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父親說,不知怎的,現(xiàn)在他不那么愛打麻將了。有的時候,打著打著他就把牌推了。
前天上午,他跟章叔他們一起打麻將,才打了一局,他就把牌推了。這要在以往,章叔肯定是不樂意的。章叔跟所有土生土長的漢口人一樣,是個暴脾氣,何況這一局他剛抓了一手好牌,還差一張就清水了,還是碰碰胡,但這回章叔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兒,章叔走過來拍拍父親的肩膀,輕聲安慰他說,老秦哪,過去了啊,都過去了。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眼里已經(jīng)蓄滿淚水。雖然滿了,但那淚水卻不掉下來。父親說他現(xiàn)在總是這樣,明明有淚,卻流不出來。父親的淚流干了。說起來,打麻將可是父親最愛做的事,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愛得舔”,但現(xiàn)在忽然說不打就不打了。
以前啊,哪怕夜里十點,章叔一個電話打進來,父親穿起褲子就走。母親嘴上嗔怪幾句,警告他早點回來,過了十二點別想進門。但過了十二點,父親照樣能進門。父親有個法寶,就是樓下的麻辣涮串。一旦晚歸,父親就在樓下買一把母親最愛吃的麻辣涮串,不多不少,總是十串,都是母親最愛吃的麻辣杏鮑菇和麻辣魚丸。
母親一生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吃麻吃辣。父親便一次又一次地用這些麻辣涮串敲開了母親的門。昨天晚上,父親照例在樓下買了涮串。這一回,他不是打麻將晚歸,而是專門下樓給母親買的。父親照例邊敲門邊用涮串高聲“誘惑”母親給他開門,但咚咚咚敲半天,并沒有聽到有人趿拉著拖鞋來開門的聲音。父親這才一下子晃過神來——母親已經(jīng)走了。那個老婆子再也不會罵罵咧咧地來給他開門了,也再不會一邊吃一邊數(shù)落他糟蹋錢了。父親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嚼著吃那些涮串,一邊吃一邊哭,嗚嗚地哭,卻照例是沒有淚。涮串明明又麻又辣,可父親卻說,他嘴里一點味兒都沒有。非但打麻將,父親什么都不喜歡做了。用父親的話說,他就是什么事都沒得興趣了。
母親是在2019年冬天走的。那個冬天特別長,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冬天有這么長過,長得簡直讓人疑心春天還會不會來。
當然,2020年的春天還是來了。但母親的春天并沒有來,母親走了,她在冬天里孤獨地走了。我們和父親都沒有見上她最后一面,甚至不能去殯儀館送她一程。母親就像水壺滴落在熱灶臺上的一滴水一樣,在我們還未及反應的一瞬便自顧自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再也摸索不到。我們在夜里摸索著,只摸索到虛空。也就是從那一天起,父親的眼睛變得澀澀的,卻始終沒有淚水流出來。那是一串我們想都不愿想,提都不愿提的黑色漢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我不知道這幾個字為什么要突然闖進我們的生活里來,我們本來生活得好好的呀。母親走后,客廳里的電視就再也沒人打開過,報箱里的報紙落滿了灰,我們也不再總是低頭劃拉手機,因為電視上、報紙上、手機上到處都是那幾個字——那幾個黑色的漢字。父親所有的愛好都停了。我們經(jīng)常勸上好一陣,他才動一動,出去走一走??刹幌嗑?,他就又坐回去了。
父親這樣,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什么法子也沒有,只能陪他坐著,長久地枯坐著,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父親不說話,我們也不說。
(王岑卉摘自微信公眾號“我們都愛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