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摘句:
年少時的她真的太傻了,只以為他的放棄是因為不夠喜歡她,而不是因為太過喜歡她。
一
又是第二名。
周鄴言接過獎杯,試圖擺出開心的表情,最終宣告失敗,一張臭臉定格在獲獎?wù)叩暮嫌吧稀?/p>
他近兩年一直在瓶頸,大提琴的演奏技巧也不是沒有進步,但總是被一個人死死地壓了一頭,他參加的所有比賽她都參加,他得第二名的比賽她都是第一。
對手偏偏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見到他就禮貌地微笑,露出一對淺淺的小梨渦,他連“你給我等著,下一次我一定贏你”的挑釁都不忍心說,只能憋著一股氣,像只快要把自己撐破的河豚,就連踏入凱瑟琳女士家門的腳步都變得不情不愿。
凱瑟琳女士是他的大提琴老師,這位優(yōu)雅的老奶奶雖然身為本世紀最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但是完全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會偷偷地買給他被父母嚴令禁止的垃圾食品,也會允許他在練琴一小時后打半個小時的游戲,是他相差五十多歲的忘年交。
凱瑟琳女士并不是外國人,只是從年輕時就開始定居美國,所以大家才習慣稱她為“凱瑟琳女士”。
她的中文名叫林稚飖,周鄴言以自己有限的中文水平判斷,這是個很美的名字。
沒能得第一的比賽結(jié)束后,都是周鄴言最不想碰大提琴的時刻,有些自我懷疑的情緒他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指責他一天到晚只知道胡思亂想,只好一股腦地說給凱瑟琳女士聽。
當然,他也有博同情的意思,只要能讓凱瑟琳女士心軟,她或許就會答應(yīng)他“今天休息”的最終目的,助他成功地逃過枯燥的練習。
凱瑟琳女士果然上鉤,有些無奈地看向他,說道:“就讓你偷懶一天吧,你父母那里我會幫你瞞過去的,但是今天不巧網(wǎng)絡(luò)壞了,你可能打不了游戲……正好我今天想和人說說話,你愿意聽我這個老太太的嘮叨嗎?”
“當然可以?!敝茑捬赃B忙點頭,只要不練琴都可以,更何況,大約沒有人能拒絕凱瑟琳女士的請求,她是個無可挑剔的聊天對象。
凱瑟琳女士為她的聽眾端上一杯蜂蜜水,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開始了她的回憶。
“你知道嗎?曾經(jīng)我也有一個無法打敗的對手……”
二
在顧禾樹出現(xiàn)之前,林稚飖是不相信有所謂天才的存在,她堅信只有努力的普通人和不努力的普通人,而她是前者中的佼佼者。
林稚飖出生于音樂世家,父母皆是著名樂團的首席,即使她幼年并沒有展現(xiàn)出很高的音樂天賦,走大提琴演奏這條路也是眾望所歸。從三歲起,她便師從張老先生,每天四個小時的練習,哭著也得完成。
努力是必要的,她從來不懷疑這一點。即使演奏技巧高超如她父母,忙碌一天后回家,琴聲也總是雷打不動地響到深夜。
努力也是有效的。在她十二歲前,凡是她參加的比賽,她幾乎都是第一名。
直到顧禾樹橫空出世。
顧禾樹是張老先生的遠方親戚,九歲那年搬到老先生家,成了老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
在這之前,他完全沒有樂器演奏的經(jīng)歷,五線譜都看不懂,林稚飖起先并沒有把他當作一個對手,可是在她沒有留意的時光里,他的進步遠超所有人的估計。
在他參加的第一場國際大賽中,林稚飖是奪冠熱門,張老先生曾在賽前半開玩笑地告訴她,要小心這位初出茅廬的師弟。
林稚飖嗤之以鼻,現(xiàn)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
顧禾樹竟然從她手中奪走了第一名。
走出比賽場地,候在門口的記者一窩蜂地圍住了顧禾樹,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微笑著一板一眼地回答記者們的提問。
他的每一次嘴角上揚,在被媒體冷落在一旁的林稚飖的眼中,都成了勝者的嘲諷。
還有一種更強烈的,羨慕與失落夾雜的情緒淹沒了她——
顧禾樹用三年就追上了她的腳步,他的天賦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努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最可怕的是,顧禾樹明明那么有天賦,練起琴來也是不要命,不上學的日子,練習室里的琴聲能從早上九點響到晚上九點。
為了能贏過他,林稚飖只好咬咬牙,把自己每日的練習時間也增加了一個小時。
然而,每每在比賽中針鋒相對,他總是能以微小的差距勝過她。
“這次我一定會贏過你”的宣言沒有一次兌現(xiàn),她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一連輸了整整五年。
毫不夸張地說,從十二歲到十七歲,林稚飖最討厭的人,都是顧禾樹。
三
不是冤家不聚頭,林稚飖與顧禾樹從同一所初中升入同一所高中,經(jīng)歷了文理分班和數(shù)次的實驗班選拔之后,仍然坐在同一間教室里。
高二那年,正巧碰上高中成立五十周年,學校大張旗鼓地舉辦藝術(shù)節(jié)。
每個班可以出兩個節(jié)目,團體節(jié)目已經(jīng)確定,剩下的便是個人節(jié)目出演資格的角逐。
林稚飖和顧禾樹會大提琴,在學校并不是什么秘密,班主任秉持優(yōu)中擇優(yōu)的原則,讓他們兩個都準備節(jié)目,到時候由班里同學投票選出一個。
又是一次一決高下的機會,林稚飖斗志昂揚。
她打聽到,顧禾樹準備演奏一首經(jīng)典古典曲目,他在技巧和情感表達上要略勝她一籌,硬碰硬大約沒戲,她苦思冥想了好多天,終于找到對策,決定改編一首當年大熱動漫的主題曲。
這不是專業(yè)比賽,同學們更不是專業(yè)評委,無法輕易分辨出她的曲目比他的難度低好幾個等級,只會在聽到熟悉的前奏時眼前一亮,無比配合地捧場。
投票結(jié)束,林稚飖以二十票的領(lǐng)先大獲全勝。
這絕對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之一,激動與興奮充盈胸膛,給她一步階梯,就能踩著踏上云端。
“你一定要來看?。 ?/p>
放學后,她還不忘叫住顧禾樹,發(fā)表獲勝者的宣言。
后來想想,這個舉動實在幼稚,可當時顧禾樹只是一如既往地對著她溫柔地笑,認真地回答他會的,倒像是成了他對她的鄭重承諾。
林稚飖確實是輸怕了,難得勝利一次,她格外珍惜,即使曲目不難,也用了十成十的努力。
演出當天,后臺摩肩接踵。林稚飖前去候場時,看見大提琴散落在琴盒外,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走近一看,琴頸歪歪地垂著,顯然是被摔壞了。
負責藝術(shù)節(jié)統(tǒng)籌的學長向她道歉,說是有人搬運演出器材時不小心弄壞了,她下意識地說沒事,卻在撿起大提琴時被難以自抑的慌亂擊中。
大提琴不是很常用的樂器,學校里沒有儲備,再去張老先生那里借一把也來不及……
林稚飖腦海中閃過很多解決方案,又被一一否決,她一瞬間想要放棄,又覺得不甘心。
她要去問問顧禾樹,說不定……他帶了呢。
林稚飖急急忙忙地找到他,話問出口,后知后覺這是病急亂投醫(yī),這一天他又沒有節(jié)目,怎么可能不厭其煩地把大提琴搬來學校。
“是你的琴出問題了嗎?”顧禾樹見她點頭,檢查了琴的情況,思忖片刻,看向她,“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先去和老師商量把節(jié)目換到后面,我應(yīng)該可以修好?!?/p>
敵人的話最不可信,但是少年的眼神誠摯,相識這么多年,林稚飖也對他有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信任,不假思索地便答應(yīng)下來,任由他把大提琴帶走。
林稚飖軟磨硬泡之下,老師同意把她的節(jié)目排到倒數(shù)第二個,她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完了,只能回到后臺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林稚飖眼看候場的同學一個個地離開,最后的教師大合唱就要到來,她幾近心灰意冷,在決心再倒數(shù)三秒就為這場演出判下死刑時,昏暗的門前終于顯現(xiàn)出她翹首以盼的身影。
顧禾樹抱著琴,跑得氣喘吁吁,稍顯狼狽,然而向她走來時,周身卻仿佛散落一地光亮。林稚飖接過修好的大提琴,錯身而過的瞬間,聽到他說:“祝你演出順利。”
“嗯,我會盡力的?!彼谛闹心鼗貞?yīng)。
她走上臺,調(diào)整好座位,抬眼看見顧禾樹從后臺回到了觀眾區(qū),站在靠近舞臺的無人角落處。
深呼吸,拉弓,樂聲傾瀉……
林稚飖游刃有余,自然不難發(fā)現(xiàn)顧禾樹是最專注的觀眾,少年的目光好似帶著溫度,燒得她雙頰發(fā)燙,心跳也不自覺地快起來,心臟怦然跳動著,如同小鹿亂撞。
后來她站上過很大的舞臺,燈火璀璨,高朋滿座,少年時代的想象盡數(shù)成為現(xiàn)實,卻再沒有遇到過這般認真的觀眾,注視著她,就好像注視著他的全世界。
四
藝術(shù)節(jié)圓滿落幕,兩人一同走去公交車站,林稚飖刻意落后半步,借機稍稍地觀察身旁的人。
少年的脊背挺拔,已在她的不知不覺中長成了一棵可以依靠的白楊樹。
林稚飖回顧過去,不得不承認,顧禾樹其實一直對她很好,只不過好勝心之下,她刻意忽略了。
初中,她稀里糊涂地被選成勞動委員。這是吃力不討好的職務(wù),天天放學后她都要與四周有紙片與空瓶散落的垃圾桶大眼瞪小眼。
有一次大提琴比賽的預賽是在放學后,林稚飖實在來不及打掃,偏偏同班同學一個都不在,走投無路,她只能從走廊上隨便攔個人請求幫助。
她抬頭一看,竟是隔壁班的顧禾樹,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林稚飖那時候還把他當作是世上最可惡的對手,一口氣說完打掃的要求,心一橫,不等他有反應(yīng)就匆忙走了。
大不了明天早上被老師批評一頓,她早早為最壞的結(jié)果做好了準備。
結(jié)果顧禾樹做得很好,第二天班主任還表揚說窗臺擦得特別干凈,講臺旁的植物也換過了水。
天地良心,她沒有趁機剝削顧禾樹的意思,真的只是讓他倒個垃圾掃個地。
又過了幾天,她才知道,原來那天顧禾樹也要去參加那場預賽,被她耽擱了。他趕到考場的時候,評委都準備離開了,還是張老先生替他求了情,才沒因為遲到而直接被淘汰。
顧禾樹氣都沒喘勻,就開始演奏。不過就算這樣,也順利地通過了預賽,還在決賽中又一次打敗了她,得了第一。
她原本計劃要對他說一句“謝謝”,也因為又一次輸了比賽,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還有更久之前的一個午后,他們要準備同一首曲子參加比賽,張老先生便安排他們一起練。
可是,他們兩個抱著琴,沒有人動手拉。
林稚飖偷懶也要拉個墊背的,放下大提琴,不由分說地拉著他溜出去。
一個小時后,他們一起躺倒在城郊的草坪上。
“你為什么不練?”
耳邊傳來顧禾樹的詢問,林稚飖撇撇嘴,回答道:“我就是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p>
林稚飖不是不想繼續(xù)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即使千百次懷疑過自己的天賦,也沒有一次質(zhì)疑過自己對大提琴的喜愛。
她很幸運,早早地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航向,確信大提琴是她這一輩子都會熱愛的東西,只是她還需要做點別的,而不是像書桌上八音盒里穿著魔法紅舞鞋的女孩那樣不停地旋轉(zhuǎn)。
“我最近每天都練琴七個小時以上,再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月我就會瘋掉的。”
在敵人面前袒露脆弱是大忌,林稚飖說完才意識到,試圖用新的問題迅速轉(zhuǎn)移話題:“你呢,怎么不練?想放棄了?”
林稚飖是沒話找話,原以為顧禾樹絕對會干凈利落地否決,沒想到他卻像是被她問住了,猶豫片刻厚才回答:“嗯,我想學些更實用的技能,然后快點賺錢?!?/p>
他頓了頓,眼中的失落更明顯,還夾雜著一些林稚飖看不懂的憂愁:“我入門已經(jīng)晚了,而且拉大提琴,本來就很難出人頭地吧?!?/p>
林稚飖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要是連天才都自我懷疑,她這樣資質(zhì)平平的努力家還怎么活?更何況,她還沒有堂堂正正地打敗他!
“你是不是傻?你要是好好練,拿了大獎出了名,還怕賺不到錢嗎?!在我徹底贏過你之前,你絕對不能放棄!”
她心情不好,語氣也沖,差不多是把顧禾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他可能是被她嚇傻了,愣愣地看著她看了很久。走回去的路上,還用零花錢給她買了街邊的棉花糖。
回到練習室,面對板著臉的張老先生,他也把責任全都攬在自己身上。
林稚飖從老先生家里離開時,還能聽見顧禾樹房間里傳出的一遍又一遍的音階——這是老先生給他的懲罰。
少女的心思真是善變,想到這里,林稚飖也覺得過去的自己實在狼心狗肺,對顧禾樹再也討厭不起來了。
他一向少言,時常像塊硬邦邦的木頭,可是他那么溫柔,對她那么好。
樹影搖動,路燈下他們的影子分分合合,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能一直這樣相伴著走下去,該有多好。
“顧禾樹,你想考哪所大學呀?”
“中央音樂學院?!?/p>
“好的?!?/p>
她記下了。
五
都是經(jīng)歷過國際大賽的人,藝考對于林稚飖和顧禾樹來說,是小菜一碟。
從張老先生的手中接過從同一個音樂學院寄來的錄取通知書時,兩人視線相撞,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大學的生活是嶄新的篇章,這對從來只在比賽中廝殺的對手也有了不少合作的機會。
他們在練習室里度過了秋冬,培養(yǎng)出了許多默契,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知道下一個音該拉什么。
不做最好的對手,他們也是最好的伙伴。
轉(zhuǎn)眼間又迎來一個新的春天。
學校舉辦春季音樂會,逐漸降臨的夜幕中,有動人的樂聲,更有男生女生在外套的遮掩下偷偷牽起的手,靠近的臉龐,和不為人知的耳語。
氛圍正好,林稚飖突然生出很多勇氣。
“顧禾樹,”少年回過頭,純真眼睛中只映著她一個人,她忍不住揚起嘴角,“今夜月色真美”。
等了三秒,少年仍然怔愣著,沒有給出回應(yīng)。
不會是沒有理解吧?這種等待過于讓人忐忑,林稚飖迫不及待地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嗎?”
眼前的女孩脫去稚氣,不變的是眼中始終有光。他想起初見的那一天,她低頭,拉弓,身后是一片明媚的春光,樂聲中浮塵跳舞,他的心跳也加速。
煙花照亮了遙遠的夜空,心跳再次慌亂,告白竟被她搶先,所以他更要快點從被驚喜沖昏頭腦的狀態(tài)回過神,并且告訴她:“我知道。”
我也喜歡你。
春夜涼風里,緊緊相握的手也會有濕熱的汗意,但誰都不想放開。
沒有人說話,因為光是對視就能勝過千言萬語。
林稚飖知道這是沉默的心動,而顧禾樹是開花的木頭。
六
戀愛意外地讓林稚飖突破了情感表達的瓶頸,摒棄炫技式的演奏后,她的實力有了很大的長進。
張老先生直言自己已經(jīng)教不了她什么,要想繼續(xù)精進演奏技巧,必須前往更廣闊的天地。
大三那年,學校與海外的多所音樂學院達成合作,提供了不少出國交流的機會,導師詢問她的意愿,她聽說顧禾樹接受了,自然也毫部猶豫地答應(yīng)了。
Offer(通知)漂洋過海,過了三個多月才寄到,從郵箱里取出郵件的那一刻,林稚飖心中有滿溢的雀躍,恨不得立刻與另一個人分享。
這個時間段,顧禾樹通常在練習室里,她直奔過去,沒想到他不在,反而是周莫在鋸木頭似的拉著大提琴。
周莫看到林稚飖,眼睛亮了亮,“木頭”也顧不上鋸了,觀察了她幾秒,下定論地說道:“你很高興,有什么好事嗎?”
周莫主修鋼琴,之前林稚飖還找他幫忙伴奏,彼此也是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雖然想讓顧禾樹成為第一個知道好消息的人,但是已經(jīng)被周莫看出了端倪,她也不介意先告訴他。
“真的?”周莫整個人都是大寫的驚喜,丟下琴,給林稚飖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熊抱,“那我們又能繼續(xù)做同學了!”
周莫的熱情還是讓她難以招架,她正準備拉開點距離,偏過頭就看到顧禾樹站在門前。
天啊,這是什么種類的修羅場。
林稚飖趕緊從周莫的懷里鉆出去,領(lǐng)著顧禾樹往外走。
她到了僻靜處,雙手合十,搶先澄清:“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和周莫清清白白,我可以解釋的!”
“你不用解釋,我已經(jīng)誤會了?!鳖櫤虡湮亻_口,滿臉寫著“醋意正濃”。
顧禾樹偶有氣不過的時候,也是板著臉不說話,自己消化負面情緒,絕不是這個樣子。
林稚飖看出來他沒有真的生氣,所以完全不怕了,走上前拉著他的手,自動切換到下一個話題,絮絮叨叨地規(guī)劃起未來。
“等到了美國,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一套小公寓吧,這樣比較自由,也可以自己做飯?!?/p>
“對了,說到做飯,待會兒我們?nèi)コ运崂狈郯?,就很符合你今天的心境?!?/p>
顧禾樹反被開玩笑,無奈地看向林稚飖,伸手捏她的臉,陣仗倒是挺大,但下手很輕,一點兒也不痛。
林稚飖笑起來,慢慢地將相握的手調(diào)整成十指相扣的姿勢,看著少年的耳尖一點點地泛紅。
晚霞是難得一見的玫瑰色,拂面的風里有青草的氣息。
這個春天好像格外漫長,可是風中都藏著甜意的時光,終究還是從指縫間悄然地溜走了。
七
林稚飖想過很多未來,也試圖預料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難,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顧禾樹會失約。
計劃啟程的一周前,張老先生意外摔傷住院,她前去探望,病房里除了陪護的顧禾樹,意外地還有陸思佳。
林稚飖本來就與她不熟,好不容易才從記憶中搜刮出關(guān)于她的零星片段——陸思佳也在張老先生門下學過琴,只不過早在六年前就隨父母搬到另一座城市,據(jù)說就此放棄了大提琴。
他們坐在一起,陪張老先生聊天。
陸思佳開朗,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在說話,透露出自己即將本科畢業(yè),準備回到上海定居,已經(jīng)在一所小學找到了音樂教師的實習。
林稚飖靜靜地聽著,注意到陸思佳的目光停留在顧禾樹身上的時間過長,垂下目光,情緒不由自主地變得低落。
不是憤怒,而是那種有什么東西即將破碎,而她無力挽回的恐慌。
林稚飖覺得自己可能是因為沒有休息好,狀態(tài)太差,才胡思亂想,找了個身體不舒服的借口,想早些離開,走出病房沒幾步,卻被顧禾樹叫住。
顧禾樹看向她,漆黑的雙眸中似有掙扎,說出口的話卻很冷靜:“我應(yīng)該不會出國了?!?/p>
“你什么意思?”林稚飖抬頭緊盯著他,像只繃緊脊背卻掩蓋不住驚恐眼神的小獸。
“張老先生需要我照顧,”他解釋道,“他年紀大了,摔一跤不是小事?!?/p>
“我可以等你!”林稚飖急忙說,“再等一個學期,甚至是一年,都沒關(guān)系!”
“我不需要,你千萬不要這樣做?!鳖櫤虡鋽蒯斀罔F地否決,頓了頓,說出了最殘忍的話,“這么多年,真的謝謝你,只是我們不合適,還是……分手吧。”
眼前的人變得陌生,林稚飖喉嚨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
僵持的時間最難熬,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房里傳來陸思佳的呼喚:“顧禾樹,老先生想要調(diào)整一下床位靠背,我力氣不太夠,你能來幫一下忙嗎?”
顧禾樹顯得有些猶豫,轉(zhuǎn)頭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又將視線轉(zhuǎn)回林稚飖身上,欲言又止。
林稚飖突然泄了氣,也學著像他一樣,平靜而體面地接受:“好的,我知道了,我就先不打擾你了?!?/p>
她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逃離,不想讓他看見她的狼狽,然而轉(zhuǎn)過彎就再也忍不住眼淚。
這算什么,她的喜歡,到頭來只值一句輕飄飄的感謝?他都沒有嘗試,怎么能知道不合適?
還是,因為陸思佳?
她與陸思佳實在算不上相熟,可是顧禾樹與陸思佳的關(guān)系絕不僅限于此,他剛師從張老先生的時候,陸思佳是與他最親近的人,他們曾經(jīng)共度過多少相伴練習到繁星滿天的日子,林稚飖根本不敢細想。
或許在顧禾樹的心目中,陸思佳才是第一選擇,現(xiàn)在陸思佳回來了,她只能屈居第二。而第二名無論做出過多少努力,都永遠會被輕易忽略。
其實,升大學的時候,林稚飖就已經(jīng)為他放棄過一次出國的機會,那是她從小到大的夢想,也是父母為她制定好的計劃,可是為了他,她愿意再等等,為此和父母鬧得很不開心,整整冷戰(zhàn)了半年。
還有大一的一次交流機會,顧禾樹沒有接受,她便跟著拒絕。
這些他都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了。
林稚飖的驕傲不允許她主動聯(lián)系顧禾樹,可是愛意不能被及時喊停,她按照原計劃遠赴海外,拼命地練琴,拼命地參加比賽,妄想他能經(jīng)常聽見她的名字,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然后奔赴萬里來找她和解。
五年一晃而逝,陸思佳結(jié)婚,新郎并不是他,一些猜測不攻自破。
林稚飖下定決心,但凡顧禾樹能先低下頭,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她就會原諒他。
遺憾的是,她的幻想從未成真,他們都變得越來越有名了,卻只在一次音樂會的后臺見過一面,打完招呼便是沉默。
天知道她多想要找回年少無知時的莽撞,忘卻過去的所有傷痛,再與他拼盡全力地愛一場,可是節(jié)目的主持人念到了她的名字,助理再一次催促她。
她轉(zhuǎn)身走向燈火通明的舞臺,潮水般的掌聲淹沒了她……
“這就是我與他的故事的結(jié)局?!?/p>
“啊……”周鄴言足足愣了五秒,才皺著眉頭惋惜地感嘆,“還以為你們最終能在一起呢,我感覺他真的很喜歡你,怎么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這么突然?不應(yīng)該啊……”
凱瑟琳女士失笑,眨眨眼,神態(tài)之間仍然藏著幾分少女的純真:“可能年少的喜歡就是這樣吧,空有滿腔熱血和勇氣,自以為是地為對方做了很多事,堅信自己的付出能感天動地,然而對方根本就沒有及時地意識到?!?/p>
她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八
半個世紀的時光白駒過隙,林稚飖已然白發(fā)蒼蒼,而在地球的另一半邊,有控制不住倒地的身影,和救護車的急促鳴笛聲。
顧禾樹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他的學生前去收拾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房間的書桌上擺著一冊完稿的自傳,第一時間轉(zhuǎn)交給了前些年來約稿的出版社編輯。
顧禾樹資助過很多貧困地區(qū)的學校,也在千百個孩子心中種下了音樂的種子,度過了值得被銘記的一生。
自傳《要像一棵樹》一經(jīng)出版即大受歡迎,被譯成多種語言,美國的書店里有英文版的。林稚飖猶豫再三,還是托國內(nèi)的朋友買了中文版寄給她,畢竟顧禾樹本就是個不太會表達自己的人,再經(jīng)過翻譯,恐怕更難傳達出他的心中所想。
大半本書都在有板有眼地談音樂,很有他的風格,直到最后一章——
“我曾對一個女孩說過,這么多年來,謝謝了。這絕不是我為了打發(fā)她而隨口說出的敷衍,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謝她。”
“很早以前,我就想過,如果我有幸在晚年被出版社邀請寫自傳,那么在最開始,我要明確地寫,我最感謝兩個人。”
“一個是老先生,他是帶我領(lǐng)略音樂的魅力,手把手地將我領(lǐng)進門的前輩。”
“還有一個,是她,數(shù)次在黑暗中牽起我的手,為我指明前路的月亮?!?/p>
“沒有她作勢均力敵的對手,沒有她那些故作兇狠的比賽宣言和脫口而出的“你絕對不能放棄”,我不會有今天。我會與熱愛的事業(yè)失之交臂,做一份毫不感興趣但是可以解決溫飽的工作,庸庸碌碌地過完短暫的人生?!?/p>
“我如果能早點認識她,在我還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不諳世事的小男孩的時候,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她?!?/p>
“只可惜,晚了一點兒。”
“她是一陣永不停歇的風,能以不可阻擋之勢沖向高空,而我已長成一棵終年佇立的樹,只能在原地守望?!?/p>
“如果她受挫回頭,我永遠會是她躲避風雨的棲身之地,但我更希望她勇往直前,永不回頭?!?/p>
“我一直堅信,她這么好的人,值得被同樣很好的人喜愛,比如當初那個因為她而學起大提琴,明里暗里打探我的來歷和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執(zhí)著又可愛的男孩。聽說,他與她一同去了美國。”
“真好,有人可以照顧她?!?/p>
“她出國的那一天,其實我去機場送她了。我們中間隔了太多人,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曾開口叫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為她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一頁到這里結(jié)束了,翻頁之前,林稚飖突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了很久,卻至關(guān)重要的事——
顧禾樹的九歲,是充滿破碎與失去的一年。
司機疲勞駕駛,一場車禍帶走了他的父母,留下家里公司經(jīng)營不善而欠下的債務(wù),不多,但也遠遠不是他一個半大的孩子可以償還的。
他尚在人世的奶奶突聞噩耗,心臟病發(fā)作,輾轉(zhuǎn)病榻數(shù)月后也跟著撒手人寰。
張老先生是顧禾樹的遠房親戚,如果不出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聯(lián)系的那種,既是收養(yǎng)他,供他衣食,替他償還債務(wù),也是給自己原本孤苦伶仃的晚年找了個保障。
成年人的世界少有純粹與絕對,親情不是假的,但背后的利益交換也不是假的,大人們都心知肚明,可他們那時候都還小,他們不懂。
甚至在他幡然醒悟之時,她還是不懂。
更何況,不論所有的這些,要是能在相依為命多年的老先生身體抱恙時狠下心一走了之,那也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顧禾樹了。
他從未有過背叛,自始至終沒有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過,只是他早早地從說漏嘴的張老先生那里知道了心愛女孩的所有付出,才知道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
這是一道無解的題目,顧禾樹給出了最好的答卷,用自己一個人的犧牲,成全了很多人。
如果她能像他所期望的那樣,早點忘掉他,愛上另一個人,那就更好了。
年少時的她真的太傻了,只以為他的放棄是因為不夠喜歡她,而不是因為太過喜歡她。
他肩上背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甚至不奢求與她三餐四季,他只希望她——
“一生明亮璀璨,乘風破浪,永遠會愛,永遠被愛?!?/p>
她終于翻過了那一頁,抬起頭,眼中已是淚光盈盈。
九
凱瑟琳女士是在一個春日的夜晚安靜地離開的,窗口溜進來的風,吹動她手邊的書頁,醫(yī)護人員趕到的時候,《要像一棵樹》停留在最后一頁。
鉛字的下方,是一首手寫的短詩。
“借我一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后,借我執(zhí)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長成的先天,借我變?nèi)绮辉淖儭?/p>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預知的險。
借我悲愴的磊落,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
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
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p>
——樊小純《借我》
也曾一同走過春天,盛大陽光下度過最好的日子,微風下櫻花飄落的速度不足每秒五厘米,緩慢到讓人恍然間以為時光會定格。
可惜后來,氣溫攀升又下跌,櫻花墜地再盛開,愛人分離不重聚……
似乎只是一眨眼,春日已過境。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