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汀
作者有話說:人類聞到某種氣味能想起一段記憶,心理學(xué)上稱普魯斯特效應(yīng)。我認為音樂也可以貯存記憶,時光流轉(zhuǎn),聽及《北海道戀人》,余煦和程澤總會或多或少地想起那段時光里真誠又勇敢的自己。人生旅途漫漫,遇到對方之前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當(dāng)下自己想要追逐的東西。曾經(jīng)彼此吸引、堅定地相愛,就算最后敵不過一萬公里的距離,回憶起來分分秒秒也都是相戀的意義。
約圖建議:海灘,夕陽余暉,女孩已經(jīng)走遠,男孩追趕她的腳步,近處的沙灘放著藍寶石戒指
摘句:那里是精靈居住的地方,有整日不落的太陽,雖然也有黑夜,但夜空會有夢一樣的極光。
字數(shù):9000字
1.極晝在雷克雅未克
極晝來臨,冰島的遮光窗簾賣得很好。即使已經(jīng)來了雷克雅未克好多年,我還是一到夏天就失眠,所以總要做足遮光措施。
我坐在地毯上按量好的窗戶尺寸裁剪簾子,余煦隨手放在沙發(fā)上的手機振動起來。今天我還沒和她說上話,背著相機出門逛了一大圈回來,她還在畫室里。
我起身拿起她的手機往畫室走,瞥見顯示屏幕。程澤終于打來電話。如果我沒記錯,他們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有大半個月。
余煦果然在畫畫,海景已經(jīng)鋪好了色塊,她正在給海面加落日的倒影細節(jié)。
“桑妮,你幫我看看夕陽的顏色,是不是有點灰了,可能我的顏色混多了?!彼h了些看畫,眉頭微蹙,似乎不太滿意。
我把手機遞給她。
她看看來電人,又扭過頭去繼續(xù)畫:“手上沾了顏料,不方便,不接了?!?/p>
我看不慣她使小性子,直接按了接聽鍵放到她的耳邊。她看了我一眼,空出左手來接,而后對著電話那頭低低地“嗯”了幾聲,右手的尼龍筆在調(diào)色盤上不自覺地攪動著。
我剛走出房門,聽見她用不大但堅定的聲音說:“程澤,我們分手吧?!?/p>
待到余煦走出畫室,我正踩著椅子裝最后一卷簾。我聽見身后有響動,回頭一看,她抱著那幅已經(jīng)完成的畫。畫上是冰島南岸的鉆石海灘,黑沙灘上的碎冰映著橘紅色的落日。
“桑妮,能麻煩你去咖啡店值班的時候把這畫捎去嗎?我今天大概出不了門了。”余煦微微俯身把畫倚在沙發(fā)邊。冰島人大部分有多重職業(yè),咖啡店老板也是個藝術(shù)家,喜歡在店里辦一些小型畫展,余煦常常給他投稿賺生活費。
“你還好嗎?”我有些擔(dān)憂,跳下椅子把裝好的遮光簾拉開。正盛的日光灑進來,“想和我說說看嗎?”我走到她的身邊。
余煦感激又哀傷地望向我。
這模樣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她時,一個冰島再常見不過的風(fēng)雨天,我在咖啡店柜臺清算賬目,發(fā)現(xiàn)她在店門口的雨棚下站了很久。我猜她應(yīng)該是在躲雨,拿了把傘出去給她。那時她也是這樣看著我,見我是華裔,便不自覺地多說了幾句,說先前住的地方租約到期了,想換個便宜些的,卻四處碰壁。那時我說:“這好辦,我正好在找室友?!?/p>
那個時候我以為她看著雨幕,只是在煩惱剛結(jié)束的一場不順利的房東面試。后來我才知道遠不止如此。
眼前的余煦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想該用什么語氣:“程澤說,他要來冰島了?!?/p>
2.咖啡店外的蔥油拌面
余煦和程澤的行動軌跡曾高度重合在一家咖啡店。
中國江浙一帶的城市季節(jié)間有更柔軟的過渡,不像冰島只有冬天和夏天。不過每年都會遇上幾次臺風(fēng)天氣,不比冰島溫柔多少。
學(xué)校的圖書館經(jīng)常沒有座位,余煦喜歡去校外不遠的那家咖啡店,點杯冰美式坐在靠窗的角落自習(xí)。她注意到有個男生也常來,固定座位在她對面一桌。
那是個安靜的男生,衣品好,坐姿正,筆記本電腦用靜音鍵盤和鼠標(biāo),只有點咖啡時能聽見他的聲音,輕軟溫和。
那年秋天的臺風(fēng)格外猛烈,余煦感冒發(fā)燒在宿舍虛度了三天。期中設(shè)計的ddl(dead?line的中國式說法,截止日期)步步緊逼,她只得去咖啡店迫使自己進入學(xué)習(xí)狀態(tài)。
“還是冰美式?”熟識的店員問。
“來杯摩卡吧,能不能多加一些巧克力醬。”?她哭喪著臉乞求,“畢竟我已經(jīng)夠苦了?!?/p>
當(dāng)她抓著頭發(fā)畫草圖時,桌上突然多了一個刻著金邊的餐盤,盛著一小塊提拉米蘇,三角形。店員揶揄道:“隔壁桌小哥點的,他說,送你點甜的?!?/p>
余煦下意識地望向?qū)γ孀馈D猩c了點頭,又繼續(xù)自己的事。她有些尷尬,又不好多做打擾,磕磕巴巴地道了句謝。
窗外疾風(fēng)驟雨,這塊提拉米蘇她卻吃得很慢。
等到效果圖初見雛形,余煦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晚上八點。她火急火燎地收拾東西,走前習(xí)慣性地看向男生的方向。他還在,正眉頭微皺地勾畫一張書頁。
余煦到了門外雨棚才發(fā)現(xiàn)傘落在了座位,轉(zhuǎn)身折返時目光生生地對上一個人。男生剛推開店門,一雙眼睛黑如曜石。已經(jīng)退燒的她大腦又開始嗡嗡作響。
男生很快斂去了驚訝的神色:“你沒帶傘?”
對不起,親愛的小傘,委屈你在外住一晚吧。余煦點頭:“哎,出宿舍走得急。”
男生撐開手里深藍色的傘:“你去哪,我送你一程?!?/p>
余煦指了指大學(xué)的方向。原來他們同校,他叫程澤,高她一個年級,讀研一,在土木學(xué)院學(xué)地質(zhì),主攻礦石和能源。
“你前幾天怎么沒來?”程澤的語氣很淡,仿佛對一個陌生人的留意和談?wù)撎鞖庖粯幼匀弧?/p>
余煦心照不宣,細細地解釋,說話時順理成章地轉(zhuǎn)頭看他。第一眼看見衣領(lǐng),整齊干凈,第二眼是頭發(fā),墨黑柔順,第三眼是他左眼角被黑框眼鏡半掩著的淚痣。
校門近在眼前,雖然是雨天,門口的小吃街依然熱鬧非凡,一片暖洋洋的燈火氣。余煦不過多看了幾眼,程澤便關(guān)切地問:“餓了?”
這一問,她的餓意自然翻涌而來。她用力地點頭:“你也沒吃晚飯吧?今天還沒好好謝謝你,想吃什么,我請!”
程澤搖搖頭;“不能讓學(xué)妹破費,我請你吧?!?/p>
“學(xué)長,不要這么不給面子。”余煦佯怒。
程澤被她的煞有介事逗笑了,指了指她身后的一家面館:“那我不客氣了,我喜歡蔥油拌面?!?/p>
只是余煦至今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愛吃蔥油拌面,因為他總是早早地停下筷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樂滋滋地吃一口又一口。
“你不吃了嗎?真的很香?!钡谝淮卧谛〕越郑猹q未盡地問。他笑意溫柔,配合地低頭動了幾下筷子。
后來蔥油拌面成了他們見面的必備選項,她慢慢地不再問,而是毫不客氣地從他碗里夾來自己吃。再后來,余煦抱怨冰島沒有新鮮的蔥可以拌面,他不由分說地寄來了一大袋自家曬的干蔥,可以儲存很久。
“你開心,我就開心?!彼_@么說。
那日吃過晚餐后,程澤把余煦送到宿舍樓下,臨走也不忘叮囑幾句。余煦看著他的背影走進雨夜里不見,她想她大概是心動了。
3.Livehouse(音樂現(xiàn)場)里的茶晶耳墜
人生一大錯覺,他喜歡我。
但余煦不信邪,什么錯覺不錯覺,本姑娘親自去問。
可連著一周程澤都沒來咖啡店,余煦輾轉(zhuǎn)托人打聽到程澤去外地參加野外實習(xí)了,十二月才回來。
適逢傳來了她喜歡的唱作人在當(dāng)?shù)匮惭莸南?,沖淡了些許失落情緒。她召集全宿舍一只手網(wǎng)頁一只手APP(軟件)卡點搶票,竟然搶到了兩張。
“那我這個幫你退了?”室友A問。
“別呀,”余煦樂呵呵地說,“我一會兒把錢給你,走,請你們吃飯去?!?/p>
巡演的時間在十二月底,剩下的日子余煦全身心地投入到不久后雅思考試中。
“不是說要追人嗎,怎么沒聲了,還沖不沖了?”室友B疑惑。
“放心吧,這可是你余姐?!笔矣袰笑。
考完雅思那天,城市起了霧,白茫茫的一片。余煦踩著街面的方磚走,等手機開機。不一會兒,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她接起,電話那頭果然傳來溫和的聲音:“是余煦嗎?我是程澤。”
其實余煦早早讓幫忙找人的學(xué)姐傳話,留下她要考試的消息和她的聯(lián)系方式。善解人意如他,果然在她考試結(jié)束后才打來電話。
當(dāng)時的余煦是什么感受,為能夠料到他慮事周全的性子而滿足,又失望于沒有受到他的特別對待。
“考試怎么樣?”
“挺好的,沒什么問題?!?/p>
“你之前找我,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余煦嘟囔,沒等程澤發(fā)話又著急地補充,“我是說,我有個驚喜要給你。”
程澤沒有刨根問底,但是聽起來很高興的樣子:“正好,我也有禮物給你。”
這座城市的十二月末盡是潮濕的寒意,余煦在衣柜前站了很久,趕去匯合地時Livehouse(小型現(xiàn)場演出的場所)已經(jīng)開始進場了。她連聲道歉,程澤不太在意,卻多看了她一眼:“這么穿,不會冷嗎?”
“不會啦,里面超級熱。”借著人群的涌動,余煦裝作自然地挽過他的手臂,“學(xué)長第一次來???那要保護好自己,可別被撞壞了?!笨此娴拿媛峨y色,她啞然失笑,“別害怕,我喜歡的歌手都是溫柔掛的?!?/p>
進場的隊伍緩慢地挪動,程澤拿出一個小小的禮品袋,半透明間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對鑲著茶色晶石的耳墜。他難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我這次外出收集到的茶晶,讓朋友做成了耳墜。沒有演唱會門票值錢,只是我給你的一點心意。”
余煦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收下:“都說了這次是我室友送的票,不要錢的——謝謝你?!焙芸?,她摘下原本的耳釘換上了這串耳墜,仰起臉笑瞇瞇地問他好不好看。
這對耳墜我見過不止一次,我能想象當(dāng)時余煦的表情,臉頰染著漂亮的紅暈,笑的時候茶色晶石會輕輕巧巧地相互碰撞。
整場演出的最后一首歌是《北海道戀人》,也是余煦最喜歡的。
氣氛安靜下來,臺上射下深藍色的燈光,歌手坐在高腳凳上輕輕地吟唱。溫柔得可以掐出水的高潮,燈光變成更明亮的藍綠色,在場內(nèi)曖昧地流轉(zhuǎn)。余煦揮著手里的熒光棒,大膽地轉(zhuǎn)頭看向程澤。他沒有和她對視,同樣目光柔軟,只是帶了些說不明的悲傷。余煦很久以后才懂這種悲傷。
演出散場時,站在他們身后的一個漂亮姐姐拍了拍余煦的肩膀,說剛才唱最后一首歌的時候覺得氛圍恰到好處,隨手拍了一張他們的照片。
照片里L(fēng)ivehouse夢幻的燈光襯出女生短針織衫勾勒出的美好曲線,耳下的吊墜亮晶晶,背景里的人都看著臺上,只留圓圓的后腦勺,唯獨她身邊高出一個頭的男生,露出了轉(zhuǎn)頭望向她時的一角眉目。
余煦還沒從看演出的狀態(tài)回過神,有些暈乎,看到照片后鼻腔里好像打開了一罐搖晃許久的汽水,眼眶上涌著股溫?zé)帷?/p>
“真好哇,”姐姐很開心余煦喜歡這張照片,朝著程澤眨眨眼,“女朋友真好看?!?/p>
“還不算是。”余煦說。
“只是學(xué)妹?!背虧烧f。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余煦看向程澤,他微微低頭不為所動,只是眼底略有波瀾。從前往后很多次,她都很想大力地揉捏他總是笑得毫無破綻的臉問一句:“你,到底在想什么?。俊?/p>
直到漂亮姐姐走了,兩人都沒有要向?qū)Ψ浇忉尩囊馑?,因為說的都是實話。也不能怪別人誤會,某種程度上他們確實是天生一對。只是做不好一對戀人而已。
4.擁抱
演唱會后他們依舊維持著不深不淺的聯(lián)系,只是程澤送的茶晶耳墜被余煦束之高閣。
余煦不信程澤看不出她喜歡他,但他就是能像無事發(fā)生一樣,碰到了就大大方方地請她吃飯,聊天時和她分享有趣的日常,她發(fā)的消息都認真回復(fù),能幫的忙他都盡力幫。
她不得不承認,和他相處如沐春風(fēng)。他是慢慢升溫的水,殘忍而不自知,她是水里煮著的青蛙,一開始就舍不得推開,慢慢地便沉溺于被動的現(xiàn)狀。
“溫柔刀,刀刀致命?!笔矣袮嘆氣。
“怎么回事,處成朋友了?支棱起來?。 笔矣袯捶桌。
“我們余姐這次是遇到對手了?!笔矣袰不再笑。
寒假回來后的日子快得像流水,余煦忙于畢業(yè)設(shè)計和留學(xué)申請等繁復(fù)事宜,常在系館的教室一待就是一整天。程澤外出勘測的頻率越來越高,經(jīng)常不在學(xué)校。
太久沒見,以至于有一天,余煦在系館樓下看到程澤站在陽光里微笑,恍惚了一下。
“有時間嗎?”他黑了不少,顯然沒少在太陽下翻山越嶺,似乎剛剪過頭發(fā),一顆腦袋毛茸茸的,削弱了些許他的清冷。
“我拿圖紙?!彼噶酥赶叼^。
那是余煦第一次看程澤流露出懇切:“我能去看看嗎?”
一路無言。其實可以寒暄的,但余煦不想。奇怪的是,程澤也沒有這么做。
進了電梯,余煦率先打破了兩人間的低氣壓:“你看到我昨晚發(fā)的朋友圈了?”
程澤點頭,片刻補充道:“恭喜啊。”
這時電梯門打開,余煦毫不猶豫地走出去。設(shè)計課教室寬大敞亮,午后的日光被格子窗切割著灑在雜亂堆疊的圖板和模型上。
程澤環(huán)顧教室,小心地跨過滿地的模型材料跟在她身后,聲音和腳步一樣輕:“冰島不是大熱的留學(xué)國,你很喜歡那里嗎?”
盡管余煦從未刻意回避,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地聊起留學(xué)。她停下了整理桌面的動作,盯住桌面的一塊光斑:“我爺爺是個流浪畫師,我小時候怕黑,他就和我講他年輕時在首都雷克雅未克的傳奇故事。他說那里是精靈居住的地方,有整日不落的太陽,雖然也有黑夜,但夜空會有夢一樣的極光。
“后來他病逝了,去了更遠的地方,我很想他。也是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和他一樣喜歡外面的世界??墒鞘澜缣筇鷩?,靈感總是轉(zhuǎn)瞬即逝。但冰島足夠小,人很少,安寧,沉靜。去留學(xué)是我很早就做下的決定,我希望能在那里擁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過物質(zhì)純粹又精神富足的生活,我也一直為此努力著。你可能覺得我太理想化了,我知道,冰島很遠,可是我很年輕不是嗎,我不害怕?!?/p>
她看向程澤的眼睛,多少有點破釜沉舟的味道:“我都不怕,你在害怕什么?”
對于他們之間的微妙感情,余煦其實從未甘心。倘若真的決絕,她不會在昨晚的朋友圈里曬出offer(錄取通知)以后,緊接著發(fā)一張在咖啡店的自拍照,不會在照片里明晃晃地擺著一盤提拉米蘇,更不會露出耳上特意戴著的茶晶耳墜。
程澤早從別人口中得知她要去冰島學(xué)設(shè)計。但他知道,就像雅思考試結(jié)束才會打來電話,害怕干擾她的選擇,只有實實在在地見到她的錄取通知和對他的思念后,才會有所行動。
“對不起。”程澤眼中的懇切更甚,“其實我們認識以前,我就一直在咖啡店悄悄地關(guān)注你。這段時間我思考了很久,關(guān)于你,關(guān)于我們。到頭來我發(fā)現(xiàn),我比自己原以為的還要喜歡你。相較于分隔兩國,徹底失去你才更讓我害怕。我不想再顧慮太多,未來必然會有更多的不確定,可想到如果是和你一起面對,我就感到萬分幸福。余煦,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他著急地補充,余煦終于在他眼里看出了肉眼可見的慌亂和緊張,卻還是要看著她,把眼里每一寸都看盡似的,“我可以等?!?/p>
余煦走過去輕輕地擁抱住他,胸膛貼著胸膛。她也終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不再平靜如無風(fēng)的湖面。
5.火山爆發(fā)
用余煦的話說,她和程澤剛認識的時候好像情侶,真正告白的時候卻像要分手。確定關(guān)系后不久,他們就成了聚多離少的異國戀人。而他們的熱戀期,她幾乎是在雷克雅未克抱著手機度過的。
程澤每次外出實習(xí)都會郵來一個當(dāng)?shù)氐牡V石做成的首飾;冰島的新聞大多是“賣熱狗的小哥唱歌到自我陶醉”之類雞毛蒜皮的趣事,余煦喜歡給他讀報紙頭條,兩人一起笑倒;一開始無法適應(yīng)極晝,她常常凌晨走上敞亮無人的街道,和他一起聽教堂的鐘聲,看路牌學(xué)冰島語;冰島語的發(fā)音靠前,念起來像唱歌,她每次吵架都會突然蹦出幾個單詞,總能成功地把他逗笑……
他們視頻時我撞見過幾次,那個穿著睡衣笑容慵懶的男生根本不像余煦口中的矜持學(xué)長。她卻很高興,說這表明他已經(jīng)在她面前卸下了防備和偽裝。
我跟著她回過中國一次,不知道國際到達廳見過多少喜極而泣的擁吻,我見過一對,屬于蝴蝶一樣飛過去的女孩子和對她笑得萬里春風(fēng)都不如的大男生。我確信他們是相愛的。
可正是因為如此,諸如余煦初見我那日的心境不會少。小小的無力和差錯,跨越一萬公里的距離和八個小時的時差,總會在無形中被放得無限大。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沒有帶余煦去看火山,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余煦來冰島的第二個冬末,雷克雅未克附近的一座火山爆發(fā)了。
她原本的狀態(tài)并不好,漫長的極夜讓人心情低落,冰島人家中常備來抗抑郁的維生素D和魚肝油她買了一盒又一盒。程澤去了祁連山參加研究,山區(qū)的信號不好,她自覺減少了視頻和通話的頻率,大多靠有回復(fù)時間差的微信聯(lián)系。
我和幾個當(dāng)?shù)氐臄z影愛好者商量一起拼車去拍爆發(fā)的火山,余煦聽聞此事突然興致高漲,提出要和我們一起去。
迎著風(fēng)雪,吉普車顛簸著駛向火山口。停車時救援隊的工作人員讓我們填了張表,如果二十四小時車還沒人來開車,他們就會派人搜尋。
下車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離火山爆發(fā)的最佳觀賞點還需要徒步一段路。我很興奮,借著手電筒的燈光扛著相機一直走在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身后傳來一陣騷動。我回頭,發(fā)覺本來走在我身邊的余煦并沒有跟上,而山腰的位置漸漸地聚集起一些人。夜晚光線昏暗,火山口附近手機信號不好,我一時有些慌張,拄著登山杖快步往回走,喊著她的名字。
聽到余煦的回應(yīng),山腰處的幾個人散開,我看到她擰著眉頭坐在雪地上護著腳踝。原來那段上坡路比較陡峭,她沒什么戶外經(jīng)驗,又體力不支,一不小心打滑摔倒了。
“哎呀,是我太掃興了?!彼床贿^去我抱歉的神情,笑著說,“不嚴重,沒有傷到骨頭,他們已經(jīng)幫我叫了救援隊的人,稍微處理一下就行。你繼續(xù)往前吧,都已經(jīng)走到這了。去吧去吧,多拍些,回去給我看。我在車上等你們?!?/p>
我應(yīng)該陪著她的,只是當(dāng)時我實在受不住噴發(fā)的火山近在眼前的誘惑。待到她被救援隊的醫(yī)護人員接走,我便繼續(xù)我的火山朝圣之旅。
下山返回時我比同行的攝影朋友提早了些,快到停車的位置,我聽見有人在哭。我心下一緊,不知該不該再往前走。
片刻后哭聲止住了,余煦試探地問:“桑妮?”
我上了車,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指了指纏好了繃帶的腳踝簡單地說明了傷勢,鬧著要看火山噴發(fā)的新鮮視頻。我把相機里剛剛錄的視頻調(diào)出來給她,她看得很認真。
“我聽說火山的熔巖像飛機上俯瞰的萬家燈火,原來是真的?!彼€有淚的眼睛倒映著相機顯示屏上恣意涌動的橘紅色,“程澤喜歡研究礦石和火山,因為靜止或者熱烈,都是地球最本原的樣子,果真動人?!?/p>
我知道她想家了,飛機上看到的冰島只有滿目荒蕪,只有中國那樣的國家才存在一大片繁盛的華燈?!盎仡^我把視頻拷給你,你發(fā)給他看看,羨慕死他。”我調(diào)侃著拿回相機。
余煦笑著拿出手機正要解鎖,唇線卻突然凝住。我注意到鎖屏通知有一條中國新聞推送:祁連山主峰特大暴雨,已造成數(shù)人受困。
她顫抖起來,點進去發(fā)現(xiàn)只是一條快訊,還沒有詳細的報道。她開始一遍遍地打程澤的電話,都無人接聽。
“你別急,一定沒事?!蔽野矒崴?,卻也有點心慌。
余煦很快冷靜了一些,推算了下國內(nèi)現(xiàn)在的時間,撥通了她和程澤共同好友的電話。只是聲音依舊止不住地抖動:“喂,學(xué)長,我是余煦,程澤現(xiàn)在還好嗎?”
車里很安靜,電話那頭的男聲顯得格外大:“?。砍虧砂?,那小子昨天自習(xí)室通宵寫論文呢,現(xiàn)在估計在補覺吧?!?/p>
短短幾分鐘,余煦的心大落后大起,現(xiàn)在重重地往下墜:“寫論文?他不是去祁連山了嗎。”
“本來是要去的,后來改主意了,為了個另外的什么項目。寫論文也是為那個,最近熬得老兇了?!?/p>
余煦張了張嘴,最后只說出一句“謝謝”就掛了電話。
“沒事啦,多好!”我努力地笑笑,“可能,他沒來得及和你說計劃的變動?!?/p>
“那他還說什么信號不好?”余煦又冒出了淚花,“前幾天我生日的時候他還發(fā)來一個山里面唱歌的視頻?!?/p>
她把聊天記錄翻出來給我,視頻里程澤坐在篝火邊,身后敞開的帳篷里堆放著一些資料和行李,背景是蒼翠青山。他正抱著尤克里里對著鏡頭唱生日歌,掃弦的手指戴了一枚橘紅色的戒指。周圍與他年紀相仿的人在起哄,仔細聽能聽到有一陣女生的笑聲離鏡頭最近。
“你聽這陣笑聲,還有,你看這個戒指,程澤送我首飾的時候說過女生才比較喜歡這些東西。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因為我很信任他,可現(xiàn)在越想越不對勁?!睈琅^后,余煦有些惆悵,一股腦地傾吐著積壓已久的心事,“他的這些同學(xué),我或許能說出幾個名字,但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對不上號。我們現(xiàn)在的聊天內(nèi)容,基本就只是和對方分享每餐都吃了些什么。我剛才一個人在車上的時候,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到。我要這個男朋友做什么?”半晌,她認真地對我說,“桑妮,我覺得我和他離得越來越遠了?!?/p>
余煦把彈唱視頻發(fā)給了另一個視頻中出現(xiàn)的學(xué)長,問他這是在哪里,錄像的是誰。
他說這是幾周前野外實習(xí)時就已經(jīng)錄好的,錄視頻的正是里面笑得最歡的學(xué)姐,一個余煦從未聽過的名字,她的父親是程澤目前主攻的火山項目的負責(zé)人。
我們回家的車途中,余煦十分沉默。
到家安頓好一切后,程澤打來電話。面對余煦一連串的問題,他一個個耐心地解釋:確實更換了一個更“肝”的項目,不說是因為覺得沒太大必要,專門背尤克里里去營地錄慶生視頻是因為她曾遺憾不能去他工作的地方,視頻趕巧了發(fā)的沒有偽造定位的意思,不怎么主動聯(lián)系是因為忙和臉色差怕她擔(dān)心。
至于那個女生,只是一個單純有些欣賞他的學(xué)姐,再無其他。余煦直白地問他有沒有為了項目和學(xué)姐親近,又質(zhì)疑那枚戒指。
“我沒法向你證明我沒做過的事情?!彼麩o法再用理智控制語氣,“你就這么不相信我嗎?”
后來,余煦以養(yǎng)傷為由開始了和程澤的冷戰(zhàn)。她發(fā)現(xiàn)此前與后的生活竟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甚至她還覺得更輕松了一些。一開始程澤始每天都打來好幾個電話,面對余煦的不冷不熱,他慢慢也就不再打。
我只記得他們分手前的最后一次通話,程澤坦誠地問:“現(xiàn)在我們的這段關(guān)系,是不是讓你不開心了。”
“是的?!庇囔闳鐚嵒卮稹?/p>
6.鉆石海灘
火山的項目頗有成效,程澤得到了和團隊一起來冰島深度考察火山和地?zé)岬臋C會。之前他一直沒和余煦說這事,因為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爭取到,開出一張空頭支票只會讓她加倍失望。
程澤抵達雷克雅未克的時候,極晝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余煦約他去鉆石海灘見一面。不久前有對夫婦找到我,想有償在鉆石海灘拍婚紗照。我本就計劃好了先去踩踩點,正好順道載他們一程。
程澤后上的車,和余煦相隔一座,同樣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我們彼此簡單地互道問候,而后車平穩(wěn)地行駛著,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
“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先開口。
“先跟著冰島的導(dǎo)師去歐洲其他國家走一走,然后從導(dǎo)師工作室的助理做起,一步步地慢慢來吧。”余煦反問,“你呢?”
他說這次會在冰島待半個月左右,然后繼續(xù)回國精進目前的研究方向。
此后兩人再無話,不約而同地望著車窗外連綿而過的雪山。車載音響播著一首舒緩的歌曲,氣氛有些沉悶,但并不算尷尬。
抵達杰古沙龍冰河湖旁時已是日暮,湖內(nèi)的碎冰被沖刷上黢黑的沙灘,冰塊像鉆石那樣反射橘紅的日色。下車后我和他們分開,開始選擇拍攝場景。
我的工作差不多結(jié)束時,將暗的天邊只剩一片溫柔的粉紅色,但是再過一段時間太陽又會升起來。先前說好了程澤在鉆石海灘直接和同學(xué)集合,只有余煦乘我的車走。我先回車里等她。
遠遠地我看見海灘上的兩個人,都穿著顏色深沉的防風(fēng)衣,只有余煦的橘紅色的絨帽是一抹亮色。兩人身邊環(huán)繞著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冰塊,他們看起來像一對長途跋涉的旅人,有些疲憊,有些般配,更多的是無奈。
半晌,余煦朝我走來,笑容釋然而輕快。我高興地沖她揮揮手,我知道,她要開始屬于自己的新旅途了。
她快走到車邊時,程澤仍然沉默地站在海灘上望著夕陽,不知在想什么。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當(dāng)初他在Livehouse流露的悲傷。這樣思慮深遠的一個人,是不是在那時就已經(jīng)看見了結(jié)局?
但很快,不遠處有一幫學(xué)生模樣的人叫著他的名字走來。他把一枚亮晶晶的東西放在腳邊,笑著迎過去,沒有回頭。
回程途上余煦在放《北海道戀人》。
她說她從不聽悲傷的音樂,以前英文不太好的時候,只是單純地喜歡這首歌清透的韻律和質(zhì)感。后來知道了歌詞的意思,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講分手的歌。原來分手也可以很浪漫。
余煦不會收到程澤原本怕郵丟了想親自來冰島送給她的戒指,和他的戒指是一對,珍貴美麗的橘色藍寶石,是夕陽余煦的顏色。程澤也不會知道余煦有多努力地用空閑時間畫畫投稿,掙著每次回國的機票錢,而畫的每一幅圖都是想和他一起看的景色。
我的指尖跟著音樂點著方向盤,余煦在副駕駛座輕聲唱。
“Breaking?up,?shall?we?stay?in?Hokkaido(告別之前,就在北海道吧).?Freezing?up?the?sentences?I?will?be?told(我不愿聽的句子,都凍結(jié)吧)?……”
愿有情人在對的時間相遇,相遇后坦坦蕩蕩地相愛,愿相愛之人免受分離之苦,因苦澀而錯過的人都能釋懷。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