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
前段時間,吉林省博物院的“伊人如月 翠黛梨花”仕女畫專題展和臺北故宮博物院的 “她——女性形象與才藝”特展不約而同聚焦女性主題古畫。古畫中的“她”,僅僅是藝術(shù)家眼中的想象嗎?她們的獨立性事實上已超越道德與美學(xué),且以更為多元的人文與藝術(shù)視角成就其自身。
宋元以后,繪畫空間里的女性很少是仙山飄下來的神女,抑或道德訓(xùn)教主題的主角,甚至不再是眾多織布、搗練、嬉戲群像的一部分。她們漸漸以單一女子的容姿出現(xiàn),從視覺上提供了一種典型明清肖像畫的呈現(xiàn),現(xiàn)實里卻是另一種與繪畫并行不悖的私人生活史
晚明著名詩人馮夢禎有個次子叫馮雛,納了揚州一位叫小青的女子為妾,馮雛的正妻見不得丈夫的寵愛雨露均沾,把小青一人安置在西湖邊馮家的孤山別墅里,并讓人時時看管。守活寡的小青平日里靠寫詩、畫畫、讀書對抗寂寞——明末出版業(yè)高度發(fā)達,很多士紳家庭已允許家中女性參與閱讀。當時孤山別墅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書中有一本湯顯祖的《牡丹亭》,為小青平時最愛。據(jù)說她每晚都邊讀邊憧憬著書中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最終憧憬演變成心魔,直至死去。當時的一些好事者,留下了關(guān)于小青的記錄,據(jù)說她臨終前不久還模仿杜麗娘,托人找來一位名畫師,畫下自己的肖像并將其掛在閨房,每天凝視畫中的自己許久。
在唐代以及更早之前的人物畫傳統(tǒng)里,仕女畫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女性的品德操行,或者僅僅描繪貴族女性的宮宴或游樂生活。例如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圍繞西晉張華的《女史箴》展開,顯然是為強調(diào)貴族女性應(yīng)具備的道德規(guī)范。唐代是仕女圖發(fā)展的高峰期,以畫家張萱、周昉為代表,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表現(xiàn)貴族婦女群體生活狀態(tài)的繪畫,人物多雍容富態(tài)、豐肥秾麗。如張萱的《搗練圖》,無疑突破了六朝人物畫的局限,開始通過繪畫表達宮廷女性肌勝于骨的傳神姿態(tài)。又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無論人物還是其服飾,更將唐代女性華貴、雍容、典雅的氣度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唐代女性主題繪畫多從生活取材,在設(shè)色方面,更是滿目繁華,竭盡雍容華貴之能事。在這之后,女性在繪畫里一改過去多以群像出現(xiàn)的慣例,讓人看到作為個體的一個個“她”。其各種姿態(tài)不僅從古代繪畫的角度不斷演化,而且在文學(xué)與現(xiàn)實的意義上,深化了女性在視覺空間給予觀者的影響。《牡丹亭》里為自己摹像的杜麗娘是虛擬的,孤山邊的小青卻是真實的,正如無數(shù)像小青那樣的女性,她們從視覺上提供了一種典型明清肖像畫的呈現(xiàn),現(xiàn)實里卻是另一種與繪畫并行不悖的私人生活史。
舉例而言,明末畫家陳洪綬生平喜畫美人,在他最好的朋友也即散文家張岱看來,陳定是風流卻不下流的名士。張岱曾在《陶庵夢憶》里記載陳洪綬與幾個朋友夜船喝酒嬉戲的情景,當時有位“輕绔淡弱,婉瘱可人”的女子請求他們搭一個“順風車”,得到允許后與陳洪綬在船上喝酒,最后喝醉的畫家竟然在女子上岸后尾隨許久,直至跟梢失敗。這些細節(jié)與女性主題繪畫無關(guān),卻豐富了我們對他畫筆下那些仕女圖的現(xiàn)實想象。
同樣是在《陶庵夢憶》里提及的名伎王月生,給人冷冷淡淡的印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與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雖不是繪畫,但無疑也是明清女性繪畫給予觀者的主要印象。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幅溥心畬紈扇仕女圖中,一位綠衣女子坐在太湖石后方,纖纖玉手拿著團扇,眼波流轉(zhuǎn),身姿柔媚,頗有婀娜風情。溥心畬的構(gòu)圖顯然是大量明清女性繪畫的風格沿襲,但畫家深厚的書法功力,讓人物線條呈現(xiàn)出柔中帶勁的質(zhì)感,構(gòu)成獨特的仕女畫風格。事實上,從宋元以后,女性很少是仙山飄下來的神女,抑或道德訓(xùn)教主題的主角,甚至也不再是眾多織布、搗練、嬉戲群像的一部分,她們漸漸以單一女子的容姿出現(xiàn)在繪畫空間里,或執(zhí)筆握管倚靠在太湖石上,或在書案前讀書賞畫,或填詞作詩、憑欄靜思,甚至這樣的視覺形象幾乎成為一個超現(xiàn)實的模式,被時人接納。例如《揚州畫舫錄》里記載了一件趣事,某人請了當?shù)赜忻漠嫾覟槠鋵櫦М嬒?,幾易其稿,但這位寵姬始終認為畫得不像,最后畫家放棄了以真實人物作為原型,直接創(chuàng)作了一張很模式化的美人畫,這位寵姬竟拿著畫卷愛不釋手,稱贊畫師理解了自己的意圖。
女性繪畫里那種容貌、服飾與裝飾之外的“神態(tài)”,始終為畫家關(guān)注,并且在畫中的呈現(xiàn),往往富有技巧。例如有類訴諸柔情的女性畫像多采用側(cè)面取角,七分側(cè)像,將畫中人的視線轉(zhuǎn)向畫外,構(gòu)圖上避免了畫中美女與觀者的視線交流
南宋畫家錢選的《招涼仕女圖》里,有兩位美人,頭戴薄紗高冠,一位身著綠衫,另一位則一襲白衣,兩人手執(zhí)紈扇,優(yōu)游于庭園中消暑。畫面構(gòu)圖后方襯以花樹與太湖石,布局簡約而設(shè)色典雅,仕女的衣紋線描用筆細勁,宛如游絲。在另一幅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人繪《美人折桂圖》中,畫家以流暢的線條與細膩的上色,來處理人物的頭部與手,成功描繪出女性的溫柔婉約,衣紋皺褶感則以粗細變化較大的線條來處理。與宋人的處理類似,畫中的美人呈現(xiàn)出安靜祥和的表情,她似乎若有所思,手中桂枝也透露出對于未來生活的期望。盡管宋元明清的女性主題繪畫總是存在各種差異,但我們?nèi)匀豢梢詮闹写笾骂I(lǐng)略古代女性之美。
古人對女性美的定義,除卻特殊歷史時期對美的認知差異之外,總體而言與今人無二,特別是明清仕女圖由于比過去更世俗化、商業(yè)化,畫中的格式化視覺也呈現(xiàn)出當時社會對女性美的定義。例如明清俗諺有云:“鼻如膽,瓜子臉,櫻桃小口螞蚱眼,慢步走,勿乍手,要笑千萬莫張口”,與如今人們對美女的想象沒什么差別。在清代畫家改琦的一些仕女圖里,我們看到他借助畫中女子服飾的衣帶飛揚,得以體現(xiàn)美人那種一塵不染、弱不禁風的削瘦形象,而在配色上,膚色的白皙淡雅總是很合宜的。無論何時總會有人強調(diào)“一白遮百丑”的重要性,這也同樣是古今無異,譬如《論語·八佾》里,子夏問夫子《詩經(jīng)·碩人》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究竟什么意思,孔子回答說,先有潔白的底子,然后繪制圖案。
當然,古代女性繪畫中也給了當時的人們一些對美的指導(dǎo)意見。例如明末清初蘇州人衛(wèi)泳曾著有《悅?cè)菥帯芬粫?,主要描寫古代女子居所如何布置,容貌如何修飾,以及各種生活情趣。當時,可能有很多女性讀者希望自己能夠有畫中美人的神姿,衛(wèi)泳便耐心地為她們詳細作答。他認為女性的修飾化妝,不可太過分,但也不能缺少,淡雅端莊與濃妝艷麗,應(yīng)該區(qū)分場合、時間,頭上的裝飾品或許一串珍珠、一塊翡翠、一根金簪或玉簪就可以了,只要佩戴得疏密有致,便有了畫中美人的姿態(tài)。如果一連串的金色首飾,倒插滿頭,排列在一塊兒,便就和賣花丫頭沒什么兩樣了。這樣的觀念,也許可以從陳洪綬的一些仕女圖里得以驗證,畫家古樸沉穩(wěn)的用筆,總是在線描轉(zhuǎn)折中隱含圓勁,畫中的美人慣常佇立回首,衣著典麗卻妍而不俗。
除此之外,女性繪畫里那種容貌、服飾與裝飾之外的“神態(tài)”,是從畫家到文人始終關(guān)注的角度。李漁說過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他春游避雨時看到一位中年女子,論年歲她已三十許,比不上二八佳人,論衣著她也只是個縞衣貧婦,比不上絲綢裹身的貴婦人,但她在避雨時,卻表現(xiàn)得氣度非凡,涵養(yǎng)深厚。雨中,人皆忘掉體面踉踉蹌蹌擠入亭中,她卻獨自徘徊檐下,其他人都不顧丑態(tài),拼命抖擻衣衫,她卻任其自然。雨停了,其他人皆急忙奔路,她卻遲疑稍后,因其預(yù)料雨必復(fù)作。當別人匆匆反轉(zhuǎn)時,她則先立亭中。但她并無絲毫驕人之色,反而對雨中濕透衣衫的人表現(xiàn)出體貼之情,代為振衣。李漁將其總結(jié)為女性的娉婷媚態(tài),這種媚與今人詞匯里的媚,該是有區(qū)別的——這樣的故事總是更容易理解成女性舉止的大方得體。而在衛(wèi)泳的《悅?cè)菥帯防?,他表示自己最喜歡美人圖里的懶態(tài),例如倒拿著繡花針線,斜靠著繡屏畫閣,還有女子的柔情,即說話見人時,面帶嬌媚,鶯聲燕語,嬌嬌滴滴。
那些“態(tài)”在女性繪畫中的呈現(xiàn),往往是富有技巧的。例如那類訴諸柔情的女性畫像多采用側(cè)面取角,七分側(cè)像,將畫中人的視線轉(zhuǎn)向畫外,構(gòu)圖上避免了畫中美女與觀者的視線交流。很多繪畫上的技巧,似乎也可在當下女性攝影中用到,例如拍照時向前伸一點脖子,或者盡可能叉腰,總是更容易拍出氣質(zhì),又或者拍照時側(cè)身回頭,無形中會產(chǎn)生一種魅惑感,至于拍照時盡可能使用周圍環(huán)境,就更為多見了。同時,大量類似的仕女圖也猶如一面布局精巧的鏡子,從各種畫面之外的文學(xué)意象中,為觀者提供了“為悅己者容”的視覺框架。例如在張大千的一幅仕女圖里,畫家在一旁以宋詞題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這是典型從容貌跳脫到神態(tài)的文學(xué)暗示,它游移于視覺和想象之間,架構(gòu)出一種繪畫之外的言外之意。
種種隱喻不管體現(xiàn)在繪畫上還是文學(xué)上,無不加強了女性容貌之外的那種神態(tài)。譬如在陳洪綬的一幅《摹古冊》里,畫中只有一把女子用的紈扇,上面畫著一枝菊花,扇的邊沿棲著一只蝴蝶。可能是扇面上的花朵,或是紈扇本身散發(fā)的女性香氣,把那只蝴蝶引來落在扇緣之上。著名藝術(shù)史家巫鴻將其形容成女性繪畫中隱喻與“幻”之概念的聯(lián)系。
畫中女性的私人生活空間,經(jīng)??梢哉凵涑鏊齻儍?yōu)雅的現(xiàn)實生活狀態(tài),無論那些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抑或只是畫家從美學(xué)生活的角度希望它們正在發(fā)生的那樣。同時在一些美人圖里,那些放置于無論開放還是封閉環(huán)境里的器物,也成為認識女性生活空間的一種途徑
女性主題繪畫的內(nèi)容在繪畫之外,往往能夠體現(xiàn)各個時期女性的私人空間,并藉此展示她們的生活美學(xué)。衛(wèi)泳在《悅?cè)菥帯防锏摹把殴币粍t聲稱,美人畫的環(huán)境一定要相當講究。特別是居室的器具擺設(shè),總是能夠襯托女性的個人生活情趣。譬如像衣櫥碗柜這些衣食方面的用具,絕不能混入清秀文雅的空間里。衛(wèi)泳因此列出了美人所處空間中所應(yīng)備置的器具名目,例如天然幾、藤床、小榻、醉翁床、禪椅、小墩、香案、筆硯、彩箋、酒器、茶具、花瓶、鏡臺、妝盒、繡具、琴簫、棋盤等。至于那些錦緞被褥、畫帳繡帷,都應(yīng)文雅精致,陳列得次序井然,使房間也隨之增添光彩。有趣的是,衛(wèi)泳更是補充說,女性居所里還要擺設(shè)蘭花,以甘露作飲料,以橄欖為果品,用蛤蜊做成湯羹,把百合切成細片,以鸚鵡為侍女,以白鶴為奴仆,用梧桐作柴燒,用薏苡結(jié)的籽來做飯,這樣才能與居室相稱。
故宮博物院藏佚名《胤禛圍屏十二美人圖》,主題是雍正帝胤禛尚未登基前所收藏的十二幅美人圖,這些宮廷女性被置于各種刻意布局的生活場景中:裘裝對鏡、烘爐觀雪、捻珠觀貓、立持如意、桐蔭品茗、撫書低吟、消夏賞蝶、燭下縫衣、博古幽思、持表對菊、倚榻觀鵲、倚門觀竹。例如在“裘裝對鏡”中,畫中的仕女身著裘裝,腰系玉佩,一手搭于暖爐御寒,一手持銅鏡,神情專注地對鏡自賞。畫中背景則是一幅墨跡酣暢的行草體七言詩掛軸,落款為“破塵居士題”,破塵居士是雍正皇帝為雍親王時自取的雅號,表示自己清心寡欲、不問榮辱功名的志趣。而在“捻珠觀貓”中,仕女端坐于圓窗前,輕倚桌案,一只手閑雅地捻著念珠,觀賞兩只嬉戲頑皮的貓咪。畫面構(gòu)圖的取景面很小,僅透過二分之一的圓窗來刻畫繁復(fù)的景致,但由于畫家參用了西洋畫的焦點透視法,將遠、中、近三景安排得有條不紊,從而擴展了畫面空間的縱深感,顯得意韻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