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的詞匯化

李靜怡

一、引言

詞匯化，指句法單位成詞的凝固化，是語言單位降級運動的一部分。王燦龍（2005）認為：“一個短語或者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之后，其自身變成一個穩(wěn)固的詞項（lexical item），并且進入基本詞匯或一般詞匯，這一過程或現(xiàn)象叫作詞匯化（lexicalization）?！?/p>

“在于”是由“動+介”的非句法結構詞匯化形成的?！霸凇焙汀坝凇倍衷诠糯加小按嬖谟凇钡囊馑?，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單用的。隨著漢語雙音節(jié)詞匯的發(fā)展，在古漢語中介引功能非常強的“于”字的用法不斷減少，繼而出現(xiàn)了大量“X 于”結構的固定詞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在于”一詞的詞匯化研究甚少。因此，本文將在其他學者對“在”以及“于”等研究的基礎上，探究“在于”的詞匯化過程和該詞產(chǎn)生的動因。

二、“在于”的語法功能

在古代漢語中，“在于”主要有兩種用法，其一是作動介搭配使用，并不是一個凝固的結構，形成一個“V+于+NP”的結構。其二是由介詞疊加組成的“在于”，這是由詞語虛化而來的，出現(xiàn)得較晚?，F(xiàn)今，“在于”的用法主要是在句子中作謂語或謂語中心，必帶名詞、小句作賓語，主語多為選擇性疑問小句。如：這次能不能獲得冠軍就在于這最后一盤了。現(xiàn)代漢語是典型的“SVO”句型，因此，“在于”前后一般都存在主語成分和賓語成分?！霸谟凇鼻懊嫱ǔＪ欠侵溉说拿~性成分，而后面的成分則更為豐富。例如：

（1）或更包括其他吳先生，主要的在于闔閭，注謂“得民心”者指此而言。（《俞平伯·隨筆兩則》）

據(jù)上可知，“在于”后面必須帶有賓語，且在整個句子中屬于核心動詞。但“在于”有不同于一般動詞之處，如它不能重疊，不可在后面加“著”“了”“過”，其后必須帶賓語且不可省略，不能單說或者單獨回答問題。因此，郭才正（2012）認為，現(xiàn)代漢語“在于”是一個非典型性的動詞，并且該詞的很多屬性都帶有介詞的特點。

三、“在于”的詞匯化歷程

（一）先秦時期

張赪（2002）認為，先秦時期最常用的介詞是“于”“在”“自”“向”等，其他的介詞使用較少。從北大語料庫可以檢索到，“在于”最早的例子出自周代的《尚書·呂刑》，在周代僅此一例。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文獻中“在于”的例子出現(xiàn)的頻率開始上升。如：

（2）天罰不極，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尚書·呂刑》）

（3）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詩經(jīng)·鶴鳴》）

此時，“在于”通常作為“動+介”的結構搭配使用，與后世的“在于”并不相同。“在”作主要動詞，“于”作介詞，形成述補結構?！霸谟凇弊畛跬ǔＶ糜跁r間、場所之前。其中，“在”為動詞，表示存在，是全句的主要謂詞?！坝凇睘榻樵~，它與其后的賓語組成介賓結構共同做“在”的補語。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

（二）秦漢時期

秦漢時期，“在于”的使用頻率增加，意義也開始出現(xiàn)變化。“在于”出現(xiàn)了新的意義，詞義出現(xiàn)了一定的虛化。例如：

（4）由此觀之，體道者不專在于我，亦有系于世矣。（《淮南子·俶真訓》）

此時，“在于”雖然也是“動+介”的結構，但是它的意義由實義的“存在于”變成了較為虛化的“取決于”，這就使兩個字之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

（三）六朝至明清時期

在這一時期，“在于”出現(xiàn)了另一種用法，即在“動+介+名詞性成分”的基礎上，其后跟著的成分擴展為動詞短語甚至是小句。這就與現(xiàn)在的“在于”用法相差無幾了。例如：

（5）當今之務，在于鎮(zhèn)安社稷，綏寧百姓，未宜動眾以求外利。（《三國志·魏志》）

（6）且夫呂尚之殺狷、華者，在于恐其沮眾也。（《抱樸子·外篇·逸民》）

（7）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于江西，移船往載。（《今古奇觀》）

例（5）中，“鎮(zhèn)安社稷，綏寧百姓”兩者均是動賓結構，“在于”屬于動詞短語。例（6）中，“在于”后面跟著的成分更加復雜，已經(jīng)由短語變成了小句。而例（7）中，“在于”的意思又偏向了實義?？梢?，隋唐以后，“在于”的實義用法被繼續(xù)使用的同時，“在”的意義逐漸抽象，“于”也漸漸不被單獨看成引介賓語的介詞，兩者已經(jīng)不能被分開理解了。至此，“在于”的意義和用法就與現(xiàn)代漢語基本一致。

（四）小結

綜上所述，“在于”的詞匯化過程主要如下：

在+于+地點→在+于+NP →在于+謂詞性短語→ 在于+小句

前期“在于”主要是兩個獨立的詞語合并使用，不能稱為一個“詞”，到了后期才成了一個意義凝固的動詞。在“在于+謂詞性短語”以及“在于+小句”這兩種語境中，原先能夠單獨表示存在義的“在”不能單獨地表達了。而“于”在后期演變成了黏著的語素，意義虛化更加明顯。這也使得“在于”在詞匯化的后期能夠緊密結合。

四、“在于”的詞匯化動因

漢語詞匯的演變受眾多因素影響。Ronald W.Langacker（1977）將句子的結構層次變化類型分成了以下幾種情況：（1）取消分界（boundary loss）；（2）改變分界（boundary shift）；（3）增加分界（boundary creation）。張誼生（2000）也從結構形式、語義變化、表達方式和認知心理等方面對詞語的虛化機制做了深入的探討。本文在此基礎上將“在于”的詞匯化動因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短語結構

漢語的復合詞分為并列、主謂、偏正、動賓及述補五種結構。董秀芳（2011）認為，所有這五種短語類型都可以降格為詞。當“于”的介引功能弱化、消失后，它與后面的成分聯(lián)系就不再像之前那樣緊密。同時，“在”的意義也不斷抽象、虛化。兩者出現(xiàn)了結構層次上的“取消分界”這一變化，聯(lián)系逐漸緊密從而實現(xiàn)了詞匯化。

（二）語義變化

語義變化可以分為泛化、分化、融合（張誼生2000），“在于”更偏向融合與泛化。泛化指實詞語義的抽象化、一般化和擴大化?！霸凇本褪堑湫偷睦樱浔疽馐恰按嬖凇薄疤幵凇?，屬于動詞。其后引申出多種意義以及詞性，如用于動詞后面的介詞及表示“正在”意義的副詞“在”。同時，“在”和“于”兩者又發(fā)生了融合。張誼生（2000）認為，融合指本來獨立的性質不同的語言單位經(jīng)過語義的不斷虛化使詞義逐步融合?！霸凇闭Z義的虛化和“于”引介功能的減弱，為“在”和“于”的詞匯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三）頻率因素與詞匯雙音化現(xiàn)象

吳福祥（2004）認為，頻率是語法化、詞匯化的一個重要因素。根據(jù)北大CCL 語料庫可知“在于”在各個時期出現(xiàn)的情況：

朝代 周 春秋戰(zhàn)國 秦漢 六朝隋唐 宋元 明清次數(shù) 5 45 54 99 190 458

可見，“在于”一詞的連用在六朝、隋唐時期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增多。介詞“于”在這一時期逐漸脫離了后面的成分，與前面的“在”結合。這體現(xiàn)出“在于”一詞的結構開始凝固。可見，頻率因素對詞匯化的進程有一定的影響。

馮勝利（1995）認為，漢語中一個標準的音步是由兩個音節(jié)構成的。漢語構詞受到韻律的制約，其復合詞必須首先是一個韻律詞，因此必須是兩個音節(jié)。這就是漢語當中雙音節(jié)詞占主體地位的原因。根據(jù)考查，漢語的雙音化現(xiàn)象主要開始于漢代。一直到如今，許多原來的單音詞擴展成了雙音詞。例如：寒—寒冷；夷—平坦；邦—國家；民—民主、民眾等等。

在先秦時期，“在”和“于”在表示介詞意義時通常獨立使用，而兩者連用的情況相對較少，且并非一個詞。在演變過程中，“在于”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雙音化的影響，將“在”和“于”合并成一個標準的雙音節(jié)音步，促成了“在于”的詞匯化。

五、結語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語言的歷史演變中，由于結構形式、語義的變化，頻率與雙音化的影響， “在于”一詞從最初先秦時期的“動+介”結構演變成為一個結構凝固的詞匯，主要分為兩個步驟：第一，“在于”語義的擴大，意義由實轉虛；第二，介詞“于”介引功能減弱，逐漸成為“在”的附綴。語言的演變是始終存在的，因此，“在于”的詞性及意義在未來仍然會有變化。我們應該對此加以更多的關注，進一步地探索“在于”的詞匯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