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樹被人從水里撈出來時,渾身上下濕淋淋,跟個水滴似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水庫邊上的草叢里,臉色煞白,像是落在草叢里的一張白紙。夏天的中午,太陽懸在天空,好似一團火,水庫岸邊的樹都被曬得蔫頭耷腦。幾只叫不上名字的水鳥靜靜地在水里游著,竟然沒有一點聲響。
梅樹就這樣在沙灘上躺著,頭發(fā)上還掛著一縷苔蘚,碧綠碧綠的。我們以為他死了,去見閻王爺了。有人跑去喊他的爹,讓他爹來收尸。沒想到他身上的水快被太陽曬干時,竟然就又活了過來。
梅樹慢慢地從那片草叢里坐了起來,仿佛是從睡夢中剛剛醒過來似的,他揉揉眼,望著面前的湖水,突然就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向水庫跑過去,他一邊跑一邊嚷嚷著要往水里撲。他說,龍王的女兒正在那里等著他去做新郎呢。
我要去當新郎,我要去當新郎。
梅樹的話把在場的人都嚇蒙了。
幸虧這個時候梅樹爹搖搖晃晃趕了過來,他可能又喝了酒,走起路來都有些飄,喘得就跟個風箱似的。他跑到梅樹跟前,像是拽一只牛犢子一樣拽住了梅樹。
你個兔崽子是不是瘋了?
他轉過頭對大家說,這兔崽子是被水嗆瘋了。
大家這才上去七手八腳地幫梅樹爹拽梅樹。
梅樹力氣大,和那些拽他的人在那里扭作一團,差點又讓他撲進了水庫里。
梅樹一邊掙扎一邊喊,快放開我,龍女在那里等著我呢。
水庫的水清凌凌的,連一絲波紋都沒有,遠處有幾只野鴨子正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我們看見天空跌落在水里,山也跌落在水里,云朵就在水里的樹頂上飄。有一只鳥從水里飛了過去,無聲無息。
梅樹就這樣被他爹還有村里人生拉硬拽地拖回了家。
梅樹可能真是瘋了,幾個人把他拖到他家院子里,他還一個勁兒掙扎著,不停地嚷嚷著要往水里撲,他說他要去當龍女的新郎。
梅樹爹就找來一根鐵鏈子,在眾人的幫助下,把梅樹拴在了門前的那棵老柳樹上。鐵鏈子是我們那里修梯田抬石頭用的那種,又粗又沉重,只要梅樹一動彈,那鐵鏈便會嘩啦啦的一片響。那樣子,就跟電影里押赴刑場的犯人似的。
梅樹就像一只羊一樣,被他爹拴在了他家門前的那棵柳樹上。梅樹爹坐在那里抽煙,任憑梅樹像一只螞蚱似的在柳樹下蹦跶、抗爭,鐵鏈子被他弄得嘩啦嘩啦直叫喚。
梅樹家的房子其實就在水庫邊上,兩間低矮的正房,外加一間更加低矮的偏房。院子倒是挺大的,那棵老柳樹比水桶還粗,那些裊裊的柳枝一半飄在梅樹家的場院里,一半蕩漾在湖水里。風一吹,那些柳枝就妖嬈地晃悠著。柳樹上還拴著根鐵絲,鐵絲的另一頭一直延伸到水庫里,一條船就蕩蕩悠悠地停歇在水面上。
梅樹爹是村子里的船公。那時候,村里沒有學校,我們每天都要坐船到水庫對岸的學校去上學,放了學再從河對岸坐船回來。梅樹爹每天的日子就是把船從水庫的這邊搖到水庫那邊,再從水庫那邊搖到這邊。來來回回、往往復復地不知多少趟。除了我們這些孩子上學,村里人要去水庫對岸辦事,比如去買鹽、買火柴、打醬油、灌醋等等都得去水庫的對岸。
那時候梅樹爹看起來有些蒼老了,其實他才五十來歲,就已經像是一件落滿了灰塵的舊家具。他坐在那里全身都松懈了下來,好像解了繩扣的一堆柴火,沒了筋骨。面對牛犢子一樣的梅樹,他真的有點束手無策。
那天黃昏,梅樹爹又一次企圖把梅樹弄進屋子里去??伤嚵藥状?,都沒能成功。他只好去找來村里人,希望他們能幫著他把梅樹弄進屋子里去。雖然還是夏天,可梅樹的家就在水庫邊上,夜深露重,濕氣太大。幾個人折騰了幾次,也沒能把梅樹弄進屋里去。梅樹緊緊地抱住那棵柳樹,仿佛那棵柳樹就是他的親娘,死死不肯丟手。沒辦法,梅樹爹只好回到屋子從炕上揭了一領破竹席,鋪在了柳樹下。
那天晚上,梅樹爹幾乎沒有怎么睡覺,他人躺在床上,耳朵卻聽著外面的動靜。夜深人靜,唯有那水庫里的水,低聲地呢喃著。有時候,平靜的水面會突然傳來噼里啪啦的一陣響,那是野鴨子的翅膀拍擊水面的聲音。梅樹爹的耳朵一直在尋找那鐵鏈子的聲音。有一陣,鐵鏈子聲突然就消失了,半天沒了響動。這可嚇了梅樹爹一跳。他從床上跳下來,跑進院子,走進了一片月光之中。
梅樹果然不見了。梅樹爹聽見心里咯嘣響了一聲,好像是一根干柴被人踩斷了。那么粗的一根鐵鏈子拴著,梅樹怎么就會跑了呢?梅樹爹房前屋后尋了個遍,也沒找見梅樹。等他再回到柳樹前,才發(fā)現(xiàn),那根鐵鏈子其實還在,只不過那根鐵鏈子像一根藤一樣,繞著柳樹往上攀去。梅樹爹抬起頭,就看見柳樹枝中一輪破碎的月亮正懸在空中,梅樹呢,正躺在柳樹的枝椏上睡覺呢。
梅樹被他爹用鐵鏈子拴在了他家院子的那棵柳樹上。人被拴住了,聲音卻像是長了翅膀,在村子的樹稍上,房頂上飄來飄去:快放了我,我要去當龍婿,我要去見龍女。
聽著梅樹那堅決而執(zhí)著的叫聲,我們相信,他一定是在水底下見到龍女了。
在我們村子,很早就有關于龍的種種傳聞。說我們這兒的水庫原來叫白龍?zhí)?,下面有座龍宮,那龍宮是用金子建造的,飛檐斗拱,金碧輝煌。有人在夜里還看見過水底下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早年間村里有個青年,是個孤兒,靠打柴為生。有一天,他上山打柴,遇見一黑一白兩條蛇在路上糾纏在一起互相撕打。那條黑蛇體格壯實,眼見著把那條白蛇撕咬得遍體鱗傷。青年拿起手中的砍柴刀,手起刀落,一下子將那條黑蛇削為兩截。白蛇得救了,臨走時,白蛇對著他深深地點了三下頭。
插圖:李金舜
過了幾天,青年從山上打柴回來,放下柴火準備回屋做飯。到了灶房,卻見灶上冒著熱氣,他揭開鍋蓋一看,鍋里的飯已做好,幾盤菜也熱在鍋里。青年覺得奇怪,他一個人過日子,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是誰給他做的飯呢?他屋里屋外找了個遍,也沒見一個人影。
第二天,青年砍柴回來,依然如故,飯菜也早已做好熱在鍋里了。青年更覺奇怪。
等到第三天,青年佯裝上山去砍柴,卻偷偷地藏在房后的一棵槐樹后面。他等呀等,一直等到午后,就在他等得快要睡著之時,突然看見家里的煙囪升起了裊裊的炊煙。青年悄悄走到屋后,從窗戶向里望去,只見鍋里正煮著飯,一束陽光從窗戶里照射進去,一個身著白衣,眉清目秀的女子正坐在那里梳頭呢。
老人們說,女子就是那條白蛇變的。其實,她并非一條普通的蛇,她就是白龍?zhí)独淆埻醯呐畠?,她是來報恩的。后來,龍女就和砍柴青年結為夫妻,過上了美滿的日子。
這個傳說,爺爺講過,奶奶也講過,甚至我的父母也講過,它給我們平凡的生活帶來了無數(shù)的憧憬。我們幻想著有一天這樣的故事也會發(fā)生在我們的身上。
那時候,我們常到水庫里游泳。我們坐在水庫邊,總是想,我們要是一條魚該多好呀,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湖水里游來游去,就可以潛到水底下去。也許有一天,我們游到水底時,就會見到那座龍宮,見到龍女呢。
可我們在水里總是游不好,我們一下到水里,就像是一頭笨豬一樣,只能在水面上刨來刨去。我們從來沒有游到過水庫的對面,總是游到一半時就趕緊往回游,我們不知道水庫里的水到底有多深,都害怕游到水庫的中間沒有力氣了被水淹死。梅樹比我們大些,在水里他真的就變成了一條魚,也只有他可以游到水庫的對岸,他會在對岸玩一會兒,再游回來。有時候,他游回來的時候,還會從褲衩里掏出幾只野鴨蛋。
那時候,我們都羨慕梅樹,他是我們的英雄。沒事了,我們就會跟著他的屁股后面去水庫里游泳。后來,梅樹就不再往水庫對面游了。有一天,他說他要潛水,他站在水庫岸邊,把水往身上一遍一遍地撩,把胸口拍得啪啪一片響,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氣,一個猛子就扎進水里。但是很快,他就頂著一頭水花,滿臉通紅地從水里像只葫蘆一樣冒出來。
他躺在岸邊,眼睛看著藍天,半天都出不來氣。慢慢地,他潛入水底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我們站在岸邊好長時間見水里沒有動靜,以為他被水淹死了,柳枝兒就開始抽噎,我們齊聲在岸上呼叫著他的名字,梅樹,梅樹。柳枝兒的聲音尖厲而刺耳,她抱著梅樹的衣服,扭著她的細腰伸著長長的脖子,用焦急的目光在水面上搜尋著。
那時,柳枝兒就像梅樹的小媳婦一樣跟著梅樹。有時候,他還當著我們的面摟著柳枝兒的腰,梅樹之所以有這么好的水性,一定是與柳枝兒的腰有關系,柳枝兒的腰纖細柔軟,像是水做的,是那么讓梅樹著迷。
記得有天中午,梅樹潛入水底好長時間也不見上來。就在我們以為梅樹這次是真的被水淹死了,沉入水底再也不會上來了時。我們看見梅樹的頭一下子頂破了平靜的水面,隨之,他的一只胳膊也揚了起來,他的手里抓著一只手電筒。
那只手電筒已是破爛不堪了,上面生滿了暗紅色的鐵銹。
梅樹爬上岸后癡癡地坐在草叢里半天不說話,我們問梅樹怎么了?
梅樹這才回過神兒來。他說,我好像看見龍宮了。
龍宮?
聽說水底有龍宮,我們都興奮了起來。
龍宮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問。
梅樹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龍宮,但我真的在水底看見了房子,還有院子,院子里還有石桌、石凳、石碾、石磨,一棵只有枝椏沒有樹葉的樹長在院子里。好像還有一條用石板鋪成的路通向了另一個院子呢。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
只是那院子里沒有人,這把手電就是從院子里的那間屋子里拿來的。
梅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的那只手電筒的屁股擰開,里面并沒有電池。他把手電筒的燈頭也擰了下來,燈頭的玻璃竟然完好無損,他不停地用嘴給玻璃哈氣,哈一口氣用手擦拭一遍。然后,他把玻璃對著天空中的太陽,水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團光影,那團光影在水面上氤氳著,似霧非霧,似亮非亮,好生奇妙。之后,他把那銹跡斑斑的手電筒的筒身扔在了水庫邊的草叢里,把那個鏡片送給了柳枝兒。
梅樹越來越迷戀水下的那個世界了。我們只要去水庫游泳,他就會潛入水底,他總是從水底帶上來不同的東西。有時候是一把銅鎖,有時候是一只瓷碗,還有生滿銹的鐵鋤。有一次,他還帶上來了一只馬燈。那只馬燈雖然燈身也生滿了銹,可燈罩卻一點也沒有破損。要是有煤油的話,完全可以點著。
梅樹在水底的那座村莊發(fā)現(xiàn)的東西越來越多,這對我們是個刺激,我們也想到水底下去看看那個村莊,我們也學著潛水,可我們的肺太不爭氣了,剛剛沉入水底,就憋得不行,最終喝幾口水就不得不跟條死魚似的漂上水面。
有一次,梅樹從水底上來時問我們,剛才你們聽見鐘聲沒有?
我們說,除了聽見野鴨子呱呱地叫了幾聲,什么也沒聽見。
梅樹說,他在水底發(fā)現(xiàn)了一棵大樹,上面吊著一口大鐘,他用石塊敲了那鐘,聲音真是好聽呀。
那么奇妙的聲音,你們怎么沒聽見呢?
我們說,我們真的沒有聽見,我們什么也沒有聽見,你再下去敲敲吧。
梅樹躺在陽光下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憋了口氣再次潛入水底去敲那口大鐘。我們把耳朵緊緊地貼在水面上,可是我們還是什么也沒聽見。這讓我們很失望。
梅樹從水底上來,柳枝兒就說,梅樹,梅樹,你啥時也帶我到水底去看看吧,我也想敲那口大鐘,聽大鐘的聲音。
梅樹就笑笑,說,等你哪天學會了潛水我就帶你下去。你一定會喜歡上水底的那個世界的。
可是,沒等我們學會潛水,我們就開學了,我們要天天坐梅樹爹的船去水庫對面的學校上課。老師教我們“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時,我們的腦子就會想到梅樹伸著長長的脖子從水底鉆出水面的樣子,就會想起水庫底下的那些房子和院子,還有那口我們沒有聽見過聲音的大鐘。
梅樹爹的船總是像一片樹葉,慢悠悠地在水面上漂。水庫里的水一向溫順安靜,可是到了夏天,雨水一多,水庫里的水也大了不少。水庫里的水一大,水勁兒也大,似乎在和梅樹爹較著一股勁兒。可水再大,那船總是在水面上漂著,只是劃船時要比平時費勁兒大些。有時我們放學坐在船上,就聽見那根拴船的鐵絲,嘣嘣作響,似乎馬上就要繃斷的樣子。那根拴船的鐵絲已用了好幾年,上面都生滿了鐵銹。梅樹爹等沒人坐船過河時,就去河那邊的供銷社買來了新鐵絲。他把鐵絲挎在肩上,再一拐一拐地去到衛(wèi)生所買來碘酒、膠布和紗布。梅樹被拴在樹上,那根鐵鏈已把他的腳脖子磨得血肉模糊。梅樹爹不停地給他上藥水,最后,索性用紗布將挨著腳的那段鐵鏈子包了起來。
梅樹剛開始被拴在柳樹上時,梅樹爹聽見兒子梅樹又喊又叫的,鐵鏈子被他弄得嘩啦嘩啦一片響,他的心里也嘩啦嘩啦一片響。一直到夏天過去,一切總算安靜下來。那時候,梅樹似乎已經適應了樹下的生活,他腳腕上被鐵鏈磨破了的地方,已開始結痂。梅樹呢,也不再嚷嚷著要去做龍女的新郎了。他常常騎在那棵柳樹上,他還給自己用柳枝做了頂帽子,等到有人時,他就戴著那帽子從樹上跳下來。
那時候,我們上學放學經過時,也已適應了柳樹下坐著的梅樹。剛開始時,我們都覺得梅樹瘋了,都很害怕他,從那里經過時提心吊膽的,遠遠地躲著他,好像他是長了獠牙的鬼,會吃掉我們。那時候,在我們的心中,梅樹就是個瘋子,他不再是那個能潛水讓我們心生羨慕的梅樹了。有時候,我們還會用土塊兒擲他。可憐的梅樹就抱著頭,像只刺猬蜷縮在柳樹的背后。再急了,他就一縱身躥到樹上去了。梅樹敏捷得像一只猴子。他腳上的那根鐵鏈在他上樹時,也像條蛇似的,哧溜一聲跟著爬上去了。
這個曾經像一條魚一樣整天游走在水底的梅樹,現(xiàn)在只能呆在樹上了。成了一條行走在樹上的魚。
梅樹在水底下發(fā)現(xiàn)了房子的事,很快在我們村子里傳開,開始時幾乎沒有人相信。他們寧肯相信梅樹說的是瘋話。后來,有人突然想起,幾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那里確實是個村莊,那個村莊就住著我們的先輩們。他們在那里種田,在那里結婚生子繁衍后代。那里的田里長著肥沃的莊稼,那里的樹木蔥翠野花盛開。后來水庫修起來,就把那個村莊淹沒了。都幾十年了。那些沉入水底的房子和院子還有那些樹,怕早就被水泡垮夷為平地了,難道它們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在水底沉睡著?
村子里的人雖然生在水邊長在水邊,可這水庫太大了,沒有人敢嘗試著潛入水底,水性最好的梅樹爹也老了?,F(xiàn)在,只有梅樹能夠潛入水底。有人曾試著想潛入水底看看是怎么回事,可他們像我們一樣,潛入水底沒一會兒,就被水逼出了水面。水底的那個世界永遠成了人們的想象。
現(xiàn)在,梅樹成了全村唯一一個水底村莊的見證者。
當然,他想讓柳枝兒成為第二個水底村莊的見證人。
那時,柳枝兒天天纏著梅樹教她游泳,教她潛水。梅樹教柳枝兒潛水時就不再帶著我們了。他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帶著柳枝兒偷偷地去水庫。
夏天快要過去時,柳枝兒已能撅著屁股潛入水下,憋好長時間的氣了。也許再練一練,她就真的可以潛入到水底,就可以看見那里的房子和院落了。
那天晚上,梅樹和柳枝兒又來到水庫邊,那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天上一輪圓月,水里也靜靜地臥著一輪圓月。柳枝兒說,水里的月亮真好看。梅樹說,好看了我去給你撈上來。說著就一頭扎進了水里。那輪圓月也許真的不好撈,等他從水底浮出水面時,他的手里掬著一捧水,手里還真有個月亮。
梅樹說,柳枝兒,我把月亮給你撈起來了。
梅樹想,柳枝兒看見他手里的月亮,一定會扭著細腰跑到他面前接過他手里的月亮的。
可岸上一點動靜都沒有。
柳枝兒,柳枝兒,柳枝兒。
梅樹只聽見他的聲音在水面上漂,卻沒見柳枝兒回應。
梅樹手里的那輪月亮嘩的一聲碎在了水里。他爬上岸,岸上并沒有柳枝兒的影子。他回過頭,水庫里的水安靜得有些可怕。
柳枝兒,柳枝兒。
梅樹喊。
真是奇怪呀,柳枝兒就這樣在他眼前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村里人聽見梅樹的喊聲也趕來了,他們岸上水里找了好多天也沒有找見柳枝兒。所有人都認為柳枝兒一定是落入水中淹死了。這么大個水庫,淹死個人太正常了。只有梅樹認為柳枝兒一定是去水底下的龍宮了。梅樹像瘋了似的天天呆在水底,他相信,有一天他一定會找到柳枝兒的。
那時候,我們幾乎天天晚上都能聽見梅樹站在水庫邊叫柳枝兒的聲音。
梅樹呆在樹上,我們就不理他了,我們想梅樹瘋了,一定是不認識我們了。
那時候,我們天天跟著他到水庫里游泳,他每次從水底下上來時都會給我們講水底里的見聞。比如說,他在一間房子里的墻上看見掛著一條圍巾,是絲綢的,上面還開著一朵水仙花,他本想把它帶回來送給柳枝兒的,可等他到跟前伸手去取時,那條圍巾化成了一股煙,就沒了,水仙花也沒了。我不知道梅樹現(xiàn)在是不是把那些事都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一個瘋掉了的人,能記得住什么呢?就是記得又能怎樣呢?我們轉過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這時,他卻從樹上跳到地上,故意齜著牙,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做出擲我們的樣子。嚇得我們撥腿四散,他卻在那里嘿嘿地笑。慢慢地,我們發(fā)現(xiàn),梅樹有時候瘋,有時候卻一點也不瘋。他瘋了時腦子好像飛著一團蜂子,不瘋時腦子卻十分清醒。
有一次,我們放學從那里走過,或許他是記起我們了,還向我們招手呢。我們就跑到柳樹下。柳樹下面鋪著厚厚一層沙子,踩上去軟綿綿的。那是梅樹爹用筐子從沙灘上一筐一筐運來的。沙子臟了用水一沖太陽一曬就干凈了。我們就在沙子上坐下來,梅樹就把他用柳枝做的帽子一人一頂給我們戴在頭上。
我們說,梅樹,梅樹,你還記得我們不?
梅樹的眼睛盯著我們看了好久,說,哈哈,我要當龍婿。
我們就問,梅樹,你真的在水底看見龍王的女兒了?
梅樹說,說了你們也不信,我爹不信,村里人不信,你們就更不相信。
那個下午,快要落山的太陽,在西邊的天上涂抹了一層淡淡的紅。我們和梅樹坐在那棵柳樹下,坐在那軟軟的細沙之上,河風習習,柳枝裊裊。我們第一次聽梅樹給我們講他看見龍女的故事。
梅樹說,那天,他又去了水底的那個村莊,他想把那口大鐘弄上來,也許柳枝兒聽見鐘聲就會回來的。就在他往那棵掛著大鐘的樹跟前走去時,就隱隱地聽見了鑼鼓的聲音,接著,他還聽見了嗩吶及各種樂器的吹奏聲,那樂器演奏的音樂美妙極了。梅樹就放棄了摘鐘的想法,順著那美妙的音樂聲游了過去。他遠遠地看見了一個院落。那個院落里的房子屋檐的四個角都是向上翹著的,好像是用金子做成的。院子里花草叢生,蝶飛蜂舞。那里的人都穿著長衣長袖的衣服,頭上戴的帽子都墜著金的玉串子。一個搭著蓋頭的女子,被兩個丫環(huán)攙扶著站在那里。且不說那搭著蓋頭的女子有多漂亮,就那兩個旁邊站著丫環(huán),那個漂亮呀,都沒法形容。
梅樹被這場面吸引住了,就一步一步向他們走過去,他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就聽見有人喊,來了,來了,龍婿來了。梅樹張目四望,跟前并沒有別的人,正疑惑間,就見兩個人向他跑了過來,他們跑到了梅樹的跟前,抱拳向他深深施了個禮,說,梅公子,快快去更衣吧,我家小姐都等你好長時間了。不由分說,梅樹被那兩個家伙拽住胳膊,向那個院子走去。
梅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被那兩個人拉到場院里,給他換上了新郎的衣服。梅樹正不知所措時,見那新娘偷偷地扯起了蓋頭的一角,露出半張臉。那一瞬間,梅樹一下子愣住了,竟是他苦苦尋找的柳枝兒。
梅樹講到這里,停了下來。他抬起頭,那時,梅樹爹正搖著船從水上靜靜地向水庫對岸劃去。那拴船的鐵絲好像長了牙,把柳樹啃得吱吱直響。
我們問,后來呢?
梅樹說,后來,后來我就被人拽住胳膊弄上了岸。
梅樹說,真的,眼見著我苦苦尋找的柳枝兒就在我的眼前,我們就要進洞房了,他們卻把我弄上了岸。
那個黃昏,聽了梅樹給我們講的事,我們滿腦子都是水底里的那個世界。那里有一院一院的房屋,院子與院子之間是石板鋪就的小道。院里有樹有花,柳枝兒穿著紅紅的新婚服,頭上蓋著蓋頭站在那個古老的院子里等待著他的新郎梅樹。
哦。柳枝兒原來成了龍女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一到夜幕降臨,我們就會偷偷地跑到梅樹那里去玩。有時候,趁著梅樹爹不注意,我們也會悄悄地跑到梅樹爹的那條木船上去。
木船是用柏木做成的,上面還涂了一層桐油。我們躺在船上,就能聞到一陣陣柏木的香味兒。我們躺在船上,船躺在水上,細小的波浪把船弄得一顛一顛的,就跟睡在搖籃里一樣。我們還聽見魚在水里的蹀躞聲,青蛙的叫聲很大,有時候還會跳到船頭上,呱呱地叫一兩聲就鉆進水里了。青蛙跳進水里時,將平靜的水面激起一層層漣漪。那時,水里的那輪月亮就一下子變得支離破碎。有時候我就想,現(xiàn)在,柳枝兒已變成龍女了,她已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不再為填不飽肚子而受熬煎了。
梅樹爹的船上有一只銅盆,是平時船進水時用來舀水的。我們就將那只銅盆拿在手里,彎下身從河里舀起半盆水,再把那盆放在船里,天上的月亮就一下子跌落在了銅盆里。我們抬頭看天,天上的月亮還在,河里的月亮也在。
柳枝兒會看見水里的月亮嗎?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這樣算來,梅樹在這棵柳樹下待了快一個夏天。梅樹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待在樹上睡覺。他將那些柳枝纏繞在一起,結成了一只網,看起來是那么涼爽。柳樹枝椏的上面,一對喜鵲竟然在上面做了一個巢。喜鵲的巢雖然是用樹枝壘起來的,可看起來很漂亮。那對喜鵲就歇在那里,成雙入對的。梅樹有時候想爬上去看看那個鳥巢還有那對喜鵲,鐵鏈卻不允許,死死地咬住他的腳。
有一次,梅樹竟然同意我們也爬到那棵柳樹上去。坐在柳樹的枝椏上真好呀,從柳樹上向東望去,都能看見我們家的房子。房頂上的煙囪里冒著一股淡藍的青煙,柳枝兒的爹正掄起鋤頭在門前的地里挖。柳枝兒失蹤后,莊稼就成了他的女兒,他整天都在地里挖。梅根寶的媳婦正在她家房后撅著白亮亮的屁股上廁所,上完廁所,她提了褲子卻跑到梅叉叉家的地里撥了一個白蘿卜跑回家了。只有梅樹爹的那葉小船,就跟片樹葉似的在河面上蕩來蕩去。梅樹爹正撅著屁股用那只銅盆一下一下地把船里的積水往河里舀。梅樹爹的船不知啥時被撞了個小洞,那水就不停地往船里滲。
那時,梅樹有時候好像能記起我們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在他面前就跟這棵柳樹一樣。他是不會和一棵柳樹有感情的。
我說,梅樹,你爹的船破了個洞,漏水了。
梅樹就嘿嘿地笑,他說,那洞一定是柳枝兒給弄的,他把我拴在這兒,不讓我去做龍婿,柳枝兒一定是不高興了。那個洞再大些就好了,嘩嘩的水沖進船里把那條船淹了才好呢。船淹了,爹也被淹死了,到時,我就可以去見柳枝兒,就可以做龍婿了。說完,梅樹又嘿嘿地笑。那笑聲聽起來有點可怕,像是在搓揉干樹葉的聲音,嘩嘩地碎了一地。
梅樹現(xiàn)在徹底把龍女和柳枝兒混為一談了。在他的嘴里,龍女就是柳枝兒,柳枝兒就是龍女。
這時,我們突然覺得梅樹是瘋了。他的笑聲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快得就像是條蛇,哧溜一下就從眼前消失了。秋天也快過去得了。那時,先是地里的莊稼熟了,樹上的葉子也日漸老去。細風一吹就會從樹上脫落下來。水庫里的水面上總是漂著一片片落葉,仿佛一只一只的小船在那里游來蕩去。遠處山上的黃櫨樹,還有楓樹的葉子紅得像是一片片云彩。
那段時間,梅樹爹又一次企圖將梅樹弄進屋里去。霜降之后,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冷??墒侨螒{梅樹爹費盡力氣,還是沒能把梅樹弄進屋去。梅樹爬在樹上,像只樹懶。梅樹不回屋,梅樹爹很生氣,可也沒有辦法。梅樹爹就從地里將黃土運到場院里開始筑磚。他把家里的斧子鋸子都找了出來。斧子長時間不用,斧口已有些鈍了,但砍樹倒不成問題。他把房后的幾棵楊樹用鋸子鋸倒,砍去枝椏,整齊地碼在了場院里。
一切準備停當,霜降到來之前,梅樹爹請來了村里人,他們開始在那棵柳樹下壘磚砌墻,只是用了多半天的時間,一間房子就修建好了。那真是間奇妙無比的房子呀,那棵柳樹被圍在了房子的中間。有幾枝翠生生的柳枝,就從房頂上垂下來,裊裊生姿。人們把梅樹的床也搬進了那間屋子,一張三屜斗的桌子也抬進來放在了床頭前??傊?,梅樹之前用過的一應用品都被挪到了那間屋子里。一時間,那間不太大的屋子被塞得滿滿當當。女人們把在太陽下曬了一天的被子鋪在了梅樹的床上,那小小的屋子里到處都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梅樹在中午太陽好的時候已被幾個人拉著鐵鏈子到水庫邊上洗了個澡。洗澡時差點發(fā)生了意外,要不是幾個人把鐵鏈子拉得緊,梅樹就一頭鉆進水庫的水里不出來了。梅樹那時大概想起了水下的那個世界,想起了水里的柳枝兒,不,是龍女。梅樹爹還給他修剪了頭發(fā)。刮過胡子的梅樹看起來眉清目秀,清清爽爽。梅樹爹給梅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當他被拉進那間屋子時,我們都以為梅樹會高興的。沒想到,當他抬起頭順著柳樹看上去,看不到他那個用柳枝做的床,也看不到枝椏上的那個鳥巢時,他一下子怒了,他抬起腳狠狠地踢了那棵柳樹一腳。
那個冬天,特別冷。風好像長了牙,見了人都想把嘴伸上來啃一口。天一冷,水庫里的水也就給凍瘦了。
那個時候,梅樹爹船上的那個破洞似乎越來越大了,有時候,船劃到水庫的中央時,那水就汩汩地往船里冒。梅樹爹用那只銅盆子不停地將船里的水往外舀呀舀??纱锏乃揭ㄔ蕉?,最后梅樹爹不得不停止了擺渡。
他請來村里人幫他把那條船拖到了岸邊,他們把船翻轉過來,倒扣在地上。那樣子真是好笑,就跟一個人趴在地上把屁股撅在天上一樣。梅樹爹弄來了桐油和石灰。他要徹徹底底地把那個洞修補好。他順便還把船的每條縫隙都用桐油石灰細細地勾了一遍。那些日子,我們上學和下學不得不跑很遠的路,村里人從山上砍了幾棵椿樹,在遠離水庫的地方搭了一座木橋。凡是要過水庫對面的,就不得不從那座木橋上來去。這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不便,我們上學常常遲到,我們站在教室門外被老師罰站時,多么希望梅樹爹早點把那條船修好。
可梅樹爹的那條船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倒扣在那里一直沒有翻過身來。我們偶爾去看一次,梅樹的院子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桐油的味道。
我們真的是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梅樹了。整個冬天梅樹就像只豬一樣窩在他的那間房子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那棵柳樹上上躥下跳了。當然,他也沒有辦法再上到那棵柳樹上去。
當然,我們并不是把梅樹忘了,我們會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給我們講的那個關于龍女的故事。我們還會為梅樹給我們講的龍女的事爭得臉紅脖子粗。有好幾次,我們就坐在曾經游泳的那個地方,回憶起我們和梅樹一起學游泳的一些事。
冬天,水庫里的水藍幽幽的,看起來寒氣逼人。龍宮里現(xiàn)在也冷嗎?
其實,柳枝兒的失蹤一直是個迷,梅樹說他在水底見的那個龍女就是柳枝兒更是讓人難以相信。要不是那水刺骨地寒冷,我們真的就鉆進水里去尋找龍宮和龍女了。
有一天,我們放學從那座椿樹搭的橋上走過時,有人突然就喊了一聲,快快看呀。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河面上那座橋上橫放著的椿樹,幾根枝椏上竟然發(fā)了嫩芽。我們抬起頭,這時才發(fā)現(xiàn),梅樹院里那棵柳樹的枝丫已是綠蒙蒙一片,遠遠地看過去,像是氤氳著一層綠色的煙霧。有一只鳥兒從灰撲撲的天空飛過,那鳥兒的翅膀仿佛正在抖落一冬天的寒氣。又過了幾天,那水就漫過了橋面,我們上學放學只得又去坐梅樹爹的船。好在那時候梅樹爹的船已經修好,正翻過身子被幾個人推入了水中。
梅樹爹的船上還有一股很濃重的桐油的味道,但終究也抵擋不住春天的氣息。
我們終于又看見了梅樹。他坐在那間房子的前面,背靠在房子的墻上。他的手里抓著白亮亮的沙子,梅樹爹船上的那只黃銅盆,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他的手里,他正在那里用細沙子擦洗著那只黃銅盆,細沙子和黃銅盆磨出了一片沙沙的聲響,好像是細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那只黃銅盆已被他洗磨得雪亮雪亮的了。
我們跑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來。經過一個冬天,梅樹似乎比以前胖了些,他的頭發(fā)又長了,臉上也長出了密密匝匝的胡子。
庫嚓,庫嚓,庫嚓。
沙子和銅盆磨出的聲音很好聽。
我們問,梅樹,你把這個破銅盆擦得那么亮干什么?你是想用它做鏡子嗎?你看你的頭發(fā)多么長,胡子也長出來了。
梅樹嘿嘿地笑了,他突然壓低聲音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對我們說,你們想不想見到龍女柳枝兒?
聽說見柳枝兒,我們心里也蕩漾開來,我們說,想呀,我們早就想見到龍女,更想見到柳枝兒了,連同做夢都想呢。可是龍女在哪里?柳枝兒在哪呢?
梅樹說,胡說,柳枝兒怎么會失蹤呢?她變成龍女了,龍女就是柳枝兒,柳枝兒就是龍女。她現(xiàn)在就在龍宮里。
可是,她就是在龍宮里,我們又怎么能見得著呢?水庫里的水還這么冷,再說,我們也不會像你一樣會潛水。
梅樹嘿嘿地笑,說,好吧,等過一陣,我就能讓你們親眼見到她的。
我們問,什么時候呀?
梅樹說,農歷六月六。
梅樹說,你們沒聽說過嗎,農歷六月六,是龍王女兒曬衣服的日子。到了那天,人們只需用銅盆裝一盆清冽的泉水,置于太陽下面,再請三炷香,等時辰一到,龍王女兒曬衣服的畫面就會出現(xiàn)在銅盆的水里面。好像是演電影一樣,龍王女兒曬衣服的整個過程都清晰可見。到時,我們不就看見柳枝兒了。
關于龍女曬衣的故事,我們從小就聽大人們說過,只是還從來沒有見過。我們有些相信梅樹的話了,心里充滿著期待。梅樹現(xiàn)在被他爹用鐵鏈子拴著,他沒有辦法去潛水了,要是能這樣見見龍女柳枝兒也是挺好的。我們更想見見水底里的那些房子和院子是個什么樣子。水底里的樹會開花嗎?能結果子嗎?
我們心里充滿了期待。
從那天起,我們幾乎是扳著指頭算計著日子。我們希望六月六快點到來。六月六到了,我們就可以見到水底的那個世界了,就可以見到龍女了。我們不知道柳枝兒變成龍女后是否還是原來的樣子。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到了傍晚,我們又可以到梅樹爹的船上去玩了。我們坐在船上,看著黑漆漆的河水,期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
庫嚓,庫嚓,庫嚓。
梅樹依舊在用沙子洗磨他的那只銅盆。我們擔心他這樣不停地洗磨著銅盆,會把那只銅盆磨穿的,到時就沒辦法盛水了,更沒法看龍女曬衣服了。
那些天,我們幾乎天天晚上都會跑到梅樹那里去,我們坐在梅樹爹的那條船上,聽著那細沙子磨銅盆子發(fā)出的庫嚓聲,心里別提有多么興奮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船上玩得開心呢,梅樹爹出現(xiàn)了。他將我們趕出了船,趕到了河岸上。他說,你們這些兔崽子,不知道危險嗎?這夏天的天氣就跟個瘋子似的,要是晚上下了暴雨,水庫里的水突然漲了怎么辦?我們卻故意和他作對,等他走了,我們就又悄悄回到船上。后來,梅樹爹為了不讓我們占領他的船,干脆就搬到船上住了。反正夏天的晚上在船上比他那破房子涼爽多了。
六月六越近,我們的心情越迫切。那年的雨水真的特別多,三天兩頭下雨。水庫里的水還沒有消下去,就又漲起來了。到后來,水庫里的水終于裝不下了,就從那座大壩上翻了過去。那水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從水壩上沖下去時,發(fā)出轟轟隆隆的聲音。
村里人都擔心,再這樣下去,水庫的大壩遲早就會被水沖垮的。
六月六的前一天,天氣陰沉沉的,黑云一朵一朵地壓在我們的頭頂。我們跑到梅樹那里,我們很擔心,要是明天天氣也像現(xiàn)在一樣該怎么辦?沒有太陽,龍女還曬個什么衣服呀?
梅樹就嘿嘿地笑了,說,真是操閑心,龍王是管什么的?它就是管下雨的。年年六月六都是它們曬衣服的日子,它能讓老天下雨嗎?它能讓太陽不出來嗎?等著吧,明天就會有好戲看的。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心情無比激動。天一亮,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可以見到龍女了。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讓人期待。我們在這美好的期盼中睡去。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柳枝兒真的在那只銅盆里出現(xiàn)了,她長袖飄飄地站在那里,我們向她招手,她竟然從銅盆里款款地向我們走來,走出了銅盆。我們喊,柳枝兒,柳枝兒,可她就跟沒有聽見一樣,從我們面前走過,走過院子,一直走到了水里。
柳枝兒,柳枝兒。
我在呼喊聲中醒來。
屋外的雨卻是不停地下,雨點子拍在地上,拍在樹上,拍在房頂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父親和母親那時似乎還沒睡,他們一直站在屋檐下,我聽見父親說,老天呀,快歇歇吧,再這樣下下去,就會出事的。
我不知道我又是在什么時候睡著的,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見有人喊:走龍了,走龍了。
走龍了,難道是龍走了嗎?
早上起床,雨果然停了,真是個好晴天。圓圓的太陽早就笑瞇瞇地升了起來。我們急急地吃了幾口早飯,就相約著一路又唱又跳地向梅樹家里跑去。
下了一夜的雨,水庫里的水又漲了不少,一路咆哮著翻過水庫的大壩向下游奔涌而去。
我們跑到梅樹的院子時,卻傻眼了。梅樹不見了,那棵柳樹倒了,那間新蓋的房子也倒了。那棵倒了的柳樹旁邊放著一把鋸子,上面沾滿了鋸末子。而那只被梅樹磨得雪亮的,能讓我們看見龍女的銅盆歪歪斜斜地躺在一堆土磚中間,里面接滿了雨水。我們向水庫看去,梅樹爹的那條船也不見了蹤影。
我們聽見有人又喊了一聲:走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