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937年,傅雷譯著《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出版卷首中,這句譯者的獻詞赫然醒目。傅雷譯本的卓絕超拔,使羅曼·羅蘭的這部長河小說在中國擁有極高的知名度,鼓舞了無數(shù)身處在黑暗時代,追逐光明與真理的勇者不斷抗爭奮斗?!敖暫剖帯钡慕?jīng)典四字開頭,奠定了整本書的基調,這是一曲由文字鋪就的交響樂。閱讀傅雷譯本,隨著主人公的成長歷程,讀者不僅看到了一個“貝多芬”式的英雄人物在崛起,更聽到了一曲曲蕩人心神的動人樂曲:那是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交響、是動蕩時代中的英雄史詩樂、是超越時代的悠遠圣歌。《約翰·克里斯朵夫》在傅雷的手中,儼然成了一首“三重奏”,為羅曼·羅蘭助力,鼓舞了“各國受苦、奮斗,而必獲勝的自由靈魂”。
一、筆尖奏響的中外文學交響曲
羅曼·羅蘭在創(chuàng)作《約翰·克里斯朵夫》時,選擇的是一種傳記式的敘事方法。主人公是一個平民家庭出身的德國人,他擁有對于音樂的天資與貫徹生命始終的反抗精神,之后的生活不斷地加給他磨難,情欲、貧窮、藝術、仕途、政治、死生……約翰·克里斯朵夫在其中不斷掙扎,在矛盾沖突的社會中盡管會誤入歧途,卻從來沒有停下過對于自由生命的向往與追求,這種浮士德式的精神使他不斷突破自我,從個人過渡到整個社會。這部史詩性質的長篇著作,描繪歌詠的是人在精神方面所經(jīng)歷的艱險,以平凡人的內心矛盾、痛苦與軟弱,來照見千萬生靈所共有的品德——即使不是圣者,人類也應當擁有自己的追求、夢想、愛和為愛百折不撓的精神。
作者將傳主的身份設定為音樂家,是廣為稱道的巧妙安排。這本書字里行間彌漫著音樂感。從出生到青春,從壯年到老邁,敘述結構恰如一部交響曲。交響曲的一些特點,如結構、節(jié)奏與力量,以及自由變換的意象,以文字的形式所展現(xiàn)出來,十分別出心裁。更令人稱奇的是,傅雷先生將這種感覺原汁原味地翻譯出來了。
首先在結構上,傅雷譯本的結構完整而統(tǒng)一,十卷本的小說,卷下分為部,在每卷與每部之前有序曲與引言,恰如其分地將素材分為了多個樂章;其次在節(jié)奏與力量強弱上,時強時弱的奔突,節(jié)奏的和緩、凝滯、急促貫穿小說的每段每句。節(jié)奏與力量的轉變緊抓讀者的心跳,使讀者成為交響樂中的音符隨之跳動,在讀后恍若度過了一世。原著是法文小說,若是翻譯作品非用歐化的句子不可,而中文卻適用短句以顯脆亮。傅雷先生的翻譯,大膽使用美麗炫目的長句,大段跌出令人拍案叫絕。這種長句的體量為意象的鋪陳創(chuàng)造了條件,文中意象變幻如白云蒼狗,是非邏輯性的、自由的、如同生命般的倒影,進一步構成了行文的流動感與音樂感。引用文中一段為例。
一年以來,克利斯朵夫老是給一些夢糾纏著,在夢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種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剎那之間是幾個完全不同的人,而這幾個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遠,有幾個世界的距離,有幾個世紀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夢境留下來的一種騷亂惶惑的感覺,而一點記不起造成這惶惑的原因。那感覺好比一個執(zhí)著的念頭消滅以后所給你的困倦;念頭的痕跡始終留在那兒,你可無法了解。一方面他的靈魂在無窮的歲月中苦苦掙扎,一方面另有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在他心中看著他勞而無功的努力。他瞧不見這另外一顆靈魂,但它那道潛在的光的確照著他。
傅雷的譯作,自始至終都保留了《約翰·克里斯朵夫》中的音樂化描寫。這部描寫音樂家的小說,講述了克里斯朵夫一生經(jīng)歷的悲歡離合、是非曲直、奮斗反抗,配合交響曲中高低輕重的音調,錯綜復雜的旋律洪流——激起了無數(shù)人心中的勇氣。傅雷用筆將這股力量與勇氣拉進危難時期的中國,鼓舞了追求真理、心懷正義的中華民族,斗爭法西斯與反抗一切壓迫行為。傅雷將主人公的英雄人格完美展現(xiàn)出來。
并且即使初譯本好評如潮,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50年代,傅雷覺得早年四卷譯本是“污點”,決定重譯。他給羅新璋的信中寫道:“文字工作總難一勞永逸,完美無疵……翻譯工作要做得好,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正是抱著謙虛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的嚴苛要求,現(xiàn)在讀者看到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才能如此流利暢達:既有羅曼·羅蘭的原作之魂,又有傅雷“譯應像寫”的中文之美。
二、動蕩時代中的英雄史詩樂
無論是在創(chuàng)作者羅曼·羅蘭的時代,還是在譯者傅雷的時代,約翰·克里斯朵夫擁有的堅強斗志、旺盛的生命力、自我的挑戰(zhàn)與更新,以及永不停歇的前進腳步,對于兩個時代而言都是迷惘中的一盞明燈,一團火焰,鼓舞著無數(shù)尚處孤寂與黑暗、追逐真理與理想的人,不放棄對于生命力的渴求?!都s翰·克里斯朵夫》的英雄主義與人道主義,代表了歐洲各個民族最優(yōu)秀的思想與精神——如同一條主旋律與無數(shù)和聲相互對話,高唱于動蕩的時代中,最終撞擊融合,成為一曲宏大的英雄史詩樂。
隨著小說中約翰·克里斯朵夫的腳步,讀者看到了20世紀初激烈動蕩的時代:思想混亂、人心浮動、個人主義與享樂主義盛行。德國雖然有厚重的歷史但逐漸故步自封,意志堅定的幌子下是自私自利;法國雖然崇尚求新、充滿活力,卻常常流于浮華;意大利雖然直接繼承了古希臘羅馬的文化遺產(chǎn),但是盲目的樂觀主義使人在其中耽于安逸。小說是直接反映時代面貌的鏡子,就像法國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巴爾扎克,描繪了資產(chǎn)階級上升時期的法國圖景,羅曼·羅蘭也是記錄下了20世紀初的法國世相,記錄下了封建殘余勢力的頑固、伴隨享樂與縱欲而來的一代新人、戰(zhàn)爭前夕隱隱閃爍的騷動與不安。
于是,羅曼·羅蘭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他在《致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朋友們》中寫道:“我像法國許許多多人一樣,在與我的道德觀對立的社會中備受壓抑;我要自由呼吸,要對不健全的文明,以及被一些偽劣的精英分子所腐蝕的思想奮起抗爭……為此,我需要一個心明眼亮的英雄?!薄都s翰·克里斯朵夫》是一個文明的西方即將逝去的精神遺囑,三位主人公中約翰·克里斯朵夫代表的是狂放不羈、強悍有力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德意志;奧里維代表的是自由清新、有先進思想的法蘭西;葛拉齊亞代表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意大利的和諧柔美,這三者構成了三角形般穩(wěn)定的歐洲精神,是作者反對當時時代軍國主義和民族歧視、主張人類和諧一致的人道主義理想的象征性體現(xiàn)。正是如此,羅曼·羅蘭被稱作為“歐洲的良心”。
傅雷先生1937年始譯《約翰·克里斯朵夫》,集中用四五年時間,專心致志地譯出全書?!都s翰·克里斯朵夫》于1941年初版問世,10年里先后印行7版。傅雷先生身處于一個戰(zhàn)火紛飛、人性淪喪、大國泱泱群眾處于迷惘與黑暗的時代之中,感動于西方文化中可貴的異質:力的頌揚。他相信能夠以偉力追求光明與自由的強大生命力,對于昏暗萎靡境地中的人而言是英勇的,這種力是耀眼奪目的。于是,傅雷譯《約翰·克里斯朵夫》旨在提供一種理想的范本:貝多芬與命運搏斗的氣概,克里斯朵夫追求光明和真理的熱忱,在當年“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無疑是急需發(fā)揚蹈厲的。譯者的愛國精神與民族氣節(jié)凝聚在這兩本書中,如同普羅米修斯把火種盜給了人類一樣,給抗戰(zhàn)中處境險惡的中國知識青年帶來了光明,指引他們沖出黑暗的包圍,開始勇敢地進發(fā)。
在傅雷的譯著中,最后一卷La Nouvelle? journée若是直譯,意為“新的黎明”,傅雷卻采用了一個十分巧妙的詞語:復旦。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這個詞語所包含的自強不息、振興中華的含義,是多么深沉雋永!暗行夜路,天又黎明。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不管是西方文明的活力、熱情、大無畏,還是東方文明的智慧、明哲、超脫,作為命運共同體的人類,中華兒女始終渴望的是一個興盛的祖國,一個挺直脊梁的民族,一個和諧恬靜的美麗世界。
為了擁有復旦,中國需要英雄主義的斗爭力量。即使像在《燃燒的荊棘》中,約翰·克里斯朵夫為斗爭而痛苦,但每份偉大的事業(yè)都是需要痛苦與汗水才能鑄就!在斗爭之后,人們才能看到個體的勝利、民族的繁榮、人類的生機。
三、永將流傳的人間圣歌
《約翰·克里斯多夫》的核心人物精神是英雄主義??死锼苟浞虻纳砩蠐碛兄鞣轿膶W中的“浮士德式”傳統(tǒng)——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中可以受到誘惑或者經(jīng)歷過失敗,但是真正的強者永遠不會停下腳步,而是去不斷地超越自我。約翰·克里斯朵夫誕生在平凡人家,在漸漸成為偉大的音樂家的過程中,他經(jīng)歷了情欲的折磨,愛情的失敗,朋友的死亡;遭受了音樂事業(yè)的打擊,同僚的排擠,大眾的嘲諷;目睹了政治的黑暗,革命的動蕩,世界的陰暗。但是他從來沒有過自暴自棄,而是對生活保持著堅定的希望與熱情,不斷地在時代的浪潮中逆流前行。約翰·克里斯朵夫不是個完美的人,但他像一顆明亮的星,照耀著每個懷著對生活的熱愛不斷前行的人,就像作者羅曼·羅蘭的名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的人?!?/p>
人們在理解克里斯朵夫時,不能狹隘地將他理解成個人主義英雄??死锼苟喾虮毁x予了羅曼·羅蘭的人道主義理想,他的生命探索中體現(xiàn)出博愛的人生觀、對正直與寬容社會的追求、對真誠友愛的呵護、對萬千生靈的同情,他是為了將人類從苦難之中拯救而奮斗。即使書中的克里斯朵夫具有極強的個性,在藝術的探索中始終是獨立的探索,但是他沒有將探索而得到的藝術真理固為己有,而是將真理賜予了大眾。克里斯朵夫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藝術探索后,意識到德國音樂的嚴謹與意蘊深厚、意大利曲調的溫和與厚重、法國節(jié)奏的精美與優(yōu)雅,最終他將這些音樂品質相柔和,創(chuàng)作出他最偉大的作品?!耙磺袀ゴ蟮慕豁憳?,是各民族的聲音處于和諧之中,用最動聽的人類之音響徹云霄”。克里斯朵夫的音樂思想包含了人道主義的生命價值:對生命的歌頌、對所有生命的同等尊重、對生命之間能夠惺惺相惜與共同合作的憧憬和期望。認識了《約翰·克里斯朵夫》,人們就認識了人道主義的真正追求,也就理解了羅曼·羅蘭對于人類未來的憧憬。
人道主義從西方15世紀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就一直貫穿于西方的歷史進程中。它首先肯定了人本身的價值,就像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所說“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這種對于人本身的肯定,推翻了西方封建的教會專制,促進了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并且最終唱響了“自由、平等、博愛”的號角。而我國自“五四”運動以來,同樣重視人的價值。只有每個人擁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價值,個人所存在的集體與社會才能擁有更多的活力與希望。中國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人道主義所擁有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中國人民贏得了民族的解放,并在當下引領中國走向復興的光明未來。《約翰·克里斯朵夫》不只屬于羅曼·羅蘭和傅雷、不只屬于西方、也不只屬于東方,它是屬于全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
真正好的作品,能夠不斷地開拓讀者對于世界的認知?!都s翰·克里斯朵夫》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賦予讀者的是更為廣闊的看待世界的視野,使讀者能夠從個人的歷程窺見時代的變遷;從異國的視角窺見人類所共有的一部分天性;從文明的差異明白自我民族的品質;從藝術的熏陶懂得人的創(chuàng)造歷程將永無止境?!都s翰·克里斯朵夫》仿佛是一首圣歌,在讀者的耳邊不斷地回蕩,它告訴你:無論是困難還是后退,無論是欲望還是罪惡曾經(jīng)迷蒙你的雙眼,人都可以永遠不停地前進,趨向真善美的理想人格。
(河北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關屹(1999-),男,安徽合肥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