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鈞

傍晚，京都城外永興寺門前，來了一隊車輛，共有十幾輛大車，車上全是各種大小不一的皮箱子，總數(shù)不下兩百個。車上下來一個人，遞給小和尚一張拜帖，要見寺中的方丈。小和尚接過拜帖連忙去見方丈，不一會兒，方丈親自出來迎接這個客人。

方丈將客人請進大殿，恭敬地請他坐下，小和尚獻上茶，方丈問道：“施主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拜帖上自稱方九，不知和保定方總督有何淵源？”客人說道：“在下方九，正是從保定方總督那兒來。說起來我和方總督同出一宗，我是他的堂叔，仗著侄兒照顧，在他的官衙里當了三年的賬房先生。此次特向總督告假幾個月回鄉(xiāng)探母，路經(jīng)貴寺，打算借宿一晚。不知方丈能否行個方便？”

方丈稽首道：“施主說哪里話來，出家人與人方便，本是應該，更何況本寺和方家大有淵源，自然是責無旁貸。”方九聽了，揚起眉毛：“愿聞其詳?！狈秸烧f道：“當今保定方總督，深得帝心，加官太子少保，世稱小宮保，皆因方總督之父，亦官至直隸總督，加封太子少保，故稱老宮保?！狈骄判α?，打斷方丈：“這些都是我方家榮耀，不勞方丈大師贅述?！?/p>

方丈微微一笑：“貧僧饒舌了。然則施主聽聞過沙河縣伽藍寺嗎？”方九說道：“自然聽說過，且聽聞伽藍寺于我方家有恩。只是不甚了了?！狈秸牲c點頭，說道：“貧僧卻是聽人說起過，當年老宮保方公年少時，方家因受他人牽連獲罪，方公先父被發(fā)配邊疆。方公每年前往邊疆探望父親，途中必經(jīng)沙河伽藍寺?！?/p>

見方九聽得入神，方丈于是興致更高，娓娓道來：“那年冬天，大雪紛飛，寒風怒號。伽藍寺方丈大師已然睡著，夢中見一只斑斕猛虎橫臥寺廟門前。方丈大師恐猛虎傷人，就招集寺中僧眾持棍棒前去驅(qū)虎，不想打開寺門，見一個年輕人倒在寺門前，身已半僵，奄奄一息。方丈命人將年輕人抬進寺中，喂他喝下一些熱水米湯，服下驅(qū)治傷寒的藥物，將他從閻王殿前救了回來?！?/p>

方九插話道：“莫非被救之人就是族兄方公？”方丈連連點頭：“正是。后來伽藍寺方丈大師聽說方公不遠千里探望父親，深為其孝心感動，又送了他一些衣服和銀子。方公感方丈大恩，臨別之際說道：‘他年我若富貴，定重修伽藍寺，使其為全省之冠。后方公顯達，不忘前言，捐金萬兩重修伽藍寺，伽藍寺一時鼎盛無二?！?/p>

方九不解地問道：“然則這和貴寺有何關系？”方丈笑了，不無自豪地說了下去：“伽藍寺得方公捐助，方丈大師經(jīng)營有方，不幾年已至良田千畝，下院幾十處。本處永興寺即伽藍寺下院之一也?！狈骄胚@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多蒙方丈大師告知?！?/p>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閑話，方丈便安排僧人給方九準備住處，幫著方九把行李搬進去。見到車上那兩百來只皮箱，方丈不禁有些驚奇，問道：“施主為何帶著這許多皮箱？”方九答道：“南方的皮貨比較少，價格昂貴，咱們北方的皮箱子價錢低而且質(zhì)量好，要是把這些箱子帶到南方去賣，會獲得好幾倍的利潤呢?！狈秸陕犃诵χf道：“施主真是太會算計了?！?/p>

方丈命小沙彌取來浴盆，供方九洗浴用，方九又問方丈：“此處可否買到面糊和皮紙？”方丈皺了皺眉：“寺外皆是店鋪，可讓小沙彌為你跑一趟?！狈骄乓矝]客氣，就讓小沙彌去買十幾張皮紙和一瓶面糊。小沙彌買回來后，方九就將房間所有的窗戶都用皮紙嚴嚴實實地糊上，然后才讓小沙彌取來水，準備沐浴休息。

方丈在隔壁冷眼看著方九做這些事，招手叫來小沙彌，吩咐他道：“此人好生奇怪。此時正是炎炎夏日，他卻將窗戶糊得密不透風，分明有不可告人之處。你小心查看，有何異樣，立刻來報我?！?/p>

小沙彌領命，聽到房間里有嘩嘩的水聲，他悄悄地將窗戶紙捅了一個窟窿，偷眼看進去。只見方九坐在浴盆里面，一邊拔著腿上的汗毛，一邊自言自語：“都是你這個壞東西，竟然在全省都出了名，以致于讓我在這里沒有了立足之地?！毙∩硰浺姞盍⒓捶A報了方丈，方丈聽了驚訝地說道：“不用問了，一定是他！他手里的方家拜帖一定是假的?！?/p>

原來幾個月前，有一個江洋大盜，外號“飛毛腿”，在京城作了幾起案子，偷了很多錢財?；噬舷铝畈杰娊y(tǒng)領限期捉拿，官府于是重金懸賞，各省城府縣都發(fā)了榜文，緊急懸賞捉拿此人。方丈不敢怠慢，連忙派人秘密稟報知縣，知縣隨即派出官兵捕快，來到永興寺中，將方九抓了起來。

知縣升坐大堂，將方九押上堂來，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狈骄乓桓辈幻魉缘臉幼?，說道：“在下方九，是從保定方總督那兒來。我和方總督同出一宗，在他的官衙里當了三年的賬房先生，欲回鄉(xiāng)探母，特向總督告假幾個月，登程還鄉(xiāng)。路經(jīng)永興寺，打算借宿一晚，卻不知何故被帶來這里?！敝h笑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賊人。你在京都犯下如此大案，豈是用這幾句假話就能搪塞過去的？”

方九愣了半響，大聲說道：“誰是賊人？誰犯了案子？大人你是不是弄錯了？”知縣見他還不肯承認，讓人抬過刑具，說道：“你若是再裝瘋賣傻，休怪本官大刑伺候！”方九嚇了一跳，隨即直著脖子叫道：“你個糊涂的縣官，動不動就要給人上刑。你可知道我是方總督的堂叔？你動我—下試試！這里離保定這么近，你要是不信，可以讓人去打聽打聽我說的是不是真的。”知縣聽他語氣堅硬，就命人將方九暫且關押起來，令人即刻去保定打聽消息。

很快去保定的人回來了，稟報知縣方九說的都是真的。方九的確是方總督的堂叔，前幾年投奔總督，總督安排他在府中做賬房先生。據(jù)說方九一點不擺總督叔父的架子，做事穩(wěn)重細心，總督府里的人都很敬重他，就連總督也很滿意他，連著給他漲了好幾倍的薪水。聽說方九昨天才向總督大人告假回鄉(xiāng)，總督大人還厚贈了他許多禮物和路費。

知縣聽得頭上直冒冷汗，連說壞了壞了，這下子抓錯人了，可如何收場？連忙命人將方九從牢里放出來。知縣滿臉賠笑，將方九請到大廳，讓他上坐，差人獻上茶，知縣躬著身子，來到方九面前，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連聲道歉：“只因下面的人辦事不明，誤將貴人抓捕過來，還請貴人多多原諒。下官謹奉薄銀百兩，請貴人不計前嫌，務必笑納。敢請貴人千萬勿將此事告知總督大人，下官感激不盡?！狈骄乓娭h誠心道歉，擺了擺手：“算了，你也是公事公辦，我也沒受什么損失，就不再追究了。”

知縣如蒙大赦，連聲致謝，命人擺上酒宴，給方九壓驚。方九一邊喝著酒，一邊對知縣說道：“送官的事兒我可以不追究，不過我的行李放在寺廟里已經(jīng)三天了，不知道有沒有遺失什么，得拉到縣衙里來查驗?！敝h連說那是當然，讓人去寺中將方丈請來，連同方九的十幾車皮箱子也一起運來。知縣命人當眾打開其中的一只箱子，里面全是一些破舊的袈裟經(jīng)書，以及木魚鐘磬之類的東西，再把其余的箱子打開，也都是如此。

方九一見，勃然大怒道：“這一定是廟里的那些和尚把箱子里面的財物給換了。哪有千里迢迢帶這些東西回家的？而且總督府衙門里，又哪來這些東西？”說著，方九把行李的清單取出來，要求寺廟中的和尚如數(shù)還清。

方丈也在場，看到這樣的情景驚呆了，卻又沒有辦法給自己分辯，只好再三請求減輕處罰。知縣最終裁決寺廟賠償方九五萬兩銀子，方九這才勉強同意了。方九帶著銀子回到故鄉(xiāng)，—下子成為有錢人。永興寺方丈事后才醒悟過來，自己上了方九的大當，不知道方九究竟是不是方家的人。

這件事后來還是傳到了方總督耳中。方總督不禁感嘆：“原來叔父依然舊性未改。他小的時候就狡黠無賴，能用騙術騙人錢財，經(jīng)常做一些不法之事，但卻從來沒人能抓到他。他到我這里待了幾年，我還以為他從此真心改過，不想他的心機竟如此深不可測。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敢輕信他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