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門沒有開
他的心亂極了。他知道那是母親最后的呼吸與他做著深切的交代。那個交代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三個哥姐找回來——母親雖然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但她最想見的人一定是他們兄妹三個。三十多年了,母親和他們像岸的兩頭,中間是驚濤。在最后這個時刻,是平息一場戰(zhàn)亂的時候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從地上坐起來給他們挨個打電話,他說,媽要走了,想見你們最后一面。
電話那頭是沉默。沉默讓他感覺還有希望,好像在猶豫,考慮,斗爭。他希望這種沉默時間長一些,讓他們好好梳理一下累積的情緒,做出一個對將逝之人的理解與寬恕,也許還摻雜著一絲應(yīng)有的溫情。
但那頭“啪”的一聲撂下了電話。
一切念想都斷了。
好像事先約好的一樣,三個人,同樣的沉默之后,同樣的絕決切斷。
他們?nèi)齻€選擇的是,不原諒。
母親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他知道那是詢問。無聲的詢問更加令人揪心,還不如痛哭一場,大罵一頓,哪怕是泣血而亡也算把心中郁積了三十年的壓抑傾泄出去,來個痛快。
他盡量不去看母親的眼神,但他多么希望一直盯著母親看,就像他剛出生時,母親怎么看他也看不夠。
他算了一下時間,如果母親還能活十個小時,他就可以搭車找到他同母異父的三個哥姐,哪怕是下跪也求他們見母親最后一面,給一個將逝的人最后一種情感上的相續(xù)。
但如果母親在他離開去尋找的路上等不及怎么辦?他這個兒子就是最大的不孝?,F(xiàn)在他如此地兩難。母親似乎洞徹了他的心思,嘴唇微微地翕動著,對著天花板粗重地喘氣,他走過去把耳朵貼上母親干裂的唇,她仿佛費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吐出了一個字:“找。”
他感覺身體里立刻灌進了一股力量,像是接到一道圣旨,奔去廳里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在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說去客運站,腦中只想著快,快,快。
他們?nèi)齻€再一次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不開門。
他們住在另外的城市,當(dāng)初父親被人誤傷橫死街頭,母親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四處奔走呼號,才索賠到一些喪葬費。母親把所有的錢都留了下來,包括三個孩子,都留給了那個村莊,由孩子們的大爺看管。臨走時,母親只對孩子的監(jiān)管人說了一句話:“我會來接他們的?!?/p>
她一個人走出了大山。
母親當(dāng)初是怎么想的,他一直不敢問,那是母親身上最深重的疤,他不敢去揭,母親也從未提起。
那時母親才二十幾歲,一個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城里,不用想也能猜到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傷。反正最后母親又把自己嫁掉了,生了他和妹妹。
母親回村莊接兄妹三人的時候,是帶著他和妹妹一起去的,母親當(dāng)時想的是孩子們好溝通,反正早晚也是要見面的,五個孩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也就熟悉了。但三個兄妹看到母親帶著他和妹妹站在屋中間,誰也不說話,像看著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大爺從屋里拿出還沒有花完的喪葬費要給母親,母親推出去說,這么多年,你們幫我養(yǎng)孩子。
大爺說,你也不容易。
母親滿眼的感激,為大爺沒有對她再嫁的輕視。
從村子里出來,五個孩子稀稀落落又浩浩蕩蕩地往村外走。一路上,村子里的人都不敢相信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撇下孩子離家出走的寡婦,現(xiàn)在穿著一新地回來接孩子了。大家在他們的隊伍后面指指點點,各種猜測,母親拉著五個孩子往村外走,卻心思篤定。
父親是一個好人,能同意母親前夫的三個孩子接回家,就說明一切。大家擠在一間兩居室的房子里,上下兩層床,宿舍一樣,吃喝拉撒,相安無事,直到長大成人?,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年,他們兄妹五人在一起說笑打鬧,絲毫看不出什么破綻。
他想起來,有幾次他從外面回來,一推門,看到他們兄妹三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樣子,見他進來,不自然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散去,原來那個時候他們便結(jié)成了同盟,完成一場關(guān)于不原諒的密謀。
而母親的身體在屋子里總像一盞煤油燈一樣晃動著,到處都是打在墻上的影:孩子們還沒醒,母親已經(jīng)開始做飯了;孩子們都睡下了,母親還在收拾洗涮。母親會在大家看電視的時候,忙乎著走過來繞過去地遮擋住視線。母親把削好的蘋果切成一塊一塊,而第一塊蘋果,她永遠都要先給父親……
是不是這個舉動讓那三個孩子產(chǎn)生了不原諒呢?他們?nèi)齻€的心思從來沒有透漏過半點,在那些綿長而細(xì)密的時光里,到底是哪一個針腳讓那三個孩子確定了仇恨呢?
父親在一個網(wǎng)絲廠當(dāng)工人,腿有點跛,但并不明顯,他木訥寡言面目慈和,家里家外全是母親操持說了算,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喝著小酒看電視,只要滿足他這兩項需求,一家子相安無事。
父親無數(shù)次地想,母親當(dāng)初身著深色的喪服,一個人從村莊里出來,把自己的親骨肉留在了身后,那是怎樣的疼,內(nèi)心要背負(fù)怎樣的沉重。
而孩子想的是,母親一個人拋下他們到城里享福去了,否則怎么會嫁,還生了兩個孩子,這兩項罪名,就讓母親面對他們時永遠百口莫辯。
母親從沒有辯過。她明察秋毫,洞悉一切。她一直承受著他們成家立業(yè)之后對她的疏淡甚至是精神上的虐待,一年都看不上一次……
現(xiàn)在他就站在他們的門前,不停地敲門,門里的人巋然不動,像是對母親曾經(jīng)拋下他們的一種報復(fù)。
他開始狠狠地擂門,門里還是默不作聲。
他恨不得拿一把鐵捶把門砸出一個洞,他爬過去求他們也行。但那道門,太深太厚。他拿出手機給愛人打電話問母親怎么樣了。愛人說,母親精神突然好多了,像是回光返照。他知道,那是因為心里有了希望。
他再一次來到樓上狠狠地敲門,然后像個娘們似的趴在門上痛哭失聲,他為母親哭,他為母親感覺到委屈,越來越重的委屈一層一層漫過他的身體,像母親的手一層一層漫過他兒時的身體。他為母親求他們的諒解,他訴說母親那么多年的苦和難。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趴在門上哭得死去活來,好像趴在母親冰冷的尸體上,手掌的熱氣與鐵門的寒霜黏粘著,起來落下,落下起來。
但那道門始終沒有打開。
最后的告別
每天他都會給母親清洗很多遍,就像小時候,母親每天給他清洗很多遍一樣。
之所以清洗那么多遍,是因為不想讓那塊褥瘡進一步擴散。每次清洗,對他來說,都像一種儀式,白色的臉盆,白色的毛巾,白色的紙尿褲,愛人站在旁邊一樣一樣地往他的手里遞,他像一個技術(shù)高超的外科醫(yī)生,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手術(shù)。
每次換洗完之后,他才能輕松地坐下來抽一支煙。然后開始畫畫。
門口的畫架上支著早已經(jīng)訂出去的大幅風(fēng)景油畫,雖然只給五千,過于少了,他還是同意了。畫了二十多年,他知道自己的畫大部分都是裝飾了餐廳、走廊和衛(wèi)生間。他就是個匠。
但這跟畫畫本身沒多大關(guān)系,一個人喜歡做什么都是外界強加給出的意義。他只想把手里的畫都傾倉出去,讓母親走時盡量風(fēng)光一些,就像少年時,母親可以給別人剝苞米到半夜為了多賺點錢讓他穿得體面一些去上學(xué)。
當(dāng)醫(yī)生對他說回去準(zhǔn)備后事的時候,他腦中第一個反應(yīng)出的情景就是要把母親徹底地洗干凈。要強了一輩子的母親,他不能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但想處理尾骨處的腐肉,醫(yī)生拒絕了,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有那個必要了,還要無故地增加病人最后的痛苦。
但母親要處理掉。母親用眼神示意他,他懂。那里散發(fā)一股潮劣腐臭的氣味,他不能讓母親在厭惡自己中離開。那是尾骨處一塊碗口大的褥瘡。從妹妹家接回母親那天,他就看到了。自己沉溺畫畫那么多年,時常出去采風(fēng)喝酒,家里外頭,疏于顧及。他除了歉疚,哪里還能詢問。哪怕是毫無情緒的探詢,都會帶來彼此不意察覺的心驚。
可是,母親就要走了,作為兒子他不能讓母親帶著一塊腐爛的肉離開。因為母親有潔癖,那塊褥瘡他看了,一層破爛不堪的皮下面四周都已經(jīng)腐壞了,每次上藥的時候,需要把皮掀開,把藥送到里面去,因為腐爛的創(chuàng)面過于磅礴,就像決裂的堤口,碎裂而下。
現(xiàn)在屋里只剩下他和媽,愛人在另一間屋子。他把媽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頭放在他們重疊的手上。
母親輕輕地哼了一聲,他驚覺地抬起頭。
母親嘴角動了動:“不要。”
母親年輕的時候,床單被罩都是用自己打的米湯漿過的,蓋在身上,涼絲絲的干硬,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凜冽之氣和端莊鄭重,讓人不敢把大腿橫七豎八地騎在身下,就連下巴都不忍心放在被頭上,免得褻瀆了一樣。
現(xiàn)在這塊腐爛的肉成為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他肯定母親要在臨死之前處理掉那塊腐爛的肉,就如同處理掉自己身上的一個窟窿,那是歲月強加給她的,她不要。
他開始翻箱倒柜。那次他路遇杭州看到那把白色的張小泉剪刀,一見如故。它仿佛不是躺在柜臺里面供人挑選,而是站在那里,像一個待嫁閨閣的少女,等待意中人把它接走,它通體透著凌厲而內(nèi)斂的光澤。
他拉開抽屜把剪刀握在了手里——那一刻他感覺心踏實了一點。他對愛人說,幫我坐一鍋開水,把鍋徹底刷干凈,先用鹽水煮一遍鍋。
他看著鍋里的水翻騰起蓬勃的水花才把剪刀用網(wǎng)勺送進去,仿佛放生一條魚一樣謹(jǐn)慎和帶著生的希望。當(dāng)他用一只手拎起母親那塊破碎不整的皮,用發(fā)燙的剪刀沿著腐爛的肉一下深入,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呻吟。
愛人一直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手還捂在嘴上,身體已經(jīng)嚇得僵硬了,他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云南白藥和治褥瘡的藥糊到已經(jīng)露出骨頭的創(chuàng)面上,纏上幾圈繃帶。愛人這才想起把眼淚噼里啪啦地往外掉,而它們剛才就在眼眶里挨著、擠著、推搡著,誰也不敢第一個出來。
他一言不發(fā),好像剛剛與死神進行了一場無聲的廝殺,他贏了,但贏得那么心碎。母親如嬰兒一般縮成一團靠在冰涼的墻壁上,好像那里才是她唯一的依靠。他把母親從床上抱進自己的懷里,就像小時候母親把他從嬰兒床上抱起放進自己的懷里,愛人適時地把剪刀拿出屋外,把門輕輕帶上。
他就那樣靠在床頭上抱著母親,白色的繃帶像母親的壽衣,他給母親裹了一個柔軟的毛巾被,從午后到日落就那樣輕輕地抱著母親。那么多天的擔(dān)憂恐懼讓他的身體已經(jīng)透支,不一會就睡著了。
母親何時走的,他并不確定,當(dāng)他驚覺時,母親眼角的淚已經(jīng)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