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汀·弗里曼 伍思揚 孫躍英

在私人醫(yī)生這個圈子里，跟主人處成朋友的情形屢見不鮮。

伯納比夫婦是我最早的病人，我們之間很談得來，很快就成為了親密的朋友。

伯納比一家的氛圍舒服，總讓人感覺和藹可親、溫文儒雅。與此同時，這又是非常有趣的一家人。夫妻的年齡差距在一般人看來，有些難以接受，也不免招來了一些風言風語。此外，還有些其他情況，后續(xù)我都會提及。

弗蘭克·伯納比年齡五十歲上下，有些弱不禁風的感覺。他話不多，為人羞澀，親切善良，誠實可靠。作為檔案館館員，滿腹都是故紙堆里的奇聞軼事，在親朋好友之間，他往往會講上一兩樁。他有著豐富的想象力，再伴之以不事渲染的幽默，常常讓大家忍俊不禁。伯納比先生是我認識的男人里最富魅力的。對于他，我愿意付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與愛戴。

他的夫人一樣讓人熱愛，盡管是出自完全不同的理由。她年輕貌美，楚楚動人，尚不及而立之年。實際上，比一個小姑娘大不了多少。她熱情好客，總是無憂無慮的，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同時，她還善于社交，很有教養(yǎng)，對丈夫的事情非常關心。

在我眼里，他們是世間幸福美滿的那種夫妻，舉案齊眉，相親相愛。他們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加一個女孩。孩子們雖然都是伯納比前妻所生，但由他們對年輕的繼母表現(xiàn)出來的敬愛，足以見得她全心付出的母愛。

然而，在這個和諧美滿之家的圈子里，卻有一只令人生厭的蒼蠅。至少在我看來，事情就是如此。他們家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叫塞利·帕克的年輕人。倒不是我個人對他有什么成見，實在是我不喜歡他們這種關系。

帕克非常英俊，聰明伶俐，待人殷勤體貼，見多識廣。他是一家出版公司的合伙人，專職為公司審讀書稿。跟伯納比先生一樣，他從稿件審閱中獲得了很多有趣的知識。但是，他對伯納比太太的殷勤和體貼，讓我難以視而不見。我覺得，這大大超出了朋友交往應有的分寸。而且，他這種單方面的親昵有著愈演愈烈的趨勢。依伯納比太太看來，他們之間雖然很親密，卻只限于清清白白的朋友關系。我對此不以為然。她是那種容易讓人癡迷的女人，帕克投向她的那種眼神讓我看了很不舒服。不過，他們倒是沒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我也不曾看到任何有關接下來的悲劇的預兆。

一

悲劇起始于一樁微末小事。因為長時間閱讀難以辨認的手稿，伯納比先生經(jīng)常覺得眼睛不舒服。我建議他去找眼科專家檢查一下，并配備一副合適的眼鏡。就在他看過眼科醫(yī)生回來的當天晚上，我接到了伯納比太太打來的電話，讓我馬上過去一趟。到他們家后，我發(fā)現(xiàn)伯納比先生病得很嚴重，癥狀很奇怪，跟普通疾病大相徑庭。只見他臉色通紅，體溫稍高，脈搏很快，但呼吸緩慢。此外，他的喉嚨發(fā)干，瞳孔散得很大。據(jù)我所知，他的這一癥狀除了阿托品中毒，沒有其他更加合理的解釋了。

“他服用過什么新藥了？”我問伯納比太太。

伯納比太太搖了搖頭，說：“除了你開的，他從來不吃其他藥物。而且，這也不可能是因為吃了其他東西。幾乎是一著家就犯病了，還什么都沒來得及吃啊?！?/p>

這么說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了。伯納比先生自己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正在疑惑之中，我猛地看到了壁爐架上一小瓶眼藥水和一個貼著醫(yī)生標簽的信封。我打開信封，里面是眼科專家開具的處方。眼藥水是一種低劑量的阿托品硫酸鹽稀釋劑?！八昧诉@個眼藥水了？”我問。

“是的。”伯納比太太說，“他一到家，我就給他點上了。按醫(yī)生吩咐的，兩只眼睛各兩滴?！?/p>

這太奇怪了。四滴眼藥水的阿托品含量不到“1%克”，而1克才只有64.8毫克。如此些微的劑量，根本不可能引發(fā)如此嚴重反應的。伯納比先生的癥狀卻在顯示，他服用了超高劑量的阿托品?？膳c此同時，那小瓶眼藥水幾乎還是滿滿的一瓶，說明他并未超量使用阿托品。

我左思右想，卻終究無解。最后，我不得不還是把這一病例當成阿托品中毒來處理。經(jīng)過診治，伯納比先生的癥狀明顯有了緩解。于是，我告辭回家，心中的疑團終是未消。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他家，得知伯納比先生已然痊愈，如常上班去了。可就在當天晚上，我再次接到伯納比太太的加急電話。我匆匆前往，看到伯納比先生的病癥跟前一天完全相同，不過更顯嚴重了。我馬上給他注射了一針毛果蕓香堿，又給他服用了其他相應藥物。很快，他就恢復如常了。這一方案的療效如此明顯，更是進一步說明了病因就是阿托品中毒。然而，除了點用極其微量的眼藥水，伯納比先生并未使用其他任何阿托品藥物。

這實在令人費解。除了眼藥水，我怎么也想不起其他毒藥的來源。而且，伯納比先生每次犯病，都是在點用過眼藥水之后。如此一來，我就無法忽視伯納比先生的病癥與眼藥水之間的聯(lián)系了，盡管眼藥水的用量如此微乎其微。

“看來，只有一種可能了，”我對伯納比太太和帕克先生說（帕克先生是聽說伯納比先生犯病了前來打聽情況的），“伯納比先生對阿托品有特異反應，比一般人都敏感。”

“這種情形有過先例嗎？”帕克先生問。

“有的。”我說，“對藥物的反應，不同的人會千差萬別。有的人會對某些藥物成分，比如說碘，會非常敏感，常用的劑量就會導致中毒，但有的人就會對它有極強的包容性。克里斯蒂森在他的《毒品大全》里列舉了這么一個例子。有個男子，從未接觸過鴉片，卻在服用了一盎司鴉片后毫無反應。如此劑量，若是普通人服用了，則是非常危險的。你們想想，要是有人給伯納比先生開具大量顛茄葉，那該有多危險！”

“顛茄葉跟阿托品藥效一樣？”伯納比太太問道。

“對的?！蔽一卮鸬?，“顛茄葉的主要成分就是阿托品?！?/p>

“得虧老天有眼！”她說，“讓我們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么說，他不能再用那種眼藥水了吧？”

“是的，不能再用了。不僅如此，我還要致信海尼斯醫(yī)生，讓他不要再給伯納比先生使用含有阿托品的藥物了。”

我給眼科專家去了信，他很客氣地回復了我，但對伯納比先生犯病跟眼藥水的關系表示懷疑。從此以后，伯納比先生決定遠離阿托品。毫無疑問，他是正確的。從那時起，他再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癥狀。

接下來，兩個月過去了。就在我快要把這事忘記了時，噩夢再次出現(xiàn)了。我感到無比驚愕和擔憂。

一天早上，我正要出去巡診，卻在家門口遇上伯納比家的女傭。她手里拿著一張紙條，跑得氣喘吁吁的。紙條內(nèi)容是伯納比太太親筆所寫，請我馬上過去一趟，說伯納比先生又犯了那種病了。我趕快返回家去，背上急救箱，就趕了過去。只見伯納比先生躺在沙發(fā)上，臉色通紅，神情緊張。癥狀再明顯不過了，又是阿托品中毒。不過，這次的病情并不十分嚴重，服用緩解藥物后，他很快就得以恢復了。

“伯納比先生，”見他長吁了一口氣，在沙發(fā)上坐了起來，我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渴遣皇怯贮c了那種眼藥水了？”

“沒有啊?！彼卮穑霸趺磿?？海尼斯醫(yī)生不再給我治療眼睛了?！?/p>

“那你是服用其他含有阿托品的藥物了？”

“也許吧?？晌蚁氩怀龅降资鞘裁礀|西了，我什么藥都沒吃?。　?/p>

“你沒服過藥片或止咳糖漿，也沒有涂抹過什么油或藥膏之類的？”

“沒有服用過任何藥物?！彼卮鸬?，“今天，我除了早餐，什么都沒吃。才吃過飯，就發(fā)病了。早餐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兩個鴿子蛋，還有吐司面包和茶?！?/p>

“鴿子蛋？”我玩笑道，“怎么不吃麻雀蛋??？”

“帕克送來的。大概是為了好玩吧?！辈{比太太在一旁解釋道，“不過，弗蘭克還喜歡吃。你知道嗎，帕克最近養(yǎng)了鴿子、兔子等可以食用的小動物。我想，他主要是為弗蘭克準備的。你說過，要他控制飲食。最近以來，我們經(jīng)常收到帕克送來的東西，主要是鴿子和兔子，比我們在店里買的嫩多了?！?/p>

“是的。他的確很慷慨。我猜，我現(xiàn)在吃的東西，有一半都是他送的。收他這么多禮物，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p>

“他很高興送你的?！辈{比太太說，“不過，我真希望他能先把這些動物都宰殺好了。他總是送活物過來，我們的廚師很討厭屠宰動物，我又干不來這事。不過，他殺完后，都由我來收拾。弗蘭克的飯，基本上都是我在做的。”

“是啊，”伯納比先生深情地看向太太，“瑪格麗特是烹飪大師。那些精美的菜肴，都是我一個人在享用。我可以這么說，醫(yī)生，我每天的飯菜都是最講究的。”

話雖這么說，我的疑問還在：阿托品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如果伯納比先生除了早餐，什么都沒吃，什么都沒用，那么，阿托品就在早餐里。我把這個推測，跟他們說了。

“不過，醫(yī)生，”伯納比先生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們可以先把鴿子蛋排除掉。你不可能不打開蛋殼，就把毒藥放進去的。這些鴿子蛋送過來時，蛋殼都是完好無損的。同樣的，面包、黃油和茶都不會有問題。我們吃的都一樣，沒人出事?！?/p>

“這些都說明不了什么?！蔽艺f，“相同劑量的阿托品能讓你中毒，對別人來說，也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不過，我有些搞不懂，阿托品是如何進到食物里邊去的？”

“沒這個可能。”伯納比先生說。

實際上，我也曾這么想。但是，這一推論并不能讓我安心。我無法解釋如此神秘的現(xiàn)象。當我離開那里，去到其他人家巡診時，心里始終惴惴不安。我找不到致病根源，從而無法防止伯納比先生再次犯病。

我的擔心并非多余。一周多時間后的一天，我再次被叫到伯納比家中。一進門，我就察覺到四處彌漫的驚慌和恐懼氣氛。這種驚恐不安，并非沒有來由。此時的伯納比先生躺在那里，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藍色的眼球幾乎要被黑黑的瞳孔遮住了。他目光呆滯，一看便知是中毒了。我按了按他瘋狂跳動的脈搏，了解到他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不禁擔心起來，他這次是否還能有救？看見我出現(xiàn)后，一直俯身在床邊的伯納比太太抬起頭來，恐懼的眼神看向我，眼神中也透露出同樣的疑問。

這一次，伯納比先生再次被拯救了，雖然恢復來得慢多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我欣慰地看到，死神終究是錯肩而過了，盡管他還很虛弱。

我仔細詢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卻還是未能找到犯病根源的合理解釋。才剛吃過晚餐，伯納比先生就犯病了。晚餐很簡單，有砂鍋燉乳鴿——伯納比太太親手炮制的，還有一些蔬菜和清淡的布丁。這些菜式，全家人都吃了。同時，伯納比先生還喝了點兒葡萄酒。酒是在餐廳打開的。此外，他沒再吃過其他任何東西，也沒再服用過任何藥物?？墒?，伯納比先生的病癥一定是阿托品中毒引發(fā)的。對此，我確信無疑。我專門進行過化驗，結(jié)果還由權威機構確認過——病人確系阿托品中毒，盡管攝入劑量很小。然而，阿托品的來源，卻始終都是無解之謎。

這樣的情形，實在讓我深感憂慮。最近的這次中毒，險些就要了伯納比先生的命，我卻還是無法找到阿托品的來源。而同樣來源的致病物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出現(xiàn)，誰又能確保下次他還能平安無事呢？

現(xiàn)在，可憐的伯納比先生已成驚弓之鳥;伯納比太太因持續(xù)的緊張與驚恐，正變得日漸憔悴;我更是好不到哪兒去，一旦出事，我是難逃責任的。我絞盡腦汁，試圖找到事情的原委，卻終是一無所獲。偶爾，一種可怕的想法會偷偷潛入我的腦海，但緊接著，就會被我無情地否決掉。

二

伯納比先生最近一次犯病后幾天過去了，有一個晚上，他的弟弟來到我家里。作為病理學家，他在倫敦一家醫(yī)院上班，并不出診。跟他溫文爾雅的哥哥完全不同，這位伯納比醫(yī)生執(zhí)著、專橫，顯得咄咄逼人。我們早就認識了，他沒必要客套，上來就直奔主題。

“你一定知道我是為的什么找你來了，杰維斯！阿托品中毒之事，你都采取什么措施了？”

“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無可奈何道，“實在想不出辦法來！”

“那就這樣聽任他再次犯病，等人死了再行調(diào)查嗎？你知道的，這樣可不行。此事必須馬上制止！你不知道毒藥從何而來，但一定有人知道?，F(xiàn)在，到了該讓他現(xiàn)出原形的時候了。其實，調(diào)查目標就那么幾個人。我現(xiàn)在就要到他們家去查查看，你最好跟我一起去！”

“他們知道你要去嗎？”我問道。

“不知道?！彼麤]好氣道，“可你我都不是什么外人。”

我雖然不太喜歡他的態(tài)度，但還是打算跟他跑一趟。顯然，他這是想來一個突然襲擊的。他的目的，我當然心知肚明。我也情愿跟這位病人家屬一道出面，把事情查清楚了。就這樣，我欣然前往，臨行前還不忘帶上急救箱。后來證明，我的這一舉動相當明智。

我們到達目的地時，伯納比夫婦正要坐下來吃晚餐。孩子們在別處就餐。跟往常一樣，他們熱情歡迎我們的到來。伯納比醫(yī)生坐在我對面，只見他的目光在餐桌上來回掃視著。顯然，他這是在對食物進行鑒別，看阿托品都藏在哪些食物里。

“吉姆，你要是事先告知的話，”當羊腿端上桌的時候，伯納比太太說，“我們會做點兒好吃的菜來。現(xiàn)在來不及了，就吃點兒家常便飯吧?！?/p>

“羊腿就很好了?！辈{比醫(yī)生道，“不過，弗蘭克吃的是什么?。俊?/p>

這時，伯納比先生正在掀開一個小砂鍋的蓋子。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古靜）