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南端的沁河河谷中,隱匿著中國北方最大的城堡群。這些修建于明清時期的古城堡雖不似歐洲城堡那樣壯觀,卻默默延續(xù)著晉東南數(shù)百年的文化傳承。
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在《城堡》中講了一個故事:主人公K應(yīng)聘到某城堡做土地測量員,他抵達城堡外的村子后四處打聽、想辦法聯(lián)絡(luò),卻終其一生都未能踏入城堡半步。城堡威嚴而冷漠,它依附于村落,卻又和村落隔絕,城堡里的人對外界毫不關(guān)心,外人也難以進入其中。村子里的民眾在城堡的陰影下卑微而麻木地活著,既無足輕重,也無能為力。
印象中,歐洲的城堡似乎總是和美麗的童話相伴:王子的親吻喚醒了沉睡的公主,騎士趕走了惡龍,灰姑娘落下水晶鞋……然而在真實的世界中,城堡從來都和溫情無關(guān)—在黑暗的中世紀,城堡是歐洲領(lǐng)主們爭奪土地的據(jù)點;文藝復(fù)興之后,城堡又成為貴族階層彰顯身份和財富的標志。正如卡夫卡在小說中所描繪的,大多數(shù)城堡都是欲望的堆砌,無論它們看上去多么雄偉和精美,都無法抹除其自私、貪婪的基因。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深藏在中國太行山中的城堡卻講述著一個全然不同的故事。在太行山南端的晉城以西約50公里處的沁河河谷中,矗立著數(shù)十座明清時期的城堡,它們散落在陽城和沁水兩縣的諸多村鎮(zhèn)里,如歷史的遺珠,封存著晉東南四百年的崢嶸歲月。
亂世中的庇護所
發(fā)源于太行山西麓的沁河是山西省的第二大河,它從太岳山一路南下,在晉城劈開太行絕壁,向東匯入黃河。素有“三晉門戶”之稱的晉城在沁河的滋養(yǎng)下成為一片富庶之地,并有了一個貼切的名號—澤州。北宋時,澤州隸屬河東路,《宋史·地理志》中對這一帶概括為:“當太行之險,地有鹽鐵之饒?!?/p>
鹽和鐵是沁河流域得天獨厚的資源。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里的冶鐵技術(shù)就憑借一把削鐵如泥的“陽阿劍”聞名諸侯;至宋元兩朝,爐火相接的晉城已經(jīng)是中國北方的冶鐵重鎮(zhèn);明朝初年,朝廷推行“開中制”,以鹽引換取軍需,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澤州商人聞風而動,用販賣鐵器積累的財富經(jīng)營鹽業(yè),晉商由此崛起,沁河兩岸一時間商賈云集,貿(mào)易昌隆,直到明末的動亂打破了這里原本的繁華。
明天啟七年(1627年),陜西的農(nóng)民因連年歉收且不堪重賦率先起義,四年后,起義軍在官軍的追剿下進入山西。沁河流域因地處要沖,且居民殷富,自然成為雙方反復(fù)爭奪的對象。組織混亂的起義軍和渾水摸魚的賊寇到處燒殺擄掠,而搖搖欲墜的明王朝根本無力也無心保護這里的百姓。當幸免于難的人們回到殘破的家園時,卻發(fā)現(xiàn)沁水縣的竇莊總能完好無損。原來,竇莊大戶張五典早就預(yù)感“海內(nèi)將亂”,于是舉其家財將竇莊修筑成了一座堅固的城堡。有了竇莊成功御敵的經(jīng)驗,晉東南的富商大戶紛紛開始帶領(lǐng)族人和村民建起城堡。
為了在兵荒馬亂中自保,城堡的建造絲毫不能馬虎。首先要選擇枕山環(huán)水之地,以兼顧生活和防守。其次要盡可能地建造防御工事—高大堅固、四面圍合的城墻上設(shè)置步道、箭垛、炮臺和瞭望塔,墻下設(shè)置暗道、甕城和藏兵洞,最好再有一座堅不可摧的碉樓。再次,建筑布局既要考慮居住時通風汲水之便利,也要盡可能地多建房屋,以庇護更多的人口,同時還要防備萬一敵人破城而入。所以,城堡內(nèi)高低參差的多層房屋之間街巷狹窄,甚至上有過街樓,下有地道……雖然交通不便,但是能讓闖入的敵人深陷迷宮,方便居民發(fā)揮地利繼續(xù)戰(zhàn)斗。此外,祠堂、廟宇、戲臺、書院等文化場所也都盡力配置,讓居民在亂世中也能有尊嚴地生活。
文脈賡續(xù)
我曾在閩粵交界處的大山里參觀過客家人的土樓和圍屋,也在廣東開平的田野間欣賞過五邑僑鄉(xiāng)的別墅和碉樓,它們雖然和太行山中的古城堡遠隔千里,風格迥異,但是有著共同的追求—在亂世中求自保。所不同的是,相較于客家民居的簡潔質(zhì)樸和開平碉樓的華麗單薄,沁河古堡以更完整的規(guī)制詮釋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久不息的韌性和魅力。
驅(qū)車在沁河兩岸穿梭,流連于一座座壯麗的古堡之間,我發(fā)現(xiàn)建筑的精妙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讀書人登科及第的榮耀卻越來越醒目。每一座古堡雖有著不同的形制和特色,卻有著共同的屬性—濃厚的文化底蘊。
皇城相府是所有古堡中最精致的一座。它是由陳昌言和陳廷敬叔侄分別在明末和清初主持營建的內(nèi)外雙城式建筑,原名中道莊,因為陳廷敬一代名相的聲望,加之康熙皇帝曾兩度下榻于此,故而又有“皇城相府”之稱。踏入相府,迎面而來的是一大一小兩座石牌坊,“冢宰總憲”四個大字記錄了陳廷敬宦海生涯的最高職位,“一門衍澤”“五世承恩”和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官名則宣示了陳家子弟耀眼的仕途。進士九出,翰林六鳴,一個北方文化巨族的恢宏氣場在兩座古樸的石坊下顯露無遺。
與皇城相府隔水相望的郭峪堡是一個被巍峨城墻包裹的村落,其間居住著近六百戶村民,這座由明末巡撫張鵬云和富商王重新牽頭修建的城堡也是甲第連連,明清兩朝“官侍郎、巡撫、翰林、臺省、監(jiān)司、守令者,嘗不絕于時”。
湘峪堡雄踞在石壁和陡坡之上,面前是一泓寬闊的池水,城高池深,固若金湯。修建湘峪堡的孫氏一家亦英才迭出,曾一度有兄弟三人同朝為官的盛況,其中大哥孫居相官至戶部尚書,剛正廉潔,直言極諫,人稱“鐵面御史”。
緊鄰沁河的砥洎城建在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小山上,如一座半島侵入水面,與陸地相接的那面城墻由廢棄的坩堝和鐵渣筑成,是名副其實的銅墻鐵壁。砥洎城由明末大興知縣楊樸主持建造,它同樣是一座人文累累的城堡,不僅有“一城三進士,寨上十舉人”的美譽,還走出了清代數(shù)學家張敦仁。
因商而富,因富而官,因官而顯,是這些古堡內(nèi)所有名門望族共有的軌跡:先經(jīng)商致富,繼而重視讀書與教育,然后求取功名,入仕為官,最后衣錦還鄉(xiāng),榮耀故里。這些顯達的商人和官宦多為樂善好施的仁義之士,他們在亂世中疏解家財,修建城堡,庇護鄉(xiāng)鄰,戰(zhàn)亂平息后又籌建書院,延師興學,沁河古堡群中的鼎盛文風就這樣代代傳承。
柳家堡傳奇
柳家堡又叫柳氏民居,是一座特立獨行的古堡。它位于沁水縣西文興村一個僻靜的山谷里,四周沒有近鄰,而且由于營建在一片居高臨下的土崗上,城墻也沒有合圍,所以只能算是一座半開放式的城堡。從地圖上看,柳家堡距離陽城僅30公里路,但好像無論是從哪條路走,都不得不在山巒間上上下下地盤行。不過,柳家堡絕對值得翻山越嶺去參觀,因為里面住著河東先生柳宗元的后代。
唐貞元二十一年(805年),風風火火的永貞革新宣告破產(chǎn),變法派成員或被誅殺,或意外死亡,身為骨干的柳宗元亦接連遭到貶黜。在流放途中,柳宗元深感危險將至,于是修書一封遣散族人,并留下了這樣的祖訓:“耒讀為本,族產(chǎn)勿分,合族聚居,勿宣門庭……”柳家原是河東望族,但隨著柳宗元的黯然離世,以及柳氏族人匆匆忙忙地舉家搬遷,這個顯赫一時的家族漸漸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不料,越過了宋元的沉寂,到了明清,忽然有柳姓人在民間大展頭角,溯其根源,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正是河東柳宗元一脈同宗的后裔。
是的,五百年了,這個家族一直都在。當柳家堡的創(chuàng)建者柳琛帶領(lǐng)族人從臨汾翼城縣搬遷至此,并取下“西文興”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有這樣的宏愿:柳氏從西而來,子孫文興為業(yè)。柳家子弟果然不負所望,他們無論在經(jīng)商中還是在仕途上都所獲甚巨。柳家堡內(nèi)氣派的門廳院落、精美的木石雕刻和稀世的書畫收藏,無不在彰顯河東柳氏的華麗復(fù)出。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家族竟然能數(shù)百年不分家,世代居住在一起,繁衍生息,人丁逐日增多,直至聚集成一個村落。家和萬事興的終極含義,也不過如此吧。
如果說河東柳氏門第不衰、聲望不墜有什么秘密的話,還得從他們的家訓中去尋找:“世代為官而勿貪,產(chǎn)業(yè)闊大而勿霸,金倉銀財而勿欺,駟馬之門而勿淫……以國為忠,以族為孝,以德為鄰,與人為善……”家法一絲不茍地傳承,每一個夜晚與黎明,子孫們細細誦讀,牢記于心,祖宗的亮光始終在提醒他們,遵從祖訓就是家業(yè)振興的開始。
離開柳家堡前,我看到了一張貼在墻上的當代柳氏后裔名人錄,從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到企業(yè)家,從勞動模范到散打冠軍,從詩人到演員……基本囊括了各行各業(yè)的精英,河東柳氏家族果真令人敬佩。
在我看來,所有堡式民居最終都在防御的基礎(chǔ)上升華出一種情感和力量:客家土樓和圍屋以向心凝聚的姿態(tài)流露出客家人的內(nèi)斂與團結(jié);開平碉樓用浮夸的西洋風情標記出海外游子對家鄉(xiāng)的牽掛與眷戀;沁河古堡則以堅如磐石的城池托舉起一方充滿張力的文化傳承。
不同于卡夫卡筆下那威嚴而冰冷,彰顯身份、權(quán)力和財富的歐洲城堡,隱藏在太行山中的沁河古城堡,默默地講述著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秘密—建筑的價值不在于其本身有多么雄偉壯觀,而在于它能庇護眾生,在于它能孕育出怎樣的后浪,那才是它們拔地而起的真正意義。
溫飛,自由撰稿人,地球旅客公眾號創(chuàng)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