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草
曹乃謙的小說是用力寫出來的,不是什么無意求之、渾然天成的。他多用方言俗語,看似土氣,實則精致、別致。汪曾祺讀了《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脫口說好,寫了一篇評論。文中有兩處評語,評價甚高,其中有一處專門說到了小說的形式和美:
小說的形式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樸素、一般意義上的單純,簡直就是簡單,像北方過年夜會上賣的泥人一樣的簡單。形體不成比例,著色不均勻,但在似乎草草率率地勾畫出的眉眼間自有一種天真的意趣,……我想這不是作者有意追求一種稚拙的美,他只是照生活那樣寫生活。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渾成,并非“返樸”?!?/p>
語言很好。好處在用老百姓的話說老百姓的事。這才是善于學習群眾語言?!罕姷臄⑹龇绞绞呛苡幸馑嫉?,和知識分子絕對不一樣。他們的敘述方式本身是情致的,有感情色彩,有幽默感的。(《汪曾祺散文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汪曾祺是小說大家,他的評價自會影響到不少讀者和評論者,或許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會被視為是不證自明的、權威的看法和觀點。實際上,現(xiàn)在一些評論文章在談到曹乃謙小說時,“土氣的”“方言俗語的”“本色的”“渾成的”等等似乎可順手拈來的一些詞語,已難越出汪曾祺的評語范圍。
汪曾祺的觀點本身也不是不可議論的,從理論上講,存在不少問題。第一,小說就是“做”出來的,小說的形式就是作家選擇的結(jié)果,不管哪種形式的小說,無論單純、樸素,還是繁復、多變,皆為作家“做”出來的樣子。作品有形式,但生活無形式。第二,既說“形體不成比例,著色不均勻”,又說“天生渾成”,令人疑惑。其實,所謂“天生渾成”依然是人為的特點,亦即巴金先生所說的“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形體不成比例,著色不均勻,等于說技巧上出了問題。第三,群眾的語言從來就不是精致的,相反,只有知識分子才會追求精致。至于說到群眾的“敘述方式”,或許群眾在生活中形成特殊的話語方式,可如果一個作家把此種方式直接移植到自己的小說里,這樣的小說是不會有人要看的。其實拿群眾說事,尤其拿群眾說文學之事、說創(chuàng)作之事,還是過去時代集體主義的余緒。
曹乃謙的小說創(chuàng)作,力道很足,缺點在于用力甚猛,猛得過了頭,結(jié)果便成了汪曾祺所說的“稚拙的美”。一個小兒,成長過程中言行稚拙,會童趣十足,可愛;一個成年人稚拙,那不顯得吃力嗎?文學上、藝術上亦是同樣的道理。曹乃謙的小說,凡顯稚拙的地方,大體上稚拙有之,美則一點兒也無。有些作品表面上顯得平實、老實,或者質(zhì)樸、樸素,其實力氣使得大,青筋暴露的,不好看。包括詞語、句子,看似村言土語,細察則不無修飾,刻意為之,還是作家本人的話語。比如《黑女和她的二尾》一篇,二尾是只雞,公母一體,既能下蛋又能打鳴,打起鳴來,全村的公雞母雞也跟著叫,“二尾子就是這么的領著全村所有的雞子叫來叫去,不讓人們睡覺不讓人們犯迷糊,要叫人們清清醒醒地活”。一只不公不母、既公又母的雞,半夜瞎叫,竟然是為了讓全村的人“清清醒醒地活”,此物的覺悟未免有點太高了吧?這種對人和物的描寫背后,半隱半顯著一個比小說人物高出許多的敘述者;徑直說,某些時候就是作家本人,于敘事進程中忍不住探出頭來,對事件及人物作幾句點評,以強化讀者的印象。這已經(jīng)成了曹乃謙小說的一個基本模式。
再舉一例。短篇小說《賊》的主人公,名板女,于三年困難時期偷來糧食,送給自己的相好,因此而被丈夫打斷了腿。這不僅沒有嚇倒她,反而促生了一種力量,只要有吃的,即使深更夜半也要送去。小說結(jié)尾寫道:
真黑。
黑得啥也看不見啥??砂迮褪悄芸匆娐贰?/p>
路在發(fā)光呢。
她拐起了腿,一顛一顛地加快了步。
路的那頭,她的奶哥哥在等著她。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賊》
“路在發(fā)光呢”,這句帶有詩意的描述,以內(nèi)心的真愛以及因此而生發(fā)出的“光”,來比照夜之“真黑”,顯然是敘事者從外加上去的句子,修飾性很強。一位農(nóng)婦是不可能想到、說出這種話的。
除此之外,外國文學中的一些形象、細節(jié)以及某種寓意等等,也是構(gòu)成曹乃謙小說的重要因素。
曹乃謙在不少訪談中說道,他有四千多冊藏書,其中四分之三為外國文學作品。曹乃謙是誠實的。他專門寫有一篇文章《我的外國文學之最和我究竟模仿了誰》,歷數(shù)了他喜歡的外國作家和作品。他對自己喜歡的外國作品,有時到了癡迷的程度。
在曹乃謙喜愛的外國文學作品中,他閱讀次數(shù)最多的、因而也最為喜愛的,是美國作家斯坦培克的中篇《人與鼠》(又譯《人鼠之間》)。小說人物之一的萊尼,個頭奇高,容貌丑陋,眼大而無神,寬肩膀往下溜,走路時腳步沉重,像狗熊一樣兩腳拖地;外形魁梧,智力欠缺,喜歡玩小動物如老鼠、兔子等,手勁大,往往一玩就玩死。他還有一個不能自我控制的喜好,見著喜歡的東西總想著要去摸上一摸,一摸便壞事。喬治,這個萊尼唯一信任的、且跟定了的人物,知道他的這一近似于秘密的喜好:
是這樣,他看見了一個穿紅衣裳的女人。這個傻子,凡是他喜歡的東西他都想摸,其實就想摸一下。那天他就伸手去摸那件紅衣裳,那個女人尖聲叫起來。她這一叫,把萊尼嚇糊涂了,除了死扯住衣裳不放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那個女人就一聲接一聲地嚎叫。我正好離得不遠,聽見叫喊就趕緊跑過去。可是那時候萊尼已經(jīng)嚇懵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抓住衣裳不放。我用一根木棍子打他腦袋他才放了的。(《斯坦培克選集·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萊尼離開喬治肯定會出事,這一點喬治太清楚了,果然,不久萊尼就把柯萊的老婆捏死了。盡管喬治不斷向眾人求情說萊尼是個精神病,但沒人聽他的。為了不讓萊尼被抓住活受罪,喬治在一個山崗上用手槍打死了這個總干壞事卻非出于壞心的傻子。
曹乃謙小說人物之一福牛身上明顯有著萊尼的影子:
可是,劇團的鄉(xiāng)還沒下完。狗日的福牛就讓人家給攆回來了。……
福牛有個毛病。那就是一喝醉了就管不了自個兒。那次他硬要追著摸人家喜兒的手,還追鐵梅。說別的不做那個啥,就聞聞襖袖。嚇得那些女戲子們看見他就像見了黃耗子的小母雞,尖聲叫著四處逃命。
黃世仁叫著大春,李玉和叫著鳩山。四個人一齊下手,把福牛按在地下打了個灰。
狗日的福?;亓舜寰徒o瘋了。(《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福牛》)
試比較一下:萊尼有個喜好,喜歡摸女人,嚇得女人尖叫起來,讓喬治一頓亂棍打去才得放手,后來捏死另一個女人,被喬治槍擊身亡;福牛有個毛病,一喝醉酒便追著摸女演員,嚇得她們尖聲叫著四處逃命,被眾男演員打個半死,最后發(fā)瘋。萊尼和福牛,兩個人物之間的影響關系不是很明顯嗎?這兩個人物也具有共同特點,在智力方面都有些缺陷,在欲望和自控之間,常常出現(xiàn)空檔,做出的事情自然就傷害到了他人。
曹乃謙小說里,有些細節(jié)描寫整體移用了外國文學作品??赡茏髡咛煜み@些情節(jié),并不知道這些情節(jié)、人物等,其實是有主人的。如寫黑女死后與二尾雞升天一節(jié):
在熊熊的大火中,黑女一下子看見了她的二尾子。二尾子張開巨大的翅膀,從天空中飛下來,落在黑女的跟前,等黑女坐在它的背上,二尾子翅膀一扇,騰空飛起。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把溫家窯留在了下面。(《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黑女和她的二尾》)
再看看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結(jié)尾文字:
于是她把整束火柴中剩下的火柴都擦亮了,因為她非常想把祖母留住。這些火柴發(fā)出強烈的光芒,照得比大白天還要明朗。祖母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顯得美麗和高大。她把小姑娘抱起來,摟到懷里。她們兩人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走了,越飛越高,飛到既沒有寒冷,也沒有饑餓,也沒有憂愁的那塊地方——她們是跟上帝在一起。(《安徒生童話選》,葉君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有一個從未被正面描寫過的人物,但他是整個文本的核心人物,在很多生活場景里都會出現(xiàn)。這個人物就是“下等兵”,早年在傅作義部隊里當過伙頭軍,是村子里唯一一個見多識廣的人,村里人稱其為“日能”人?!按蚱交ā保ê匣锍燥垼r有他,喝酒(酒精勾兌)時有他,耍笑時有他;如果沒有下等兵,村子里的一切活動就顯得無聊、無趣、無味。凡事去問下等兵,他知道得太多,沒有什么能夠難住他的;他會講古事今事,葷的素的一應俱有。下等兵就是這樣一個趣味十足的人,他讓貧窮無聊的生活變得有點生氣、有點亮色。
沒有下等兵這個人物,《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整體上要減色不少。這個形象除了作家從生活中擷取、選擇的部分外,大半是有出處的,他的身上有著兩個人物形象的影子——斯坦培克中篇小說《煎餅坪》里的丹尼,尤其是斯氏另一個中篇《罐頭廠街》中的主要人物馬克。丹尼是一個退伍兵,他在自己的房子里招待著失業(yè)的朋友們,他是維系一群流浪漢們的紐帶;而馬克是一個小團伙的兄長、導師,是一個“沾點小便宜的剝削者”,“這伙人的共同特點是:無家無錢,除了盡情滿足醉飽之樂以外,別無奢想”。馬克及其朋友們身上的一些特點,同樣出現(xiàn)在溫家窯下等兵和他周圍那一伙光棍們身上。從影響角度說,顯然是下等兵和他的朋友圈模仿著、學習著丹尼尤其馬克及其朋友圈的做事風格。當然,二者畢竟所處環(huán)境不同,作家所賦予的觀念以及所寄寓的情感有別。下等兵們身處極端情境,表現(xiàn)出生命殘缺的悲哀,而馬克們在特定的亂七八糟的世界上比其他任何人都活得好,當別人被野心、膽怯和貪婪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活得安寧無事。一些所謂有成就的人個個都是病人,消化不良,靈魂骯臟。相比而言,馬克們的生活則更明朗、更健康,且出奇地干凈。一句話,他們“才是真正的哲學家”(《斯坦培克選集·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除了這些具有線索可尋的形象、細節(jié)甚至字句,外國文學作品中的情調(diào)、氛圍、精神、氣質(zhì)等,對曹乃謙小說同樣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比如黑女,丈夫死后有過不少相好,和他們都“做過那個啥的”。真正讓她產(chǎn)生獻身村里所有男性的想法,始于總不能看著他們活得連雞狗都不如——如此大慈大悲心腸的觀念,如此要度盡村中受苦處、忍熬煎的男性的悲壯情懷,只能是作家所賦予人物的。傳統(tǒng)宗教文化中有“金沙灘頭馬郎婦”形象,傳說為觀音化身,與一切人淫,以止一切淫(錢鍾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大約也影響了黑女形象的塑造,而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等人物形象,應為更重要的影響因子。特別明顯的一個例子是板女形象(《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賊》),其精神譜系可追溯至莫泊桑短篇小說《修軟墊椅的女人》。板女從小愛著她的“奶哥哥”,后來被迫嫁給一個半傻不傻的男人,讓男人打斷了腿也不能阻止她約會。只要有機會,她會把能吃的帶上送給她的“奶哥哥”。在那個艱難的時代里,這個形象著實太感人了,她明顯就是法國那個修軟墊椅女人的“中國版”。莫泊桑塑造了一個執(zhí)著于愛情的流浪女子,她用以表達愛情的方式就是給他金錢。當?shù)弥莻€男人結(jié)婚的消息后,她跳進了池塘,幸而被人救起。此后,她一邊修椅子,一邊想念,有機會便遠遠地望一眼他,最后在臨死前,請人把一生的積蓄送給單戀的男人(《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修椅子的法國癡情女送錢,溫家窯的瘸腿女性送食物,這是她們表達愛情的最好方式。她們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
曹乃謙的小說別致、特殊,風格獨異,特點明顯,在當代文學中似是不可復制的。這種特點并非全然來源于生活,并非來源于山西雁北地區(qū)獨特的風物景致、土俗民情。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比曹乃謙生活地區(qū)有獨特風習的地方多的是。這不是文學的決定性因素。曹乃謙自述他的寫作始于一場打賭——半年之內(nèi)寫出一篇作品并公開發(fā)表,而那種不能已于言的表現(xiàn)沖動,以及異于常人尤其異于其他作家的內(nèi)在感覺,才是他個人文學的真正推力。其次,那四分之三的外國文學書籍更是他賴以創(chuàng)作的憑資。這會使人想到魯迅的那個有名表述,魯迅說,他開始寫作時,所仰仗的全是先前讀過的那百十來篇外國小說,再加一點醫(yī)學常識。文學,它是一個公開的、共享的精神資源,一個作家想要形成個人的風格,都會從這一資源中尋取適合自己性情、精神的部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就看作家能否找到屬于他的那一“瓢”。
文學是有繼承關系的,作家需要尋找文學上的“爸爸”。海涅說過,文學史就像一座碩大無朋的“停尸場”,后來的作家們都會去那里找他們的“親友”。海涅說,當他一眼看見萊辛和赫爾德的崇高容顏時,心中禁不住怦怦直跳,忍不住跑上前吻一下他們“蒼白的嘴唇”(《海涅選集》,張玉書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中國當代作家和詩人中,木心坦誠地說過,他一直尋找自己的“精神父親”,一生中尋找到了很多:模仿塞尚十年,與紀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年……在尋找、學習過程中,木心慢慢建立了自己的風格。如果一個作家一輩子都找不到一個,那么這人便“不知自己的來歷”,一生茫然,不會有多少文學成就。(木心:《文學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曹乃謙找到了他在文學上的“精神血統(tǒng)”:契訶夫、莫泊桑、斯坦培克、海明威等等。在這一文學譜系上,還可以添加一些同樣如雷貫耳的大師的名字:狄更斯、雨果、司湯達、馬克·吐溫、高爾基、霍桑等等。在具體的寫法上,曹乃謙一點兒也不避諱自己對上述作家作品的模仿。在《我的外國文學之最和我究竟模仿了誰》一文中,他說,在寫作《溫家窯風景五題》時,語言方面,他首先想到的是斯坦培克。斯坦培克用的是美國南方的鄉(xiāng)土語言,曹乃謙最熟悉的就是應縣的家鄉(xiāng)話,語言問題解決了。形式上,他剛剛讀了《外國文藝》登載的一個短篇小說,五千多字,分成七八個小的章節(jié),獨立成篇,又相互關聯(lián),形式上新穎。這個作者的名字叫博爾赫斯。如此,則結(jié)構(gòu)、章節(jié)問題解決了。
至于每一小篇的題目,那我照契訶夫的辦。我最佩服契訶夫給小說取名兒了,寫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寫妓女就是《妓女》,從來不繞繞彎彎。我給我的這六篇定下的題目是,《親家》《莜麥秸窩里》《女人》《愣二瘋了》《鍋扣大爺》《男人》。
如何才能做到每一篇的字數(shù)不超出一千呢?冰山理論發(fā)明者海明威大師早已經(jīng)告訴我了:把八分之七留在海下。好,簡約,簡約,再簡約。
可當我把六篇都寫出來后,加起一算,字數(shù)超出了七千。不行,按既定方針辦,于是,把《男人》取掉,留下五篇。
就這么復雜,也就這么簡單。
短短的不到六千文字,我模仿了斯坦貝克、博爾赫斯、契訶夫、海明威四位大師。(《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
曹乃謙文學上的獨特,正源于他所接受的外國文學影響。他那些藝術性不是很高的作品,如短篇小說集《最后的村莊》以及中篇小說集《佛的孤獨》《換梅》中收錄作品,節(jié)奏急促,意態(tài)直露,人物形象略顯單薄,文本整體上缺乏必要的含蓄蘊藉,原因即在于少了外國文學影響??梢赃@樣說,是外國文學成就了曹乃謙的文學;沒有外國文學影響,就沒有曹乃謙的小說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