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就好像有一根針從頭頂上穿透進去,在頭顱里緩慢地攪動。腦髓一點點破碎,奇怪的是,卻并不流動,仿佛凝固的膠質(zhì),只是慢慢變冷。那針又生出纖細(xì)的觸須來,順著脊椎向下爬,時而鉆進脊管,時而在脊椎之間纏繞,仿佛藤蔓在扼死一株樹。
要說不疼也是假的,但這種疼痛就像是冰灼,迅速冷卻,迅速麻木。隨著針的觸須通達(dá)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整個人的思維都從身體里析出,像蒸汽一樣揮發(fā)在無盡的空中。
“我希望你把精力都投射在空中的那個點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空中響起來。
“哪……哪個點?”拉尼婭還在想自己怎么就變成了一團蒸汽。
“藍(lán)色的那個點,不要用眼睛看,用你的思維、心思去關(guān)注那個點?!?/p>
拉尼婭沒說話,那種疼痛越來越劇烈,她沒法集中精力。自己的身體,那具雖然衰敗但依然還能用的身體,為何就這樣離她而去了。還沒等她想明白,雪白刺眼的燈光就照亮了整個房間,刺得她睜不開眼,感謝媽祖,我還活著。
“你這樣抗拒是不會有療效的?!贝┲品娜死浔貙釈I說。
拉尼婭努力抬起頭,頭頂并沒有針穿透進去,腦髓沒問題,脊柱也還好,沒有冰灼,沒有蒸汽,也沒有什么空中的點,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治療室,自己的身體平穩(wěn)地躺在腦機上。這臺腦機的涂漆已經(jīng)斑駁了,看來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上面“穿透”過。
拉尼婭動了動腳趾,這具身體雖然衰敗但依然還能用,并沒有離她而去。拉尼婭撐起上身,坐正,然后伸手,慢慢地把腿一只一只搬下地。
穿著制服的人冷冰冰地看著她,并不想提供一點幫助?!白d妄三期,腦機透析療程不穩(wěn)定,你至少還需要再做兩次,每周記得到ABB來報到?!?/p>
“還要再來?”拉尼婭想到自己還要經(jīng)歷那種痛苦就不寒而栗。
“現(xiàn)在知道難受了?”制服人嘲弄地說道,“那就平時少吸點化合物。還有,接受透析的時候不要抗拒,你的意識深層里依然執(zhí)著自己的幻想?!?/p>
“我沒有抗拒……”拉尼婭無力地囁喏。
“意識深層,我說的是意識深層!”制服人很惱怒,“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你為什么來這里,放棄幻想,接受現(xiàn)實,這是你最好的出路?!?/p>
拉尼婭沒力氣反駁,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干燥得難受,好像要燒起來了,她甚至有點想念剛才的冰灼感?;衔飼屓说囊庾R更加清晰敏銳,聲音、色彩、觸覺、方位感都像放大了一萬倍,艷麗、絢爛、熱烈,當(dāng)你沉浸其中享受不盡的時候,然后藥效過了,你就被扔進了無盡的虛空。而腦機透析則剛好跟化合物體驗相反,它似乎想讓你整個人都遲鈍麻木下來,你就像是泡在無知之海當(dāng)中,你不知道你是誰、你在哪里、你聽不見、看不見,你的一切感知全部離你而去,你的意識被一點點地擠出。
或許這就是發(fā)明腦機透析來治療成癮行為的初衷吧。拉尼婭為自己居然這時候還在思考這種問題而抽了抽嘴角。
制服人覺得拉尼婭這種人簡直沒救了,但還是例行公事地遞過了一顆膠囊:“記得下周再來。接受現(xiàn)實,重新認(rèn)知。”
“接受現(xiàn)實,重新認(rèn)知……”拉尼婭把膠囊放進嘴里,重復(fù)著ABB的規(guī)訓(xùn)術(shù)語。
制服人盯著拉尼婭看了好一會,搖了搖頭,摁下了通訊器按鈕:“下一個?!?/p>
這次的膠囊藥性有點大。拉尼婭覺得不僅腦袋里一片茫然,而且身體也不受控制。她剛走到洗手間門口,腳下一軟,一頭撞進從里面出來的一個人懷里。
我已經(jīng)接受現(xiàn)實了,我是一個化合物成癮患者,我咎由自取,是我自己毀掉了我的身體和人生,我的認(rèn)知都是我的幻覺,我的時間正常,我沒有丟失一個月……拉尼婭意識一片模糊,眼神空洞地盯著空中,嘴里機械地念叨著。
“抱歉……你在說什么?你大聲點?!?/p>
眼前一片模糊,拉尼婭只聽見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喊。她暈了過去。
下一次醒來。拉尼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家里。
昏暗的燈光照著床前的一個人,一位女士,妝容精致,失望而又關(guān)切地看著她,“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拉尼婭疑惑地看著這位女士,似乎有點眼熟:“你是?”
女士戲劇性地嘆了口氣,又用手扶著額頭:“哦天啊,你不會連我都不記得了吧!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我記得你以前從來不碰這些東西的?!?/p>
瑞秋。拉尼婭想起來了,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家庭優(yōu)渥,人也不錯,就是想法有點浮空、說話帶點話劇腔,是那種天真善良、不諳世事的姑娘,就如同她熱衷的騎士小說一樣。瑞秋是拉尼婭在這座城市里不多的人際關(guān)系之一,她們時不時會有通訊往來,分享些女孩子之間的心事。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是瑞秋在分享,至于拉尼婭,一個窮困潦倒的快車司機的生活沒什么好說的。瑞秋最近好像陷入了一段說不清楚的男女關(guān)系中,對方是個底層的窮小子,有點才華,這讓她既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命運啟示,又難以放下自己的高傲……
拉尼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瑞秋你怎么來了?發(fā)生了什么?”
“我的天,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你都睡了兩天了。我接到一個電話:你是瑞秋·楊嗎?聲音超沒素質(zhì)的,說是ABB的,我這輩子都不知道怎么會跟ABB扯上關(guān)系。吵了半天我才聽明白原來是你在ABB暈倒了。你去那里干嘛?我聽說過,ABB是管成癮行為的,你怎么沾上那些東西,你不是在做物流運輸嗎?我的天,還好有我,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別動啊,你需要休息。你是要喝水嗎?”
拉尼婭不知道該怎么跟瑞秋解釋,這幾個月來,她的生活一夜之間如墜深淵,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當(dāng)然是從來不碰化合物的,但自從上次那起車禍,她就成了肇事者。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拉尼婭過量服用化合物,在4號通道上危險駕駛,一路逃逸,造成一名司機死亡。至于拉尼婭聲稱的神秘乘客,則完全是她的幻覺。ABB監(jiān)管她之后,發(fā)現(xiàn)她的問題不止如此,她對時間失去感知力,她認(rèn)為有人偷走了她的一個月,還有些想法則更加詭異。
瑞秋握著拉尼婭的手,眼神真摯,就像她們當(dāng)年在圖書館一樣?!袄釈I,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你要好起來。他們給我看過你的病歷,我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時間是不可能消失的,這是你的幻覺,不管是一個月還是一天,我們都一直在這里。別再想那些東西,那對你沒好處。好起來,我們?nèi)コ约t絲絨蛋糕,我們一起分一塊,就像過去一樣?!?/p>
瑞秋走了,她還要趕著去福利機構(gòu)做義工,她總是這樣,有大量的熱情等待著分享給別人。看著小屋子里暗淡的光線,不知道為什么,拉尼婭低著頭,默默地哭了。她也許在想過去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時光,那時候的天空多干凈啊,瑞秋沉迷于騎士小說,她和年輕的助教爭論共時性和歷時性的優(yōu)劣,后來那個年輕的助教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送給她一個小禮物,一個薔薇的吊墜,拉尼婭還記得他的眼神。
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這么多年,只有瑞秋依然沒變,而她卻在骯臟的街巷和破爛的車?yán)镉懮???杉词惯@樣,她又是什么時候染上了化合物成癮呢?拉尼婭不再去想這個問題,接受現(xiàn)實,重新認(rèn)知。
門禁突然響了。拉尼婭麻木地一動不動,仿佛所有的世界都與她無關(guān)。
門禁響了一陣,又沉默了一會,然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從對講里傳了出來:“拉尼婭,我知道你在。我從ABB那邊知道了一些事情。”
拉尼婭依然蜷縮著身體,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不是ABB的人,我找你是有另外的事情。你肯定在聽,我想說,你是對的,至少我覺得你是對的……”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開口:“我覺得你沒有成癮癥,車禍不是你的錯,那些想法也不是你的幻覺。”
拉尼婭像抽筋一樣坐了起來,側(cè)著耳朵聽著對講。
對講里沙沙的雜音消失后,那個男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的確丟失了一個月,我也丟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