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科診室那扇門一下子被打開的時候,老秦司并沒有反應過來輪到自己了。他穿著一件不算厚的黑灰條紋外套,頭發(fā)亂糟糟的,是那種深淺不一的灰色。一個短發(fā)女人走出來,高跟鞋敲在水泥地面上的聲音啪啦啪啦,這個有節(jié)奏的撞擊似乎和他的心跳形成了某種共振,他放任自己的意識隨著這個節(jié)奏流淌起來……室內傳出一個聲音:“下一個是哪個哦?快點進來撒?!?/p>
老秦司這才一下站起來。一個女醫(yī)生坐在木椅子上,口罩捂得嚴實,看看他,又看看電腦。
“哪兒不舒服?”
老秦司嘗試清了清嗓子,不過于事無補,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沙啞:“我扁桃體好像發(fā)炎了,看了看好像還有膿點……”
“把嘴張開?!彼脑挶会t(yī)生打斷,醫(yī)生撕開壓舌板的包裝,然后盯著他,“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你要都曉得你出什么問題了,還用我來看?”
老秦司不說話了。能少說就少說。
“張嘴,啊——”醫(yī)生用壓舌板壓住老秦司的舌頭,“沒有化膿。不過扁桃腫得很高,吃點消炎藥吧?!?/p>
老秦司松了口氣。剛站起來,但又想起了一件事,想了想還是問:“不用做別的檢查嗎?我是說……我已經(jīng)腫了快一個月了?!?/p>
他看到醫(yī)生的眼睛輕微地張大了。正想著自己是不是成了醫(yī)生眼中種那多嘴多事不好對付的病人,結果醫(yī)生一言不發(fā)地開好了查血單。走到門口的時候,醫(yī)生問他有沒有別的癥狀,諸如發(fā)燒、頭痛之類。他搖了搖頭。
大概兩個月以前,老秦司的嘴里開始頻繁地長潰瘍。第一個潰瘍是在剛端起菊花茶呷了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感覺嘴皮像是被燙破了。那是一個風刮得不小的下午,半個小時前他開車接到了住在隔壁小區(qū)的徐江,而張錦平、陳蓉夫婦按慣例已經(jīng)在聚緣茶樓等他們了。從老秦司辦完手續(xù)后(他是最后一個退休的人)的第二個星期三開始,他們四個人就下定決心,要把前半輩子所剩下的激情和智慧全部釋放在這不到八個平方米的雅間之中。
街上的風尖銳地穿過樹葉,老秦司用舌頭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嘴唇。
“居然長了個潰瘍?!彼洁斓?。
另外三人好像并沒有聽到這句話。張錦平把摸起來的牌砸在桌上,“嘿!自摸五筒!”他看老秦司沒什么反應,愣了一下,拍了他一巴掌,就像看著一個變花臉失敗的川劇演員?!吧叮繚??屁大點事,一個潰瘍嘛?!?/p>
老秦司的確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多重。心想多喝點菊花茶,下下火,過兩天就對頭了。于是又喊樓下的服務員上來續(xù)茶水,麻將接著就一圈圈地搓了下去。這副牌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手,搓了多少年,摸上去就像有厚厚的包漿一樣。他想起有一次陳蓉關三家,在稀里嘩啦的麻將聲中,陳蓉說“我們四個就這樣一直搓算逑!娃兒些都在外地,未必你還指望他們來養(yǎng)老嗦?靠不住的!哪一天要是連茶樓都爬不動了,就搬到養(yǎng)老院去,嘿,你不要笑,你問張錦平他五爸現(xiàn)在是不是就在養(yǎng)老院?管吃管住,天天就在院壩頭搓麻將!還不巴適嗦?”
張錦平說:“嚯?說得這么巴適,那你手氣次次都這么好是啥意思?你天天關我們三家就跟關豬圈一樣,你問問人家老秦司,想不想當豬?問你娃,想不想當嘛!你關,使勁關,再關兩天,怕是他的養(yǎng)老金都遭你整完了。”
老秦司連連擺手:“莫得事莫得事,大家打起耍的嘛。”雖然陳蓉這話只是說笑,老秦司的心里卻浮起了這個念頭,而這念頭一浮上來,它就和救生圈一樣,無論怎么按,都沉不下去了。輸點錢又咋子了?總不至于把退休工資通通輸完,又莫得人念叨,怕啥子怕。他對打牌這事向來積極,起初的確是受了贏錢的誘惑,散局時點錢,臉上是蓋不住的高興。但也不是沒有輸?shù)枚嗟脑路?,偶爾霉上加霉,還會被張錦平喊成“取款機”。跌宕起伏、摸爬滾打地折騰了快二十年后,他終于不再為輸贏關心。離開了輸贏,他的熱情卻依舊,這連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特別是在牌桌上,經(jīng)常受到另外三人高漲情緒的感染。事后他總結,這叫“慣性”,人要是離了慣性,做什么事都不順。
但有件事差點把他從慣性中拉出來,就是這潰瘍。起初,他的確沒當回事,不過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又有兩個潰瘍冒了出來,他吃飯時不得不齜牙咧嘴,時不時還得吸口冷氣,至于說話,更是不便——他覺得他快要偏離以往的慣性了。一開始他也被弄得煩躁不已,坐臥難安,但很快他決定還是不要理會它們,吃睡打牌,一切不誤,心想只要別再在旁邊那家館子點水煮肉片,平時多喝點菊花茶,過不了幾天自然就能長好。于是就這么一直拖著,直到有天下午陳蓉實在是忍不了了:老秦司你這瓜貨,說起話來嘴巴里頭像含了泥巴樣,討逑厭!飯后,陳蓉強行逮著老秦司去茶樓旁的藥房買了冰硼散,威脅他說如果明天還這么齜牙咧嘴地說不出半句話,這牌就不要打了。
陳蓉的關心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似乎自己連這么小個潰瘍都擺不平?;氐郊液?,他從褲兜里把冰硼散拿出來,這種像是用粉筆壓成的粉末看上去很安全,安安靜靜。他用一根牙簽挑起粉末,將嘴唇扯開,把粉末準確地覆蓋在了一個潰瘍上面。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感受到了這些粉末的活躍,它們在這塊慘白得幾近腐壞的口腔表面上跳來跳去,拼命尋找可以鉆入的縫隙,然后再狠狠用力扎進去,一股灼燒感冒了出來,綿長且揮之不去,這一把火從嘴唇出發(fā),沿著下頜一下子爬竄到他的耳朵上,他看見鏡中的耳朵像被火光照亮一般,紅紅的。在這灼痛之中,他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時,嘴上似乎也長了好幾個潰瘍。這種只能任由疼痛肆虐無法控制的感覺,倒是許久沒有體會過了。
嘴唇的灼燒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逐漸習慣,后來疼痛感什么時候消失的,他都不記得了。但潰瘍還在,似乎從來沒有什么粉末,只是潰瘍的顏色不再慘白得那般醒目,舔上去木木的。耳朵上的紅熱也褪去了。老秦司陷進沙發(fā)中,他想起了威威,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當初搬回這間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戶型時,幾乎算得上是一種逃難,為此他感到慶幸,又為自己的慶幸感到可恥。然而在那之后,他的生活走向就宛如雨季期間不可避免的山體滑坡,緩緩但毫不猶豫地往下跌墮,直至被江海吞噬。他幾乎沒有給這間房子添置什么新鮮的東西,多數(shù)是之前的物什。一個老舊的、深棕色的茶幾,以前那上面還有一塊畫著山水的毯子,后來臟了懶得洗,最后也不知道丟哪去了。衣柜的頂部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幾次起意要打掃,卻不知為何又作罷。在這個不大的小戶型里,灰塵和白發(fā)是少數(shù)幾種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變多的東西。與此相對,他的衣服則逐漸減少。
他向來不太管理衣物,退休以前,常常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扔在飄窗上,臟了就扔洗衣機。直到退休后的某一天,他想起自己有一套似乎只穿了一次的西裝,那次要陪領導見一個重要人物,后來再也沒穿過。他翻遍了衣柜卻難覓其蹤影,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過那套西裝,是否真的在四十七歲的時候見到過那個重要人物。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他就不無郁悶地發(fā)現(xiàn),不僅是那套筆挺的西裝,就連一些襯衫、短袖、羽絨服和襪子,甚至是多年前在海南買的印花游泳褲,通通不翼而飛。真的老了,是退休的人了。作為廠領導的司機,他以前開車從不用導航,可如今出門若沒有導航,自己很快就會在林立的高樓和相似的車道之間迷路。真是怪事,也不知道是因為老了才退休,還是因為退休了才變老,總之記憶大不如前,想到這,他懷疑最近輸錢太多也與此有關。
在墻角的那一堆雜貨里,還能翻到老秦司的父親留下了的老式收音器,偶爾陽光照進來,斑駁的機身上會現(xiàn)出一點墨綠色。這玩意兒有些年頭了,是什么時候買的,他全然不記得了,說是祖?zhèn)鞯膶氊?,也不為過??捎钟姓l會稀罕這個東西呢?老秦司并不常常想念他那已去世二十年的父親。想到此,他幾乎徹底泄氣,恐怕威威也不常想他。
潰瘍一天天地變小,但隨之而來的是牙齦的腫痛,痛得厲害的時候,他完全無法嚼爛回鍋肉,也無法再對張錦平手頭的炒瓜子抱有任何嘗試的期待。一旦牙關咬合,他會覺得最里面的大牙似乎永遠地松動了,它顯得無力又頹喪。為了避免疼痛,他盡量不給這副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的牙齒安排過重的任務。他開始不吃肉,開始習慣避開一切質地偏硬或者偏柴的食物。他用更大的力氣刷牙,但是任何想象中的食物殘渣都沒有因之出現(xiàn)。再后來,他的嗓子似乎也發(fā)炎了,說話極其艱難,甚至連吞咽口水都成了難事,每次痛苦的吞咽,都好像吞進一把刀,為此他的喉管每天都要被切割多次。
“嗐,老秦司,你恐怕還是要去醫(yī)院看一下哦,你這話都說不出來了?!边@天打牌的時候,張錦平看了他一眼。
“沒得事……清一色帶鉤……咳。”
然而這反駁實在太過無力。任誰都聽得出,老秦司的嗓子不僅啞了,粗了,而且連說句話相當費力。于是他只好說,明天就去醫(yī)院看看。
但醫(yī)生對驗血單并沒有過多發(fā)表意見?!案黜椫笜硕颊?,”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離開醫(yī)院的時候,老秦司手上拿著幾包消炎藥。從醫(yī)院大門出來就是慶寧河,此時的河水緩緩地向下游流動著,老秦司瞟了一眼,水位并不高。前幾年市政改造,把河岸重新修了一遍,抹水泥,鋪草皮,一切都大翻新,只有那一排柳樹沒動。十多年了,老秦司想,但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答案,玉玲懷著威威的時候就有這些柳樹了吧,他們當時還在這兒散過步。他不常常想起玉玲,這么多年來,也從不主動和朋友說起。憑他現(xiàn)在的記憶,對一些不想回憶的事情,可以很容易地將其清除出大腦。但他不知道,他可能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記憶只是逐漸擺脫了他的控制和束縛罷了,以致頭腦中那些似乎存在了很多年的照片,說不定也是記憶擅自偽造的,他在努力忘掉一些東西的同時,可能也忘掉了一些其實不想忘記的東西。
走到小區(qū)外面的街道時,老秦司才想起醫(yī)生要他買一些橘子補充維C。離婚之后,他就搬回到這套單位多年前分的小戶型,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幾乎都不和這里的人說話。周圍的鄰居慢慢習慣了這個沉默的人,再也沒有人自討沒趣地向他找話說。這種沉默漸漸構筑起一道穩(wěn)固的屏障,使得老秦司成了這片鬧騰街區(qū)的一個異類。他不是不想威威,盡管房子的空間不大,他還是請了工人來,把客廳分出一塊,做了兩堵墻,安上門,算是一個隔斷,也就是威威的臥室了。然而威威也很少來,后來說高中學習緊張,此后竟就再也沒在這里住過。他也就慢慢習慣了一個人,好在退休以前,在印刷廠給老板當司機,早出晚歸,經(jīng)常得陪領導吃飯,那幾年他把自己置于最大程度的忙碌之中,也就免掉了許多煩心事。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感到小區(qū)樓下這條街上的農(nóng)民和商販,比他更像這里的業(yè)主,以至于要想和他們打個招呼,都顯得如此生硬和尷尬。十多年過去,這些小凳上的農(nóng)民似乎連模樣都沒有一點改變,賣洋芋的還在賣洋芋,賣豬肉的還在賣豬肉,攤位從未挪動,墊在鋪開的報紙上的蔬果永遠新鮮,豬肉攤上的那把切骨刀也一直那么亮晃晃的。但醫(yī)生的話說得嚴重,維C不足,潰瘍遲早還要復發(fā),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那輛賣椪柑的皮卡面前。
守車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婦女,穿一雙軍綠的膠鞋,鞋上沾滿了泥。老秦司一下讓她稱了五斤,她笑著說:“給兒子買哇!”
“兒子早工作了,在外地?!?/p>
她不言語了。含著笑過秤,用塑料袋裝好,再遞給老秦司。
有多久沒來買過水果了?老秦司實在是想不起來。可能威威上次來的時候,買了些水果?那威威上次又是什么時候來的?微信里顯示,上次和兒子發(fā)消息是三個星期前,但上次見面應該是……去年年中吧,說是公司派回國辦點什么事,至于威威上次來家里住是什么時候?實在是不記得了,更不用說是否去買過水果。點開威威的朋友圈“給甲方做方案,今天不能再熬夜了……”配了一張快睡著的玩具熊照片。老秦司一算時差,威威發(fā)的時候也是英國的凌晨一點了。想要給他說點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在浪費他的時間,終于把那寫出來的幾個字刪掉了。
晚間服了藥后,他感覺自己好多了,雖然自己不相信藥效可以這么快。他決定不再去想威威的事,便打開冰箱門取啤酒,卻又想起醫(yī)生的告誡,只好罵了自己一句,然后打開了電視機。
八點半遼寧衛(wèi)視開始放《喋血1939》。兩集??措娨曇渤闪艘环N“慣性”,老秦司花大價錢買來這個55寸的電視機,就是為了讓自己在這種“慣性”中滑行得更舒服。不敢想,若不是這個電視機,許多個漫長的夜晚恐怕不知道怎么挨過。電視的效果確實好,上次張錦平來了都表揚說:“你這家里所有東西,包括你,加起來都沒你這索尼電視機值錢?!崩锨厮韭犃诉@話當然高興,沒有枉費大價錢。他得意地把音量調大,掩蓋了外面賣椪柑的喇叭聲,意外發(fā)現(xiàn)八路軍的槍聲居然和小鬼子的不一樣,八路軍的槍脆,小鬼子的悶。他轉過頭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張錦平,說:“小日本兒確實會造東西啊?!?/p>
他把腳擱在茶幾上,找了個枕頭墊在后背,讓自己躺得更舒服點。八路軍化裝進了城,時間緊迫,他們沒能在短時間內找到炸藥。鬼子的軍犬發(fā)現(xiàn)了他們,狗漢奸又自己撞上來,怪不得誰??h城里開始了巷戰(zhàn)。
八路從鬼子刀下救了個十三歲的孩子,孩子問:“你們要去哪?”
八路說:“鬼子的老窩離這兒不遠,咱們部隊一到,就端了他狗日的?!?/p>
孩子看著八路,不說話。
“你爹媽呢?”
“我爹是村上的鐵匠,去年鬼子進村,他們抓了他去磨刀,有人說他后來死了,有人說他逃出城了,沒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媽給鬼子糟蹋了,鬼子走得急,沒殺了她,我媽一直哭,不吃飯也不睡覺,日里哭,夜里也哭,隔壁的王三叔跑來罵我媽,叫她別哭,半夜的睡不著覺,我媽止了哭聲,但眼淚還在淌,家里的手帕全浸透了,淚水卻越來越多,早上醒來,家里的地都浸濕了,我想這咋整,我媽要活活哭死了,卻聽到外面有人大喊,水把田給淹了,今年犯沖,安寧河都不安寧了,王三叔又找上門來,說是我媽哭個不停的結果,要我媽把眼淚收了,不然全村人沒有糧吃只能挨餓,還說這樣哭不如死了算逑。結果當晚我媽就吊死在家里。不久鬼子又回來,把我們全抓了做苦力,給他們拉物資,做了沒多久,說我太瘦沒力氣,槍斃算了。”
孩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眼睛成了紅色。
“那你跟我們走吧!”
那孩子不說話,瞟了一眼八路的槍。
“你有別的打算?”八路把槍挎在肩上。
孩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破得沒有一塊完整的布的褲子,最后說:“跟你們走吧!家里被燒了,我爹……我也沒別的地方能去。”他撿起一塊石頭,費力把它扔得老遠。
……
他醒的時候,離八點還差兩分。樓下那輛灰撲撲的皮卡裝滿了椪柑,綁在車上那破聲破響的喇叭,又開始“十塊錢三斤,十塊錢三斤,坪山的椪柑哈,十塊錢三斤……”地喊。他就是被這么吵醒的,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昨晚的沙發(fā)上。回想昨晚的電視劇,被救的那個黢黑的娃要跟著八路走嗎?他已經(jīng)是個孤兒了。他有點后悔沒看完就睡著了,現(xiàn)在有點搞不清楚,電視劇到底有沒有那一幕,有誰知道這是不是個夢呢?自己一點點沉重起來,完全陷進沙發(fā)中。做夢的時候,自己似乎是飄在空中的,而肉身落下來則說明夢已經(jīng)結束。因為一直是僵硬的姿勢,脖子傳來一陣酸痛,他不敢用力,害怕把什么撕扯開,只能輕輕地活動一下。盡管他感到疲憊,但心下又不無可恥地感到慶幸,慶幸自己似乎又逃脫了一個夜晚的制裁。
嗓子沒那么痛了,但很干,張開嘴都能聞到血腥味。他爬起來找水喝。那個電視劇中的小孩渾身黢黑,這讓他想起威威,威威小時候也是這模樣,黑瘦,眼睛亮。威威的朋友圈沒有新的消息,他翻著他的照片,和朋友吃飯,去鄉(xiāng)下旅游,逛博物館,當然最多的還是和工作有關的消息。他想,過兩天還是給他發(fā)條消息吧。
然而這一過又是兩個星期。四月的一個慣常的周五下午,張錦平在牌桌上宣布了一個醞釀已久的計劃。在他看來,上半生已經(jīng)奉獻給了各種各樣的房間:教室、辦公室、客廳和茶樓雅間,是時候多去接觸大自然了?!霸诓萜荷洗蚺疲憧搓惾卣€‘關三家!房子都莫得!”他手舞足蹈的模樣,讓老秦司找不出一個拒絕的理由。他不是擅長拒絕的人,事實上,他更不擅長任何一種形式的提議,或者需要主動開口的交流。何況去河邊露營幾天也挺好的,他這樣說服自己。他告訴張錦平,他唯一的問題是沒有帳篷。
陳蓉似乎一直在等他說這句話?!班搜剑]事!我們有兩頂!你不習慣就睡你車里也行,這個天不會冷的,”她趕趕地說,聲音甚至過于尖了,他估計整棟茶樓都能聽見陳蓉的大嗓門,“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你都不用操心!都有都有,家里現(xiàn)成的!”
“撲克,哈哈,撲克你也不用管?!睆堝\平跟在后面補充道。
于是這趟短期露營計劃就正式實施了。第二天,他們四人沿著一條山路進發(fā),山下是和他們一同向前流動的河水。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正如張錦平所說,這是一片寬闊的草坡,太陽照在草上,綠油油地泛著光。草坡的盡頭是十幾米寬的亂石灘,河水流到這里時,早已變得寬闊、緩慢而深沉。他們費了老大功夫,在草坡上搭好遮陽棚,再把炊具、桌椅和礦泉水桶一一搬出來。不時有風吹過,遠處的玉米葉子順著風向往一邊斜。一個戴著草帽穿著藍色布衣的農(nóng)民手持一根竹鞭,把羊群們趕到這小山坡上吃草,整個草坡都咩咩地叫著。風大的時候,老秦司看見遠處的玉米葉整齊地朝一個方向倒去,這時他什么也聽不見,咩咩聲和陳蓉的指令都消融在了風里。他只能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內心的某個部分似乎愛上了這個地方。前幾天剛立夏,氣溫才悄悄升上來,而河水卻明顯蒸發(fā)了許多。對岸的坡上有一條清晰明確的分割線,證明了日常的水位不應如此之低。這條分割線上,不僅土質更厚,顏色也更深,而且在這斜坡上生長著不少灌木;分割線之下則寸草不生,只剩一堆砂礫,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不少碎石。和張錦平前期的虛假宣傳不同,這寬綽的水面并非是天藍色的,而是一層淺淺的綠色。一艘小船經(jīng)過,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船夫大概載著兩三個小女孩,太遠了,看不真切。
此時張錦平的聲音從岸邊傳來:“老秦司!過來幫韓江看著釣竿!我開車去農(nóng)民家接水!”
老秦司順著頗陡的亂石灘,一步步往下挪到韓江的魚竿旁。韓江的興致都在魚上,兩人說了沒幾句,便陷入沉默,各自盯著在河面上輕微波動的浮漂。魚并不上鉤,河面上也不再有漁船經(jīng)過,偶爾有一陣風吹來,便起一陣波瀾。大概又過了半小時,老秦司實在覺著無聊,便掏出手機看新聞,這時,他注意到來了一條微信消息,是威威的。
“爸,公司最近在做個大項目,弄完后說是會組織休假,可能有十多天。你現(xiàn)在也退休了,來英國耍一趟,你覺得咋樣?”
去英國?老秦司不知怎么回復。他媽去不成,這不消說,她還沒退休。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也去英國。他無數(shù)次幻想某一個周末兒子重新搬回他的房子,他會提前去買菜及作料,他甚至想著說不定還能有時間給威威講講那個墨綠色的老式收音機的故事,他的腦子里設想過無數(shù)種陪伴兒子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跑到英國去。而且不是去陪兒子,是兒子陪他。這個想法讓他覺得怪怪的。
“喂!老秦司!你們兩個!上來吃飯了!”陳蓉沖著岸邊喊,此時夕陽剛剛到了對岸山的背后,天上懸著一層薄薄的云。沒有帶碗,飯菜都用盆來盛,一盆回鍋肉,一盆清炒苦瓜,還有一盆絲瓜蛋湯。老秦司夾了一塊回鍋肉,就感覺到了那種已經(jīng)熟悉的無力,盡管扁桃體已不再腫痛,但牙齦似乎尚未恢復,一口咬下去,臉頰都帶著生疼。陳蓉說得對,該清清火,光吃藥是沒什么用的。張錦平他們舉起了酒杯。老秦司擺了擺手:“你們喝。我不咋舒服,還是吃苦瓜清火吧。”張錦平用拇指在他背上按了一把,張羅韓江喝酒。他們說起共同認識的某個人的笑料。老秦司插不進嘴,跟著笑了幾句,悶頭吃苦瓜。按館子里的做法,苦瓜要么炒蛋,要么炒肉,加油,撒鹽,其實不很苦,雖被油汪住,卻能解膩生香。老秦司手里這盆清炒苦瓜則完全不同,油鹽都極少,素樸樸的,陽光下顯得相當青澀,他夾了一筷子,更覺生苦。英國人都吃些什么菜?牛排?炸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英國人的飲食起居一竅不通。這么說去看看也有必要,威威在那邊生活,偶爾也視頻,隔在天邊的另一種生活,他從來沒有走近過。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于,他從沒想過要走近。
“你娃可以哦!”張錦平的這一聲把他拉了回來,“這么大一盆,老子光是洗和切就搞了老半天,全干完了!”
張錦平繼續(xù)笑嘻嘻地說:“咋樣?清火了哇?我看你娃吃苦瓜吃到臉都發(fā)綠了!”
“你硬是想得出來!別個上火上得那么惱火,不吃苦瓜去火,得行嗦?”
“苦瓜吃了好,多吃點沒事?!表n江也附和道。
“行咯行咯……來看看你娃下了火,手氣是不是好點。該收拾收拾,該洗碗洗碗,我去把馬燈找來點起?!?/p>
天色轉暗,太陽已完全翻過了山,周遭是一種暗藍色。幾個人麻利地把鍋碗瓢盆收拾干凈,張錦平從他車里回來,一手拎著馬燈,一手拿著把折疊椅。遠處的農(nóng)民又甩起了他的鞭子,把羊群往回趕。幾個人開始打牌。張錦平開了四瓶啤酒。漸漸地,夜黑了上來,坡上面是農(nóng)民的房子,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此外,就再也沒有什么光與聲了,唯有他們的馬燈將帳篷照得透亮。
就這么一圈圈地打著牌,也不知道幾點了。老秦司不知道現(xiàn)在喝酒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總之舌頭漸漸遲鈍麻木了。于是他把折疊椅放平,松了松皮帶,整個人躺了上去。
“你們斗地主吧,我得睡會兒?!彼麑λ麄冋f,順手把牌扔到了桌上,然后就閉上了眼睛。風真大,就像一床摸不著的棉被,把他裹在里邊。
他很快就陷進了一個夢里。不知道為什么,又夢見了那個抗日劇,無家可歸的、要跟著八路走的孩子。遭遇戰(zhàn),亂糟糟的山林,冰凍牢實的湖面,鬼子那散著寒氣的鋼刀和槍管,火光,爆炸,比突突突的機槍還緊張的心臟,晃眼一過的像小孩父親的農(nóng)民,風、風、風……
“老秦司!老秦司!爬起來,你睡死啦!”先是陳蓉的喊叫,然后是被大風吹得搖來晃去的馬燈,燈光在帳篷布面上閃跳騰挪。這才聽見了烈烈的風聲,他騰地坐了起來。盛裝蔬果和五花肉的塑料袋被狂亂的風揉得嘩嘩作響,四個角落的地釘以及帳篷上的金屬拉環(huán)不安分地跳動著,碰撞出金屬才有的聲音,似乎下一刻整個帳篷都會被大風吹到亂石灘下那涌動的漆黑河水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臟開始劇烈地亂跳,像鬼子在叢林中追捕他一樣,像大風把他卷到濃黑的夜空中一樣,他大口吸氣,企圖鎮(zhèn)靜下來,他不再覺得上火,全身只是冰涼。張錦平奔了出去,塑料袋里的土豆、茄子和蘿卜被吹到了三米外,鍋碗瓢盆被吹翻在地,而金針菇更是散得滿地都是。
在陳蓉的號令下,幾人先是加固支架,然后合力開始拆帳篷。這時只聽陳蓉驚聲喊道:“牌,牌!”只見一張撲克牌,在帳篷的梁上翻飛,馬燈光明滅不定,那張牌忽隱忽現(xiàn)。幾個人回頭去找其余的撲克牌,卻看到兩三張、四五張撲克牌也被刮到了空中。風更大了,一聲暴雷,豆大的雨終于打了下來,而那剩下的牌也全部飛舞起來,老秦司瞳孔猛地張開,他抓住了一兩張,可更多的牌卻從手中的縫隙滑走。帳篷朝向河岸的那塊布終于被大風掀開,撲克牌們就像沖破堤壩的洪流,一股腦地飛出,嘩嘩地在空中翻飛著。這時老秦司已經(jīng)從坍塌的帳篷中鉆出來,只見撲克牌們在風的鼓動下,將帳篷罩在中間,它們在帳篷表面翻飛著,就像蜂群圍著一個巨大的蜂巢。最后,一道更烈的風,將那些翻飛的和藏匿在帳篷褶皺處的撲克牌們統(tǒng)統(tǒng)吹到了半空中,最終吹進了河水的漆黑里。
老秦司怔怔地望著這一切。直到陳蓉又喊了一聲,幾個人才開始狼狽地收拾起殘局。翻出雨具,披掛在身上,七手八腳地把帳篷折疊起來,抬進后備廂中??蓜偯钔隂]多久,雨卻毫無道理地漸漸停息了,接著風也停了,就像它們來時那般毫無道理。夜空朗闊起來,似乎云都被風吹到了天邊,月亮也現(xiàn)了出來。
幾個人忙得神乏,都打算回車中睡覺。除了更加濕潤的空氣,以及尚未浸透的地面,老秦司看不到一點下過雨的痕跡。因為月光的重現(xiàn),周遭都隱隱地被籠罩在黯淡的藍色之中。他頹喪地朝自己的越野車走去,并望了一眼張錦平一家。他家車的后備廂已經(jīng)打開,車內透出溫黃的燈光,還有陳蓉那不太明晰的罵罵咧咧的聲音。他感到一股巨大卻讓人安心的疲憊。撲克牌沒有了,明天或許會去村里的某個雜貨店再買一副,然而現(xiàn)下沒有必要想這個問題。事實上沒有什么是有必要的事情,就連去英國這件事,難道又有什么必要嗎?他扭頭看了看河岸下那漆黑得似有若無的河水,心跳也不再局促。他把手摸進褲兜,掏出了車鑰匙,同時也掏出了自己那安靜的手機,他知道他無須再期待下個時刻隨時可能會出現(xiàn)的震動聲。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劉思銘,1997年生,四川金堂人,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