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靖
六月的天,已經(jīng)很熱了,大海娘卻覺得夜涼如水。
鄉(xiāng)村的夜很安靜,屋外墻縫里小蟲的叫聲,被鍋蓋一樣的黑色的夜幕罩住,如同被悶了嘴一般,小蟲很快不出聲了。
大海細微的鼾聲傳來,似有若無,大海娘想動動身子,但她動不了。無數(shù)個夜里,無數(shù)次的沖動,大海娘想起身把大海掐死在睡夢中。
然而,虎毒不食子,大海娘終究下不去手。這個勒住她生命的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苦,她累,她掙扎,她放棄,她再掙扎,在這樣沒有盼頭的循環(huán)里,在毫無生氣的白天和黑夜之間,她從黑發(fā)熬成了白頭。
大海娘想喊,嘴巴卻無法出聲,她覺得身上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她無法呼吸,她覺得自己快走了,七十三歲,放到舊社會也算高壽了,但她不放心,不舍得,她大口地喘氣,徒勞地想要抓住這墨色的夜幕。
那年冬天,大海掉到了水溝里,大海無法行走了。她抱著大海行走在泥濘的小路上,醫(yī)生說的那些詞真的是陌生呀,脊髓灰質(zhì)炎,癱瘓……
一輛汽車飛快地開過去了,大海爹倒在血泊中,像一片樹葉被風旋起,又輕飄飄地落下。再也沒有人掙錢給大??床×恕R荒昴?,大海長歲數(shù),不長身體,長腦袋,不長心眼。大海的胳膊和腿無力地垂著,如同屋外風雨中的石榴樹枝子,晃蕩得人的心都跟著抽搐。
大海娘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異常香甜,她看見院子里的石榴樹開了滿樹的花,那些花瞬間又變成了一個個的大石榴,石榴真紅呀!
等石榴熟了,那位臉上總是掛著笑的女干部就會來收石榴了,別人家的石榴賣不動,大海娘的石榴在樹上直接就被摘走了,換成新嶄嶄的大紅票。大海娘從來沒想到過,幾年前隨手栽下的石榴樹能長出錢來。她知道臉上掛著笑的女干部不缺石榴吃,這是在幫她吶!
大海娘覺得有了點力氣,想從炕上爬起來,手不聽使喚,腳也不聽使喚。夜色依舊黑沉沉的,透過窗子,幾顆星星悄悄探了探頭。
她迷迷糊糊地又看見了那個臉上掛著笑的女干部,挽著袖管,危房改造的時候,跟著工人一起搬磚架梁。大海娘住進新屋,再也不用擔心冬天漏風夏天漏雨了。
大海娘拉住女干部的手,嚅動著唇,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孩子,渴不?”女干部喝口涼白開,微微笑著,繼續(xù)把鋪院子的面包磚從車上往下卸。
大海娘高興,背著大海到院子里面曬太陽的時候,絲毫不覺得重,這平坦的小院子,像她年輕時候的夢,夢里麥黃蕩漾,野花彌香,她青衫黑發(fā),裙裾飄揚。
大海娘終于動了動,胸口像被釘了釘子一樣地疼,這種疼痛是從來沒有過的,按例巡診的村醫(yī)如果現(xiàn)在能來該多好呀。
“大娘,老毛病又犯了嗎?我來檢查一下?!贝遽t(yī)倏地出現(xiàn)在大海娘的身邊,身上披著銀色的月光,大海娘伸出手去,想抓住村醫(yī)的袖子,銀色的身影又倏地不見了。
夜色正濃,大海娘周身包裹著化不開的黑。
“大娘,我把科技公司和蔬菜合作社分紅的錢給您老拿過來了!”臉上掛著笑的女干部手里拿著一沓錢。不干活就能分錢,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大海娘吃過幾次了,“今天怎么又送錢來了,不是還沒到日子呢嗎?”大海娘有點詫異,有點恍惚,這事她從來沒遇見過,從第一次到現(xiàn)在,大海娘都暈乎乎的,總感覺這事情不真實。
錢是真實的,大海娘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沒那么難熬了。以前她盼著自己早點死,早日脫離苦海,她又怕自己死,那樣大海就沒人管了,她死了閉不上眼呀。
春天的時候,臉上掛笑的女干部拉著她去了開滿月季花的敬老院。明亮的屋子,干凈的床鋪,還有手腳麻利的護理員沖著大海娘笑。大海娘站在花香繚繞的敬老院里,臉笑成了一朵月季花。
大海有低保和殘疾人生活補貼,住到這樣的養(yǎng)老院,吃喝拉撒都有人管。大海娘放心了。
大海娘悠悠地吐出一口氣,胸口的疼痛漸漸遠去,她覺得身子輕了,兩對透明的翅膀伸展開,向著天際飛去。
夜色漸漸轉(zhuǎn)淡,一輪朝陽掙破地平線,耀眼的紅光透過層層云霧,灑向靜謐的北方平原。大海娘小院里的兩棵石榴樹花謝了,一顆顆小石榴圓滾滾的在枝葉間泛著油亮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