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快遞

周華誠

董曉強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濕滑的路上，胸前抱著五個快遞。他的右手邊，黑龍江在靜靜流淌。此刻，他在北紅村——中國最北的村莊。

深秋了，頭一天下過一場雨，氣溫下降很快。董曉強走著走著，卻覺得身上熱起來。迎著寒風，奔波在路上，成為董曉強工作中的常態(tài)。今天上午，他開車兩小時，走了一百多公里，把五個快遞從漠河縣城帶到了邊境線上的北紅村?，F(xiàn)在他要把五個快遞盡快送到村民家中。這里緯度高，天黑得早，他得抓緊。

董曉強，今年四十八歲，是漠河菜鳥極北驛站的站長。他和六名快遞員一起，每天要送兩千多件快遞。但漠河的北紅村、洛古河村都還沒有通快遞，一般都得村民自己進城辦事的時候，捎帶著把全村的快遞都取回去?？墒?，誰進城都有自己的事兒要辦，還要趕著天黑前回家去，哪有時間挨個點跑遍，幫著所有村民把快遞都取上？于是，董曉強擔起這份責任。

第一個快遞，收件人是開農家樂的李嫂。快遞小小的，不重。北紅村這兩年一下子冒出好些家客棧、農家樂。原來默默無聞的小村，現(xiàn)在已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許多游客自駕前來。村里人統(tǒng)計過，全村三百多人，有多半數(shù)從事旅游業(yè)。董曉強走進一個農家院子，喊了一聲“李嫂”，里頭有人答應著出來。見是快遞，李嫂驚喜地叫了出來：終于到了！

打開包裹，是幾盒治高血壓的藥。李嫂家的游客，從山東濟南給寄的。夏天時客人在她家住過，就跟熱情的李嫂成了朋友。知道李嫂有高血壓的毛病，她就給李嫂寄藥來了，連錢都不肯收。

說到藥，董曉強記起一件事。今年抗擊疫情正緊張的時候，董曉強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位在外地工作的中年男人，給興安鎮(zhèn)的母親買了治哮喘病的藥?？赡菚r快遞沒人送，自己又回不了家，還擔心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把他急壞了。他央求董曉強，能不能幫忙把藥送過去，順便看看老人家。

興安鎮(zhèn)距漠河兩百四十公里，來回就是近五百公里。董曉強找了運管，找了居委會，找了醫(yī)院，找了公安局，跑了一圈，拿到了通行路條。就這樣，一個人，一輛車，一包藥，下雪天，極寒地，他愣是開了六個多小時，把藥送到了老人手中。

一個快遞，快遞費用和來回開車的油費比一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董曉強說，當時想到這是老人家急需的藥，沒考慮那么多，干就是了。

從李嫂那兒離開，第二個快遞，是寄給北紅小學王老師的。王老師的事情，董曉強聽說過，一個年輕人，大學畢業(yè)來到這個學校當老師。王老師來的時候是2009年，學校操場還是一片荒草：沒水，沒電，沒網絡。王老師挑水、打井，晚上點著蠟燭批作業(yè)。北紅村三年后才通電。王老師那時年輕，這一晃，很多年了。王老師結了婚，他愛人于老師也來了學校。一個主教語文，一個主教數(shù)學。全校兩位老師、十一名學生。這些年，王老師獲得許多榮譽——全國優(yōu)秀教師、黑龍江省勞動模范、希望工程園丁獎……王老師自己的孩子，今年眼看著也要上學了呢。

董曉強把快遞送到王老師手中，又加了王老師的微信?？爝f打開，是幾副羽毛球拍，給學生們用的。平時王老師不從網上買東西，曾經有同學給他寄吃的，等他有空時進縣城拿，東西早就壞了。說到底，北紅村太偏遠了。在北紅村這樣偏遠的地方，快遞真是沒法快。

即便這樣，有的東西，村民還是得從網上買。董曉強對王老師說：“以后只要是學校的、孩子們的包裹，您說一聲，我專門送過來。”他心想，今年一定要爭取把北紅和洛古河兩個村的網點開通——這樣，大伙兒寄東西買東西，都要方便多了。

第三個快遞是北紅村王叔的，王叔買了五十只磨機用砂輪片。貨不大，但沉甸甸的。北紅村處于大興安嶺地區(qū)，蘑菇、木耳、菜干、藥材，這些山貨以前賣不出去。有了游客之后，山貨可以銷往全國各地，只要在手機上發(fā)發(fā)朋友圈就有人買了。有的游客還會幫著推銷。北紅村的山貨，現(xiàn)在是越來越緊俏了，靠山吃山的人，趁著天氣還沒有特別寒冷，就打算多往山里跑一跑。

董曉強給王叔打電話，王叔說他不在家，進山撿蘑菇去了?！凹依镩T也沒鎖，你推一推就開，把東西放桌上就行。”董曉強也知道，村民們網購的需求很強烈，大到家具、電器，小到衛(wèi)生紙、手電筒、洗衣粉，村民們也都會在網上下單。有一回他還給北紅村民送過沙發(fā)呢。只是，從縣城到村里這“最后一站”，要是能迅捷暢通，村民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定會多得多。

第四個快遞，是村里年輕人小冉買的手機殼，從廣東番禺寄來的。遺憾的是，拆開以后，發(fā)現(xiàn)手機殼開裂，董曉強當場給辦了退貨手續(xù)，下午帶到漠河退回。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董曉強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董曉強生于內蒙古甘河鎮(zhèn)，1988年跟著父母來到了漠河。他父親主要負責給漠河重建繪圖紙，母親從那時候開始做起生意，一家人自此扎根漠河。從懂事起，董曉強就幫家里干活，退伍后接著做生意，幾乎跑遍了漠河縣的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2019年，他接手了驛站，為大伙兒送快遞。

但是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在漠河，送快遞這活兒不好干。天太冷了。漠河一年有七八個月是冬天，最冷的時候，零下四五十攝氏度?！氨仨氶_燒火爐的三輪車，手機必須焐在胸口的兜里才能用，要不然就開不了機?？爝f員們的手、耳朵，都被凍傷過，天黑得早，路面全部結冰，安全系數(shù)也低……”董曉強說。人手不夠時，他自己也頂上去，為送快遞，他翻過雪墻，鉆過森林，不方便開車時也跑過步，一年下來瘦了二十斤。

最后一個快遞，收件人是冉大姐。冉大姐的家不好找，打了三個電話，又找人問路，終于找到冉大姐家。冉大姐說，她身體不好，最近出門不方便，幸虧董曉強把東西送上門來了。冉大姐買了些生活用品，她說，要是咱們北紅村每天都能有快遞送到，大伙就開心了?！澳隳懿荒芟胂朕k法？”她問董曉強。董曉強說，辦法他已經在想了，爭取早一點把咱北紅這條線開起來。

當過兵的董曉強很喜歡一部叫《士兵突擊》的電視劇，他最認同劇里的一句臺詞：“不拋棄，不放棄?！北奔t村這樣一條快遞線路，如果按照當下流行的所謂“大數(shù)據(jù)”和“算法”來看，開辟的性價比不高——路遠，單子又少，跑一趟只有虧錢。但是董曉強的個性“倔”，他沖到小鎮(zhèn)客運站，跟負責人一頓理論，“談判”的結果是，讓班車幫著村民們把快遞帶過來，所有的費用，董曉強自己掏腰包。

董曉強也明白，對于大城市的人，網上點個外賣，或許半個小時熱乎乎的飯菜就送到客戶手中了。一早在網上下個單，沒準兒下午快遞就送到你面前了。這就是物流發(fā)達的魅力。董曉強感慨，如果讓北紅村能享受到這樣的物流便利，這個小村莊一定會發(fā)展得更好。村子發(fā)展得越好，快遞物流的業(yè)務也就會越來越多?！斑@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正是因為董曉強認準了這個理兒，他才倔強地堅持把快遞業(yè)務做起來。

送完最后一個快遞，董曉強終于松了一口氣。但他還不能馬上休息，因為還要開車兩小時，趕在天黑前回到漠河縣城去。董曉強發(fā)動車子，準備離開北紅村。忙碌了一天，此刻的他并不覺得勞累，反而渾身充滿干勁。他的目光里分明流露著滿滿的信心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