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林
(北京大學(xué)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dú)往,勝事只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699或701—761)的這首《入山寄城中故人》,時(shí)本通常題為《終南別業(yè)》。魏慶之(南宋人,生卒年不詳)稱:“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里,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眲⒊轿?1232—1297)贊:“無言之境,不可說之味,不知者以為淡易,其質(zhì)如此,故自難及?!惫磐駚恚藗儗Υ嗽姴涣哔澝?。
然而,這首看似臻于完美的詩作,卻也存在幾處異文,比如“只”有作“空”“心”,“鄰”有作“林”,“笑”有作“嘯”,“滯還”有作“無還”“滯歸”“無回”等。這些異文雖然無損“其質(zhì)”,卻會影響它的完美。而“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系“取人嘉句”的指控,就像是在一塵不染之境出現(xiàn)的一只蒼蠅,每每在人們?nèi)玢宕猴L(fēng)、如飲佳釀之時(shí)倒人胃口。
為了弄清這些是非,筆者遍查古籍文獻(xiàn),從北京大學(xué)古典文獻(xiàn)庫、中華經(jīng)典古籍庫等幾大數(shù)據(jù)庫中檢索到載有《入山寄城中故人》全詩的文獻(xiàn)53種、版本54個(gè)(《國秀集》為兩個(gè)版本,完全相同的版本忽略)。依文獻(xiàn)成書時(shí)間,唐代3種、宋代9種、元代3種、明代17種、清代18種、民國3種;按版本刊行時(shí)間,宋代3種、元代1種、明代19種、清代27種、民國3種、現(xiàn)代1種。這些版本中的異文,匯于一表(附后)。另外一些相關(guān)文獻(xiàn),表外注明。
“勝事只自知”還是“勝事空自知”?54個(gè)版本中,51個(gè)為“空”,2個(gè)版本為“只”,1個(gè)版本為“心”。同一部《國秀集》,四部叢刊明刻本為“只”,清文淵閣四庫寫本(下文簡稱“四庫本”)為“空”。另一“只”,出現(xiàn)在胡適(1891—1962)著作《白話文學(xué)史》中。此外,《全唐詩》中有小注:“空,一作只?!?/p>
結(jié)合前后詩意,“只”和“空”在本詩中的涵義都是明確且相似的。剛剛安居在終南山下的別業(yè)里,經(jīng)常會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之類的“勝事”,卻“只”有我自己知道?!翱铡?,也可作如此解。
但細(xì)玩“空”與“只”,卻也有細(xì)微的區(qū)別?!翱铡钡谋玖x是“孔”?!肚f子·秋水》:“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引申為空虛、窮盡、沒有、貧窮、缺少、間隙、空子、不執(zhí)著等意義,總體上是一個(gè)偏于灰暗的字,通常用于表達(dá)消極的情感或否定的態(tài)度,比如“空想”“空談”“空歡喜”“空悲切”“空空如也”“窮勞牽掛”等等。而“只”的意思是“僅僅”,可能帶有一些遺憾,但不含低落哀傷之意。具體到本詩中,王維的興致是盎然的,心情是歡暢的,美中之不足,就是“勝事”只有自己知道,而城中的故人們不知道,但這點(diǎn)兒遺憾有辦法彌補(bǔ),那就是以詩代信,與之分享。即使故人們一直不知道,“勝事”也不是“空”的,至少它讓王維本人感到了愉悅。雖然“興來每獨(dú)往”,但不能“勝事只自知”,要讓故人們分享閑情逸致,王維就乘著余興吟詩作賦,“只”字之中蘊(yùn)含著興奮和積極。反觀“空”字,卻有些不太和諧。
或曰:王維是佛道中人,有“詩佛”之稱。佛家認(rèn)為,“五蘊(yùn)皆空”,出家被稱為“遁入空門”,此處用“空”,豈不正好?但這首詩體現(xiàn)的并非佛家的精神,而是道家的趣味?!爸袣q頗好道”,開宗明義,基調(diào)是“道”。而“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體現(xiàn)的也正是“道法自然”的精神。王堯衢(清初人)曰:“行止自在,全是學(xué)道人氣象?!弊幽颓湔f:“盡而不盡,全是學(xué)道人氣象。”朱麟(清末人)也稱此道為“神仙之道?!盵1]74有人把此詩之“道”解為佛家之道,比如邱燮友在《新譯唐詩三百首》中說此道為“佛理”,[2]208陳貽焮在《王維詩選》中說:“這里是指佛家的道理,作者好佛?!盵3]劉逸生《唐詩鑒賞辭典》把開頭兩句闡釋為“敘述自己中年以后即厭世塵俗,而信奉佛教”。[4]156對于這些解釋,筆者不敢茍同。詩句說得很清楚,王維是“中歲”才開始“好道”的,此“道”肯定不是佛家之道,因?yàn)槭苣赣H的影響,王維年輕時(shí)就開始奉佛,其名和字即為佛教《維摩詰經(jīng)》典名的拆分。史料表明,開元十七年(729),王維在長安從大薦福寺道光禪師學(xué)頓教;開元十九年(731),30歲的王維喪妻之后一直沒有續(xù)弦。因此,前面的“頗”字,也說明此“道”非佛理?!邦H”的意思是“有些”,是個(gè)中度的詞語,顯然不適合用在王維之于佛道上,因?yàn)橥蹙S對佛是“很”好的,好到了用佛經(jīng)典名作為自己名字的地步。再者,如果“四大皆空”,冷暖自知即可,又何必在乎別人知不知道呢?
既然信仰佛教,怎么還能“學(xué)道”?其實(shí),這不足為怪。賀知章(659—744)原本信佛,始字“維摩”;后來從道,改字“季真”。儒學(xué)自不必說,佛教和道教在唐代也都很興盛,儒釋道兼修者不乏其人。由于唐朝曾把道教奉為國教,所以由佛改道者大有人在。王維從嶺南回到長安后,對朝政混亂非常失望,對經(jīng)世治國心灰意冷,但又不甘完全“出世”,于是折中嘗試“避世”,也在情理之中。張海鷗《唐名家詩導(dǎo)讀》也認(rèn)為,在輞川半官半隱期間,“王維的許多詩文都濡染釋、道色彩。他的思想儒、釋、道雜糅,表現(xiàn)為人生態(tài)度,就是無可無不可,但求適意”。[5]
胡適之學(xué)識淵博,他肯定知道,史上典籍基本上均為“勝事空自知”,但他卻選擇了“勝事只自知”,應(yīng)該細(xì)細(xì)揣摩過吧。
“心”僅見于《天廚禁臠》。與“只”和“空”不同,“心”字與他人無關(guān)。“獨(dú)往”之后的種種,別人可能無從知道,但我自己心里知道那是“勝事”,這倒是超脫了要不要讓別人知道的問題。但在語法上,有語義重復(fù)之嫌,因?yàn)椤白灾碑?dāng)然出自“心”里。
“鄰”與“林”音同,訛誤應(yīng)是因此而生。那么,誰正誰訛?zāi)兀?4個(gè)版本,47個(gè)為“林”,只有7個(gè)為“鄰”。
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基本上都是“林”。在詳加考證之前,筆者每次讀到“林叟”二字,都會感覺有些費(fèi)解,甚至有一點(diǎn)兒別扭。筆者當(dāng)然也知道,古代漢語尤其是古典詩詞不能用現(xiàn)在的語法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但當(dāng)看到“鄰”的時(shí)候,確實(shí)眼前一亮。
“林叟”何解?王堯衢把“林叟”釋為“林間老叟”,朱麟釋為“山林中年老的人”,[1]74邱燮友釋為“住在山林中的老頭兒”,[2]208這些注釋中“林”都是定語。施蟄存(1905—2003)則認(rèn)為,“在樹林中遇到一二老年人”[6]95,在這個(gè)解釋中“林”是狀語。這兩類解釋之外,還有另類的說法:金性堯(1916—2007)把“林叟”釋為“鄉(xiāng)村的老人”[7]——“林”與“鄉(xiāng)村”掛鉤,有些莫名其妙。王維若是此意,為何不用“村叟”?
與“林叟”的令人費(fèi)解及歧解眾多相比,“鄰叟”通俗易懂,不會產(chǎn)生任何的歧義。更重要的是,“林”只是一個(gè)方位詞,而“鄰”則是有溫度的。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鄰家的老頭兒”猶如“鄰家的女孩兒”,字詞之中都給人以親切、可人的感覺。
在古籍文獻(xiàn)中搜索發(fā)現(xiàn),除《入山寄城中故人》之外,“林叟”幾乎見不到,而“鄰叟”卻出現(xiàn)在很多詩作中。杜甫《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中有“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這幾句詩中既有“鄰叟”也有“偶然”,意境與“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非常相似。賈島《處州李使君改任遂州因寄贈(zèng)》中有“趁靜野禽曾后到,休吟鄰叟始安眠?!崩钌礁Α哆w居清溪和劉書記見示》中有“還似村家無寵祿,時(shí)將鄰叟話幽棲。”這兩首詩中的“鄰叟”,都是以清幽閑適為背景。此外,白居易有詩題曰《代鄰叟言懷》,貫休有詩題曰《懷鄰叟》。以上5位都是唐代的詩人。南宋的陸游有一組絕句,名為《三山杜門作歌(五首)》,其中第三首的第一句為“中歲遠(yuǎn)游逾劍閣”,第四首的第六句為“綠蓑黃犢從鄰叟”,既有“中歲”,又有“鄰叟”,筆者相信,放翁在寫這組詩的時(shí)候,腦海中一定浮現(xiàn)了摩詰的《入山寄城中故人》。另外,清代詩人陳同《春晚野步》有“歸途值鄰叟,絮絮話桑麻”之句,其中的“話桑麻”應(yīng)該是取自孟浩然的“把酒話桑麻”,而“值鄰叟”則取自王維的“偶然值鄰叟”。上述多數(shù)詩句中的“鄰叟”如何換成“林叟”也說得通,比如“趁靜野禽曾后到,休吟鄰叟始安眠”,但詩人們都選擇了“鄰叟”。如此之多的詩例足以說明,“鄰叟”是田園詩中的一個(gè)意象,王維沒有理由獨(dú)用“林叟”。
縱覽54個(gè)版本,筆者發(fā)現(xiàn):7個(gè)“鄰叟”全部出自詩話類文獻(xiàn)中,比如蔡正孫(1239—?)的《詩林廣記》、俞樾(1821—1907)的《湖樓筆談》、俞陛云(1868—1950)的《詩境淺說》,而專門的詩選全部都是“林叟”。俞樾和俞陛云祖孫相繼不難理解,但詩論家和詩選家的趣味如此涇渭分明,耐人尋味。
7個(gè)版本之外,還有一個(gè)“鄰叟”值得一提。張照(1691—1745)《石渠寶笈》著錄了董其昌(1555—1636)山水畫一卷,其文曰:“素箋本墨畫欵書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偶然值鄰叟,談笑滯歸期’?!盵8]應(yīng)該是董其昌根據(jù)王維詩意作了一幅畫,題款中包括《入山寄城中故人》的后四句。因?yàn)椴皇侨?,筆者沒有將這一文獻(xiàn)列入附表。董其昌是明代最著名的書畫家之一,文學(xué)造詣也很高?!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shí)”是“詩中有畫”的經(jīng)典詩句,同為畫家的董其昌對王維詩意的理解應(yīng)該是比較到位的。
54個(gè)版本中,“無還”43個(gè),“滯還”7個(gè),“無回”4個(gè)。異文注釋中有1處“滯歸”,上文剛剛提到的董其昌寫的也是“滯歸”。施蟄存在《唐詩百話》中說:“《國秀集》……作‘談笑滯歸期’”,[6]95不知所據(jù)何本。四部叢刊明刻本和四庫本均為“談笑滯還期”。四庫本方虛谷(1227—1305)《瀛奎律髓》為“談笑無還期”,李慶甲(1933—1985)校點(diǎn)《瀛奎律髓匯評》卻為“談笑滯還期”。
“還”“歸”“回”,三字涵義相同,而且都是平聲,很難分出優(yōu)劣。俞樾在《湖樓筆談》中說:“此詩極有意味,真所謂一篇如一句者,讀者或未之見及也。蓋詩中‘往’‘還’字,乃一詩之關(guān)鍵。其興來獨(dú)往也,有無窮之勝事,人不能知,而自知之。行到水窮,坐看云起,勝事之在其中者,不可勝寫矣。使不逢鄰叟,則亦興盡而還耳;乃偶與叟遇,遂談笑而忘還。人讀至此,以為尋常結(jié)句,不知‘還’字與‘往’字正相應(yīng)也。茍不為拈出,負(fù)作者苦心矣。”俞認(rèn)為“還”與“往”前后呼應(yīng)是本詩的一大妙處,別人可能悟不到,所以他必須點(diǎn)出來。這是不是說“還”字不可替代呢?非也。“還”可以與“往”相應(yīng),“歸”和“回”也可以與“往”呼應(yīng)。
“無”與“滯”的情況則不同?!盁o”為平聲,“滯”為仄聲。依格律,“無”在這里是失粘的,而“滯”字則不存在此病。但問題在于:這首詩是格律詩嗎?《王摩詰詩集》《唐音統(tǒng)簽》《唐詩紀(jì)》等絕大多數(shù)詩選把本詩歸于五律,但《唐詩品匯》《王右丞集》《刪訂唐詩解》等少數(shù)詩集則將其歸于五古。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仄仄,仄仄平仄平。本詩前四句的平仄與五律正體相去甚遠(yuǎn)。施蟄存認(rèn)為,“這四句根本不是律詩”[6]95。李汝襄(乾隆年間人)《廣聲調(diào)譜》稱這首詩為“五言律詩·以古行律式”。李锳(清末人)在《詩法易簡錄》中對《入山寄城中故人》的平仄進(jìn)行了逐句逐字的解讀,哪字拗了,怎么救的,一拗再拗,一救再救,實(shí)在太繞。紀(jì)曉嵐(1724—1805)說:“尾句‘滯’字一作‘無’,‘無’字聲律為諧,而下語太重;‘滯’字文意活脫,而聲律未諧。然唐人拗體亦有末聯(lián)入律者,似尚未妨。”[9]930《王摩詰詩集》雖然把《入山寄城中故人》歸于五律,凌濛初(1580—1644)卻在詩題下套紅注曰:“顧云自是唐人古詩,不可謂律?!泵髅鞑缓细衤?,為何非要?dú)w入律詩呢?“此等作律詩讀,則體格極高,若在古詩,則非其至者?!备卟藉?1873—1940)《唐宋詩舉要》中的這句話,或許道出了個(gè)中原因。如此說來,還是人們更愿意把《入山寄城中故人》讀作或視為律詩,至于是否合乎格律,似乎并不重要。
那么,從譴詞及詩意的角度來看,如何呢?沈德潛(1673—1769)說:“無字或作滯字,亦可?!钡P者以為,“無”優(yōu)于“滯”?!盁o還期”是指回家沒有時(shí)間計(jì)劃,“滯還期”則是推遲了回家的時(shí)間。雖然“推遲”了,甚至一推再推,終究還是有還期。而“無”則是完全沒有期限,一切任其自然。顯而易見,“無還期”才是悠閑自在、無拘無束的最高境界,也才與“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的意蘊(yùn)更加契合。許印芳說:“‘滯’一作‘無’,語更渾成?!盵9]930大抵也是這個(gè)意思。
另有幾處異文,所見極少,略作分析。
《國秀集》中,本詩第七句為“偶然見林叟”?!度圃姟沸∽ⅲ骸爸担蛔饕??!睉?yīng)該源自《國秀集》。筆者以為,“值”優(yōu)于“見”?!爸怠笔恰坝龅健钡囊馑迹渲邪岛既??!坝觥敝锌隙ㄓ小耙姟?,但“見”卻未必是“遇”。
本詩第二句,四庫本《國秀集》為“晚家南山陲”,四部叢刊明刻本《國秀集》則為“晚家南山垂”,其中的“垂”字亦為僅見,但實(shí)質(zhì)上不是異文?!摆铩笔恰按埂钡暮笃鹱郑蛟环只??!按埂辈灰欢軐憺椤摆铩保摆铩倍伎梢詫憺椤按埂?。字義細(xì)分之后,作此解的“垂”,一般都寫作“陲”。
釋惠洪(北宋人)《天廚禁臠》是最為與眾不同的一部文獻(xiàn)。除“勝事心自知”中的“心”字外,最后一句“談嘯無還期”中的“嘯”字也是54個(gè)版本中的唯一。與“心”一樣,這個(gè)“嘯”字也很別致。以前身在官場,處處正襟危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現(xiàn)在不一樣了,無所謂寵辱,沒有了顧忌,云卷云舒,我行我素。與“笑”相比,“嘯”字更加生動(dòng),給人以放飛的感覺,飽含著解脫的快意。王維另有一首《竹里館》:“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贝酥兄皣[”,也是最動(dòng)人的一個(gè)字。
筆者檢索到了《天廚禁臠》的明活字印本和明抄本,兩個(gè)版本均為“心”和“嘯”,看來不是無心之誤,但不知所據(jù)何來。
不過,兩個(gè)版本的《天廚禁臠》有一個(gè)字不同,即活字本為“行到水窮處”,抄寫本為“有到水窮處”。這個(gè)“有”字,亦為僅見?!靶小迸c“坐”相對,“有”字說不通,應(yīng)該是筆誤。
另外,著名書法家張瑞圖(1570—1644)書法作品中,本詩第二句為“晚家南宮睡”。著名書法家、詩人王文治(1730—1802)書法作品中,本詩第二句為“晚家南山陰”。兩幅作品中的“宮睡”和“陰”均為僅見,很可能是出于記誤或筆誤。
王堯衢在《古唐詩合解》中說:“此詩不必粘題亦不必分解,清微之至?!北驹娫诖吮局械念}目是《終南別業(yè)》。筆者推斷,王堯衢應(yīng)該不知道此詩還有其他的題目。如果知道,他就不會這么說了,因?yàn)槔斫獯嗽娕c題目之異大有關(guān)系。
本詩之題目,多達(dá)四五種。54個(gè)版本中,《終南別業(yè)》43個(gè),《入山寄城中故人》5個(gè),《初至山中》2個(gè),《南山遣興》1個(gè),闕題3處。明刻本《文苑英華》在詩題《入山寄城中故人》下注曰:“一作終山別業(yè)”,四庫本《文苑英華》卷318中還有“終南山別業(yè)”之題。
《終山別業(yè)》說不通,因?yàn)榻K南山有“太乙”“太一”“橘山”“周南”“地肺”“南山”等別稱,但沒有“終山”之說。《終南山別業(yè)》與《終南別業(yè)》實(shí)質(zhì)上無異?!赌仙角才d》好像是為了遣興偶到南山,與事實(shí)不符。這三個(gè)題目,都可以忽略。
《終南別業(yè)》交代了詩作描寫的對象。李肇《唐國史補(bǔ)》載:“王維……得宋之問輞川別業(yè),山水勝絕,今清源寺是也?!盵10]3所謂“輞川別業(yè)”,即“終南別業(yè)”(此說存在爭議,本文姑且不論)。詩之正文只是描寫,沒有提及所在的地方,《終南別業(yè)》以題補(bǔ)充,當(dāng)然有價(jià)值。《初至山中》交代了寫作的時(shí)間及背景,告訴讀者本詩是在剛剛住到終南山下的時(shí)候?qū)懙模@對理解詩意大有好處——因?yàn)槭恰俺踔辽街小?,所以對山居生活那么新奇,對悠閑自在那么興奮。而《入山寄城中故人》則點(diǎn)明了創(chuàng)作的目的,那就是想把自己入山隱居、悠閑愜意的新生活、好心情告訴故人,讓他們分享自己神仙般的生活。
不難看出,上述3個(gè)題目是遞進(jìn)的,《入山寄城中故人》的內(nèi)涵最為豐富。與《終南別業(yè)》和《初至山上》尤其不同的是,《入山寄城中故人》與詩句還存在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shí)。偶然值鄰叟,談笑無還期?!比绱恕皠偈隆保荒堋白灾?。“獨(dú)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當(dāng)然是“不若與人”。黃生(1622—?)《唐詩評三種》云:“玩‘好道’二字,便知全篇不是徒然寫景,蓋略為人通一消息耳?!盵11]另有一層,那就是王維在失意之時(shí)隱居山中,故人們難免為他擔(dān)心,殊不知他正獨(dú)自樂在其中。寫下這樣一首詩,寄給城中的故人,既可以分享快樂,又可以打消疑慮,豈不是兩全其美?用《入山寄城中故人》作為詩題,又可謂錦上添花。
喻守真(1898—1949)在《唐詩三百首詳析》中說:“此詩以‘好道’為骨干,以后敷述,都從好道出發(fā),興來獨(dú)往,勝事自知,即有自得其樂、不求人知之情形……”劉逸生(1917—2001)在《唐詩鑒賞辭典》的賞析中說:“詩人同調(diào)無多,興致來時(shí),惟有獨(dú)游,賞景怡情,能自得其樂,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自己心會其趣而已?!盵4]156二人都認(rèn)為,“不求人知”,這肯定不符合詩意。隱居終南山期間,王維給裴迪寫過一封《山中與裴秀才迪書》:“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yuǎn)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fù)與疏鐘相間。此時(shí)獨(dú)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12]信中描寫的閑情逸趣與本詩的意境如出一轍,這充分說明王維非常愿意與故人分享。之所以產(chǎn)生“不求人知”的誤會,與詩題有一定的關(guān)系,因?yàn)樯鲜鰞蓚€(gè)版本的詩題都是《終南別業(yè)》——如果題為《入山寄城中故人》,賞析者的理解應(yīng)該就不會偏誤。
從版本源流來看,早期的幾個(gè)版本多為《初至山中》或《入山寄城中故人》。筆者以為,《終南別業(yè)》不如《初至山中》,更不如《入山寄城中故人》。
王維此詩,備受贊譽(yù),而“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之句更是被奉為經(jīng)典。馮班(1602—1671)贊曰:“第三聯(lián)奇句驚人?!辈樯餍?1650—1727)也說:“五六句自然,有無窮景味?!笨梢哉f,如果沒有此聯(lián),此詩就算不上經(jīng)典,甚至都不會流傳下來。然而,最經(jīng)典的這一句,卻被指為剽竊之作。
李肇(818年為翰林學(xué)士)《唐國史補(bǔ)》:“維有詩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shí)?!队⑷A集》中詩也?!镲w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罴蔚v詩也”。[10]3這就是王維剽竊說的出處。爾后,《太平廣記》《古今詩話》《記纂淵?!贰妒挛念惥邸贰稘O隱叢話》《詩話總龜》《艇齋詩話》《唐語林》《類說》等宋代的各大詩話筆記類書紛紛轉(zhuǎn)載,題目也從原來的“王維取嘉句”變成了“王維竊人詩句”“能詩亦剽竊”“竊人詩句”之類。1000多年來,隨著這些典籍的流傳,“王維剽竊”之說廣為人知。那么,“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到底“竊”自哪里呢?
《唐國史補(bǔ)》只說此句是“《英華集》中詩”,卻沒說出自哪位詩人的哪首詩作,而且盛唐以前也沒有名叫《英華集》的詩集。梁太子蕭統(tǒng)等人編過一部《詩苑英華》,初唐的慧凈等人編過《續(xù)詩苑英華》,但這兩部詩歌總集早已失傳。而其他的文獻(xiàn)中,也沒有見到其他任何人的詩作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之句。能有如此嘉句,該詩就不會差;能讓李肇記住,定然不是庸作??梢哉f,僅憑這兩句,那首詩(如果存在的話)就足以受到詩選家的青睞;即便是被忽略,在李肇“揭發(fā)”之后,也應(yīng)該被作為“證據(jù)”保留下來,不可能完全無跡可尋。
年少成名,狀元及第。詩畫雙絕,還擅音律。盛唐當(dāng)世,王維是最負(fù)盛名的詩人。作為不世之才,自己身懷絕技,為什么要去剽竊別人的詩句呢?對于“好道”的王維來說,名利應(yīng)該被視為浮云。如果真如李肇所說,《英華集》中有這兩句詩,世人都能看到,王維還要去偷,豈非愚不可及?
縱觀詩史,借鑒化用之類的“偷詩”行為屢見不鮮,但整整兩句照搬的實(shí)例卻極為罕見。李肇應(yīng)該知道,他對王維的“指證”,性質(zhì)是很嚴(yán)重的,不說則已,既然寫出來,就應(yīng)該坐實(shí)。如此含糊其辭,實(shí)有潑污之嫌。作為一首經(jīng)典之作,《入山寄城中故人》的文獻(xiàn)及版本很多?,F(xiàn)代信息技術(shù)為我們提供的大數(shù)據(jù),可以讓我們作出全面的比較以及準(zhǔn)確的判斷。筆者認(rèn)為,與時(shí)本不同的眾多異文中,“鄰”字最應(yīng)該被采納,而詩題則應(yīng)該恢復(fù)為《入山寄城中故人》。
附:王維《入山寄城中故人》異文一覽表
序代編著者文獻(xiàn)名詩題異文43清李锳詩法易簡錄終南別業(yè)空鄰笑無還44清俞樾湖樓筆談終南別業(yè)空鄰笑無還45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46清姚鼐今體詩鈔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47清子墨客卿唐詩三百首注釋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48清王闿運(yùn)唐詩選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49清曾國藩十八家詩鈔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50清劉于義陜西通志終南別業(yè)空林笑無還51清李汝襄廣聲調(diào)譜終南別業(yè)空鄰笑無還52民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終南別業(yè)空鄰笑無還53民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終南別業(yè)只林笑無還54民俞陛云詩境淺說終南別業(yè)只鄰笑無還
版本信息及注釋:
[01]王縉:《王摩詰文集》,宋刻十一行蜀本,卷5,第8頁。
[02]芮挺章:《國秀集》,四部叢刊明刊本,卷中,第9頁。
[03]黃挺章:《國秀集》,四庫本,卷中,第9頁。標(biāo)題下注“集作終南別業(yè)”。
[04]殷璠:《河岳英靈集》,宋刻本,卷上,第12頁。四部叢刊明刻本,同。另:四庫本,詩題下有注“一作終南別業(yè)”。
[05]姚鉉:《唐文粹》,宋紹興九年(1939)刻本,卷16下,第3頁。明嘉靖八年(1529)刻本,四庫本,同。
[06]李昉:《文苑英華》,明刻本,卷250,第5頁。題“一作終山別業(yè)”。
[07]周弼:《三體唐詩》,四庫本,卷6,第19頁。
[08]蔡正孫:《詩林廣記》,四庫本,卷5,第18頁。
[09]何汶:《竹莊詩話》,四庫本,卷13,第10頁。
[10]胡仔:《漁隱叢話(前集)》,明嘉靖七年(1528)刻本,卷15,第2頁。四庫本,同。
[11]劉辰翁:《王右丞集》,上海涵芬樓影印元刊本,卷3,第11頁。
[12]劉辰翁:《王摩詰詩集》,明末吳興凌濛初朱墨套印本,卷3,第5頁。
[13]釋惠洪:《石門洪覺范天廚禁臠》,明活字本,卷中,第7頁。另:明抄本,“行”作“有”。
[14]楊士弘:《唐詩正音》,日本昌平坂學(xué)問所藏明刻本,卷3上,第3頁。
[15]楊士弘:《唐音》,四庫本,卷4,第9頁。
[16]方回:《瀛奎律髓》,四庫本,卷23,第1頁。
[17]高棅:《唐詩品匯》,四庫本,卷9,第11頁。
[18]胡纘宗:《唐雅》,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本,卷7,第12頁。
[19]鐘惺:《唐詩歸》,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刻本,卷9,第7頁。
[20]黃德水:《唐詩紀(jì)》,明萬歷十三年(1585)刻本,盛唐卷13,第1頁。“終南別業(yè),一作初到山中,又作入山寄城中故人”。“無,一作滯”。
[21]陸時(shí)雍:《唐詩鏡》,四庫本,卷10,第14頁。
[22]臧懋循:《唐詩所》,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版,卷30,第17頁。題“終南別業(yè),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盁o,一作滯”。
[23]張之象:《唐詩類苑》,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刻本,卷165,第9頁。
[24]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明刻本,卷99,第4頁。題“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
[25]顧元緯:《類箋王右丞詩集》,明嘉靖顧氏奇字齋刻本,卷4,第15-16頁。詩題“英靈集、文粹、英華并題云:入山寄城中故人”?!傲?,一作鄰?!薄斑€,一作滯、回。”注:四庫本,同。
[26]顧可久:《王右丞詩集》,日本昌平坂學(xué)問所藏明萬歷庚寅年(1590)刻本,卷3,第21頁。
[27]唐汝詢:《刪訂唐詩解》,清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卷4,第6頁。
[28]邵天和:《唐音大成》,明嘉靖五年(1526)刊本,卷4,第4頁。
[29]《唐五十家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影印明銅活字本),第1620頁。
[30]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四庫本,卷35,第42頁。
[31]單宇:《菊坡叢話》,明成化九年(1473)刻本,卷2,第13頁。
[32]凌濛初:《王摩詰詩集》,明末吳興凌濛初朱墨套印本,卷3,第6頁?!盁o,一作滯?!薄斑€,回”。
[33]王夫之:《唐詩評選》,日本大阪柳原書店昭和十二年(1937)版,上卷,第80頁。
[34]徐倬:《全唐詩錄》,四庫本,卷13,第25頁。
[35]彭定求:《全唐詩》,四庫本,卷126,第14頁。題“一作初至山中,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薄翱眨蛔髦??!薄爸?,一作見。”“林,一作鄰?!薄盁o,一作滯”。
[36]康熙:《御選唐詩》,四庫本,卷5,第25頁。
[37]張玉書:《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四庫本,卷123,第2頁。
[38]張英:《御定淵鑒類函》,四庫本,卷28,第5頁。
[39]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尚絅堂藏版(哈佛燕京中文特藏),卷1,第13頁。
[40]王士禛:《唐賢三昧集》,四庫本,卷上,第14頁。
[41]沈德潛:《唐詩別裁》,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教忠堂本,卷9,第23頁。
[42]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清道光七年(1827)小清園刻本,卷上,第23頁。
[43]李锳:《詩法易簡錄·錄余》,清道光壬午年(1822)刻本,卷1,第13頁?!盁o還,一作滯歸”。
[44]俞樾:《湖樓筆談》,清弟一樓叢書刻本,卷6,第8頁。
[45]王堯衢:《古唐詩合解》,清光緒壬辰年(1892)江西兩儀堂刻本,卷8,第5頁。
[46]姚鼐:《今體詩鈔》,上海中華書局據(jù)原刻本校刊,卷2,第1頁。
[47]子墨客卿:《唐詩三百首注釋》,石渠山房清光緒十六年(1890)刻本,卷4,第22頁。
[48]王闿運(yùn):《唐詩選》,成都:尊經(jīng)書店清光緒丙子年(1876)刻本,卷3,第41頁。
[49]曾國藩:《十八家詩鈔》,傳忠書局清同治甲戌年(1874)刻本,卷17,第4頁。
[50]劉于義:《陜西通志》,四庫本,卷96,第6頁。
[51]李汝襄:《廣聲調(diào)譜》卷上//張進(jìn)等編:《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3月版,第1371頁。
[52]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直隸書局民國版本,卷4,第15頁。
[54]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新月書店民國十八年(1929)版,第299頁。
[54]俞陛云:《詩境淺說》,開明書店民國二十五年(1936),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