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軍 陳文璨
資產凍結令是英美法系特有的一種禁令制度,自誕生開始便被稱為國際民事訴訟中的“核武器”(nuclear weapon)。①Kern Alexander,The Mareva and Anton Piller Order:The Nuclear Weapons of English Commercial Litigation,11 Florid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488(1997).大陸法系國家并無本文所研究的資產凍結令制度,其發(fā)揮此類功能的制度被稱為扣押令,扣押令與以獨立性為特征的資產凍結令有著顯著差異,而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正是資產凍結令制度中最核心的內容,是英聯邦國家資產凍結令與大陸法系扣押令乃至我國財產保全制度最大的區(qū)別。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存在使凍結令的簽發(fā)不以相關法院對案件實體爭議的處理為前提。由于我國國內學術界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長期以來的嚴重誤解甚至忽視,錯誤地將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附屬于實體爭議解決程序,使我國對資產凍結令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該禁令的實際運行方式。當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逐漸脫離傳統臨時措施的語境,通過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擴展自身凍結令的適用范圍時,我國仍誤以為資產凍結令需依附于實體程序存在,受限于對外國臨時措施的傳統認知,未能意識到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特殊價值與重要地位。①由于資產凍結令三十年發(fā)展的特殊性,本國無該制度的國家往往借助本國與凍結令在內容上相似的扣押或保全制度理解資產凍結令,因而忽視了資產凍結令中最為核心的獨立性特質。如西班牙作為地處歐洲的大陸法系國家在近些年亦對資產凍結令的理解有所欠缺,有關西班牙學者在2019年針對英國資產凍結令展開的研究中提到“盡管資產凍結令在普通法系管轄權下常被簽發(fā),但對于大多數大陸法系國家而言它卻仍是一項未知的內容”。See Jaime Zarzalejos Herrero,Worldwide Freezing Order under English Law,11 Caudernos de Derecho Transnacional 603(2019).在此背景下,以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性為研究對象,解釋其區(qū)別于實體爭議解決管轄權的特殊內涵,闡述其獨立性的形成過程與適用方式,對于糾正我國學術界與實務界對資產凍結令的誤解,賦予資產凍結令管轄權以應有地位,發(fā)揮其功效具有重要意義。
資產凍結令(freezing injunction)是一項具有威懾力的司法創(chuàng)設,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是指特定法院所具備的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它區(qū)別于法院處理當事人之間實體爭議的管轄權(substantive jurisdiction),②See Filip Saranovic,Jurisdiction and Freezing Injunctions:A Reassessment,68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652(2019).有自身獨立存在的理論基礎和獨立運行的前提條件,甚至在實踐中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與處理案件實體爭議的法院也并不一定重合。正是由于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性,才形成了資產凍結令區(qū)別于一般救濟措施的強大效力,構成了在域外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重要基礎。
資產凍結令是在英國衡平救濟的土壤上發(fā)展起來的一項典型制度,其在司法實踐的實際需求中產生,并逐漸于法律理論中找到了自身的存在基礎。在19世紀司法改革后,英國曾適用的財產扣押制度被廢止,而這導致英國法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司法權的行使缺乏足夠的有效性,①由于自身法律體系中財產扣押制度的缺失,英國法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有力地阻止被告轉移資產以回避執(zhí)行的行為。See Kessedjian,Note on Provisional and Protective Measures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and Comparative Law,Hague Conference o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Judgments,Prel.Doc.No.10,October 1998,p.6.以往的救濟措施在防止外國債務人于判決作出前將資產轉移至境外時難以發(fā)揮效力。②See C.M.Hetherington,Mareva After Thirty Years,8 University of Western Sydney Law Review 24(2004).這一問題在進入20世紀后逐漸在英國的司法實踐中得到解決,以丹寧(Alfred Thompson Denning)法官為代表的英國法官通過1975年尼鵬宇森訴卡拉吉歐吉斯案③See Nippon Yusen Kaisha v.Karageorgis[1975]1 WLR 1093(CA).(Nippon Yusen Kaisha v.Karageogis)、1978年拉蘇海事公司訴波塔米亞案④See Rasu Maritime SA v.Perusahaan Pertambangan Minyak Dan Gas Bumi Negara(Pertamina)[1978]1 QB 644.(Rasu Maritime SA v.Pertamina)以及1980年馬瑞瓦公司訴國際散裝運輸公司案⑤See Mareva Compania Naviera SA v.International Bulk Carriers SA[1980]1 All ER 213.(Mareva Compania Naviera SA v.International Bulk Carries SA,以下稱“馬瑞瓦案”)等創(chuàng)設了前置性凍結被告資產的權力,使上述法律空白得到填補,它們被稱為資產凍結令產生過程中的“三部曲”(trilogy),甚至使資產凍結令因馬瑞瓦案而得名,因此,資產凍結令又被稱為“馬瑞瓦禁令”。⑥因資產凍結令在其所處的不同發(fā)展時期分別被稱為馬瑞瓦禁令或資產凍結令,二者實為同一內容,本文一律將其稱為資產凍結令;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the jurisdiction to grant freezing injunction)、資產凍結令管轄權(freezing injunction jurisdiction)與馬瑞瓦管轄權(mareva jurisdiction)亦為同一內容,為突出這一內容區(qū)別于實體管轄權(substantial jurisdiction)的獨立性,本文一律將其專門稱為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它是指法院為防止被告通過轉移或處理其資產以回避預期判決的執(zhí)行,應原告申請所簽發(fā)的禁止被告轉移或處理其資產的命令。由于其前置性禁止將來的判決債務人處理或轉移其資產,對正常的商事交往影響巨大,因而被稱為原告方手中的法律“核武器”。⑦See Mary A.Nation,Granting a Preliminary Injunction Freezing Assets Not Part of the Pending Litigation:Abuse of Discretion or an Important Advance in Creditor’s Rights?7 Tulan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399(1999).
資產凍結令管轄權(freezing injunction jurisdiction)是指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是資產凍結令存在的基礎。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是一項獨立的管轄權,法院不因對實體爭議的管轄權而天然具備資產凍結令管轄權,亦不因未審理實體爭議而喪失資產凍結令管轄權。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有自身獨立的行使標準,實踐中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與處理實體爭議的法院可彼此分離,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程序亦脫離于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獨立存在。
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并非隨著資產凍結令的誕生而天然存在。在資產凍結令誕生初期,創(chuàng)設該命令的英國法院尚借助對傳統臨時措施的理解論證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合理性,以處理實體爭議為基礎確立自身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故當時并不存在專門的“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概念。總體上,傳統方法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定位經歷了從絕對否定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性到缺口逐漸打開的過程。
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獨立性的質疑主要存在于資產凍結令發(fā)展早期,當時有關國家法院對資產凍結的理解尚處于探索階段,適用該制度的法院往往從傳統臨時措施角度對其定性,認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是法院處理實體爭議權力的附屬內容,簽發(fā)法院須同時為解決實體爭議的法院。此類適用資產凍結令的方式可稱為傳統方法。傳統方法形成于資產凍結令制度發(fā)展初期,通過將資產凍結令附屬于實體爭議解決程序而否定具有獨立性的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存在。①具體時間在不同國家并不同步,但從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趨勢可見,這是一種較為傳統的解釋方法。這些國家的法院往往借助自身對實體爭議的管轄權解釋其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在一般性臨時措施的框架內理解資產凍結令。
傳統方法的核心在于將資產凍結令附屬于實體程序,并將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附屬于處理當事人實體爭議的權力,從而否定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獨立性的存在。
1979年希絲緹娜訴迪斯托斯公司案②See Siskina v.Distos Compania Naviera SA[1979]AC 210,[1979]3 WLR 818,[1979]3 All ER 803.(Siskina v.Distos Compania Naviera SA,以下稱“希絲緹娜案”)是傳統方法下最為重要的案件,該案通過明確要求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應為處理案件實體爭議的法院,將資產凍結令嚴格限制為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附屬命令,否定了資產凍結令的獨立性,成為傳統方法的代表,①See Fleur Malet-Derardt,The Siskina was Listing.Fire the Last Salvo,2 The New Zealand Postgraduate Law E-Journal 4(2005).主導著當時大部分英國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方式,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對資產凍結令的理解產生較大影響。
在該案中,涉案船舶曾在倫敦投保,因租船人未給付租金,船上貨物被船舶所有人卸載,致使貨物受損,后該船沉于地中海。該貨物所有人因此向英國法院申請一項限制船舶所有人以任何方式處理船舶保險收益的禁令,主張根據當事人事先約定,提單內容適用意大利法律且有關爭議由熱內亞法院解決,因此英國法院對該案實體爭議并無管轄權。迪普·洛克法官(Lord Diplock)援引英國1925年《最高法院司法法令》[The Supreme Court of Judicature(Consolidation)Act 1925,SCJA]第45條第1款提出,簽發(fā)臨時措施應符合“公正性或便利性”(just or convenient)標準[該規(guī)定后被1981年《高等法院法令》(The Senior Courts Act 1981,SCA)取代,并被修改為符合“公正性及便利性”],進而對原告的申請?zhí)岢隽巳椧螅?1)被告應被適當送達;(2)原告應存在英國法項下的訴因;(3)該臨時救濟必須是在英國法院提起的實體救濟的附屬內容,②這三項要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英聯邦國家法院決定是否具備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公正性及便利性的重要衡量標準。明確提出“獲得臨時救濟的權利本身并非訴因,不能獨立存在”,而由于英國法院不具備處理實體爭議的管轄權,因此其無權應當事人申請簽發(fā)資產凍結令。
這一法律援引和相應條件限制實際上是從臨時措施的視角定性資產凍結令,將資產凍結令歸類于1925年SCJA第45條規(guī)范下的一般性臨時措施,并以此為前提運用簽發(fā)一般性臨時措施的條件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進行限制。從而在事實上排除了資產凍結令的獨立性、否定了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存在,即通過司法實踐確認了上述規(guī)定對臨時禁令僅能作為法院在解決實體爭議時的附屬措施而存在的界定。
在1979年之后,希絲緹娜案中形成的規(guī)則(以下稱“希絲緹娜方法”)一直主導著英國法院在資產凍結令領域的司法實踐,直到20世紀90年代的英國立法③如Section 37(1)of the Senior Courts Act 1981,Section 25 of the Civil Jurisdiction and Judgments Act 1982.和1993年海峽隧道集團公司等訴貝爾福比提建筑有限公司等案①See Channel Tunnel Group Ltd.and Another v.Balfour Beatty Construction Ltd.and Others CA[1993]AC 334,[1993]2 WLR 262.(Channel Tunnel Group Ltd.and Another v.Balfour Beatty Construction Ltd.and Others CA,以下稱“海峽公司案”)之后方才逐漸有所改變。盡管20世紀90年代后,英國法院對資產凍結令的實踐逐漸擺脫了希絲緹娜案的強大影響,開始尋求一種使資產凍結令脫離于傳統臨時措施的解釋方法。但希絲緹娜案的影響力卻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從其他多個方面滲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資產凍結令制度發(fā)揮著不可小覷的影響。
首先,對資產凍結令的定性影響著資產凍結令的適用范圍。希絲緹娜案將資產凍結令定性為“實體程序的附屬”(ancillary to the substantive proceeding),并因此要求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亦為處理實體爭議的法院,從而在根本上否定了為支持外國程序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合理性,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范圍。其次,英國以外的其他英聯邦國家仍采納希絲緹娜案所形成的傳統做法,這幾乎成為了大部分發(fā)展資產凍結令的國家在其初期適用資產凍結令的方式,在此之后有大量案件的法官都全然接納了希絲緹娜案對資產凍結令所作出的定性并援引該案作出裁判,如加拿大法院在其早期適用資產凍結令的幾個重要案件②如Chitel v.Rothbart[1982]39 OR(2d)513(CA);Aetna Financial Services Ltd.v.Feigelman[1985]1 SCR 2;15 DLR(4th)161;Ash v.Corp.of Lloyd’s[1992]9 OR(3d)755 (CA);Kaiser Resources Ltd.v.Western Canada Beverage Corp.[1992]71 BCLR(2d)236(SC)等。中均提出臨時救濟是實體權利的附屬,盡管其并未直接援引希絲緹娜案,但卻適用了希絲緹娜方法下“與簽發(fā)法院存在訴因”這一基本要求,否定了當實體爭議未在簽發(fā)法院解決時其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可能性,將資產凍結令歸類于一般臨時措施并以此為前提對其簽發(fā)權力作出限制。③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48-349(2006).新加坡法院在近幾年仍在實踐中對這一問題持保守態(tài)度,甚至直接援引希絲緹娜案拒絕為支持外國實體程序的進行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2005年卡拉哈波達斯有限責任公司訴印尼國家石油能源貿易有限公司等案④See Karaha Bodas Co.L.L.C.v.Pertamina Energy Trading Ltd.and Another Appeal[2005]2 SLR 568,[2006]1 SLR 112.(Karaha Bodas Co.,L.L.C.v.Pertamina Energy Trading Ltd.and Another Appeal)中,有證據表明第一被告為回避判決執(zhí)行而將其位于中國香港地區(qū)的資產轉移至位于新加坡的第二被告處,申請人在新加坡法院獲得了針對兩位被告的馬瑞瓦禁令,但經被告向新加坡高等法院上訴后,已簽發(fā)的馬瑞瓦禁令被撤銷,其中關鍵問題是新加坡法院是否具備為支持外國法院程序而簽發(fā)馬瑞瓦禁令的權力,后新加坡法院遵循了希絲緹娜案所確立的“馬瑞瓦禁令是實體程序的一項附屬性命令”這一規(guī)則。①See Joel Lee,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Singapore Courts,10 Singapore Yearbook of International Law 350-351(2006).
權力基礎是資產凍結令中的核心內容,希絲緹娜案的裁決結果及其確定的簽發(fā)條件體現了資產凍結令發(fā)展初期的狀態(tài),涉及法院對資產凍結令的定性以及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來源問題的理解。傳統方法建立在對臨時措施慣常認知的基礎上,認為臨時救濟僅是出于對原告實體權利的保護,是原告在法院就實體爭議作出裁決前為防止自身權利受到進一步損害而向法院尋求的救濟,因而唯有處理實體爭議的法院方有權采取這一救濟。但該方法卻存在明顯缺陷,限制了資產凍結令制度價值的發(fā)揮,將資產凍結令歸類于一般性臨時措施之下的法律邏輯不能滿足后續(xù)的司法需求,尤其是希絲緹娜案中確立的規(guī)則是法院在對案件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無管轄權時便無權簽發(fā)臨時救濟令,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資產凍結令的適用空間。對于希絲緹娜案所代表的傳統方法,丹寧法官甚至稱之為資產凍結令這一項偉大的司法創(chuàng)設中未曾有過的如此令人失望的內容( “ I have suffered many reversals but never so disappointing as this one”)。②See Lord Denning,The Due Process of Law 149(Butterworths 1980).
總之,傳統方法的不足在于其從偏離資產凍結令本質特征的視角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的行使施加了多重不必要的障礙,此后逐漸進行的對希絲緹娜案中理解方法與適用規(guī)則的批判和變革正是對這一傳統認知的突破。
對傳統方法的突破主要體現為對實體爭議解決程序與資產凍結令之間關聯性的弱化,這一弱化使獨立的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產生具有了可能性。
1.司法實踐對傳統方法的突破
1993年英國法院重新考慮已被遵循多年的“希絲緹娜方法”,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存在問題有了新的認識,并在一定程度上對“希絲緹娜方法”中權力行使的限制條件進行了重塑。海峽公司案是對“希絲緹娜方法”以來所形成的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性質認知的重要修正,該案所處理的重要問題在于臨時禁令是否可為支持外國仲裁簽發(fā),該案法官的肯定態(tài)度對作為臨時禁令的資產凍結令的獨立性產生了推動。在海峽公司案中,作為承包商的被告與作為雇主的原告之間因價格發(fā)生糾紛,被告以暫停施工威脅原告,要求原告滿足其條件,原告則向英國法院申請禁令以禁止被告暫停施工。由于原被告之間原本存在將爭議提交仲裁解決的仲裁條款,被告據此向英國法院申請終止禁令程序。穆斯蒂爾法官在停止實施禁令的同時對英國法院是否有權簽發(fā)禁令的問題作出衡量,其援引了希絲緹娜案中“臨時措施乃是為保護原告實體權利而產生,因而僅能作為實體程序的附屬存在”的立場;但卻否定了希絲緹娜案中所提出的原告的實體權利需在英國法院裁定的要求,提出只要該實體權利在英國法下具備可訴性即可,它事實上在何處被裁決并不妨礙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①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46-347(2006).因此法院還可為支持仲裁程序而簽發(fā)禁令。這一方法將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基礎從“實體程序”(substantial proceedings)轉移至“實體權利”(substantive rights),在事實上擴充了這一權力的行使空間;但另一方面卻未從實質上擺脫傳統方法的影響,并未改變希絲緹娜案對資產凍結令作出的定性以及因之帶來的管轄權限制,仍從臨時措施的傳統框架內理解資產凍結。作為普通法的發(fā)展結果,在英國法院,海峽公司案逐漸代替了希絲緹娜案對資產凍結令的適用,開始發(fā)揮重要作用。此時的英國法院尚未形成資產凍結令管轄權,但已經為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形成打開了缺口,并且這一缺口在之后的英國實踐中得到了進一步擴充。
與英國類似,加拿大法院亦通過司法實踐弱化了資產凍結令與實體爭議解決程序之間的關聯性,通過對早期“希絲緹娜方法”一定程度的否定擴張了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邊界,促進了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形成。在1996年加拿大太平洋系統鐵路員工維權兄弟會訴加拿大太平洋有限公司案②See Brotherhood of Maintenance of Way Employees Canadian Pacific System Federation v.Canadian Pacific Ltd.[1996]2 SCR 495;136 DLR 289.(Brotherhood of Maintenance of Way Employees Canadian Pacific System Federation v.Canadian Pacific Ltd.,以下稱“ BMWE案”)中,鐵路經營方對員工的工作和休息時間作出了修改,員工便提出抗議并根據集體協議要求將此事提交仲裁,在仲裁裁決作出前,員工向加拿大法院提出申請,要求簽發(fā)禁令以禁止雇主實施其提出的修改方案,其關鍵在于法院能否就已約定提交仲裁的爭議簽發(fā)臨時禁令,即相關法院非為爭議解決法院時是否具備簽發(fā)臨時禁令的權力。該案麥克拉林克法官在考慮了英國法院希絲緹娜案及海峽公司案后表示:是否裁決了案件的實體爭端并不影響加拿大法院簽發(fā)救濟措施的權力,提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的關鍵并不在于當事人之間的爭議是否實際被簽發(fā)法院裁決,而在于申請方所依賴的實體權利在簽發(fā)法院是否具備可裁決性(justiciable)。①該案對于資產凍結令在加拿大法院的發(fā)展而言,類似于海峽公司案對資產凍結令在英國法院的發(fā)展。其指出在加拿大的法律中亦有法院在符合“公正性與便利性”(just and convenient)的條件下可簽發(fā)臨時措施的規(guī)定。②參見《英屬哥倫比亞法律及衡平法令》(British Columbia Law and Equity Act)第36條賦予法院在符合公正性及便利性的條件下作出臨時性救濟的權力。類似于海峽公司案在英國資產凍結令發(fā)展中的重要地位,BMWE案在加拿大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中意味著獨立的資產凍結令管轄權逐漸出現于加拿大法院。在此之后,加拿大法院開始在其他案件中以BMWE案為依據簽發(fā)獨立的資產凍結令。
總體而言,該做法仍將資產凍結令限制在一般臨時措施的范疇之內,仍對傳統方法有著一定依賴并因此給獨立的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造成了不必要的限制。盡管如此,這仍然是突破對資產凍結令傳統理解的開端,標志著英國及加拿大法院在事實上開始為更廣范圍地行使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打開通道。
2.立法對傳統方法的突破
盡管其他英聯邦國家的資產凍結令制度大部分源自英國實踐,但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在英國的形成仍與其他國家存在一定差異,主要體現為英國曾在較早時期便以立法方式打開了傳統方法的缺口。英國作為歐盟國家中占少數的普通法系國家,③盡管英國已退出歐盟,但在其退出歐盟之前早已將為實現區(qū)域內合作而通過立法與實踐落實的內容融入了其本國的法律條文與司法實踐中,成為了英國法律文化的一部分。一方面其自身的法律傳統與歐盟成員國中占絕對多數的大陸法系國家存在明顯差異,但另一方面其法律規(guī)定在很大程度上與1968年《布魯塞爾公約》(The Brussels Convention 1968)所規(guī)定的條約義務保持一致。就資產凍結令而言,盡管英國在希絲緹娜案中限縮了對資產凍結令的適用,但其后來卻因歐盟成員國間區(qū)域合作的要求而擴張了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邊界,給予了資產凍結令以更大的開放性。雖然,如今英國“脫歐”已成事實,但英國曾為履行成員國間彼此合作的義務而以立法方式將相關內容予以固定,它們已然內化為英國自身法律體系的一部分,并不會直接受到“脫歐”影響。
在希絲緹娜案審判時,英國尚未以立法落實《布魯塞爾公約》,而隨著英國以本國立法對該公約精神的落實,資產凍結令在英國法律體系中的獨立地位也逐漸明確。根據該公約第24條的規(guī)定,當一成員國對相關案件的實體爭議具備管轄權時,可向另一成員國法院申請后者法律體系中所存在的保護性臨時措施。根據該條規(guī)定,案件的實體爭議應在成員國法院解決且該爭議應在《布魯塞爾公約》所規(guī)定的“民商事爭議”范疇內。為滿足《布魯塞爾公約》在成員國間互相給予便利的規(guī)定,英國在其1982年《民事管轄權及判決法令》(Civil Jurisdiction and Judgment Act 1982,CJJA 1982)第25條中對《布魯塞爾公約》第24條①Article 24 of the Brussels Convention provides:“ Application may be made to the courts of a Member State for such provisional,including protective,measures as may be available under the law of that state,even if,under this Convention[Regulation],the courts of another Member State have jurisdiction as to the substance of the matter.”作出回應,規(guī)定英國法院可為支持由歐盟成員國法院裁決的爭議解決程序簽發(fā)臨時措施,并進一步在1997年《臨時救濟令》(Interim Relief Order 1997)②See S.I.1997 No.302.中對這一規(guī)定作出進一步擴展,不再要求簽發(fā)臨時措施所欲支持的程序在歐盟成員國解決,亦不再要求該民商事爭議屬于《布魯塞爾公約》規(guī)定的范疇,③See J.J.Spigelman AC,Freezing Orders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Litigation,22 Singapore Academy of Law Journal 497(2010).之后英國法院的判決明確提出“高等法院有權為支持外國的實體爭議解決程序而作出臨時救濟措施,不論實體爭議為何種類型、在何地解決”,④See Credit Suisse Fides Trust S.A.v.Cuoghi[1997]EWCA Civ 1831,[1998]QB 818.從而對希絲緹娜案所代表的傳統方法作出了更完全徹底的修正,⑤但根據1997年《臨時救濟令》所規(guī)定的內容,其仍然保留了“希絲緹娜方法”中對簽發(fā)法院自由裁量權的規(guī)定。1997年《臨時救濟令》第25條第2款規(guī)定,若簽發(fā)法院對實體爭議無管轄權的事實使其簽發(fā)的命令為不合理的,則其可拒絕簽發(fā),即存在合理性審查。為資產凍結令在英國的長足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隨著資產凍結令逐漸脫離于實體程序獨立存在,對該命令的理解也逐漸脫離傳統方法,資產凍結令管轄權逐漸成為一項具有自身獨立判斷標準的權力。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確立主要體現為將其與實體爭議解決程序進一步分離,通過對資產凍結令性質與功能的重新定位確立其獨立性,從而建立獨立存在的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在適用資產凍結令制度的國家,確立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方式主要包括兩種:一是將資產凍結令作為提前協助預期判決執(zhí)行的法院措施;二是將資產凍結令作為法院權力中一種固有的司法工具。盡管這兩種方式存在差異,但二者實質上都傾向于將實體爭議的解決結果可能由簽發(fā)法院協助予以落實作為簽發(fā)的重要根據。
就不同國家而言,英國法院通過立法與判例逐步擴展了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邊界,亦認可了在資產凍結令制度中獨立性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存在;凍結令在加拿大的發(fā)展與在英國相似,加拿大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將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定性為對預期判決執(zhí)行的協助程序,從而徹底地在簽發(fā)程序與簽發(fā)主體上將資產凍結令與實體爭議解決相區(qū)分;澳大利亞對資產凍結令的認知則一開始就區(qū)別于英國及加拿大,澳大利亞法院認為其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屬于法院為確保司法有效性所固有的權力內容,這一定性給予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更大的靈活性并減少了對權力行使的限制,以致其先于英國和加拿大簽發(fā)了首項完全獨立于實體爭議的資產凍結令。①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60(2006).
該方法從資產凍結令制度的內在合理性出發(fā)理解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內涵,其核心在于以促進預期判決的執(zhí)行作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目的與權力基礎,以此為依據認可不依賴于實體程序及實體權利②不依賴于實體程序是指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無須具有處理案件實體程序的權力,而不依賴于實體權利則是指申請人對資產凍結令的申請無須以其存在實體權利為前提。在此特質下,資產凍結令成為可獨立存在的救濟措施,而非實體程序與實體權利的附屬內容。的獨立資產凍結令的存在,并以此為方向塑造資產凍結令制度中的管轄權規(guī)范。
資產凍結令與執(zhí)行程序之間的關聯性在該制度發(fā)展的早期就曾被提出并在后來的司法實踐中得以強化。在1979年希絲緹娜案中,丹寧法官就曾提出凍結資產以使其能滿足外國法院所作出的預期判決乃是英國法院所固有的權力。①See J.J.Spigelman AC,Freezing Orders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Litigation,22 Singapore Academy of Law Journal 495(2010).這一立場雖未被采納,但卻預見性地提出了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方向。在1996年梅塞德斯-奔馳訴赫伯特案②See Mercedes-Benz A.G.v.Herbert Heinz Horst Leiduck[1996]AC 284.(Mercedes-Benz A.G.v.Herbert Heinz Horst Leiduck,以下稱“梅塞德斯-奔馳案”)中,當事人雙方的實體爭議在摩納哥法院解決,原告作為申請方向香港法院申請旨在禁止德國被告將其在香港的某些公司股份轉移至香港境外的法院命令(除卻該有關公司股份外,被告與香港無其他聯系)。該案涉及當法院無實體管轄權時是否有權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問題。由于香港法院不具備對被告的屬人管轄權,因而該案穆斯蒂爾法官便在未考慮實體管轄權存在與否的情形下拒絕了原告的申請。但該案中持反對意見的尼科爾斯法官(Lord Nicholls)卻提出1979年希絲緹娜案資產凍結令尚處于發(fā)展初期,當時的英國法院還未從這一新興法律形式中獲得充分的利益,而隨著資產凍結令的進一步發(fā)展,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基礎也應作重新考慮,③See Fleur Malet-Deraedt,The Siskina is Listing,Fire the Last Salvo,Research on Whether Other Countries Should Adopt the Mareva Injunction in Aid of Foreign Proceedings,2 The New Zealand Postgraduate Law E-Journal 16-17(2005).進而認為該案應從資產凍結令與預期判決執(zhí)行程序的關聯性出發(fā),認可資產凍結令的獨立性,并援引英國1981年SCA第37條的規(guī)定,即從理解資產凍結令的內在合理性出發(fā),理解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的范疇,資產凍結令不同于常規(guī)性臨時措施,其在本質上并不與解決實體糾紛的程序中的實體權利相關聯,而是一種通過限制被告在當時的資產轉移活動而促進預期判決執(zhí)行程序的措施,是一種為預期利益而簽發(fā)的法院命令;因此法院在考慮自身是否具備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時,原告的實體權利以及該權利的可訴性都并非考慮因素;并進一步提出,為支持外國程序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與為支持內國程序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在本質上相同,都是為了促進預期判決的執(zhí)行。④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43-346(2006).盡管這一立場未在1996年梅塞德斯-奔馳案中得到其他法官的認同,但這一邏輯卻為后來該方法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后來加拿大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對該方法予以明確。在加拿大,法院對資產凍結令獨立性認識的發(fā)展歷程大體上與英國法院同步。盡管加拿大法院有不少案件以BMWE案為基礎作出是否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裁定,①如Adler Coleman Clearing Corp.(Trustee of)v.Roddy Diprima Ltd.(1996)28 BCLR(3d)181(SC).但隨著資產凍結令在加拿大的發(fā)展,該案所體現的方法逐漸面臨爭議,遭受評判之處包括因其要求的“可裁決性”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的行使造成限制,因此加拿大法院以逐漸弱化資產凍結令的附屬性為核心,對該制度進行重新定位。
盡管加拿大立法未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與將來可能發(fā)生的判決執(zhí)行程序之間的關聯性問題予以明確,但加拿大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卻廣泛探討并采納了這一方法。②尼科爾斯法官在梅塞德斯-奔馳案中首次明確提出了這一立場;澳大利亞在立法中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與將來執(zhí)行程序間的關聯性予以了明確。在1996年阿德勒科爾曼清算公司訴羅迪迪普利馬有限公司案[Adler Coleman Clearing Corp.(Trustee of)v.Roddy Diprima Ltd.,以下稱“阿德勒案”]中,法官針對當事人申請的資產凍結令提出,“通常情形下的資產凍結令乃是依附于實體訴因的,但BMWE案卻為獨立性地發(fā)布防止轉移資產、促進預期判決執(zhí)行的臨時禁令提供了判例法依據”,即一般情況下的資產凍結令是附屬性的,但仍存在作為特例的具有獨立性的資產凍結令,因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法院應關注預期判決在本法院獲得執(zhí)行的預期而非實體權利在本法院的可訴性。③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54(2006).之后,加拿大法院又在其他案件④如Silver Standard Resources Inc.v.Joint Stock Co.Geolog[1998]B.C.J.No.2298(CA).中援用這一方法對是否簽發(fā)資產凍結令作出裁定,⑤尤其是當被告方存在資產轉移行為,但其資產轉移并不會損害預期判決的執(zhí)行時,法院便會拒絕簽發(fā)資產凍結令。如加拿大法院多次拒絕針對當事人跨省之間的資產轉移行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逐漸認可資產凍結令與預期判決執(zhí)行之間的關聯性。由此,加拿大法院逐漸將行使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的要求從“實體訴訟中的實體權利”轉移至“預期判決得到執(zhí)行的可能性以及在簽發(fā)法院執(zhí)行該判決的預期”,這一轉向使得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與該制度的功能相吻合,①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52(2006).即資產凍結令的價值基礎在于“面對可能于本國法院執(zhí)行的判決,在必要情形下簽發(fā)禁令以促進預期判決的執(zhí)行”,因而有必要放寬權力行使限制的基礎。
通過明確地將協助對預期判決執(zhí)行程序作為該制度的功能,將資產凍結令視為一種前置救濟措施、一種對預期利益的保護,認為其所關注的既非當事人之間的實體爭議亦非原告所主張的實體權利,而是將來可能在本國法院申請執(zhí)行的判決債權的實現,這就將資產凍結令的內在合理性、權力范圍、簽發(fā)基礎等定位于協助判決執(zhí)行,從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具有區(qū)別于解決實體爭議的管轄權的獨立價值成為必然。甚至可進一步認為,應從促進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的角度塑造資產凍結令的制度架構,而非從傳統臨時措施的角度。
澳大利亞法院對資產凍結令的實踐始于20世紀80年代,澳大利亞對資產凍結令的解讀自始便顯著區(qū)別于英國及加拿大法院,澳大利亞并未將資產凍結令定位于對實體程序/實體權利或將來執(zhí)行程序的附屬內容,未以衡平法院所塑造的傳統禁令模式理解資產凍結令,而是將簽發(fā)該制度的權力作為法院為促進司法有效性所具備的權力中固有的內容,將資產凍結令從常規(guī)禁令語境中抽離出來,將其理解為一種衡平性禁令以外的救濟措施,認為資產凍結令的制度功能在于防止被告濫用權利妨礙法院司法權的行使。
澳大利亞羅伯特·哥夫法官(Robert Goff)在1980年伊拉克國防部等訴阿瑟貝航運控股公司案②See Iraqi Ministry of Defence and Others v.Arcepay Shipping(The Angle Bell)[1980]2 WLR 488,[1980]1 All ER 480.(Iraqi Ministry of Defence and Others v.Arcepay Shipping)中首次提出,資產凍結令制度的目標不在于保護作為預期判決債權人的原告方的利益,而在于提前限制被告可能實施的妨礙司法有效性的行為。之后這一立場在多個澳大利亞案件中得到援引。在1982年萊利麥凱有限公司訴麥凱案③See Riley McKay Pty Ltd.v.McKay[1982]1 NSWLR 264.(Riley McKay Pty Ltd.v.McKay,以下稱“萊利案”),新南威爾士法院法官根據澳大利亞1970年《最高法院法》(Supreme Court Act 1970,以下稱SCA 1970)第23條“法院有權在必要情形下為保護司法有效性而行使管轄權”的規(guī)定,將為保護司法有效性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作為法院司法權中固有的內容,將資產凍結令作為防止權利濫用的常規(guī)司法手段之一。澳大利亞法院既以該條作為自身具備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合理性基礎,亦將之作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來源。這一法律邏輯在1987年的杰克遜訴斯特林工業(yè)有限公司案①See Jackson v.Sterling Industries Ltd.[1987]162 CLR 612.(Jackson v.Sterling Industries Ltd.)中得到進一步采納,澳大利亞高等法院提出,法院簽發(fā)包括資產凍結令在內的禁令以及其他相關救濟的權力來自其自身防止司法程序濫用的權力范疇;至1989年的帕特遜訴BTR工程(奧斯特)有限公司案②See Patterson v.BTR Engineering(Aust.)Ltd.[1989]18 NSWLR 274.[Patterson v.BTR Engineering(Aust.)Ltd.]時,英國式傳統方法與澳大利亞方法對于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權力來源的認定分歧達到頂峰,該案法官表示“傳統英國方法下有關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相關法律是來自其本身的歷史因素以及救濟措施在英國已建立的管轄基礎;而在澳大利亞被法院所接受的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基礎在于法院本身所固有的權力……因此在澳大利亞,案件公正性的要求可能需要法院在原告提出訴因前便簽發(fā)禁令”③See Fleur Malet-Deraedt,The Siskina is Listing,Fire the Last Salvo,Research on Whether Other Countries Should Adopt the Mareva Injunction in Aid of Foreign Proceedings,2 The New Zealand Postgraduate Law E-Journal 14(2005).;1999年卡迪勒訴LED建筑私人有限公司案④See Cardile v.LED Builders Pty Ltd.[1999]198 CLR 380.(Cardile v.LED Builders Pty Ltd.)中,澳大利亞高等法院甚至提出資產凍結令在澳大利亞的司法體系中并不是作為一種禁令(injunction)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救濟措施(relief)存在;提出禁令乃是為了保護原告方的法定權利或衡平權利,而資產凍結令卻自成一格,乃是一般常規(guī)的衡平性禁令以外的一種救濟措施。
由此可見,澳大利亞方法⑤新西蘭法院亦采取這一方法。下的資產凍結令有兩個特點:一是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并不來源于法律授權而是來源于法院本身所固有的權力;二是資產凍結令的目的并非在于保護原告權利而在于保護司法有效性。澳大利亞法官認為,其所采納的方法使資產凍結令制度得以脫離一般禁令的桎梏。較之于在法條中追根溯源的英國方法而言,澳大利亞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所需滿足的條件往往更少,這一方法下的資產凍結令制度有著顯著的靈活性、更具有區(qū)別于實體程序與實體權利的獨立性,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范圍較英國方法及加拿大方法而言更廣,資產凍結令在澳大利亞司法實踐中的運用也更加便利,甚至使澳大利亞法院先于英國法院簽發(fā)了國際上首項獨立的資產凍結令①在Construction Engineering(Aust)Pty Ltd.v.Tambel(Australia)Pty.Ltd.案中,澳大利亞法院為支持尚未完結的仲裁程序而簽發(fā)了一項資產凍結令。(stand-alone mareva),并率先承認了全球性資產凍結令(worldwide mareva injunctions)的存在。②See J.J.Spigelman AC,Freezing Orders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Litigation,22 Singapore Academy of Law Journal 500-501(2010).
之后,澳大利亞立法對這一適用方法予以明確。2005年《新南威爾士州統一民事程序法令》[Uniform Civil Procedural Rules 2005(NSW)]規(guī)定:資產凍結令的目的在于防止“尋求對法院判決或預期判決的不滿而對法院程序造成的妨礙”,③See Uniform Civil Procedural Rules 2005(NSW)r 25.11(1).并且該法令明確規(guī)定資產凍結令適用于存在“另一國法院將會作出判決且澳大利亞法院會對該判決予以登記與執(zhí)行”的可能性的情形。④See Uniform Civil Procedural Rules 2005(NSW)r 25.14(2)and 25.14(3).《資產凍結令實踐規(guī)則》(Freezing Orders Practice Note)第2.15條規(guī)定:1979年所確立的規(guī)則并不適用于澳大利亞,澳大利亞法院可在實體訴因尚未確定時便簽發(fā)資產凍結令,且可在符合條件時為支持外國程序而簽發(fā)獨立性的資產凍結令,而當資產位于澳大利亞時,可在新“長臂”(long arm)送達規(guī)則下進行域外送達。⑤See Freezing Orders Practice Note(GPN-FRZG)2.15 provides:“ The rules of court confirm that certain restrictions expressed in The Siskina[1979]AC 210 do not apply in this jurisdiction.First,the court may make a freezing order before a cause of action has accrued (a “ prospective”cause of action).Secondly,the court may make a free-standing freezing order in aid of foreign proceedings in prescribed circumstances.Thirdly,where there are assets in Australia,service out of Australia is permitted under a new‘long arm’service rule.”可見,澳大利亞將其對資產凍結令的理解與實踐通過立法予以確立,并在立法中明確資產凍結令脫離于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獨立性,同時將未來判決在澳大利亞法院獲得執(zhí)行的可能性作為重要衡量標準。
傳統英國方法側重于保護原告方的權利,而澳大利亞方法所關注的則是對法院程序的保護,即側重于防止被告進行可能妨礙法院司法程序的行為。①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57(2006).由于與傳統方法的顯著差異,澳大利亞方法避開了傳統方法下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所遭遇的一系列困境,對法院簽發(fā)資產凍結令賦予更大的權力空間。同時,由于澳大利亞方法的重心在于對法院程序的保護而非對原告實體權利的保護,因此這使得澳大利亞法院避開了英國及加拿大早期方法中對資產凍結令附屬于實體程序的傾向,更關注資產凍結令“促進預期判決執(zhí)行”這一核心特質。
英澳方法相較,英國方法的不足在于該方法過于關注對原告利益的保護,通過法律以限制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條件,因而在簽發(fā)條件上未對資產凍結令的特殊性予以充分考慮;而澳大利亞方法的不足則在于這一方式將資產凍結令與傳統意義上的禁令制度完全隔離開了,使其缺乏一般禁令中所存在的必要權力限制;而盡管澳大利亞法院多次聲稱其簽發(fā)資產凍結令乃是對法院自身正當利益的捍衛(wèi),且不會在未有原告申請時便予簽發(fā),②仍有特例,如TSB Private Bank International SA v.Chabra[1992]1 WLR 231.并要求原告為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提供擔保,這已在很大程度上體現澳大利亞方法中具體的簽發(fā)程序與其自身所聲稱的權力基礎存在自相矛盾之處。③See Stephen G.A.Pitel&Andrew Valentine,The Evolution of the Extraterritorial Mareva Injunction in Canada:Three Issues,2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361(2006).因此在澳大利亞方法擴展了資產凍結令中權力行使邊界的同時,卻也偏離了資產凍結令核心的制度目標。
至今,資產凍結令經過長期的實踐發(fā)展在有關國家形成了相關適用規(guī)則,如英國CJJA 1982,加拿大哥倫比亞省1979年《法律與衡平法》(Law and Equity Act 1979)以及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2005年《統一民事程序規(guī)則》(Uniform Civil Procedure Rules 2005)。此外,馬來西亞1980年《高等法院規(guī)則》(Rules of the High Court 1980)以及新西蘭2016年《高等法院規(guī)則》(High Court Rules 2016)也是其本國法院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法律依據。①有關國家更常見的做法仍是在實踐中通過對既有立法的解釋而非通過新的立法以確認自身具備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如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認為其1970年《最高法院法》(The Supreme Court Act 1970)中所規(guī)定的“新南威爾士州法院具備為確保司法公正所需要的一切管轄權”天然包含了為確保司法公正而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See J.J.Spigelman AC,Freezing Orders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Litigation,22 Singapore Academy of Law Journal 498(2010).總體而言,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并非一經命令誕生便自然生成,而是在制度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產生。隨著資產凍結令的獨立出現,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才逐漸成為一項專門性的權力,這一過程在理論層面呈現出法院對簽發(fā)資產凍結令背后權力基礎的理解,在實踐層面則體現著資產凍結令程序與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分離,推動著資產凍結令效力范圍的擴張。
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存在具有重要意義:其一,對于資產凍結令自身的發(fā)展而言,資產凍結令管轄權是整個資產凍結令制度的起點,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獨立性的形成路徑正是資產凍結令理論基礎的發(fā)展過程,它深入影響并塑造著資產凍結令的制度結構,進一步決定了法院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條件和資產凍結令的運行方式。其二,對于預期判決的有效執(zhí)行而言,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性使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與實體爭議處理程序相分離并更為靈活,防止因被告轉移資產為判決執(zhí)行帶來的風險,從而確保將來法院判決的有效執(zhí)行,促進司法權行使的有效性。其三,對于國家間的關系而言,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存在意味著未解決實體爭議的法院亦有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權力,使資產凍結令發(fā)展成全球資產凍結令成為可能,進而使其效力范圍得以擴大,使得跨國民商事爭議的解決中國家間司法權力的互動更為頻繁,其背后是有關國家對自身司法權行使空間的擴大,而以更開放立場簽發(fā)資產凍結令的國家在國際法律市場上則更具制度優(yōu)勢。
通過對資產凍結令發(fā)展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例及其以不同法律發(fā)展時期不同國家法院所遵循的簽發(fā)方法為視角,可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從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逐漸形成可見,臨時措施在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中呈現出與實體爭議解決程序漸漸分離的趨勢,不再徹底依托于對案件的實體管轄權,甚至不再是為了協助案件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順利進行,有關法院會為自身臨時措施的簽發(fā)尋求其他的權力基礎,以擴大該權力的行使空間。因此,當我們將自身從對臨時措施的傳統認知中抽離出來便會發(fā)現,臨時措施不僅體現在本國法院支持本國訴訟,亦體現于不同國家在爭議解決的不同階段的彼此合作。
第二,如何定性資產凍結令、如何定性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并規(guī)范該權力的行使等問題,始終并存于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過程中,它們彼此之間相互影響、無法被截然區(qū)分,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形成來自于對資產凍結令獨立性的認知,并塑造著資產凍結令的簽發(fā)條件和執(zhí)行依據。資產凍結令作為一項特殊的臨時措施,不僅涉及法院與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溝通,亦涉及不同法院之間的利益協調,更涉及原被告乃至第三方在制度運行中所獲得的救濟渠道。從現有實踐來看,當有關國家法院將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存在建立于“促進預期判決執(zhí)行”的基礎上時,以促進預期判決執(zhí)行為目標構建資產凍結令的整個制度體系便是合理的,同時,亦應以促進判決執(zhí)行為其權力邊界。
第三,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在全球范圍內并不同步,既體現為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家①如馬來西亞在西松建設有限公司訴凱科姆網絡有限公司案(Nishimatsu Construction Co.,Ltd.v.Kecom Sdn Bhd,[2009]2 MLJ 404)中仍援引希絲緹娜案對否定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性,新加坡仍對是否可為支持外國爭議解決簽發(fā)資產凍結令持猶豫態(tài)度。在司法實踐中仍將資產凍結令作為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附屬內容,也體現為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凍結或扣押當事人資產的臨時措施的效力范圍有限。②盡管資產凍結令、扣押令、財產保全制度存在明顯差異,但三者的主要內容均體現為在司法實踐中限制被告處理資產的權利,而資產凍結令的發(fā)展路徑為扣押令與財產保全制度的思考提供了視角。在國際商事爭議解決過程中,不同國家間的法律制度持續(xù)互動,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形成的實踐經驗,可為中國提供制度構建的反思。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形成方法已說明了自資產凍結令產生以來其效力范圍的持續(xù)擴大,或許資產凍結令有其侵略性、缺乏應有的司法自抑,但它擴張性的客觀趨勢卻在提醒我國的立法與司法應給予其更多關注。
第四,隨著資產凍結令以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獨立存在為依托發(fā)展至全球資產凍結令,這一法律命令的司法威懾力進一步強化。由于資產凍結令具有脫離于實體爭議解決程序的獨立性,有關國家法院幾乎可自主設置并不斷擴充在域外行使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的邊界。資產凍結令管轄權在實際行使過程中便不再只涉及簽發(fā)國法院的權力,亦不再如一般財產保全或扣押措施只涉及法院與當事人之間縱向的權力關系,而是將會影響到不同國家法院之間橫向的權力博弈。盡管我國現有立法并未對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獨立性作出專門規(guī)定,也尚未發(fā)生此類司法實踐,但隨著我國“一帶一路”倡議下跨國民商事往來的加強,中國法域外適用制度構建中適當延伸我國法律命令效力邊界的需要,有必要對資產凍結令的獨立性問題作出前瞻性考量,對外國資產凍結令進行有效借鑒,既可提升我國法院應對外國資產凍結令的能力,亦為中國法院財產保全令的域外效力提供法律基礎。具體而言,在立法方面,就我國財產保全令的獨立性作出專門規(guī)定,使我國財產保全令具有域外適用的法律依據,提高我國法律適用的權威性和統一性;若短期內不能立法,則可借助司法解釋對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01條關于訴前財產保全的規(guī)定進行擴大解釋,使財產保全令的適用范圍不局限于支持我國境內的爭議解決;在涉外司法實踐方面,通過進一步理解資產凍結令管轄權獨立性的實質,以不同于傳統方法的新視角擴大我國財產保全令的適用空間,進一步完善對我國財產保全制度的適用方式。進而從整體上構建我國財產保全制度的全球效力體系,創(chuàng)新我國司法權力的行使方式,增強我國司法權力的行使效力,提升我國參與國際法律服務的競爭力和全球司法競爭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