自己家樹上結(jié)的。
走到大門口時,錢寶鐸把隋萬全叫到一邊,小聲說:晚上叫孩子把那些東西吃了。
隋萬全也低聲道:真是叫你見笑了,吃了怎么過年?
都做了,過年再吃就不是味兒了。
那也過年時比沒有強(qiáng)吧?
叫你吃你就吃了,我趕過年會去弄點(diǎn)兒年貨的。
回到馬蹄山屯,錢寶鐸又做了一副木爬犁,拿著鐮刀上山了。三天后,他叫徐麗珍蒸了一鍋玉米面干糧,又消失了五天?;貋頃r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二晚上,他交給徐麗珍十塊錢,還買了六斤豬肉和兩捆粉條。第二天過小年,天不亮就吃完早飯,錢寶鐸拿著三斤豬肉和一捆粉條、一斤餅干去了大黑砬子屯,趕傍晌就回來了。
晚上,錢悅土睡了。徐麗珍問:要過年了,你掙回來這么多錢,要買點(diǎn)兒什么?
錢寶鐸說: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給咱兒子做身新衣裳。
做那玩意兒有什么用?有個穿的不露肉就行了,吃進(jìn)肚子里才是得了,別的都扯淡。
你已經(jīng)弄回來那么多好吃的,還弄什么?
我聽說供銷社有海雜魚,你去買點(diǎn)兒;再給饞貓買點(diǎn)兒糖,甜甜嘴;再買盤鞭,炸炸這一年的晦氣。買東西時注意點(diǎn)兒,別聲張。
用不用給你買身衣服?
不用。再還得買袋白面,過年了怎么也要包頓餃子吃。
用不用買點(diǎn)兒盤碗?
也不用,木頭碗盛肉一樣香。錢寶鐸想了想又說,要不買個壇子吧,過日子不能沒油水。
過年之前,錢寶鐸又去了一趟礦區(qū),買回來一袋白面和十斤肥肉。徐麗珍在半夜生火煉油,裝了整整一壇子,放在西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臘月二十九夜幕初臨時,錢寶鐸拎著一盞燈籠和一沓子黃紙,拿著一把鐵鍬,領(lǐng)著兒子錢悅土來到墳地,清理了墳場厚厚的積雪,然后給先祖燒香磕頭。他告訴兒子埋在墳里的每個人是誰,應(yīng)該稱呼什么。他對兒子說:男人的膝蓋可以上跪天下跪地,中間跪祖先跪爹娘,除了這些都不能下跪。
在過年的飯桌上,徐麗珍擺下六個菜,每個菜都有葷腥:佛手白菜,青炒肉,五花肉燉酸菜,燉海雜魚,粉條炒肉,蔥炒雞蛋,蘿卜肉梭子餡兒餃子,還擺了一碟炒花生、一碟花紙?zhí)呛陀媚就胙b著的白酒。桌子上熱氣騰騰的。
錢悅土伸手要抓糖,錢寶鐸說:等等你娘。
孩子立刻縮回手去,靜靜地等著。
徐麗珍端上三碗米飯來,說不用等我,悅土饞了吧?
我不饞。兒子舔舔嘴唇說。
徐麗珍對錢寶鐸說:我給你還買了點(diǎn)兒白酒,是流子酒,沒有瓷碗,也沒有酒杯,用木碗在開水里燙的,你嘗嘗好不好喝。
錢寶鐸端起酒碗,用筷子蘸著酒,把三滴酒灑在飯桌的木板上,然后抬頭看了看外屋的北窗。
大年三十早上,錢寶鐸在外屋北窗前架起一張案子,在上面擺了東西。家里的宗譜毀在大院的火海里了,他只能這樣象征性地祭奠一下祖先。過年的年貨都擺在上面,只不過是每樣只擺了一點(diǎn)點(diǎn),顯得有些潦草。
吃完年夜飯,錢寶鐸只身來到院子里,遙望著大黑砬子屯的方向,在深邃的星空下,像一尊孤獨(dú)黝黯的雕塑一樣凝立不動。
回想往日,在地窨子里過的第一個年讓他永生難忘。那天晚上,他用三根樹枝插在地上當(dāng)香,點(diǎn)燃九片樹葉當(dāng)紙錢,面朝馬蹄山屯方向跪下,給逃命的爹娘磕頭,祈求平安。子夜時,他來到外面,看著山下稀疏的燈火,活著的溫暖在心里涌動。那天天剛剛黑,隋萬全就來了,給他帶來五張玉米面煎餅和十個高粱面粘火燒,但他掛在藤條筐里沒吃。他不能吃啊,他知道隋萬全家不容易,打算找個時間再送回去。隋萬全低矮的茅草房就在山下,大門口高高掛起一盞紅燈籠。遙望著那紅燈籠,他站在空曠沉寂的大山里,站在子夜的星空下,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那些曾賜給他食物的人,特別是不知道該怎樣感謝隋萬全。他想著逃命的老婆孩子和爹娘和兄弟姊妹,知道他們可能還趕不上自己,甚至是不是還活著。但他們只要活著,他就有重見的希望。
在外面足足站了半個多時辰,錢寶鐸一邊走一邊看著錢家大院,房子幾乎都沒了,變成一塊能種莊稼的土地。大院真不小,他要看上一會兒,要走上一會兒,腳下響著寂寥的踩雪聲。不遠(yuǎn)處的人家掛出了紅燈籠,燈光一直照進(jìn)夜空。錢寶鐸知道,徐麗珍的心里也不好受,她的親人也沒消息。
回到屋子里,徐麗珍和錢悅土還沒睡。徐麗珍知道錢寶鐸出去干什么了,便說:咱家的人不會有事兒,早晚會來信兒的,你別上火了,急壞身子可不是小事兒。隋萬全給拿來的凍梨化了,你想不想吃?錢寶鐸搖搖頭:你娘兒倆要守歲啊?趕緊睡吧。
六
轉(zhuǎn)過年開犁種地的時節(jié),錢寶鐸接到一封信,得知爹娘和兄弟姊妹落腳在太平屯,岳丈一家人在龜塢屯,距離馬蹄山屯很遠(yuǎn),倆家人都平安。等種完地,錢寶鐸便領(lǐng)著老婆孩子,按照信里寫的地址去尋親了。臨走之前,錢寶鐸跟徐麗珍商量,路途太遠(yuǎn),不能帶東西,打算每家給二十塊錢。徐麗珍不同意給自己娘家錢,說去看看就行了。錢寶鐸沒說什么,揣了四十塊錢。
盡管在意料中,但看到錢寶鐸一家三口時,爹娘還是很吃驚。加上錢寶鐸一家,原來的錢家大院現(xiàn)在分成八個小家了。錢悅土長得虎頭虎腦,爺爺奶奶看著非常高興,把其余六家二十多個人都叫來了,一起敘敘家常。大伙兒直夸徐麗珍是個好媳婦好母親,弄得徐麗珍羞澀難耐。
錢寶鐸這才知道,錢家的宗譜并沒有燒毀,父親一直帶在身邊,還把家里所有的錢財(cái)也都偷著埋起來了。等風(fēng)聲過后取出來,給大家分了,給他也留有一份兒。
已經(jīng)兩年多了,也沒有錢寶鐸的音信,父親便試著給馬蹄山屯寫信,不承想還真找到了。
住了幾天,錢寶鐸就領(lǐng)著老婆孩子去岳丈家了。分別的時候,錢寶鐸跟徐麗珍和錢悅土一起跪在爹娘面前,他沒要那份錢財(cái),說是留給爹娘養(yǎng)老吧。原本他要給二十塊錢,但爹娘說什么也不要。在錢家大院時,錢寶鐸的大哥二哥曾經(jīng)提出要分家另過,惹得父親很生氣。父親是不主張分家的,他就盼著所有人在一起過日子,什么時候都能看見親人,認(rèn)為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可現(xiàn)在父親不這樣想了,他覺得新社會不能再有那么大的家了,還是分開過日子好。
一大早從太平屯出發(fā),走了整整一天,錢寶鐸終于找到了龜塢屯岳丈家。
見到久別的爹娘,徐麗珍很是開心。徐家的境況很不好,錢寶鐸把身上帶的四十塊錢都留下了,讓徐麗珍非常心存感激,甚至還有點(diǎn)兒心疼。往回走的路上,徐麗珍問:你受累掙的錢給人了,不心疼嗎?
錢寶鐸什么也不說。
這一去一回用了兩個月,回來時地里的苗兒都長出來了。鏟完頭遍地,差幾天就到五月節(jié)了,錢寶鐸給隋萬全捎信,讓他帶老婆孩子一起來馬蹄山屯。
知道隋萬全要來,徐麗珍不敢怠慢,特意去買了二十個雞蛋。
五月節(jié)這天,隋萬全卻沒來,讓錢寶鐸頗有些意外。
直到五月初七,隋萬全才來了,而且就他自己來了,誰也沒有帶。徐麗珍把家里能做的東西都給做了,錢寶鐸還找來黃德軒陪著,吃了三頓飯,住了一晚上。走的時候,錢寶鐸給隋萬全帶了十個煮雞蛋。
屯里所有的土地都有了各自的主人,運(yùn)行得十分平穩(wěn),人們相安于生活,不少人家修繕了房屋,有的蓋起牛圈豬圈。錢寶鐸也開始養(yǎng)豬養(yǎng)雞了。徐麗珍跟鄰居借光孵化了一窩雞崽鴨崽,錢寶鐸又買回一頭豬崽來。徐麗珍忽然想起一個事兒,錢寶鐸小時候很喜歡大白鵝,而且只喜歡三羽,就買回三羽鵝崽養(yǎng)著。有了這些活物兒,人就忙了,院子里整日雞飛鵝叫,鬧鬧騰騰的。在這樣的日子里,錢寶鐸有意無意地發(fā)現(xiàn),他錢家大院消失的一些東西,出現(xiàn)在了別人家建筑物的墻壁上,比如木頭或石頭之類的東西,帶著煙火熏痕。其中最熟悉的是一塊玻璃。那天黃昏,他從刀河岸邊扛著一捆豬草往回走,路過趙家時,瞥見趙家窗戶上有一塊燒焦的玻璃。他回到家把草扔進(jìn)豬圈里,就站在豬圈旁回想那塊玻璃。那曾是他錢家大院唯一的一塊玻璃,鑲在爹娘居住的屋子的窗戶上。玻璃很大,有四尺多高六尺來寬,方方正正的,上面曾無數(shù)次落滿灰塵,都是娘擦掉的。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在玻璃上畫過小鳥兒,寫過字,還看過霜花。
自從看見那塊玻璃后,錢寶鐸就多了個心思。在院地里干活時,他時常會停下來,蹲下身子抓一把泥土用手指捻著,看著沁在顆粒上的煙火色,覺得它們浸入了植物的根里,不區(qū)分什么是苗什么是草,聽從著枯榮,成為消失的路徑。從院地里回到屋里,錢寶鐸也都要看看門和窗上的木棱,看看墻壁,看看棚頂,摸摸抹進(jìn)墻縫里的泥土。吃飯的時候,他仔細(xì)端詳著木板上的煙火色,恍然覺得錢家大院從來沒有消失過。
像煙火色消失得那樣慢,日子似乎沒有起點(diǎn)也沒有終點(diǎn)。
到了一九六零年,錢寶鐸四十一歲了,在十幾年時間里,徐麗珍生下九個孩子,夭折了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剩下三男四女。錢悅土長成大小伙子了。錢寶鐸在三間房子里打了三條大炕才勉強(qiáng)住下九口人。
黃德軒還沒娶上媳婦兒,還是一條光棍。
全屯吃過一段集體食堂后,趕上最為慘重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人們餓得臉都綠了。
斷糧是從夏天開始的,到了農(nóng)歷八月初,屯子里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真是到了絕境,錢悅土和孩子們餓得軟踏踏地躺著,徐麗珍也是臉色發(fā)青。錢寶鐸猛然想起清理大院時發(fā)現(xiàn)的那張黃紙,去太平屯時,父親也曾偷偷告訴過他這個秘密。便擇了個晚上,他喝下一肚子水,用繩子把腰捆緊,拿了一把鎬頭和一條麻袋走進(jìn)茫茫夜色。徐麗珍和孩子們誰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到了后半夜,徐麗珍猛地聽見大門口傳來“呼通”一聲,急忙起來,出去一看,只見快要虛脫的錢寶鐸倒在門口,麻袋丟在身邊,里面好像裝著石頭。她叫起兒子錢悅土,好歹把錢寶鐸攙扶起來弄回屋里。過了一會兒,錢寶鐸對徐麗珍說:你趕緊燒開水。他和兒子出去費(fèi)了好大力氣把麻袋搬進(jìn)來。徐麗珍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塊土墻。她不明白,疑惑地看著錢寶鐸問:你深更半夜出去背回這塊土墻來做什么?錢寶鐸什么也沒說,去外屋把飯桌拿進(jìn)來,放在炕上,把孩子都叫醒了。然后盛上五大碗開水,他用斧子從背回來的土墻上劈下拳頭大小的一塊,放進(jìn)碗里的開水中。放入水里不一會兒,土塊就化成糊狀,散發(fā)出撲鼻的香味兒。
你弄的這是什么?徐麗珍驚訝地問。
是栗子粉,趕緊吃吧。錢寶鐸又用斧子劈下一些土塊兒,放進(jìn)碗里的水中。一家人吃飽了,錢寶鐸出去搬來梯子,把麻袋放到棚頂?shù)募茏由稀?/p>
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不管錢寶鐸做什么,徐麗珍從不過問,很是放心,但這次他弄回這么一大塊土墻,而且竟然是栗子粉,讓她好生摸不著頭腦,覺得不可思議。她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可錢寶鐸只字不提。
等孩子們睡了,徐麗珍不停地追問,錢寶鐸還是不說。歇了一會兒,錢寶鐸說:你跟孩子好好睡吧,等天亮了把倉房收拾一個地方,我再出去一下,趕晌午回來。
怎么那么晚才回來?你要干什么?徐麗珍問。
我得給隋萬全送點(diǎn)兒去,要是再沒吃的他就餓死了。
你自個兒能行嗎?要不叫悅土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錢寶鐸指了指棚頂上的架子,千萬不能告訴外人,這是救命的東西。說完,起身拿著麻袋和鎬頭又走了。
一連兩個月,錢寶鐸都是在晚上背著麻袋和鎬頭出去,下半夜再回來,總共背回五十塊栗子粉做成的土墻。初看之下,土墻塊就像土做的,但只要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shí)這些土塊是很特別的,顆粒細(xì)小而均勻,好像有粘合物,顏色也不像泥土那么深,黃瑩瑩的,質(zhì)地也不像土粒那么粗糙。
倉房里堆滿栗子粉塊,徐麗珍想上鎖,錢寶鐸不同意。平時在馬蹄山屯,誰家的倉房也不上鎖的,錢寶鐸害怕上鎖會引起人們注意。徐麗珍也覺得有道理,但她一點(diǎn)兒也不敢掉以輕心,嚴(yán)令孩子們不許進(jìn)倉房,自己也時時刻刻盯著倉房門。
錢寶鐸告訴徐麗珍,誰家要餓死人了,就偷著給點(diǎn)兒,但不能多給,更不能叫人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栗子粉。
徐麗珍明白了,錢寶鐸之所以不說,就是怕自己不小心嘴漏了,那樣會惹來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甚至是災(zāi)禍。
最后一次,錢寶鐸離開家后,徐麗珍偷偷地跟蹤著,走了半天,一直來到馬蹄山最遠(yuǎn)的山谷——葦剎峪子溝。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徐麗珍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廢棄的老房子的模樣,墻壁坍塌的石頭散落在四周,但依稀還能看出房身。曾經(jīng)的房子應(yīng)該有六間規(guī)模,原來的屋子里長滿大樹和野草,殘余的石墻被扒倒,地基也被刨開了,好像是環(huán)形的壕溝。錢寶鐸走過去,跳進(jìn)去就不見人了,看樣子壕溝挺深,接著傳出刨地的聲音??床灰娕俚氐娜耍荒芸匆娕e起的鎬頭。刨了一會兒,從壕溝里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折牛皮紙。過了一會兒,錢寶鐸把鎬頭扔上壕溝,抱著一塊栗子粉從壕溝里走出來,裝到帶來的麻袋里。
原來是在這兒弄的栗子粉。徐麗珍看見房子四方形的基座全被拋開了,順墻而生的草木明顯被拌動過,翻著的葉脈還沒恢復(fù)原狀。錢寶鐸拾起鎬頭四下里看了看,又跳進(jìn)壕溝里去。徐麗珍大聲喊:受累的!錢寶鐸走出來,吃驚地看著徐麗珍,朝她招招手。徐麗珍好像得了赦令一樣跑過去,錢寶鐸從壕溝里捧出一摞紙幣。
這是什么?錢嗎?
錢寶鐸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是國民黨的綿羊票子,沒用了。
這是什么地方?咱家的老房子?
嗯。這是剛才刨出來的,我還得埋上。錢寶鐸又跳進(jìn)去,把那些紙幣重新埋了。
徐麗珍看清了,栗子粉埋在地基里,全部用牛皮紙包著。錢寶鐸走出來,把挖出的石頭填進(jìn)壕溝,對徐麗珍說:你知道就行了,對誰也別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收拾大院時,我發(fā)現(xiàn)一張黃紙,那上面寫的。咱們?nèi)ヌ酵蜁r,爹也告訴我了,還特意吩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是咱祖上弄的,防止饑荒。
徐麗珍打心眼里佩服錢家祖上,怎么就知道有饑荒???她看著男人扛著麻袋的背影,想著跟他一起過日子的這些年,不管多么艱難,他總有辦法吃上飯。她想著那些栗子粉,那是怎么弄的?應(yīng)該是用面粉做成糨糊,把栗子粉做成條狀,砌進(jìn)地基里的。至于保密,絕不是只寫在紙上,要是錢寶鐸發(fā)現(xiàn)不了那張黃紙?jiān)趺崔k?應(yīng)該還有口傳,但因?yàn)樘用?,是不是來不及口傳了?公公還健在,這種事兒一般都是長輩臨死之前才口傳給晚輩,并且是長子。錢寶鐸不是長子,卻偏偏叫他知道了。
重新埋掉那些紙幣,錢寶鐸想起一件事兒,在他五歲那年的一個晚上,爹偷偷地搬來一垛紙幣,點(diǎn)燃后讓他在灶坑里燒掉。大概因?yàn)樽约哼€不懂事,不可能說出去,才沒用哥哥姐姐。他記得紙幣很多,像一堵墻似的。一直燒到半夜,一大鍋豬食被煮得直冒泡兒,才把那些紙幣燒完。那時候的錢已不值錢,都當(dāng)柴禾用了。他模模糊糊記得,大概是他三歲那年春天,家里有個挺大的栗園,高大的栗樹正開花,卻被父親領(lǐng)著長工砍掉了。他很喜歡開花的栗樹,但從來沒記得吃過栗子,如今看來,每年產(chǎn)下的栗子都磨成粉了。
回到家里,錢寶鐸沒睡一會兒就起來,扛著一塊栗子粉去了太平屯。過了幾天,跟著他一起來了兩個男人,還趕著一掛牛車。徐麗珍認(rèn)識,是錢寶鐸的兩個哥哥,他們像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裝車,拉走三十塊栗子粉。錢寶鐸又特意叮囑,給龜塢屯也順便送去十五塊,讓徐麗珍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
錢寶鐸還給了黃德軒一塊栗子粉,讓他一劈兩半兒,自己留一半兒,另一半兒送給寡婦馬金燕,讓他把馬金燕娶回家做老婆,好歹也算是成了家。
七
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終歸有那么一天,人們將對自己無話可說——那不是沉默,沉默是知道一切而不想說,這是想說卻又沒什么可說的。
每次做飯,徐麗珍都很上心,要是遇上做壞了,就覺得自己犯了錯。徐麗珍這一輩子總共做壞過三次飯,第一次是蒸干糧。那是她三十三歲時的一天黃昏,她用早晨發(fā)的玉米面蒸干糧,揭開鍋一看堿多了,干糧呈暗紅色。她說完了完了,邊說邊羞愧地看著錢寶鐸。
第二次是做魚。錢寶鐸買回一條十七斤重的鰱魚,入鍋后,徐麗珍每隔一會兒就把耳朵貼到木鍋蓋上聽一聽。本來挺好的,但因?yàn)轸~太大了,她老擔(dān)心燉不透,就在半途多加了一塊柴禾,收湯時鍋里的溫度太高,盛出來的魚因缺湯有點(diǎn)兒干巴巴的,很倒錢寶鐸的食興。
再一次是燉雞,放錯了蘑菇。晌午要燉雞,早上錢寶鐸就交代過,要放松蘑的,徐麗珍卻記錯了,給放了榛蘑。中午吃飯時,徐麗珍把燉雞端上飯桌,錢寶鐸一句話也沒說,只吃了點(diǎn)兒別的菜。全家人誰也沒吃,那燉雞怎么端上來,又怎么端下去了。
后來的日子不那么難了,每逢臘月初六,錢寶鐸就打發(fā)錢悅土去大黑砬子屯,給隋萬全送一袋面粉。徐麗珍要?dú)⒁恢浑u,再燙好白酒,把黃德軒叫來,一起敘敘舊,嘮嘮家常。過年之前臘月二十七,錢寶鐸去供銷社買來二十斤餅干,徐麗珍用書紙糊成口袋,錢寶鐸用一桿小秤稱量著,每個袋裝二斤,然后配上罐頭,打發(fā)孩子送到太平屯和龜塢屯去。
再往后孩子們長大了,要分家另過。錢悅土結(jié)婚后不久就想分家,他沒敢跟父親說,卻告訴了母親。徐麗珍把孩子的想法又告訴錢寶鐸后,錢寶鐸很氣憤,說什么也不同意分家。
背地里,徐麗珍便勸說:你怎么這么糊涂呢?
我怎么糊涂了?這是不孝。
你不知道悅土是什么樣的人嗎?那是你兒子,能不孝嗎?
就是不孝。
可你想過沒有,家里這么多人,小兩口只有一鋪炕,掛上那么個幔帳,你叫人家晚上怎么過?
聽徐麗珍這樣一說,錢寶鐸不吱聲了,點(diǎn)頭同意分家。從大兒子錢悅土開始,以后再不管哪個兒子娶妻,錢寶鐸都主動提出分家。
到了六十歲這年,兒子們帶著媳婦兒回來商量爹娘養(yǎng)老的事兒。大家都想養(yǎng)老,二位老人去誰家都行,隨便挑選。兒子們說來說去,錢寶鐸卻一直不表態(tài),最后才說:知道你們都孝順,可俺們誰家也不去,要盡孝心就到我這兒來。
一番話說得兒子們面面相覷。
就這樣吧,俺們現(xiàn)在還能行動,等不能行動了,你們再合計(jì)也不遲,俺們誰家也不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管錢寶鐸叫錢九爺了,徐麗珍也就成了九奶奶。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錢九爺就那樣開始等隋萬全了。
成了錢九爺以后,他還是跟原來一樣,天快亮就起來,掃掃院子,喂喂大白鵝。
從年輕到衰老,錢寶鐸一直喜歡養(yǎng)大白鵝,不多不少,只養(yǎng)三羽,一直養(yǎng)到大白鵝老死了,埋在黃德軒房后的小松樹下。那是一棵孤樹,樹根下差不多埋過一百羽白鵝。
跟所有人一樣,錢九爺和九奶奶也就經(jīng)歷了這些,光陰永遠(yuǎn)是一樣的,呈現(xiàn)的事物卻因?yàn)槿说慕?jīng)歷而不一樣。就像錢九爺,不管人在哪兒,黎明或者夜晚,這里或者那里,他都記得錢家大院所在的地方,都能憑借回憶找到。如果一個人走進(jìn)回憶里,誰能夠說清楚他處在何時何地?即使這樣,人也是要留下痕跡的。有的痕跡是滲出來的,比如最熟悉的聲音,其實(shí)所有的聲音并沒消失,而是滲進(jìn)了煙火色,在物體上露出痕跡來。有的痕跡是磨出來的,有的痕跡是熏出來的。
九奶奶偶爾也會想想自己,想起那個訂親時才九歲的小姑娘,在她還不懂事時,就成為錢寶鐸的媳婦兒了。從那時候開始,點(diǎn)火做飯,生兒育女,日子過得并不糊涂,卻糊里糊涂地老了。錢九爺坐著時,她有時候也會陪一會兒,看看老舊得快要倒塌的倉房,那里面曾經(jīng)裝過多少糧食;再看看那口鐵鍋,在那里做過多少飯菜;再看看煙囪,從那里冒出過多少炊煙。
人是吃著自己的力氣長大的,吃著自己的力氣變老的。
在因緩慢而悠長的時光里,錢九爺還那樣等著,盡管隋萬全已經(jīng)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黃昏,錢九爺扭過頭來,看見一輪夕陽掛在小松樹上。遠(yuǎn)處的山脊好像與小松樹重疊了,太陽落得很慢,幾乎看不出劃動的痕跡。沒過多久,太陽順著小松樹的枝條落下去了,天地間盈滿橘紅色的光。就在這時,錢九爺看見小松樹倒下了,起初誰也并沒有在意。原來是黃德軒,拿著一把鐵鋸慢慢爬上小山,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鋸著小松樹的根部。小松樹倒下的時候,黃德軒也坐在那里死了。
屯子里傳出黃德軒的死訊,錢九爺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可黃德軒死就死吧,他為什么要砍倒那棵小松樹呢?為什么砍倒小松樹他就死了?是回光返照嗎?錢九爺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回光返照是什么?跑到大黑砬子屯去見隋萬全?他已經(jīng)跑不到那兒了?;蚴侨サ逗永锵聜€漁網(wǎng)?或者是趕大白鵝下河?
錢九爺想了好幾件自己能做的事兒,但終究不知道到底會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吧,一定都在自己的經(jīng)歷之內(nèi),不可能去做精力之外的事情。
又過了不到一個月,錢九爺也死了。他沒做什么回光返照的事兒,只是靜靜地躺著,在一片安詳里吐出最后一口氣。看著男人錢九爺?shù)氖恚拍棠陶f受累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