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淺淺
昨天我拿著我的第二本詩集
去見父親。確切地說
他提著帆布包里新買的
一盒1.0的簽字筆
來見我,我們約在他喜歡的
秦巴霧毫的茶館
他抽出一支新的簽字筆
在我的詩集扉頁上簽了他的名字
我看著這三個字:賈平凹
也在這把椅子上,他給無數(shù)人
簽過無數(shù)次名字,被無數(shù)的眼睛收藏
詩集里的字蹦跳出來,他伸手去接
我舔舔嘴巴,J先生系列就是專門寫給他的
我只想為他的側(cè)影打一束光
J先生點頭,探身說道:
你送我詩集,你也要簽名。
“名字里依偎著小動物”
我把簽字筆揣進衣兜。他的里面是湖藍色
外面是焦糖色。
簽字筆在夜晚回家的路上說道
電話里J先生說:你們帶孩子過來就好
語氣從宋體五號變?yōu)樾∽?/p>
從深圳帶回的盆菜,在高湯里咕嘟
滿滿一大盆鮑魚、鵝掌、豬腳、藕塊
它們變得激動異常,脫身而出
東游西逛,擠眉弄眼挨著J先生書房里的
陶罐和佛像坐下
大魚際里藏著春眠的草籽,它們通往
肺經(jīng),一路講經(jīng)說法。千回百轉(zhuǎn)
J先生曾畫過無數(shù)的鐘馗,漆黑萬狀
身形巨大,捉時間的鬼
人間的鬼,也捉心中的鬼
66歲之后的J先生,頭發(fā)更加稀疏
他還會回鄉(xiāng)祭祖,依然開會,吸煙
寫稿子。仍將自己置于煩惱樹下,蹭癢癢
在熱鬧叵測的人流中,打瞌睡
唯有那清明的筆,冷眼旁觀
用整個秦嶺的蒼茫抵擋所有風(fēng)的棱角
他相信輪回,拼盡氣力讓自己圓滿
他要對這一世負責(zé),哪怕與鋒利而狹窄的
刀子,狹路相逢
世上的一切最怕和解。J先生說過
想要長壽、安樂的法門只有一個
那就是:做好事。
轉(zhuǎn)化一切苦厄為蜜糖
他在“聳瞻震旦”的大堂寫道
過了知天命的年紀
J先生開始翻閱《山海經(jīng)》
面南朝北的太師椅上
熏黃的手指在翻動:
“西山經(jīng)華山之首,曰錢來之山,其上多松,
其下多洗石。有獸焉,其狀如羊而馬尾,
名曰羬羊,其脂可以已臘?!?/p>
J先生用手在書上默寫著“山?!倍?/p>
咀嚼著上古之人敘述背后的思維
他在收束和拆分著自己,順著筆尖
朝倒流河的方向走去
“人面而牛身,四足而一臂,操杖以行”的萊山之神
立在那兒,等著他來
一日佛龕前上香,煙軟成了繩子
盤成靈芝狀,他放下筆
《老生》寫成。那是四顆原石般的故事
由往來陰陽兩界的唱師串起
從上元鎮(zhèn)到子午鎮(zhèn),J先生陪著唱師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過
“一日遇佛,一日遇魔”的日子
牛頭坡上不斷冒出又不斷吸回的那股氣
是J先生出生和故去的鄉(xiāng)黨和祖輩
《老生》里不斷冒出又不斷吸回的那股氣
是中國百年起起滅滅的人生故事
J先生用撫平《山海經(jīng)》的手
摩挲著《老生》字里行間的裂隙
“沒有哪個時代不會死去”
J先生坐在唱師面前輕聲說道,唱師的
眉眼是悲苦也是欣喜
這一夜,倒流河里的水涌向《山海經(jīng)》
一九九八年的J先生,鄉(xiāng)音未改
胡子茂盛。老母親時不時打電話
說:“平兒,餃子下鍋了?!?/p>
那時的J先生居住在長安城的
西南角,推窗北望
城墻高聳,垛口整齊
J先生竊喜:他活該生活在
一個凹一個凹相連的城池里
凹字里既盛著世紀末的泥淖
也盛著J先生的大自在
他畫《精神之花》
畫藏著藕的泥,畫日日升起的蓮
畫放下筆細嗅的沉靜
六月的盛夏,J先生用《高老莊》遮陰
他的小說是一顆顆冬蟲夏草
孕于冬,長于春,成于夏
也在這一年,十四卷的文集出版
每一卷的封面上都燙印著
劉邦《大風(fēng)歌》中的一個字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
J先生念到此處,瞬間
任督二脈被打通
知道自己的一生是能寫出
二十三卷書的
十六年后的二零一四年
J先生在佛前靜坐
城墻依舊,垛口還在
J先生的老母親卻化成了牛頭坡的一股氣
“風(fēng)刮風(fēng)很累,花開花也疼”
J先生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老生》是
《大風(fēng)歌》的最后一個“方”字
時間還在轉(zhuǎn)化著生、老、病、死的覺悟
“平兒——”
J先生有時還能在書房
聽見他的母親在呼喚他
我沒見過海若,但見過小左
芙蓉西路暫坐茶莊的小左
她高興的時候一對珊瑚墜子
前仰后合,像跨過溪里踏石
聽到的流水聲,小左會用河南話對J先生
說:先生,您今天來晚了
J先生總是巳時來到茶莊和他的熟人
暫坐一會兒,喝一杯安吉白茶
起身去南湖散步
J先生小說里的海若也開著暫坐茶莊
也有一群美艷又磨人的姐妹
海若也曾酒醉后給一個叫羿光的作家
打電話,如四月的白頭鵯為著求偶
在桑樹上“啾啾”地叫著
我不止一次地好奇,看J先生如何
穿過小左面對著海若,穿過海若
面對著自己
月光清冽,四野無聲
J先生手指天空,說:月亮!
而我們只順著手指,看見了手指
*海若:小說《暫坐》里的主人公
小左:小說《暫坐》里主人公原型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