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愛”的范疇、有機體發(fā)展的多樣性、普世和諧問題三點入手,剖析了列昂季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基督教思想的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認為拜占庭主義中的東正教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反對全人類的大同與博愛;而后者所主張的“玫瑰色”基督教則提倡全人類的和諧與博愛。并結(jié)合十九世紀俄國的時代背景,肯定了列昂季耶夫主張未來俄國要走拜占庭主義宗教道路的正確性。
關(guān)鍵詞:康·列昂季耶夫;拜占庭主義;東正教;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批評
中圖分類號:I3/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1-0117-03
康·列昂季耶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Леонтьев,1831—1891年)是一個充滿復雜性的人物,其一生有醫(yī)生、外交官、哲學家、宗教學家、政論家、作家、文學批評家、修士多重身份。從列昂季耶夫從事的多種工作中可以看出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其乖張的思想和特立獨行的個性使得他在任何一個職位上都無法站穩(wěn)腳跟,無法為任何一個圈子所接受。其思想雖然與十九世紀俄國社會的主流思潮不符,但仍具有深刻意義。譬如,他的很多政治預言均在后世得到了實現(xiàn)。他先于第一次俄國革命之前就預言了君主制的垮臺和社會主義的勝利,并且預言新政權(quán)不會持續(xù)太久,資本主義最終還將取代新政權(quán)。他提出的基督教問題也引起了俄國學者的巨大爭論:“推動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宗教熱潮的形成,這場論戰(zhàn)也成為俄國白銀時代宗教復興運動的思想來源?!盵1]尤其是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基督教思想的理解,為人們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陀氏的文學作品提供了新思路。
一、列昂季耶夫及其拜占庭主義
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東方地區(qū)”(即巴爾干半島和中近東地區(qū))始終是國際關(guān)系紛爭和歐洲利益沖突的焦點。列昂季耶夫在1863—1873年間擔任俄國駐該地區(qū)的外交官,親身經(jīng)歷了該地區(qū)的混亂狀況。因此,他開始思考解決東方問題的出路,以及如何在動蕩局勢中維持俄國的發(fā)展。隨后,在繼承Н.Я.丹尼列夫斯基(Данилевский Н.Я.,1822—1885)《俄國與歐洲》(《Россия и Европа》,1869)一書中所提出的文化—歷史類型學說和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的基礎(chǔ)上,他于1875年發(fā)表了其最著名的政論作品《拜占庭主義與斯拉夫民族》(《Византизм и славянство》),闡述了拜占庭帝國文明的代表——拜占庭主義的內(nèi)涵及其中心理論——“三位一體”學說,并在此基礎(chǔ)上論述了國家發(fā)展、歐洲墮落以及斯拉夫民族等諸多問題,提出俄國未來的發(fā)展道路在于繼承拜占庭主義思想。
批評家對拜占庭主義的定義十分寬泛:“拜占庭主義首先是一種特殊的文明或文化,具有自身獨特的特征,普遍的、清晰的、顯著的、合理的起源和明確的歷史影響?!盵2]因此,拜占庭主義作為一種文明類型,必然包含了宗教、政治、哲學、藝術(shù)等建構(gòu)一個國家、民族和社會的多重方面。在宗教層面上,拜占庭主義以東正教信仰及道德為核心;政治層面上,拜占庭主義堅持君主專制和等級制度,強調(diào)階層、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哲學和藝術(shù)層面上,是對美學原則的堅持與推崇。
宗教問題始終是拜占庭主義的核心論題之一,它不僅包括對東正教的堅貞信仰,還包含東正教道德問題,即拜占庭主義中的東正教教義并非是普遍和諧和博愛,而是摒棄對全人類幸福和和諧的向往,對人類道德持悲觀態(tài)度。與此相反,受自由主義、民主主義、平均主義等歐洲新興思潮影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對全人類普遍和諧與博愛的追求,宣稱“世界主義的愛為俄羅斯人民所特有,而承認此種愛則是至善、崇高的使命”[3]43,并且這種思想在1880年6月8日普希金紀念慶典上的演講中達到了巔峰。批評家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種宗教思想為新歐洲的“玫瑰色”基督教,并專門撰寫了《論普世之愛》一文進行針對性譴責。
二、列昂季耶夫?qū)ν铀纪滓蛩够诮趟枷氲呐g
列昂季耶夫從三個方面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思想進行了反駁。首先,是“愛”的范疇。“愛”始終是基督教強調(diào)的核心教義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講歸根結(jié)底,也是對“愛”的范疇進行的論述和闡釋[4]362。他將普希金視作俄國精神和社會發(fā)展的燈塔,因為他的作品中含有“天才的世界性和全人類性。因為他能夠在心里容納別的民族的特色如同本民族的特色一樣。至少他在藝術(shù)上、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不容爭辯地表現(xiàn)了俄羅斯精神所向往的世界性,”[5]230由此引申出什么是真正的俄羅斯人以及俄國所肩負的拯救全歐洲和全世界的使命——“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要作為所有人的兄弟,即‘世界人……友好地、充滿愛慕之心地把別的民族的特色吸收到我們心里,兼容并蓄,不考慮民族優(yōu)劣的差別,幾乎從一開始就本能地善于識別優(yōu)劣,善于消除矛盾,善于體諒和調(diào)和差別……要懷著兄弟般的愛心在內(nèi)心里記住我們所有的兄弟”,從而達到“各民族按照基督福音書的條文達到偉大的共同的和諧和最終兄弟般的和睦,”[5]229即全世界普遍的和諧與博愛。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愛”的范疇。首先,它賦予了俄國以上帝的角色,發(fā)揮著救贖全人類的作用。第二,將基督教愛的范疇擴大,從個人的愛上升至政治與文化層面,強調(diào)不同國家、民族、文化之間的博愛,并以俄國為中心擴大至全人類。第三,普遍的和諧、避免矛盾沖突成為愛的基本要義之一。
列昂季耶夫?qū)⒄y(tǒng)基督教和“玫瑰色”基督教對“愛”的闡釋進行對比,得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世之愛和正統(tǒng)基督教的“愛”相去甚遠,是未能真正理解東正教教義和道路的表現(xiàn),因而無法擔負起救贖全人類的使命的結(jié)論。原因如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歪曲了“愛”的范疇。正統(tǒng)基督教認為,人只能愛上帝,除上帝之外不能愛其他任何事物。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將對上帝的敬畏和愛最終扭曲為對俄國人的個人崇拜和世俗崇拜,這種道路已經(jīng)背離了基督教關(guān)于“愛”的教義之一,即敬畏上帝和愛上帝:“缺乏敬畏和謙卑的愛只是個人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我們假設這是最討人喜歡的)——這種從十八世紀末在歐洲建立的對個人權(quán)利和尊嚴的崇拜……摧毀了人們對崇高事物的信念,它們和這些人不再有關(guān),讓人們忘記敬畏并為謙卑而感到羞愧……”[6]其次,基督教教義中確實強調(diào)了愛人如己,但這里的“人”指的是愛鄰人與愛仇敵,并非愛遠人。而陀氏卻將愛的范圍擴大化,由愛鄰人發(fā)展成為愛遠人。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點是對基督教“愛”的歪曲和篡改。
第二,列昂季耶夫美學觀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多樣性和差異化。他認為,一個社會只有基于多樣性、差異、不平等、斗爭,只有各具特色,才能是美的,才具有蓬勃發(fā)展的生命力,否則就會走向衰落?!坝袡C自然是通過多樣性,對抗和斗爭來生活的;在這種對立中,自然獲得了團結(jié)與和諧,而不是枯燥乏味的統(tǒng)一?!盵7]而現(xiàn)代歐洲文明所提倡的自由主義、民主主義和平均主義以及受此影響的陀氏所提出的世界大同,民族之間、文化之間相互融合便是對多樣性的否定,最終形成烏托邦式的整齊劃一的世界,導致人類文明的必然毀滅。
第三,在列昂季耶夫看來,真正的基督教“并沒有許諾愛和普遍真理在這個世上取得完全徹底的勝利,而是相反,許諾福音布道在這個世上會遭到某種近似于挫折的情況”,原因在于基督教義無法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因此人類會分為“信基督”和“反基督”兩派,由此產(chǎn)生矛盾、動亂和戰(zhàn)爭:“你們也要聽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總不要驚慌。因為這些事是必須有的,只是末期還沒有到。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多處必有饑荒,瘟疫,地震?!保R太24:6-7)[8]因此可知,基督從未許諾過在天國來臨之前,人類能通過自身道德的力量在世界上建立一個天堂,正如自由派學者格拉多夫斯基(А.Д.Градовский,1841—1889年)所說:“基督預言的不是普世的和諧(普世和平),而是普世的毀滅?!盵3]47-48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追求全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大統(tǒng)一,這便是他的新歐洲基督教思想和列昂季耶夫的東正教思想的對立之處。
綜上,列昂季耶夫得出結(jié)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世之愛思想只能將人類引向毀滅:“陀思妥耶夫斯基聲稱最終的目的是“全世界的和諧”,但是最終的目標究竟是什么?可能實現(xiàn)的唯一最終目標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終結(jié),歷史和生命的終止?!盵9]
三、俄羅斯未來之路
十九世紀中葉之后,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平均主義和民主主義在俄國風氣更盛,革命、改革、動亂、新歐洲文明入侵俄國,與俄國傳統(tǒng)的、從拜占庭帝國繼承而來的國家民族根基產(chǎn)生激烈碰撞。改革還是保守,屬于西方還是屬于東方,走西歐道路還是斯拉夫道路,俄國社會關(guān)于國家未來出路的討論迅速興起,兩大派別對此爭論不休。
不同于他人非此即彼的看法,列昂季耶夫提出了獨特的俄國文化歷史類型,即既不歸屬于頹廢的西方,也不歸屬于保守的斯拉夫主義,而是屬于誕生于兩者之前、最為古老的拜占庭主義。
在他的觀點中,代表西歐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歐洲之愛會使得歐洲文明的影響力擴大,而各國本土文明的影響力減弱,最終導致全人類文明的同化和衰落。而斯拉夫派雖然堅持對俄國本土文化的守護,與列昂季耶夫的主張不謀而合,但批評家卻認為斯拉夫派主張的“俄國是由所有斯拉夫人、僅由斯拉夫人構(gòu)成的部落聯(lián)盟”[10]128對于俄國來說太過貧乏和狹窄,俄國文化的涵蓋面應更加寬泛,它繼承了拜占庭主義的深厚傳統(tǒng),又與俄國文化進行了千百年的融合,是“更加廣闊的、就思想而言更加獨立的形成物”[10]128。
因此,列昂季耶夫提出了俄國未來應當追根溯源,回歸到俄國文化發(fā)展的根基——拜占庭主義的傳統(tǒng)和特征,其實質(zhì)在于維護東正教信仰、君主專制,堅守斯拉夫民族的精神傳統(tǒng),發(fā)揚拜占庭文化遺產(chǎn)。這一道路既規(guī)避了西方對俄國文明的侵襲,保護了俄國文明的獨特性,又避免了狹隘民族主義的滋生,是最適合俄國未來發(fā)展的明智之路。列昂季耶夫以其敏銳的洞察力預見了這一點,架起了溝通歷史與未來、東方與西方的橋梁。
四、結(jié)語
宗教問題始終是列昂季耶夫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之一。本文從“愛”的范疇、有機體發(fā)展的多樣性、普世和諧問題三點入手,剖析了列昂季耶夫和陀氏基督教的本質(zhì)區(qū)別,通過對比,突出了前者的宗教觀,為俄國未來的發(fā)展道路指明了方向,因而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是“俄國思想史上的嚴重事件”,是理解俄國文化世俗化進程的重要一步[4]344-357。
除去對俄國具有重要的意義之外,拜占庭主義所倡導的文化多樣性在現(xiàn)今仍具有廣闊的現(xiàn)實意義。在全球化趨勢愈見強化的今天,如何抵制住西方文明帶來的沖擊已成為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一方面,我們要博采眾長,學習他們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要規(guī)避其缺陷,堅持黨領(lǐng)導下的文化自信,創(chuàng)新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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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侯子琦(1996—),女,漢族,河北廊坊人,單位為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思想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