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揚 郜元寶 等
像柳永、蘇軾這樣的歷史文化名人,也有不那么“風雅”的時候;而名不見經傳的謝疊山,卻有著“清明正大之心不可以利回,英華果銳之氣不可以威奪”這種令人驚嘆的“風雅”。對“風雅”的追問與呼喊,構成了陳歆耕歷史文化隨筆集《何談風雅》的特質和厚重。
2021年國慶前夕,上海數位學人于風雅之地鐘書閣暢談經典閱讀、歷史非虛構寫作與“風雅”話題。這里摘錄部分內容,與讀者分享。
楊揚(上海戲劇學院副院長,茅盾研究會會長):
在國慶節(jié)之前的夜晚,我們在鐘書閣相聚,不僅僅是緣分,也說明大家對書的熱愛,對這座特別的城市閱讀氛圍的熱愛。讀書本身是一件在我們城市生活中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但是在今天,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落實到《何談風雅》這本書來說——“西園雅集”是里面一個重要章節(jié)。大家可以看到,無論是人物,還是故事,都集中在一個時空里面,那就是宋代,主要還是北宋。喜歡中國古代文學的人可能都會問自己,如果你是一個古人,你愿意生活在什么時代?有些人說唐代,跟李白、杜甫為伍,覺得那是非常有意義的時代;也有人認為是漢代,拓疆,往西部去;還有一些人說宋代,因為宋代是繞不過的年代,前后有三百多年,是一個歷史非常漫長的帝國。
唐人喜歡金器,崇尚那種金燦燦的奢華;到了宋代,宋人喜歡淡青色的瓷器。宋代無論是詩詞文章還是聞名遐邇的汝窯瓷器,都給人一種簡樸主義的返璞歸真感。陳歆耕的諸多隨筆,選擇宋代事件和人物進行聚焦,這與他近年來的生活心境大概有一定的關系。
陳歆耕先生的新作《何談風雅》是一部值得關注的作品。這部集子在保持他以往寫作風格的同時,又有新的拓展,這種拓展就是他對歷史上那些文人墨客風雅逸趣的關注和品評。他談柳永、蘇東坡、王安石,談宋代文人雅集的煙火氣,這些拂面而過的歷史煙云,曾經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出現過,但陳歆耕不一樣。長期的新聞從業(yè)經歷,練就了他的干練和敏銳。他不拖泥帶水、吞吞吐吐,總是刀鋒見刃,喜歡或不喜歡,態(tài)度鮮明。另外就是他不裝腔作勢、故弄玄虛,而是列舉出一本本書,從那些書里尋找古人的行蹤和氣息。他還發(fā)揮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特點,親自到一些名勝古跡尋訪探幽,由此引發(fā)出他的“何談風雅”的追問,和對古人形跡的品評。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魯迅研究會副會長):
陳歆耕雖從當代文學批評前沿轉型到文史領域,但反思與批評的精神一以貫之。我過去關注陳歆耕先生,是因為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余撰寫了大量短小精悍的隨筆散文,秉持公心,無所顧忌,盡情批評文壇弊端,而《文學報》在他主編期間,也熱情鼓勵標靶精準的批評,堅持“壞處說壞,好處說好”,給基本以學院批評為主導的當下文學批評界開出一條新路,吹來一股清風?,F在關注陳歆耕先生,更因為他把過去灌注在當代文學的識見、才情和熱情,轉而灌注到中國文化史和文學史研究領域,繼廣受好評的《龔自珍傳》之后,又推出以宋史和宋代文學研究為主打的文化隨筆新集《何談風雅》。這些年他遠離文壇喧囂,甘于寂寞,以“衰年變法”的勇氣毅力,大量購讀清史、宋史和相關文學原典及研究著作,甚至不辭勞苦,南下北上,自費開展田野調查,終于登堂入室,先后寫出一系列沉甸甸的關于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柳永、蘇軾、章惇、謝疊山以及“宋四家”(蘇、黃、米、蔡)的研究專論,其成就著實驚人。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史學研究既尚友古人,又自然而然地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處處可見他對中國文化之巨大歷史連續(xù)性和循環(huán)性的敏銳把握。他的真誠批評和積極反省精神始終一以貫之。相對于當代文學批評,如今的歷史研究讓他找到了更大的精神空間,也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學術自由。打通古今和文史的界限,本來就是自秦漢至五四的中國歷代通才的治學傳統(tǒng),陳歆耕無疑用自己的方式賡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
楊揚老師講唐代人喜歡金器、宋代人喜歡瓷器,讓我想起魯迅說的一個故事。魯迅先生說,他知道北京有個財主,買了一個鼎,就請了一幫風雅之士來欣賞,因為鼎外層有很多圖畫。隔了幾天,財主又請來這些人,大家大吃一驚,因為他把鼎外層的圖畫拆得干干凈凈,鼎變得金光燦燦,結果被文人雅士嗤之以鼻。我一開始也和這些文人雅士的想法一樣,但通過陳歆耕新書的名字《何談風雅》,突然有了個想法:這個鼎在當初鑄造的時候不就是為了盛湯的嗎?那么它一定是金光燦燦的,不能是斑駁的。所以要看一切古代的東西,都應該跳出當代人眼界的局限,去想它們當初的樣子。
郝雨(上海大學傳媒研究中心主任):
陳先生辦《文學報》的時候,創(chuàng)辦了《新批評》??o整個文學批評界帶來一股正氣。這本書是不是也可能會給我們這個社會帶來一股清新的風氣?當今社會我們不缺乏物質方面的東西,但是正像有人提出來的,我們的文化正在粗鄙化,錢理群先生講的“精致的利己主義”幾乎征服了整個社會。。
今天,我們的精神需要什么?我們的人格需要什么?我們真的是要好好掂量一下“風雅”這兩個字。我們需要人格的“風雅”,我們文明古國需要全社會的“風雅”。
除此之外,我們不應該用一種附庸風雅的態(tài)度對待傳統(tǒng)文化,而應該對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有所了解,并且盡量減少錯訛和疏漏。所以我們應該學習陳歆耕先生“較真”的態(tài)度——他能夠把我們忽略的一些歷史人物和文化現象發(fā)掘出來,包括對謝疊山的價值的重新認定等等。我讀了《何談風雅》中關于謝疊山的那篇文章后,發(fā)現自己對謝疊山的確非常欠缺了解。陳歆耕先生這本書在很多地方填補了空白,所以希望更多的文史愛好者和研究者能夠關注這本書。
蘇金成(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博導,藝術家):
如果問我回到古代最想生活在哪個朝代,那必然是宋代,因為宋代的生活最有趣味、最為精致,文學和藝術成就最讓大家向往。
宋代出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叫蘇東坡。因為我是蘇轍的后人,自然對蘇軾情有獨鐘,比較關注他。我最初讀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他把蘇東坡寫得特別完美,是夾帶著個人對蘇軾的偏愛去寫的;但是,林語堂對歷史文獻的采集與分析確實存在很大問題。我與陳歆耕老師交流的時候,談到蘇東坡的人生與藝術,談到蘇東坡當時受到的政治迫害,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疑問:蘇東坡的一生為什么有那么多磨難呢?也是帶著這個問題,陳老師開始查閱大量資料,認真分析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以及文人之間的交往與應酬。陳老師在他的書中,對蘇東坡給予了客觀的評價,回答了蘇東坡遭受迫害的復雜的歷史原因,還原了一個較為真實的蘇東坡形象。他是在還原歷史真實的基礎上,兼顧文學語言的魅力,寫出了這本書。所以,《何談風雅》既忠于歷史,又具有可讀性。
非常榮幸的是,陳老師在書中還使用了我的十八幅水墨作品作為插圖,使讀者在愉快閱讀文章的同時,還能領略到中國水墨畫的生動氣韻。
陳歆耕(《何談風雅》作者):
專家們用了“歷史研究”的字眼兒,讓我感到誠惶誠恐。只能說有一點“思考”,若放到“研究”的層面,是遠遠不夠的。我是努力做到言之有據,所有的史料都有嚴格的標注;這一點是做到了。但愿不會讓歷史學家和學者笑落大牙。
剛剛有老師問到,為什么從當代批評突然跨到宋史當中?在看藝術史的時候,發(fā)現宋代有一個文人雅集叫“西園雅集”。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陣容這么強大的“西園雅集”沒人知道?然后就開始找這方面的資料來看,看著看著,發(fā)現有關“西園雅集”的參與者們,在北宋可以說是最頂級的一幫人。
為什么現在寫宋代的書籍或者作品比較多?我想,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宋代的史料典籍浩如煙海。光是野史就有難以計數的版本,由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歷時多年整理出版的《宋人筆記》就有幾百部。宋代印刷技術的出現和發(fā)展,使得當時文人的書寫能夠被快速地印刷、出版、流傳。如果對文史閱讀和寫作感興趣,不妨就從宋代開始,因為此前史料畢竟比較少,從宋代開始就多起來了;而史料多,研究和寫作可以騰挪的空間也就大得多。
今天的話題是關于語言的。這不是一個新鮮話題,但又是困擾寫作者的老大難問題。語言問題是寫作者需要一輩子修煉的功課。有人曾經批評過我的龔自珍傳記(指《劍魂簫韻——龔自珍傳》),說總是離不開報章文字的風格。我想他的批評不無道理。我曾用八個字來概括我的經歷:職業(yè)媒體,業(yè)余寫作。我在一線做記者長達近二十年,在文學性表達中,很難擺脫報章風格的潛在滲透。雖然早就意識到這一點,在多年的寫作實踐中也總在盡力擺脫,但如何徹底擺脫,仍需繼續(xù)修煉。過去的“業(yè)余”,在退休后成了消磨時間的“主業(yè)”,但愿能做得更好一些。當然,“報章體”與文學表達,也不是截然斷裂的,也有可以交融的地方?!皥笳挛淖帧弊非蟮恼鎸崱蚀_,與文學寫作的追求是同向的,尤其是非虛構寫作所需要的。報章中那些流行的“概念化”用語,則是文學個性化表達的“雜質”。
我認為,語言的來源無非是兩種路徑,一是從閱讀過往經典中傳承,一是從現實生活中觀察、積累、選擇。有人說前者是“流”,后者是保持活力之“源”。我覺得,它們是一條大河的兩端,因“斷流”而導致語言的蒼白、枯竭和粗鄙化,正是需要高度警惕的。在當下閱讀基本被碎片化、娛樂化、視覺化所主宰的狀況下,提倡經典的閱讀似乎更為重要。無論傳播的技術、載體、方式如何變革,經典作為一個民族的文化之根,始終不應動搖。
如何提升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我想了幾句話,與在座各位讀者和寫作愛好者共勉:惟陳言之務去,惟空言之務去,惟套語之務去,惟人云亦云之務去,惟虛情偽意之務去。
最近在看宋史史料時,讀到北宋晚期年間,一位諫官寫的彈劾一位新任宰相的奏疏。這個宰相叫何執(zhí)中,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官員,卻被宋徽宗重用。這位諫官在奏疏中,用了一個比喻來批評這個宰相力不配位——“以蚊負山”!看到這里,我扔下書,轉了幾圈,真的有一種要跪拜的感覺。他怎么會想得出,用這樣一個絕妙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