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祖歸宗

劉慶華

野豬沖崇山峻嶺，交通閉塞。山坳里的人家都遷居山外了，只剩下劉老漢一家。

劉老漢的兒子結(jié)婚后，帶著妻子去縣城開店鋪了，因乘車不便，一年到頭都不回來看望。兒子想把老兩口接到身邊生活，劉老漢斷然拒絕，理由是野豬沖好多田土沒人耕種，這可都是“石頭屙屎千年肥”的好地，荒蕪了太可惜。

一天，劉老漢發(fā)覺山邊一塊紅薯地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到處是豬糞。他以為是自家的豬拱斷門欄跑出來干的壞事，回家一看，豬圈的門欄完好無損，幾頭豬躺在圈內(nèi)呼呼大睡。他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

月明星稀，劉老漢攥著父親留下來的鳥銃，臥在山邊守株待兔。半夜時分，山上傳來“嘣嚓嘣嚓”的腳步聲。接著，幾個黑影躥進了紅薯地，拱土聲如水牛耕田。劉老漢舉槍瞄準(zhǔn)其中一個黑影，正欲扣下扳機時，他看到對方的肚子在月光的照映下膨脹如牛，而且肚皮拖地。劉老漢眉頭一緊，父親的訓(xùn)誡頓時回響腦際，他慢慢松開了扳機。

劉老漢移動槍口瞄準(zhǔn)了另一個大黑影。突然，對方昂首，兩眼放光，緊盯著他的槍口。他感覺情況不對，退后幾米，以大樹作掩護，用手電筒照去。強烈的光線下，幾頭大小不一的野豬嚇得一窩風(fēng)似的往山上逃跑，唯剛才那頭體重估摸三百多斤的棕毛大野豬一邊張望著劉老漢，一邊鎮(zhèn)定自若地用身軀擋住旁邊那頭肚皮拖地正緩緩撤退的野豬。更奇葩的是這頭大野豬竟向劉老漢搖尾巴。

劉老漢驚奇不已，頭腦里閃過一個猜測，但馬上否定了。

那年，距離野豬沖不遠(yuǎn)的黃龍大山發(fā)生火災(zāi)，有人親眼看到一頭受驚的棕毛野豬逃來了野豬沖。劉老漢的父親劉猛子是一個職業(yè)獵人，聞訊后，扛著鳥銃潛伏在山坳里。

夜深人靜，皓月當(dāng)空。午夜過后，耐著性子等待的劉猛子發(fā)現(xiàn)一頭約二百斤的野豬從山上下來，動作遲緩地走進了土豆地。月光下，劉猛子看到野豬長長的嘴巴像鐵犁一樣犁翻土塊，接著傳來嚼吃土豆的“嘎嘣”聲。劉猛子將槍口瞄準(zhǔn)野豬的腦門，在即將扣下扳機的剎那間，他看到野豬的肚皮在蠕動，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手指松開了扳機。

在劉猛子的打獵生涯中，他一直恪守師承一脈的“兩不”原則，即“不打三春鳥、不打懷孕獸”。據(jù)說，他曾拜師學(xué)藝，在一個陽春三月的日子跟著師傅出獵，因敷衍“兩不”規(guī)矩，打下一只覓食的鳥。師傅大發(fā)雷霆，抽了他一記耳光，怒斥：“如果你是一個躺在搖籃里的嬰兒，你媽媽去外面找食物時被人打死了，你的結(jié)果會怎樣？！”被師傅打得嘴角流血的劉猛子悔悟地流下了淚水。從此，他再也沒有違背過師訓(xùn)。

劉猛子悄悄起身，緩緩離去。翌日中午，劉猛子去后山巡查。當(dāng)他爬到半山腰時，看到一頭棕毛野豬正躺在旁邊的茅草叢里生崽。他仔細(xì)一看，母野豬已生下一頭小豬崽。為了不打擾母野豬分娩，他悄悄走開了。

下午，劉猛子帶著妻子來到后山，隱蔽在一堆荊棘中窺視。只見母野豬躺在窩里一動不動，身邊躺著一頭小豬崽。兩人觀察了許久，母野豬依然沒有一點動靜。劉猛子感覺情況不對，便貓腰走近野豬窩。

母野豬雙眼緊閉，四腿繃直，幾十只蒼蠅在旁邊飛舞，小豬崽氣若游絲地蠕動。妻子過來小心翼翼地查看母野豬的境況后，搖搖頭，說：“野豬可能在黃龍大山火災(zāi)中受了嗆，只生下了一頭活豬崽，其他的豬崽都死在肚子里，生不出來了?！痹瓉恚敢柏i死于難產(chǎn)。

劉猛子脫下外套，把餓得奄奄一息的野豬崽兜回家喂養(yǎng)。一個多月后，這頭公豬崽在豬圈里橫沖直撞爬柵越欄，劉猛子只好將它放歸了山林。

起初，野豬崽經(jīng)?；貋硗邑i一起吃豬潲。后來，有村民追打野豬崽，有人看到它跑去了黃龍大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劉老漢的父親和母親早已作古。野豬沖突然出現(xiàn)這些野豬，讓劉老漢心里充滿了懸念，難道它們也是從黃龍大山跑來的？看到那頭棕毛大野豬同他很友好的樣子，他學(xué)著父親曾逗野豬崽的聲音：“嘍嘍嘍嘍……”對方竟昂起脖子“哼哼”地叫了兩聲。他把手電筒的光線聚焦到野豬的屁股后面，發(fā)現(xiàn)了尾巴下的兩顆大睪丸。

劉老漢連忙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讓他查一下野豬的壽命有多長。兒子當(dāng)即在網(wǎng)上查到野豬可活四五十年。劉老漢斷定眼前這頭棕毛大野豬就是當(dāng)年父親放歸山林的那頭公豬崽，如今它帶著子孫們從黃龍大山回來了。棕毛大野豬大搖大擺地護衛(wèi)著大肚子母野豬撤退了，劉老漢把消息告訴了兒子。

第二天，兒子趕回來對父親說：“現(xiàn)在縣城的正宗野豬肉每斤可賣160元?！?/p>

劉老漢的臉“唰”地往下沉，威嚴(yán)地說：“你有沒有人性？你知道‘認(rèn)祖歸宗是什么意思嗎？這野豬都有感情，難道人連野豬都不如嗎？”

兒子聽了，滿臉慚愧地說：“爸，我錯了。以后，我也會帶孩子們?；丶铱纯??！?/p>

不久，山上的野豬崽成群結(jié)隊。劉老漢主動把祖?zhèn)鞯镍B銃交給了派出所，并在山口豎起了“嚴(yán)禁打獵”的牌子，每天和老伴兒輪流巡山。

選自《美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